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难舍“胭脂红”
2022-12-12苏敏
苏敏
立夏之后,一直下着小雨。南方的梅雨季节,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出租屋里,我一件一件地收拾着、冬天的羽绒、秋天的毛衣、洗净的皮鞋、落满灰尘的书……
一个人在外,过着过着,就过成了一个“家”的样子。在这个“家”里,该有的,差不多也都有了。许多东西,丢了觉得可惜,可真要留下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的用处。丢还是不丢,我为此有些犯难。大概,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吧,过去的某些友人,曾经的某些往事,常常会记在心头。眼前这些物件,我仿佛觉得,它们早有了我的体温、我的气息、我的指纹。
还是该要狠下心来。这不,我已经打了十个包裹,可仍有东西没能装完。尤其是柜子里那坛还只喝了不到一小半的“胭脂红”,真的有些让我束手无策了。总不能像喝矿泉水那样,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吧?前来取货的小哥跟我说,物流是没办法送酒的。他说这话时,语气简直不容置疑。
“胭脂红”,是我给我的杨梅酒取的名字。这名字,听起来就有些妩媚吧。多年前,我曾想将胭脂红注册个商标呢,遗憾的是,早在我之前,便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我对胭脂红的喜爱。我为胭脂红写下过不少的文字。在《一坛胭脂红》里,我这样描述过她:刚泡的杨梅酒,其色艳丽,妖娆,如胭脂,似朱唇;浸泡之后,其味醇厚,有米酒的芳香,又有杨梅的酸甜。开得坛来,整个屋子里都芳香四溢,令人销魂。
我在温州,已十年有余了。这十余年里,我少说也喝了两三百斤胭脂红吧。也许,对于一名酒徒来说,这似乎并不算多,平均下来,一年也就二三十斤的样子。
可实话说,我一开始并不喜欢杨梅酒。刚到温州不久,遇上单位里的贵州同事们过苗年。贵州同事跟我说,苗年是他们的传统民俗节日,在他们老家,苗年隆重得很,要“跳芦笙”“踩铜鼓”和“斗牛”。出門在外,自然不能像在老家那样。在单位的食堂里,他们买来鸡鸭鱼肉,瓜子花生和水果,摆了几桌。牵头的同事,叫余兴忠,来自贵州黔东南西江千户苗寨那一带。他热情地邀请我作为公司的代表和他们一起欢度“苗年”。席间,他们取出几坛用贵州大曲浸泡的杨梅酒,给我斟上满满的一碗。
苗族的同事一边喝酒,一边唱酒歌。我终究没能架住他们的热情,在“喝一杯呀喝一杯”的歌声里,咕噜咕噜地干了两碗杨梅酒。这两碗杨梅酒下去,胃里立马波涛汹涌,掀起滔天大浪。我冲到洗手间里,对着马桶狂吐不止。
——对于杨梅酒,我算是心生恐惧了。过了好久,我都不敢再沾一滴杨梅酒了。
大约两三年后,同事隽裕给我送来杨梅,说是仙居的。仙居的东魁杨梅个头大,果形饱满,色泽艳丽。打开包装时,有幽幽的酸甜味扑鼻而来。
我曾去过一次仙居。仙居也叫神仙居,离温州百余公里,开车前去,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沿途过村居集镇,经楠溪江畔,穿过数不清的山洞,到白云深处。山中奇峰怪石,树木葱茏,百鸟鸣啾,蝶飞凤舞,置身其中,无车马喧,可远离人间烟火。
人们说人杰地灵,好山好水孕育出来的东西也自然不一样。眼见这么好的杨梅就这样囫囵吃掉,觉得实在有点可惜。于是,突然想,我要不也泡点杨梅酒吧?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味蕾的记忆。刚来温州时,我怎么也吃不习惯温州的海鲜,特别是那些生吃的,咬在嘴里尚还血淋淋,甚至仍然跳动的,比如血蛤、呛蟹、倒爬虾、生鱼片,等等。几年过去后,我反而再也不习惯老家的口味,而对各种各样的海鲜乐此不疲了。
温州人爱吃杨梅酒,不分男女老幼,或多或少,每个人都能吃一些。每逢席间,他们总要拿出一壶杨梅酒来。在同事友人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诱惑”之下,我竟然有些蠢蠢欲动起来,早忘了当年胃囊里的翻江倒海了。
我就是这样慢慢地喜欢上了杨梅酒,并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的。每年杨梅上市,我总要去街边买一些,或者是亲自去山上采摘一些。在温州这几年,我去过茶山、大荆等地摘杨梅。眼前的这坛胭脂红,便是我去年到一个叫高楼的地方摘的杨梅浸泡的。
高楼离市区大约三四十公里,虽没有仙居那样神奇的景致,但也算是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单位里,有个同事在那边有一套落地房,每逢周末,他总会赶往乡下,以图个清静。好客的同事常备丰盛的佳肴与美酒,邀我们前去“华山论剑”。
在高楼,每年都会举办杨梅节。杨梅上市时,前去采摘的人络绎不绝。
实话说,高楼的杨梅在形、色、味上,比起仙居的杨梅,还是要稍逊色一些。不过,无论是仙居的杨梅,还是高楼的杨梅,用来浸泡杨梅酒,味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我虽在温州十余年了,但依旧听不懂温州话。相传,在抗日战争时期,温州话曾被当作密码使用过。不过,当温州人说“杨梅酒”时,我倒是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温州人说“杨梅酒”时常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等说到“酒”字时,喜欢把嘴巴嘟起来,那声音仿佛轻柔温婉的乐音,像极了南戏的唱腔唱词,特别优雅动听。
不过,杨梅酒正如其色、其味那般,常带有一点点的“欺骗性”吧。是的,不知不觉中,你就会被她酸中带甜、甜里有酸的假象给迷惑。记得当初小众文学在洞头举办活动时,我们喝的就是杨梅酒。一个叫楚些的北方人,个子不大,当然酒量可能也不咋的,他就被杨梅酒放倒过。我曾在一段文字里这样记录过:
“你是我心中的女神。”唉,这句话,没几杯杨梅酒下肚,怎么能够不带半点羞涩地、轻易地表白出来呢?反正我是不敢。
一位上海友人,刚到温州第一件事就是跟我说,你得让我尝尝你圈里常晒的胭脂红,我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样令人如痴如醉?我笑而不语。那晚,我拎了一壶胭脂红,给他斟上满满一杯。他貌似有些等不及,一口凉菜一口胭脂红,就这样吃了起来,只是还没等热菜上桌,他就已经云里雾里了。
两年前,我重回这家单位时,老板特意给我泡了一坛杨梅酒。老板知道我好这一口。那天晚上,我抱着那坛杨梅酒回宿舍,就如同抱得美人归。我一路小跑,怀中的坛子不断晃动,坛里的杨梅酒像我欢快跳跃的心脏,汹涌澎湃,波涛起伏。可斗转星移,两年过去,许多事情竟物是人非。我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这回真的就要离开温州了。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告别。这些年,我早已将温州当作了我的第二故乡。夫人常吃醋地说道,你这个温州人。是的,我这个温州人。在温州这里,我想,我大概拥有多重身份吧,比如,一名默默无闻的打工仔,一位闯荡职场的经理人,一个闷头爬格子的写作者,一名异乡的旁观者,一名温州城市与乡村发展的建设者……
快递小哥搬走了我打好的包裹,出租屋里变得空荡无比起来。偌大的出租屋里,唯有那坛胭脂红仍在那里,她像极了一名羞涩的女子,热烈而缠绵地盯着我,让我些许伤感,又意乱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