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英译译介钩沉
2022-12-28王炬炬
王炬炬
(齐鲁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3)
中国经典之珠《大学》,在哲学、政治、道德修养、人际关系等方面都具有重要价值,被认为是中国哲学思想的开创性著作。被其智慧所吸引,海内外学者、译者纷纷投身到《大学》的翻译中。儒学传入西方已有400多年的历史,但在对儒学翻译的研究中,《论语》的英译研究比《大学》的英译研究更受关注,《大学》译介翻译的研究长期处于学术领域的空白。谈及《四书》的“西游记”,它的译介是重要的一个部分,译和介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其翻译不再只是语言层面的转换过程,而应该从译介主体(译者)、译介内容(《四书》原著)、译介途径(赞助者、出版商)、译介受众(读者)和译介效果(读者接受程度和文学评论)五大要素方面进行审视[1]47-51。
一、《大学》译介概述
《四书》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受到历史、社会、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影响,其翻译本身背负着当时的历史使命并受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四书》译介主体有传教士、中国本土译者、海外华人译者和国外汉学家译者,不同的译者因为文化身份和立场的不同,并为了适应当时社会的需要,选择了不同的译介方式、策略和风格。
(一)19世纪之前的译介主体、目的及效果
译介主体:儒家思想首先传到意大利。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罗明坚(Michel Ruggieri,1543—1607),是第一个将《大学》翻译成西方语言的人,1579 年,罗明坚来到澳门,于1581年将《大学》的一部分译成拉丁文,发表在《历史、科学、救世研讨丛书选编》一书中,并于1593年在罗马出版。利玛窦 (Matteo Ricci,1552-1610)也是一位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他被认为是第一个将中国和中国文化介绍给西方的人。1594年,他选择了部分四书并译成拉丁文,希望能帮助其他传教士更了解中国,从而推动传教工作,该版本题为《中国四书》(Tetrabiblion Sinense de Moribus)。意大利传教士殷铎泽(Prosper Intorcetta,1625-1696)和葡萄牙传教士郭纳爵(Ignatius da Costa,1599-1666)于1662年合作完成的《中国的智能》(Sapienita Sinica)版的四书翻译比较完整。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写了许多关于中国的书籍向欧洲介绍这个东方大国,最著名的一本是1687年在巴黎出版的《中国贤哲孔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其中包括《大学》《论语》的译本;1776年,法国传教士韩国英(Pierre-Martial Cibot,1727-1780)翻译了《大学》和《中庸》,这两部著作的俄译本出现于1780年。
译介目的:简言之,在19世纪之前,天主教徒是儒学翻译和传播的主要译介主体,他们通过对当时中国的深入观察,把握了当时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认为想“为基督教在中国开拓一片新田园,就必须跻身于儒者之林”[2]426。虽然译介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在中国推广传教活动,但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为儒家思想的传播做出了巨大贡献,从而成为儒家思想在西方的“传教士”。
译介效果:耶稣会士译介的《四书》对此时期的英国影响很大,知识界的精英人士想通过其中的社会制度来促使当时英国的统治阶层改革。18世纪中叶,“中国热”在英国达到高潮,颂扬中国之声此起彼伏。儒家思想深刻影响了欧洲的启蒙运动,许多欧洲哲学家的言论、著作中都投射出儒家思想的影响。
(二)19世纪的译介主体、目的及效果
译介主体:19世纪后期,英国传教士来到中国。他们翻译了中国的经典,儒家思想在英语国家变得更加流行。马士曼(Joshua Marshman,1768-1837)和他的儿子于1814年在《中国言法》(Elements of Chinese Grammar)中发表了他们对《大学》的翻译;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1782-1834)于1812年翻译了《大学》,他的译本被收录在《中国通俗文学译本》(Translations fromthe Popular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中;1828年,高大卫(David Collie,?-1828)的中国古典著作《四书》出版,据说是《四书》第一个完整的英文译本。
1861年,理雅各在中国助手王韬的帮助下完成了《四书》的翻译。在法国,传教士和汉学家继续研究儒学,纪尧姆·鲍狄埃(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高 度 赞 扬 儒 学,并 于1865年和1872年翻译了《四书》和《齐王》(Chi-king)。1875年,纪尧姆·鲍狄埃在巴黎出版了他的《大学》译本,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据此创作了他的第一个版本《大学》。1832年,威廉·硕特(Wilhelm Schott,1802-1889)对《四书》进行了第一次德文翻译。到19世纪中叶,汉学在俄罗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译介目的:此时的《四书》译介主体不像之前的耶稣会传教士那样,只是将传教作为唯一的译介目的,将其内容牵强地去迎合基督教教义,随意删减原文、故意曲解。19世纪的译者将《四书》的传统注释罗列对比,并倚重朱熹的阐释进行批判性改写。这时的译介逐渐摆脱了神学研究视角,建立近代学术范式,将中国典籍的英语译介转变成一门学科。
译介效果:这个时期《四书》的译介在英语国家引起了轰动,英语国家人士通过该译介开始深入了解中国传统文化,英国朝野逐渐对中国学术的研究重视起来。
(三)20世纪之后的译介主体、目的及效果
译介主体:当代的英国和美国是多元化的社会,各种思想争鸣,许多知名学者形成了一个儒学研究的圈子。此时《四书》的译介主体除了中国汉学家,美籍华裔汉学家也为儒学在美国的传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如成中英、杜维明和陈荣捷。陈荣捷对四书的翻译包含在《中国哲学文献选》(A Source Book of Chinese Philosophy)中。自1963年出版以来,它已成为欧美国家不少大学的参考书。
译介目的:20世纪,人类经历了两次大灾难,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两次世界大战不仅对西方世界的物质造成巨大破坏,还伴随着灵感的丧失。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哲学家和作家宣扬“西方文明的衰落”思想,他们转向儒学,希望藉此能拯救衰落的西方文明,因此,“中国热”在20世纪出现在西方世界,汉学研究机构迅速发展,出现了超过125种版本的《四书》和《五经》 。
译介效果:20世纪《四书》及其他儒家典籍的译介引起了西方的“中国热”,儒学成为一代西方作家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并和美国实用主义接轨,成为美国人开发自由民主的宝库。
二、《大学》代表性英译本考辨
《大学》有多个版本,下面分别列举几个影响较大的版本加以比较。
(一)影响深远的理雅各译本
译介途径:理雅各在1861年翻译的《四书》,以英语为翻译语言,收录在《中国经典》第一卷里,由香港伦敦传道会印刷所印刷出版。后该书又在同年、1865年、1871年和1872年加入了第二、第三、第四和第五卷并由统一机构出版。《中国经典》系列重印版颇多,有1893年的牛津克莱登出版社(Clarendon Press)版、1933年中华书局上海版、1939年伦敦会香港印刷所影印本、1940年北京版、1960年香港大学版和1971年台湾文史哲出版社版。
译介目的:译介主体作为伦敦传教士协会的传教士,理雅各翻译了包括《大学》在内的33部中国经典著作,向传教士揭示了中国文化、意识形态和哲学,以便他们更容易在中国人中传播基督教。他承认:“他不能完全胜任自己的职务,直到他完全掌握了中国的经典著作,并亲自调查了中国圣贤所处的整个思想领域,并在其中找到了基础。人民的道德、社会和政治生活”[3]vii。因此,理雅各翻译《大学》的译介目的是为了支持他的传教事业。
译介内容的选择:理雅各选择儒家著作作为译介内容是为了传教服务,在这种信念下,他热切地投身于《论语》(The Analects)的阅读,后来又投身于其他著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自己的中文语言能力充满信心,1841年,他开始翻译《中国古典文学》,这项伟大的任务在他去世前几年才完成。
理雅各译本的权威地位可以从其特点中得到证明。首先,为了对《大学》有一个透彻而正确的理解,理雅各查阅了多达250本参考书,包括中文著作、其他人的译本和字典。此外,理雅各还对一些关键人物、文化背景知识和自己的评论进行了解释,以弥补翻译的简洁性。理雅各译本的另一个特点是一个很长的序言,包括历史、不同的编排、作者、文本的范围和价值。在序言的帮助下,读者们会对文本有全面的理解。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在意义的传达上还是在语言风格的表达上,理雅各都提供了忠实的翻译。在《中国经典》中,他写了长篇序言和详尽的笔记,其翻译在思想和语言风格上都忠实于原文,他的译介在儒家典籍西播史上有里程碑的意义。
译介效果:理雅各译本的《中国经典》的出版在整个西方世界引起轰动,使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伦理的根基有了更深刻了解,尽管出版至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但仍被认为是《四书》的标准译本。英国著名汉学家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对理雅各评价很高,他说:“五十多年来,他把儒家经典介绍给英国读者,我们必须对他永恒的作品表示赞赏”[4]303。
(二)作为未来世界秩序蓝图的庞德译本
译介主体:庞德不是传教士而是位诗人,是一位美国学者,他翻译《大学》的目的是为了用孔子思想拯救世人和西方文明。1923年,庞德写了一首诗献给中国圣人——孔子,该诗末句为:儒家思想是从东方吹到西方的杏花,我试着让它不凋零[5]。在这首诗中,杏花象征着孔子的教诲[6]53-58。庞德宣称他的使命是保持儒家思想的繁荣不致衰落,他坚信儒家思想的原因是,他发现儒家价值观可以为解决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产生的社会问题提供希望。
译介目的:随着20世纪的到来,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矛盾愈演愈烈,更糟糕的是,本世纪初灾难接踵而至,经济危机给西方世界带来了巨大损失,第一次世界大战席卷整个欧洲,造成了巨大的财富损失和人员伤亡,俄国革命动摇了资本主义阵营,带来了意识形态革命,西方世界经历了一系列从社会、政治、经济到精神信仰的危机。儒家对自我修养和社会秩序的强调引起了庞德的注意,他将基督教与儒学进行比较,发现孔子倡导的“仁”意味着在个人与社会之间建立一套和谐的秩序,并通过“一种无需特别努力的传染”[5]216进行传播,而在基督教中“整个社会秩序感缺失”。因此,他放弃了对基督教的信仰,转而向儒学寻求希望。
译介内容:庞德首先对《大学》感兴趣,他非常喜欢这篇文章,所以他先后翻译了三次。庞德第一次翻译的《孔子的伟大学识》(The Great Learning of Confucius)于1928年问世[7]58-65,由于对中文一无所知,此版并不是以中文文本为基础,而是直接翻译了纪尧姆·鲍狄埃的十九世纪法文译本。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庞德才开始学习汉字,但直到1937年夏末,他才开始学习儒家经典著作的中文文本。1945年晚些时候,庞德在美国陆军纪律训练中心完成的英文版本是以他以前意大利语译本为基础,该版本被收录在1947年《孔子:伟大的文摘和不朽的轴心》(The Great Digest& Unwobbling Pivot)中。
(三)推崇忠实还原的罗伯特·马礼逊译本
译介途径:《大学》的另一个重要译本由罗伯特·马礼逊完成。在其1812年度《中国通俗文学翻译集》(Horae Sinicae:Translations from the Popular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中,有《大学》《三字经》和其他一些文章的译本。这些译本在1810年至1811年间被送回伦敦,仅仅是为了取悦传教士协会的理事。
译介目的:罗伯特·马礼逊是一名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他于 1807 年抵达中国并被限制在广州和澳门,其毕生致力于给中国人介绍和推广《圣经》和基督教。马礼逊在中国期间将整本《圣经》翻译成汉语,并编撰了第一本汉英字典,其《四书》的译介旨在向中国人宣传基督教。马礼逊选择翻译的文本表明,他打算向世界介绍中国人的信仰和教育,并展示中国人的文学品味,其对《大学》的直译,目的不仅在于传播思想,还在于传播原作的创作风格[8]229-253。
译介效果:罗伯特·马礼逊的翻译中,只有一个非常简短的前言和四个注释。文本中经常出现的一些关键字符或引文,没有一个注释,并且没有任何汉字,故而他的翻译受到的批评较多,有批评指出他的译文缺乏内容,有的地方是混乱的、让人无法理解的;而宏伟的中国形象在罗伯特的译文中并没体现,有批评说他的翻译还误导了西方人对中国和儒家思想的理解。尽管如此,越来越多的传教士跟随马礼逊对中国经典作品进行鉴赏和翻译,这一事实是不可否认的。
译介受众:罗伯特·马礼逊与同时期传教士对《四书》译介的读者并非社会主流人群,而是皇室公爵阶层和知识界人士[9]12-17。威廉·琼斯爵士曾在其著作中引用《大学》开头的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四)坚持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林语堂译本
译介目的:中国学者林语堂也选择翻译《大学》。上世纪30年代,中国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下降促使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向西方寻求帮助,他们强烈反对中国传统文化,争相引进和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其中,鲁迅翻译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希望借他国之火,照亮中国的黑暗天空。林语堂坚持向西方传播中国传统文化,是儒道思想的忠实倡导者,他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翻译中国经典,以确保西方人能够理解中国文化的精髓,并在作品中进一步阐释了中国哲学,如《孔子的智慧》(The Wisdom of Confucius)和《老子的智慧》(The Wisdom of Laotse)。
译介主体:林语堂被认为是中国文化向西方的传播者,精通两种语言和两种文化使他能够翻译出既能传达文本真实含义、又能为西方人理解的译本。在谈到翻译方法时,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无法区分翻译与解释,最好和最令人满意的方法就是解释”[10]48。由于古汉语和现代英语的显著差异,译者应努力在忠实性、可读性之间取得平衡。他认为,译者不仅应尽最大努力使译文忠实于原文,而且应以传达原文精神为目的。译文既要忠实于原文的精神,也要忠实于原文的含义[10]48。
(五)影响深远的辜鸿铭译本
译介目的:辜鸿铭相信中国的未来取决于中国自己的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同时,他在西方学习多年,熟悉西方主流意识形态基督教的缺陷,由此他以翻译这些作品为义不容辞的职责,同时认为中国最具影响力和主导的文化中饱含着儒家思想。其对文本类型和翻译策略的选择,也由他自己的意识形态决定——在辜鸿铭看来,外国人无法理解儒家文本的真正含义,甚至连被视为标准的理雅各的《中国经典》也晦涩难懂[11]45-49。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将儒家思想的内涵传达给西方民众,让其真正了解中国文化。他翻译了《论语》(The Analects)、《中庸》(The Doctrine of Mean)和《大学》(《大学》的译本没有出版),他的译本以意译而闻名,强调儒家思想的准确传达。
译介效果:翻译《四书》和其他儒家典籍的过程,为辜鸿铭阐述儒学救西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其译介活动在一战期间,当时正值欧洲文明处于危机,他的翻译有助于世界范围内东方文化思潮的兴起与传播。
三、小结
通过对不同时期和不同译介主体马礼逊、理雅各、林语堂、庞德和辜鸿铭的《四书》译介活动进行比较,从中可以看出,译介途径和译者的译介活动对翻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同时期、不同翻译家对同样一本《大学》的译介目的不同,但同一文本可以在不同时期发挥不同作用,用来帮助传教士在中国传教,也可以传播中国文化,以期寻求拯救欧洲文明之路。因此,译介目的的不同则会影响译者对译介策略的选择和最终的译介效果。虽然某些《大学》英译本在其“西游记”的过程中有失偏颇,但都为各自的历史背景下在西方的传播和接受产生不可否认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