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间
2022-12-12李晁
李晁
不晓得见过多少条河流了,只有河水清凉的记忆留在手边,是指尖上的触感。人说十指连心,那触感想必也留在心里,留在心里的事物总是不易忘记的,也许这是一种假象,可有谁会在乎。
河水清凉,夏天里也是如此,几乎是一口深井之水,泛着寒气,放一只矿泉水瓶在水中,无须多久,水瓶上会自然凝结冰一样的露珠,仿佛冰镇过,是从镇上小卖部冰柜里取出来的,新鲜的。
这河大名叫江,乌江,是地图上的叫法,当地人却称作河,这不是对着干,也不是出于文雅,非要把江降格成河以示谦逊,而是在当地人心里,江与河并没有高下,大河大江原本是一个意思,所以理直气壮,干脆叫乌江河。奇怪的名称,是江与河都有了,兼意,自然融洽,再经过简化,就是河。而河两岸,当地居民坚持叫作江南和江北,这又是一种区分,不晓得是否是要与“河南”“河北”这样的地名区分开,总之,传下来如此,江是江,河是河,又泾渭分明起来。
大河深沉,穿越播州,这是古时的称谓,如今也从了古名,数年前改县为区,还是叫播州。有一年读汤垕《画鉴》,作者简介中夹一句,“除播州教授不受”,顿觉怅然。元代士人多超逸,不会为一官半职而俯身,远涉凶险的事更不在心里,所谓“心远地自偏”,隔着时代失之交臂,也是种遗憾。
初见乌江,20世纪90年代正展露自己的蓬勃面貌,有歌曲为证,单位聚集区的铁皮喇叭里一遍遍放着:“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事实上,1990年的北京亚运会都过去了两三年,这首歌仍飘在西南这个偏远的镇子上空,雄风犹在。
最初的记忆当然是大坝,这是镇子最为醒目的名片,你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它就像幕布一样横亘在镇子西边的最高峰之间,看上去有些老了,水泥泛出青灰,青苔也在这庞然大物上找到了家。而二十年前,这一处地方还是荒野,鲜有人家,好像是从洪荒里一蹴而就,彻底披上了现代容貌。我知道自己与那座大坝的关系。时间推到20世纪60年代末,作为水电建设大军的一员,我爷爷随大部队从湖南过来,七千人的队伍,完全是一支雄师的规模,和所有三线单位一样,对外以数字编号示人,他们就顶着那串数字来啃这块硬骨头了。乌江渡水电站是我国在岩溶典型地区的一次大胆尝试,工程难度曾吓退了苏联专家。1970年,乌江渡水电站正式动工,十二年后建成。十二年,生肖走了一圈,这么说似没有概念,换作人,一个十二岁的毛头小子已然成长为一个二十四岁处在人生盛年的小伙子,这是怎样的脱胎换骨?
我爷爷在这里结束了他的工作生涯,因硅肺病早早退养湘间;我父亲从这里走上工作岗位,这里成为一个年轻人的起点,那是锋利如刀的年纪。看那时父亲的照片,棱角分明的脸颊带着青涩,如新剑出鞘。等我来到这里时,偏偏倒倒,一副羸弱畏葸的少年模样,对一切还很好奇。那时工程局留守处仍有广大的地盘,数千人仍扎根在这里,加上电厂的庞大人马和不断涌入的外來人口充塞着本地人群,镇子一跃成为重镇。纵眼一望,江南江北以及难得平缓的河谷地带都盖满了房子,有人就有希望,那些来寻找机会的人,似乎也从未失望过,如果有,那也是因为懒惰,而不是因为时代。晚上的镇子尤值得提上一笔,如果你坐黔渝线火车途经这里,又恰逢夜晚,你会看到满山满谷的灯火,仿佛那些灯火都是免费的。
河谷地带的热,是当时的我并未察觉的,一个人竟然到了对气候抱怨的程度,只能说明这个人已足够成熟,带着老气横秋的品评姿态,而少年人很难滋生这样的毛病。这酷热,成全了人与河流的关系,那就是进入,反反复复,以至于其中的危险成为如今回忆时仍可激起心跳的片段。随着年岁渐长,惊险的刺激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已经不合时宜,对于此道,我们多少有些陌生与荒废。
如果有人大喊危险,说明危险早已降临,不喊,也是。
在河水里,你并不能真正掌控自己,河水的力量远远超过个体的可控范围,按今天的说法,这属于降维打击的范畴,容不得一点侥幸。可侥幸仍是存在的,那就是足够的技术加上对环境的足够熟悉,或许还要加上个体足够的谨慎,只有这三要素相逢,才能大致保证每一次下水你还可以回到家中,享受父母的斥责。
水里的凶险是不可预期的,我就被一个漩涡拉到过河底,双脚踩上了河床,那是由一层水草伴着泥土石头组成的地带,是我此前从未潜入过的地方,在老码头的边上。漩涡的力道凶猛,呈螺旋状将我搅入,我的挣扎在暗流的旋转下显得那么可笑,记忆在那几秒钟里似乎短暂地中断了,我没有想到任何事物,只是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以至于一直在手舞足蹈,想要逃离将我围困的水流。水里的幽暗也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许是漩涡最终失去了自己的力道,开始涣散,又许是我的双脚借助河床的反弹挣脱了束缚,总之,我重新浮出了水面,呼吸到了让人觉得鲜美无比的空气,那是生的滋味。
河里的故事何其多,幸运的是,我从未在这里失去过一个朋友。青春期一过,他们都和我一样逐渐远离了大河,成为了在陆上观望河流的人。只是每一次见到河流,在适合的季节,总会升起难以抑制的跃入的念头,哪怕是夜晚。夜晚的水显得更为神秘莫测,也带来另一种莫名的快感。那也是有故事的,只是讲故事的人多少有些保留,有些小小的事迹被湮灭了,仿佛提起来,会让人觉得是亵渎。我见过落水的人,在面对凶险的时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后问起为什么不喊?回答说,那分钟喊不出来,好像嘴巴不是自己的,会忘记世间的语言,包括呐喊。即使熟悉某一块水域,我也绝不会认为河水是温柔的,这假象欺骗不了真正懂水的人。老话讲,宁可欺山,不可欺水,是这个道理。
河流成为景观留在心里,还是被污染的那些年。河里的水都是奶白色的,像淌着牛奶,淌成了化学河,那几年河边的白鹭都消失了,没人想要下水,与河的隔膜正是那时起在镇子里蔓延的。直到大家闹起来,有看不过去的居民打了热线让省城记者来报道,这事才慢慢有了转机。几年后河岸边建起了排污处理厂,河水才跟着一点点恢复原先的色彩,风景里不可或缺的白鹭才又出现。
新码头出现了,气势颇大,有着宽阔的平台,乌江下游的阶梯电站一一完成船闸修建,自此,从这里可以直达上海。这也是河边的最后一道人造景观,大坝与码头正好框出了镇子的两个边界,一东一西,一个是舞台,一个是幕布,而人居于其间。
码头是离别之地,江岸送别又是古人最钟情的方式。我曾买过五代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的复制画心,那是迤逦的山,河岸边有松,加上茅屋一座,意蕴悠远。茅屋现在是很难见到了,时代刷新了与人相关的景观,可渡口的意味不论古今,被保留了下来。新码头边尚不见传说中的巨轮,只有一艘不大的趸船占据着醒目的位置,趸船边系着一串白色快艇。因为下游电站蓄水,水位实际比我在此生活时要高了,因而码头成为了小镇人新的据点,游钓的据点。民宿也开了起来,沿江岸低矮的一小排木楼阁,山水的吸引再次显现,今人短暂的游玩可以视作古人归隐文化的一个当代缩影。攒寻到一个假期,放下城中所有羁绊,独自在江边住上几晚,听听水声,会会那些同样回到原点的朋友,讲一讲过去的事,再付之一笑,多好。
如今我看山水,不论画作还是实景,总升起离别意,各种送别里,场景不同味道不同。譬如唐人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它直接在城边上,咸阳城外送一送,没有意思,城郭里尚有人间浊气飘来。而江岸送别,逸趣就大了,宋人唱“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么美,兰舟频频催发,同样一去不返,水路总难回头些。
这就是来路了,想起儿时穿越过的河流,资江、湘江、培江,再到乌江,几段河流串联起了人生,带着漂泊的意味,在故乡消失时,这一处处河流是否组成了不确定的命定之地?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