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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风雨与精神的踌躇
——以王蒙《踌躇的季节》为中心

2023-01-04王春林

吕梁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王蒙季节

王春林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只有在王蒙的季节四部曲全部完成之后,我们方才彻底搞明白,如此一个倾注了作家全部心血的,旨在以编年史的方式呈现并反思共和国艰难曲折历史的长篇小说四部曲,其叙事时间从20世纪50年代初期写起,一直写到了“文革”结束的20世纪70年代中期,具体的时间跨度长达30年之久。四部“季节”系列,很显然暗合于自然时序中的春夏秋冬四季。虽然也会有读者甚至批评家对作家“季节”系列的具体命名方式表示不满,“例如我的最好的朋友之一李子云,她接受‘失态’和‘踌躇’两个‘季节’,盛赞‘失态’之命名,却无法接受‘恋爱’与‘狂欢’的神经兮兮”[1]309,但在我看来,作家关于季节四部曲那样一种堪称煞费苦心的命名,却是非常恰如其分的。这里的关键在于,王蒙的命名,特别切合于他所具体描写展示的那个时代的特点。第一部《恋爱的季节》,虽然并不是一部爱情小说,但一方面,关于男女情爱的描写在其中的确占了相当大一部分,另一方面,以青年男女热情似火的恋爱来象征比喻如同钱文这样一类革命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共和国初年充满朝气的生活与精神状态,格外精准地切中了那个“青春万岁”时代的命脉。紧接着的第二部《失态的季节》所集中描写表现的,是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一批被突变的时代政治风云打入另册的“右派”知识分子的苦难命运。“失态”一词极其到位地凸显出了这批突然被掀入政治深渊的知识分子们精神上那样一种进退失据乃至于仓皇失措的特点。第四部《狂欢的季节》具体对应的,是后来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文革”时期。对于这个特别的历史时期,究竟以怎样一种方式命名才能够精准捕捉时代的本质特征,不同的个体肯定会有不同的体会与认识。如果从整个民族都已经陷入到某种迷狂的状态之中而不可自拔的角度来看,王蒙“狂欢”一词的选择其实也还称得上是颇具匠心。

从时间的长短来看,我们这里将要重点展开讨论的第三部《踌躇的季节》所集中描写的时间长度相对短暂,从最早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1961年,一直写到了1966年的“文革”爆发前夕,总体叙事时间差不多五年左右。但只要认真地读一下这部长篇小说,我们便不难发现,其实,王蒙的笔触一直停留在1961年到1962年前后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里。反顾一下历史,就可以知道,所谓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这八字方针,其具体提出时间是在1961年1月召开的中共八届九中全会。但就在一年多之后,也即在1962年9月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这一还没有来得及具体深入地贯彻执行的大政方针就已经被彻底颠覆,取而代之的,则是重新强调阶级斗争重要性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一口号。《踌躇的季节》一开始,除了带有引子与暗喻色彩的祝正鸿表舅的故事之外,从第二章开始,作家所聚焦表现的,正是“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这八字方针提出后给文艺界带来的全新气象。质言之,这种新气象就集中表现在“文艺八条”的正式颁布上:“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中国文化部党组与文联党组联合发布《关于当前文化艺术工作若干问题的意见》——文艺八条。”整部小说一共十七章,一直到即将终结时的第十五章,作家所详细描写着的,依然是中共八届十中全会的决议给包括钱文在内的广大文艺工作者所造成的巨大精神压力。一部长篇小说,一共十七章内容,其中的十四章就都在集中描写展示发生于1961年到1962年前后加起来差不多只有一年多的故事。如此一种情形,所充分说明的,正是作家艺术描写的真正重心之所在。这一部长篇小说,之所以被王蒙命名为《踌躇的季节》,乃因为“踌躇”,正是小说所重点描写展示的诸如钱文、犁原、张银波等一批活跃于中国文坛的知识分子的根本精神特征。所谓“踌躇”,据《现代汉语词典》的权威释义,计有三种意涵。一是犹豫;二为停留,徘徊不前;三为得意的样子。与这三种意涵联系在一起的成语,主要有踌躇满志、踌躇不决、踌躇不定、踌躇不前、踌躇未决等。这其中,除了第一个成语踌躇满志与第三种意涵紧密相关之外,其他几个均与前两种意涵联系在一起。王蒙征用这一语词,对这一语词的以上三种意涵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由于曾经被打入政治另册后的重新归队,重新获得异常宝贵的创作权利,如同钱文这样的一大批“右派”知识分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右派”作家,借助于执政党政治与文化政策的某些松动和变化,而重新获得了从事文学创作的权利,致使自己的写作才能可以英雄有用武之地,其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自控的“踌躇满志”心态的生成,简直就是一定的事情。然而,从根本上说,所谓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这八字方针的短暂实行,却并未彻底改变那个时代实质上的政治高压状况。既然如此,各种非正常的政治风暴的随时来袭,也就自是题中应有之义。面对着如此一种时代的本质状况,曾经一度“踌躇满志”的那些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再度摇摆与忐忑,他们的踌躇不决、踌躇不定、踌躇不前乃至于踌躇未决,就是一种无法回避的必然结果。就此而言,王蒙对于“踌躇”一词的情有独钟,并且将其毅然使用来描述中国文艺界钱文们那样一种首鼠两端、莫衷一是而又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绝对称得上是天才的命名方式。

作为具有共和国编年史性质的长篇小说季节四部曲中的一部,《踌躇的季节》依然采用了双重线索交织推进的艺术结构。其中最主要的一条结构线索,自然是具有突出自传性色彩的主人公钱文那堪称跌宕起伏的命运变迁过程。如果说在《恋爱的季节》中还表现得不那么明显,作家多多少少还存在在诸多人物身上平均使用力量得问题,那么,伴随着《失态的季节》与《踌躇的季节》的相继陆续展开,作为四部曲主人公的钱文这一人物形象的重要性,就逐渐地凸显出来。究其根本,王蒙季节四部曲的长期构想与创作,固然是力图全方位地呈现并反思共和国的发展演进历史,但这历史却并非史家抽象概括的理性书写,而只能建构在个人充满感性色彩的真切生存经验的基础之上。具体来说,这种个人的真切生存经验,无论如何也只能是王蒙自己的生存经验。也因此,季节四部曲虽然肯定不是一部自传性的长篇小说系列,但主人公钱文身上作家王蒙自身影子的投射,却是无法被否认的客观事实。这一点,自有王蒙自己的言论可以作为强有力的佐证:“此次会议上,我已经开始构思,写一部一个人的个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编年史。陆文夫早就对我说过,他底下要写的内容就是‘六十年’与‘一个人’。这,就是此后‘季节’系列的由来,也是自传三部曲的由来。”[1]33毫无疑问,王蒙所说的“一个人”,具体到季节系列里,也就是钱文这一主人公的形象。然而,在《踌躇的季节》里,我们却必须注意到,不仅钱文身上有着鲜明的自传性,而且在作家王模楷这一人物形象身上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某种自传性色彩。

关于王模楷,小说第十章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介绍性文字:“有一位显得文弱、谦卑,然而目光炯炯的青年人略带羞涩地坐在门边,一介绍原来他是大名鼎鼎的王模楷。王模楷与钱文的经历十分相似,他也是早在地下时期就参加了革命,后来在市政府机关做团的工作。他在一九五六年发表过一篇以干预生活而红极一时的小说,引起了热烈的争论,一时意见十分尖锐。后来由于一位高级首长说了话,王模楷化险为夷,而且一下子成了青年作家的代表人物,一些报纸发表了对他的专访,一些外国记者点名要求采访他。”到了风云变幻的一九五七年,在大家都认为王模楷因为有了大人物的保护而高枕无忧的时候,“谁想到运动一经开始,多大的领导说过的话也不那么算数了,王模楷被悄悄地划成了右派,也开始了他的失态的季节。”毫无疑问,倘若与王蒙的个人经历相对应,此处王模楷那部曾经招惹祸端的干预生活的小说,其具体所指就是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与此同时,叙述者还借钱文与王模楷的交谈进一步交代王模楷的情况:“跟与日本人谈话时的大呼小叫成为对比,钱文与王模楷小声交流了几句。他得知王模楷有个长篇小说早在运动前已经在青少年出版社排印好了,清样早已经出来了,后来运动一搞,作品压在了那里,但最近出版社又说要付印出版了。钱文听了连连向王模楷祝贺。王模楷说:‘先别祝贺,还不知道最后怎么样呢。’他的苦笑给钱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假若证之于王蒙个人的经历,那么,王模楷此处那部命运遭遇坎坷的长篇小说,指的就是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到了第十二章,作家王模楷再一次出现在了广大读者面前。只不过,这一次,王模楷是专门来向钱文告别的。“王模楷略略一笑,他说:‘最近情况有一些变化,各方面都在收紧。我的那部长篇小说,青少年出版社已经排出了样子,忽然通知,暂不付印。所谓“暂不”的“暂”,可能是两年也可能是十年二十年。毛主席说了,阶级斗争要搞一万年……’”在通报了自己的长篇小说出版受阻的情况之后,王模楷明确表示:“我想离开北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我想学到一点实实在在的本领,比如——理发或者是会计……文学,是太空虚了。”同样的道理,王模楷长篇小说出版受挫之后毅然决定远赴边疆的举动,也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王蒙自己在“文革”前的远赴新疆。就这样,虽然出场次数很少,所占有的文本篇幅也极其有限,但只要将王模楷的相关情况与王蒙的生平经历稍加对照,二者之间的相似,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这里,有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既然主人公钱文已经是自传性色彩非常鲜明的人物形象,那么,王蒙为什么要在钱文之外再设定王模楷这样一位自传性色彩同样格外突出的人物形象?想来想去,我找到的答案是,王蒙所实施的或许可以被称作障眼法。所谓障眼法,顾名思义,乃是一种想方设法遮蔽或者转移别人视线的手段。具而言之,王蒙的意图恐怕就在于混淆钱文与王模楷这两位人物形象的界限,以避免读者或研究者简单地从传记批评的角度指认钱文就是王蒙自己。当读者企图指认钱文身上有着王蒙自己影子的时候,王蒙却不无诡异地抛出了王模楷这一人物形象。与钱文相比较,王模楷身上的某些特质,毫无疑问更切合于现实生活中真实的王蒙形象。如此一来,正如同《西游记》中的真假美猴王一样,钱文与王模楷,到底谁更接近于作为生活原型的王蒙,也就成为了耐人寻思的一个重要问题。我们都知道,王蒙对于曹雪芹的《红楼梦》曾经做过堪称精深的研究,对《红楼梦》的文本真正可谓耳熟能详。很大程度上,他在《踌躇的季节》中对钱文与王模楷两位人物形象之间相互投射关系的专门设定,能够让我们联想到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于贾宝玉与甄宝玉之间人物关系的设定。正如同贾宝玉和甄宝玉存在着彼此之间的镜像映射关系一样,出现于王蒙笔端的钱文与王模楷这两个人物形象之间的关系认定,也毫无疑问可以做如是解。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早在写作《踌躇的季节》的时候,作家王蒙其实就不仅已经注意到了中国本土文学传统的传承与转化问题,而且还把这些都具体落实到了小说创作实践之中。

钱文之外,另一条结构线索,则是伴随着钱文人生命运的跌宕变迁,他那不断变化着的交际圈中若干核心人物的命运遭际。具体来说,在《恋爱的季节》里,是祝正鸿、舒亦冰、赵林、周碧云、满莎等一众曾经的共青团青年干部;在《失态的季节》里,是郑仿、萧连甲、费可犁、杜冲、曲风明、章婉婉等一批惨遭历史劫难的“右派”知识分子;到了这部《踌躇的季节》里,由于主人公钱文的重返文学界,出现在他身边的人物形象,也就随之变成了犁原、张银波、王模楷、赵青山等一众活跃于文学界的作家、批评家以及编辑家。需要强调的一点是,以上这些人物形象,虽然各有其主要活动的时间段落,但也往往会穿越到其他的时间段落里现身。比如,舒亦冰、赵林、刘丽芳、杜冲等,也都重新出现在了这部《踌躇的季节》里,只不过,与犁原、张银波们相比较,这些重新现身者往往会退居文本边缘,其位置没有既往那么重要而已。

20世纪60年代初期,由于执政党政策的一度松弛,文学界人士的精神状貌曾经一度出现“回光返照”的“小阳春”现象。对于这一点,在小说第二章的一开头,王蒙就曾经以象征性的手法,借助于对自然界时序演进的书写而做出过相应的呈示:“但是也有另外的小季节。比如,在树叶差不多已经落光了的十一月底,突然,阳光灿烂,天气温煦,每一年发芽最早而落叶最晚的垂柳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锈迹中出现了油绿,你甚至怀疑,是不是柳树发出了新枝。天空,鸽哨驱逐着又是一年的寂寞和对于寒冷的忧虑,你相信一切又回到了舒适宜人的轨道上。已经穿上了棉衣的工薪人员脱下冬衣,重新穿上春秋两用外套。幼小的孩童们重又在户外跑跑跳跳……这样的不是春天的春天,比所有的春日都更令人珍惜。即使只有五六个小时,即使下半天马上就会凄厉地刮起七级西北大风,气温即将急剧下降,严冬从此将不可逆转地占领大地……当你徜徉在上午的阳光中的时候,你会认为它是冬天么?”是的,最起码,在王蒙所集中聚焦的诸如钱文、犁原、张银波这样一些文学界人士看来,他们自己所置身于其中的这个“小阳春”肯定不是冬天,而是天气温煦的春天。唯其如此,他们方才一度呈现出充满生命活力的精神状态。

作为一部旨在精准呈现如此一种精神状貌的长篇小说,正如同“踌躇的季节”这一篇名所明确暗示出的,王蒙集中描写展示的正是钱文、犁原、张银波这批革命知识分子面对着突如其来的那样一个“小阳春”季节,精神层面上那样一种既“踌躇满志”而又“踌躇两端”的复杂状况。首先进入我们分析视野的,是那位似乎长期居于文坛中心地位的文学批评家犁原。犁原出身于极其富有的商人家庭,曾经是一个特别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天资聪颖的他,在南开大学读书期间,由于受到一位思想激进的青年教师的影响,入学不久,就毅然奔赴延安,“从此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把种种玩心闲心心猿意马收起,一心一意地实实在在地革起了命来。”延安时期,犁原在接受革命思想尤其是革命文艺思想洗礼的同时,更是真切理解体会到了革命的残酷与血腥。抵达延安仅仅只有半年时间,那位引领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原南开大学历史系的青年教师就突然失踪了。据有关部门告知犁原,那位青年教师竟然是敌方的派遣特务。关于这位青年教师到底是不是敌方的派遣特务,叙述者并没有做进一步的交代,作家所真切写出的,是这一事件对刚刚走上革命道路的犁原精神世界所产生的严重负面影响:“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历史老师,没有人敢问这个人的状况,没有人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从人们的表情上判断,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他胆怯地去问过当初要他写材料的保卫工作人员,被问的人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就像老师转述的、他自己也早已读过的格拉考特夫在《士敏土》中描写过的一样。他直觉到那个教师已经被处决了。他不由得毛骨悚然。与此同时,他也更进一步地体会到了革命的强劲与威严。”毫无疑问,王蒙之所以要特别设定延安时期的如此一个细节,正是为了充分写出作为一位资深的老革命文学家,犁原何以会在1949年之后的历次社会政治运动中总是表现得那样踌躇犹豫,那样猥琐不堪,那样患得患失与首鼠两端。却原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延安时期曾经造成的巨大精神阴影作祟的缘故。唯其如此,犁原才会在长期的文艺工作中养成这样的习惯:“几十年来,他常常是先发点小牢骚,说点心里话,犯点自由主义,然后赶快学习文件领会上级精神转变自己的想法,一边惊心动魄,一边习以为常,愈来愈不相信如果不经常敲打敲打,整顿整顿,就是不行。”实际上,通过犁原如此一种多少带有一点噤若寒蝉意味的日常工作与生活情状的描写与展示,王蒙所企图揭示的,乃是长期的革命生涯对于犁原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某种扭曲与异化。

在《踌躇的季节》里,作家对于犁原精神世界“踌躇”状况的揭示,集中通过他与儿童文学女作家廖琼琼之间的情感纠葛而体现出来。正如同小说所描写的,犁原与廖琼琼他们两位,完全称得上是一见钟情。“廖琼琼的某种高雅的气质和她的会说话的眼睛引起了他的好感,他知道这是拟喻不伦,但是他一见到廖琼琼就想起了旧俄作家笔下的女性——比如普希金的达姬雅娜和屠格涅夫的丽莎——叶丽莎维塔·米哈伊洛芙娜……也许是廖琼琼的左眼皮下面的一粒隐约的褐色痦子使犁原感到了悲戚,还有她的略高的颧骨和由于抿得过紧而显薄了的嘴唇,都使犁原怜爱得怦然心动。”在廖琼琼强烈吸引犁原注意力的同时,犁原也赢得了廖琼琼的好感:“廖琼琼也正需要像犁原这样的权威领导兼评论家的扶植。廖琼琼也很喜欢这位外表风流倜傥,说话咬文嚼字,举止聪慧儒雅的领导同志的风采。”但就在他们俩因为周围人群的议论纷纷而意欲干脆正式明确恋爱关系的时候,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却出人意料之外地把廖琼琼牵扯了出来。对于廖琼琼的突然被打入政治另册,犁原的本能反应是勃然大怒:“他听了廖琼琼的叙述先是大怒:我了解你,你绝对不是右派!他宣称:怎么能这样给人扣帽子!他质问。那是一副不惜一搏的样子。”但仅仅只是过了两分钟,潜意识中一种自保的本能就已经占了上风:“过了两分钟后,他就只剩下了倒吸凉气,咝咝哈哈。琼琼来上个把钟头,他会进四五次厕所,这令琼琼无法忍受。”就这样,因为他的及时住院以避祸,更因为他的本能自保,犁原竟然成为了所在单位反右派运动的具体负责者。被委以重任之后的犁原,在廖琼琼问题上的表现,自然也就更加谨慎了:“廖琼琼向他紧急求援的时候他就喷云吐雾一个劲地抽烟,而且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以咳嗽就显出年龄大显出身体弱来了。廖琼琼就更加心疼他。”一时情急之下,廖琼琼竟然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主动提出要和犁原结婚,这可把他给吓坏了:“愈想愈怕,怕不打一处来。犁原听到了廖琼琼的婚姻要求的时候他的牙齿打起战来,他倒吸一口冷气,然后两排牙齿咯咯地响。当然他拒绝了琼琼。”冷漠的拒绝倒也罢了,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个时候的犁原居然还打起了令人厌恶的“官腔”:“这叫什么?这怎么可能?我没有这样想过呀。我们的交谈只限于文学呀。”尤其不能被忽略的一点是,就在廖琼琼所在单位前来外调的同志询问他们两人关系的时候,“犁原大皱其眉。然后他坦白说,他们之间本来只有同志关系业务探讨切磋的关系,只是最近,可能廖琼琼同志心情不太正常,她忽然提出了建立更加亲密关系的要求。‘我没有同意。’他说。”但就在刚刚说完之后,犁原就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是对廖琼琼的一种无耻叛卖:“这是一次叛卖,他不是不明白。然后他反复分析,他要有力地说服自己:他没有出卖廖琼琼。为什么要说这个?他简直想把自己打一顿。”尽管叙述者并没有明确交代犁原的落井下石犁原的叛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了廖琼琼不幸命运的酿成,但一个确凿无疑的结果就是,廖琼琼在运动中最终被打成了极右分子,被送下去强制劳动了。

自此之后,廖琼琼的问题,就成为了犁原内心深处解不开的一种情结。叙述者之所以会以自我盘诘自我回答的方式展示两个犁原之间的内心对话,所充分说明的,正是这一点。正因为内心里对廖琼琼心存愧疚,所以,到了1961年,文坛的形势一旦有所好转,犁原就忍不住要去打听了解廖琼琼的情况和下落。岂料,这一次他打探到的消息,竟然是廖琼琼在犯了新的错误之后就被干脆送去劳动教养了。对此,犁原深感震惊:“她怎么她为什么这样混蛋,她听什么莫斯科的广播!偶尔听了就听了,那个玩艺能说给旁人吗?她怎么硬是这样不可救药!她辜负了他犁原!”尤其是在联想到温文尔雅的廖琼琼竟然会与那些暗娼流氓赌徒关押在一起的时候,犁原的痛惜与自得并置之情就更是溢于言表了:“于是他更加痛惜廖琼琼的命运,他更加痛恨廖琼琼的不知自爱自保。他更加后怕于他与廖的曾经的亲密往来,更加侥幸于自己的处境与琼琼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座上客,一个是阶下囚,一个仍然能够辉煌,一个差不多可以说是业已完蛋了。”既然廖琼琼旧错之上再加新错,那犁原再怎么努力,也都无法使廖琼琼如同钱文一样暂时摆脱被打入政治另册的困扰了。但这种痛惜与自得并置共存的复杂心情却并未能使得犁原对于廖琼琼彻底释怀,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临终前的犁原念念不忘的,也依然还是自己心存愧疚的廖琼琼。犁原的这种心存愧疚,甚至让钱文觉出了自己内心深处一种隐隐的不安:“他想着的是廖琼琼,即使他认为一生就像一小时也罢。关于廖琼琼最方便的说法就是‘廖琼琼同志在文革当中受四人帮的迫害致死’。然而这是不负责的,很难说是哪四个或者四十个人迫害了廖琼琼。钱文想起了自己吃午饭后的交代问题,他也有责任。他也‘迫害’至少是连累了她。他们这一代人活得并不平安,活得不平安的人不要妄想死得清爽宁静。在最后的时刻到来的时候,谁也甭想无事。”作家王蒙对于那一段历史的深入反思,正突出地体现在这一点上。对于廖琼琼的蒙冤去世,应该承担责任的,绝不只是所谓“四人帮”云云。极端一点说,廖琼琼之冤死,在与不尽合理的畸形社会政治体制紧密相关的同时,也与她身边的很多当事人脱不开干系。曾经在廖琼琼的问题上助推了一把的犁原,固然罪责难逃,即使只是与廖琼琼在欧美同学会共进了一次午餐的钱文,认真地追究起来,“也‘迫害’至少是连累了她”。为了彻底搞清楚姐姐死亡的真相,“文革”结束后,她的妹妹廖珠珠在四处奔走的过程中,自然也曾经专门拜见过身居高位的犁原。犁原给她留下的印象特别糟糕:“他咝咝哈哈地一面说话一面发抖,大夏天却好像是受了寒。他除了打战就是咝哈,除了咝哈就是打战,一句别的话也说不出来。廖珠珠感谢他的对于姐姐的死的动情,可怜他的胆战心惊,也奇怪这样的懦夫怎么可能引起心比天高的姐姐的好感,而且他还有相当的地位。”到最后,经过廖珠珠的一番艰难奔走后,方才彻底澄清了廖琼琼被迫害致死的真相。却原来,由于冰清玉洁的她在劳教时依然是一副洁身自好的样子,所以便引起了其他各类劳教人员的本能嫉恨与反感。等到姚文元批判海瑞的文章在《文汇报》上一发表,这些嗅觉灵敏的劳教人员们便觉得报复廖琼琼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不等相关组织发动,她们就“自发”地“革起命”来,自发地组织了对廖琼琼的革命大批判:“她们终于得到了表现一下自己的机会。人一革命就多么痛快多么优越了啊,她们革到了把琼琼倒吊在房梁上鞭打的地步。她们只觉得气畅肝舒,心旷神怡。只是在琼琼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们受到了劳教场领导的制止。”被批斗折磨后不久,曾经高傲异常的儿童文学女神廖琼琼,就不幸去世了。廖琼琼的被迫害致死,在充分暴露那些劳教者人性世界中某种极端的恶的同时,也暴露了社会政治体制的不作为。倘若劳教场领导能够及时地予以制止,那么,廖琼琼的悲剧就不可能发生。但就王蒙《踌躇的季节》的写作题旨而言,他之所以要浓墨重彩地描写廖琼琼的悲剧,其最主要的意图却是要借此而充分展示那个特定的社会语境下犁原精神世界的“踌躇两端”。他的如此一种“踌躇两端”,集中体现在他咝咝哈哈的“半句话”上:“而在一九六二年的初冬,他变得又是只能说半句话了。甚至于连半句也够不上,他只是寒冷地咝咝哈哈,伤痛地嗯嗯呒呒,或者像是鼻腔发炎似的老是在那儿吭吭。”以“半句话”而生动形象地状写犁原的精神踌躇,所充分见出的,正是作家王蒙某种超乎寻常的艺术智慧。

同样的精神“踌躇”状,也突出地表现在身为文学出版社社长的张银波身上。张银波的精神痛苦,首先体现在如何处理钱文的书稿问题上。由于政治形势逆转的缘故,钱文作品的发表与书稿的出版又暂时处于了被冷冻的状态。面对着钱文失望至极的眼神,爱莫能助的张银波倍觉酸楚:“这眼睛使张银波一阵酸楚,她费了一些力气才使自己没有流露出不应该流露出的情感来。”一方面,身为领导干部的她,“必须战战兢兢,谨慎从事。因为她不但是社长而且是书记的妻子,而老陆那里并非天下太平。如果她掉以轻心,她不当出版社社长事小,搞得老陆被人参一本就事大了。对于一切问题的处理都需要考虑方针、形势、左邻右舍的约定俗成的‘口径’以及这样做与那样做的各自利害的权衡比较。”但在另一方面,作为深知文学创作规律的文学内行,她却不仅强烈地意识到了钱文所具备的突出创作能力,而且很想向他伸出援手:“而现在她面对的是一个活的青年人,是一个她很有好感、很想帮助、很想运用自己的影响和能力去庇护、去提携的、倒了本来不该倒的霉的年轻人。”然而,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张银波内心里满满的都是对钱文的由衷同情,但来自于历史的一系列惨痛经验教训却告诉她,现在的她,根本就对钱文无能为力:“这不是第一次,钱文也不是第一个人,她有过许多想帮助别人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的经验。那个初到延安,见到什么都指手画脚的近视的哲学系大学生,那个爱唱‘桃花江是个美人窝’的小辫子,那个一夜一夜地不眠吸着劣质旱烟写思想总结的‘老夫子’,在他们亟须帮助的时候她都没有能帮助他们。她坚信他们都不是敌人派遣的特务而只是疏狂任性,太不通人情世故,太缺少现实感罢了。然而他们的命运未免太悲惨了啊。”明明怀抱着满腔的革命理想,没想到到头来却被革命以所谓莫须有的罪名而处以极刑,如此一种动机与结局的悖反,自然只能够酿成悲剧的结局。从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来判断,张银波这一人物形象的原型,很显然是曾经出任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女作家韦君宜。倘若这一推断无误,那么,王蒙关于张银波历史经验教训的相关描写,自然也就来自于韦君宜那部曾经产生过巨大影响的历史反思著作《思痛录》。也因此,倘若说韦君宜的《思痛录》可以被看作是一部重要的革命历史反思著作的话,那么,王蒙《踌躇的季节》的深刻历史反思价值也就不可低估。唯其如此,张银波在突然获知中共八届十中全会精神的时候,方才会生出这样一种充满虚无色彩的强烈幻灭感:“吁!这是怎么啦,这究竟是怎么啦?她也是老党员老干部呀,她也是延安来的呀,她怎么愈来愈糊涂了?她奋斗,她背井离乡,她万死不辞,她一腔热血,她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她为的是什么呢?”是啊,这样的问题,实际上就连作家王蒙自己恐怕也难以明确回答得出。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借助于张银波这一人物形象而把这一尖锐的问题提出来,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王蒙《踌躇的季节》的写作成功。

无论如何,说到张银波,她的女儿陆月兰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虽然张银波和丈夫陆浩生都是资深的中共高级干部,但他们的女儿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提起陆月兰来她悲伤得发怒。那是一种无端的苦楚,好像好模好样让人家折断了自己的一条大腿。得知她女儿在J省C城和一个面目不明来历不清的男人同居、挨打受气,过着低级下流贫困耻辱的生活的时候,她和陆浩生一起用同样的阶级斗争的语言议论过女儿……”然而,不管怎么说,陆月兰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曾经有好几次,她不由自主地梦到了女儿:“有一次她睡着睡着突然醒了,因为她听见了女儿的脚步声,醒来之后又明明听见了女儿说话的声音,女儿为什么讲得那样啰嗦?咕咕唧唧地烦人。她推醒了陆浩生……却再也听不到女儿的闲言碎语。”毋庸讳言,在如何面对女儿陆月兰的问题上,身为母亲的张银波经常性地处于精神分裂的状态之中:“女儿在北京的时候处处让他们心烦。这个叫人心烦的孩子走了,她又觉得一下子缺少了那么多。”正因为如此,在深夜接到来自于J省关于陆月兰最新情况的电话后,她才一下子处于方寸大乱的状态之中。对于她的如此一种惊慌失措状况,叙述者进行过精确的描写:“她说得非常强硬,非常富有原则性。但是说话的时候,她自己也不自觉,眼泪已经落到了她的手背上,她的声音都发抖了。”唯其内心深处不自觉地牵挂着远方的陆月兰,因此在接到长途电话的这个晚上,张银波才会陷入梦魇的状态:“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她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接着是放声大哭,紧接着又是戛然而止,陆浩生被她搅醒了,知道她是魇住了,便连忙推着她身体叫她。”也就是在这一次,陆浩生夫妇围绕女儿陆月兰的问题进行了一番深度交流。面对着张银波发自内心的强烈母性,一度打官腔的陆浩生,最终答应要想方设法把女儿陆月兰找回家实施细致的家庭教育,以便从根本上改变陆月兰的生存与精神状况。无论如何,张银波在面对女儿时那样一种精神撕裂状况的生成,可以被看作是其精神“踌躇”状况的某种具体表现。

与犁原和张银波他们相比较,能够最充分地体现精神“踌躇”特征者,还是身为季节四部曲主人公的钱文。早在《失态的季节》中,钱文就不仅已经完成了由共青团干部向作家的身份转换,而且还因为自己颇具个性化的文学创作在反右派运动中触礁,被打入政治另册后,被迫到北京郊区参加右派分子集中的劳动改造。对自己的未来命运早已心灰意冷的钱文,根本就不会料想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竟然会有《文艺八条》的颁布。对文艺界来说,《文艺八条》的颁布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一个在很短的时间内便令万物复苏的“小阳春”季节的生成,从根本上说,正是拜《文艺八条》及时颁布的结果。这个时候的钱文,尽管依然身在京郊进行劳动改造,但却格外敏感地注意到了国内总体政治形势的松动与《文艺八条》的颁布:“文艺几条云云,表面上不大在意,实际上最为关心得紧的是钱文。他听着那种种美好的规定如夏日黄昏瞻望天边的一朵美丽的云,如幻梦一个令人羡慕得喘息的美人影像。”正因为《文艺八条》的颁布直接关系着自身命运的改变,所以,一旦听闻到相关消息,钱文便顿时有欣喜若狂的感觉,直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般:“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那种非常时刻,他最直接的一种感觉,就是自我生命的重新开始:“让我们从头来!单单这么一想已经是兴奋若狂了!春天,就把一九六二年的春天当做自己的人生的第一个春天吧。我已经是这么丰富,又是这么年轻,我拥有多少时间,多少前程,多少精力啊!”对于钱文来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公事信件了。从那个夏天以来,一切的公事都与他无缘了,而且除了叶东菊之外,也再没有人给他写信了。”一个正处于生命与创作勃发时期的青年作家,由于政治的原因而被忽然冷冻数年,个中的苦涩滋味的确只有当事者才能够体会得到。尤其是在《文艺八条》颁布后不久,钱文便收到了来自于文学出版社社长张银波的问候与约稿信函,这就更让他倍觉兴奋了:“钱文心跳得如喝多了茅台酒。诗人,他又被认为是诗人了。这信的口气他是怎样地久违了啊。”但王蒙的独特智慧在于,在尽情书写钱文兴奋心理的同时,也写出了他内心里不可告人的一种小九九:“钱文为之而得意。但是钱文奇怪的是,得意之中,他似乎又有些失望,怎么闹了半天,杜冲啊郑仿啊高来喜啊,都是和他一起调回城里呢?按照钱文最初的预计,他送去了张银波同志的约稿信以后,应该是他钱文一人首先调回城市的,戴上帽子一个熊样子,摘了帽子呢?谁是诗人谁不是诗人可就不一样了。”本应是同病相怜的右派同仁,本来应该秉承一种有难同担的互助精神,但钱文却偏偏就是要在被调回的问题上分出个三六九等来。通过这个不无微妙的生活细节,王蒙所实际揭示的,正是钱文人性世界中某种幽暗阴影的存在。在聚焦表现钱文欣喜若狂心理的同时,王蒙能够自如地荡开一笔,写出人物人性构成中的一种幽暗意识,所充分说明的,正是王蒙对于小说文本某种强大操控力量的存在。

借助于《文艺八条》的颁布,欣逢文艺界的“小阳春”,重新回到文艺界的钱文不仅找到了新的工作,成为了北京一所高校的教师,而且在创作上也重新起步,很快就有诗歌新作先后发表在了大大小小的四种刊物上。这种状况让一向把文学看得比生命还更重要的钱文激动万分,一时间踌躇满志起来:“一九六二年夏季,当忽地一下子四种大大小小的刊物发表了钱文的诗以后,钱文立刻觉得自己已经比没有发表这四组诗以前大不相同了,清俊和富有多了,焕然一新和容光焕发了。那真的是我吗?他不禁问自己。”但就在钱文为自己终于重新回到文艺界而兴奋不已的时候,伴随着政治风云的变幻,“小阳春”的温煦气候很快就因为一股强劲寒流的袭击而迅速逆转了:“就像前几个月钱文突然被文艺界所欢迎所接纳所需要所善待一样,现在又突然——他突然被冷淡被躲避被搪塞被拒之门外了。那位年纪已经不轻但一说起话来就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南方人女编辑梅悦春,在文代会上见了他竟像素不相识一样地背过了脸去,而仅仅三个多月以前梅悦春到他的狭小的住房去约稿的时候热烈得几乎与钱文拥抱——更不要说她是怎样地接钱文去与日本朋友共进晚餐了。”就这样,只是隔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整个世界在钱文面前就再一次面目全非了。一时之间,曾经一度踌躇满志的钱文,又陷入到了既无法发表诗作,更不可能出版诗作的尴尬状态之中:“现在是一九六三年,钱文重新进入一个暂时被社会相对拒斥的状态。这种暂时相对状态起自于一九五七年,就是说,他已经暂时了五年了,相对不可以了一千几百天了——除去中间昙花一现的那几个月。”同样是“踌躇”二字,由于政治形势极度无序的逆转,钱文很快就从“踌躇满志”的状态转换成为“踌躇不决”与“踌躇两端”的状态,被莫名其妙地打入到了不允许发表出版文学作品的冷宫里。再一次的突然被冷冻,对于已经饱尝过这种滋味很多年的钱文来说,真正称得上是情何以堪:“所以你必须等待,你必须面对再一次无声的拒绝、再一次的没有期限的废黜搁置,悄悄地瑟缩到一个角落里去。你何必激情满怀?你何必心潮澎湃?你何必目光炯炯、神交天宇……你已经被打入另册,你已经眼枯喉焦,你已经被人民所抛弃被历史所淘汰,你的花蕾还远远没有开放却已经败落凋零,你的歌喉才刚刚发声便突然在一次恶性传染病的大流行中被病毒所吞噬,黯哑失音,噤若寒蝉。”尽管精神上已经做好了再一次被冷冻的准备,但是,一旦真正的打击降临到钱文身上,顿觉世界一片虚无的他的精神世界一瞬间还是出现了彻底崩溃的可能。《踌躇的季节》的一个突出成就,就体现为王蒙极其精彩地描摹揭示出了钱文的这种精神崩溃状态:“半睡半醒。是不是半睡半醒?突然你只觉得到处是雷鸣电闪,是青白的强光,你闭不上眼,你躲不开探照灯的照射,你陷入一阵狂响之中,而世界上只剩下了你一个人,左面是空旷,右面是虚空,前面是茫茫,后面是苍苍,而无数道强光射向你,无数束声波震向你,无数支钢枪瞄准你,无数发子弹射向你。东菊东菊,你在哪里?我们只怕是见不到了呢。”在钱文陷入精神崩溃状态的关键时刻,他的妻子叶东菊成为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东菊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今天能不能按时回来?如果你晚回来十分钟,天!如果你晚回来一个小时,我的东菊,你还能看到活蹦乱跳的钱文吗?”“你改而考虑自杀的几种方法、可能性、后果……共产党是断然否定自杀的,同志们说过,自杀就是叛党。多么伟大的党!多么渺小的个人!”“于是在这一天的下午,人生的基本问题:关于生存,关于死亡,关于未来,关于前途,关于艺术的有意义或无意义,关于精神危机或超越危机,关于目的、目标、坚持、动摇和修正主义、机会主义,关于安身立命的大道,关于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个阵营两种意识形态的消长和改造的痛苦与必要,全部决定于东菊能不能按时回家了。”却原来,日常生活的力量竟然如此地巨大,如此地不容低估。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叶东菊这一人物形象在《踌躇的季节》在季节四部曲中的重要性。某种程度上,作为主人公钱文的妻子,叶东菊既是一种实有性的存在,更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比如在这个地方,当精神崩溃的钱文心心思思地叨念着叶东菊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叶东菊,实际上就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种象征。在《踌躇的季节》中,我们总是不难感觉到叶东菊与钱文步调的不一致。比如这样一段叙事话语:“钱文于是恍然大悟,今天是东菊的生日,他已经忘在脑后。好险!他操心的关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人生就是这样地被一会儿是这样一会儿是那样的事情填充着催促着震荡着与惑乱着,使你忘记了人生,而变成各类事情的加工部件。而东菊的特点在于从不提醒你什么,她是要时时考验你么?她不像你那样为了事情而操碎了自己的心。她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边,她等待着你的自觉,等待着你的温存和适时的觉醒。那么,那么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有了意义。回与不回的犹豫,搭车的对与错的辨析,迷路与绊倒,王模楷的来访,这都有了意义!”于是,“他也高兴起来了,他对东菊说了自己在民族饭店的初步见闻与感受。一说起来诸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到头来诸事都是自寻烦恼。于是他们大笑起来。”也正是在这样一种前提下,钱文进一步认识到:“莫非东菊是对的?他本来也不应该去在意那些蝇营狗苟。但是,五尺男儿,活上一辈子,除了活着以外,就没有个什么追求与目标了吗?”这里的关键问题在于,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成天手忙脚乱地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钱文或者钱文们,其实带有突出的政治化的特质。或者也可以干脆这么说,钱文、犁原、赵林们,这些对社会政治抱有强烈热情的男性,都可以被看作是被政治这种事物不同程度异化了的“政治动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钱文对立面的叶东菊,很显然就是日常生活的某种化身。当钱文们在为社会政治问题而苦恼不已的时候,叶东菊却依循着日常生活的逻辑热气腾腾地生活着。实际上,正是这样一位看似早已远离政治早已丧失了政治热情的普通女性,在关键时刻扮演了钱文拯救者的重要角色。借助于叶东菊这一人物形象,王蒙相当深刻地揭示了日常生活的力量往往是荒谬政治的对抗与终结者这样一种真理性的洞见。而这一点思想逻辑,却又隐隐约约地通向了王蒙更加充分地认识到日常生活重要性的系列小说《在伊犁》与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虽然从创作的时间前后来说,《在伊犁》的写作要明显地早于《踌躇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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