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下是我家
2022-12-12简默
简默
在黔南沙包堡镇东方机床厂家属区后楼的宿舍,我家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树。它是我童年的坐标。我曾经想将它从我的记忆深处連根拔起,移栽到我的文字中,我试图以优雅的汉语和美丽的标点符号,让它永远挺拔如戟,浓荫似盖;但我很快发现,我其实无法彻底地将它移出我的记忆,我的文字也配不上它饱经的风霜和岁月,它仍然牢牢地扎根在原地。
我小心地选择了用“大”来修饰它,树再老也只能叫大,譬如那棵记住了我祖先离乡背影的槐树。隔着一道围墙和一扇窗户,它与我朝夕相处,就像眼前与我同处一室的这个叫父亲的男人。
秋风起,数不清的白果叶像一只只黄蝴蝶,兴奋地漫天飞舞,落到地上,落到各种物体表面。有时它们随风飞入窗户,落到窗下贴墙竖放的高低床上,铺了薄薄一层,闪着亮晶晶的光。我家进门是正方形的客厅,一直向里面是长方形的卧室,旁边是逼仄的厨房。在高低床高高的床头下,母亲别出心裁地玩了点儿小花样,她将两个枕头摞到一起,斜放在床中央,又将两床被子贴着墙角斜放,让它们替代自己的主人占据着领地。她好像排兵布阵一样,这样摆放着它们,的确看上去美观舒服,就像爱美的女人用一条花手帕扎起长发,我后来知道这叫浪漫。
透明的白果仿佛密集的子弹,挟着风声射向地面,它没有翅膀,飞不起来,就地卧倒,骨碌碌地滚得满地都是。有的它炸开自己,皮裂肉绽,露出白生生一粒果核儿,一股难闻的味道迅速弥漫在空气中,愈来愈浓,乘着风的翅膀飘入屋内,呛得我们禁不住咳嗽起来。不知是这味道,还是遍地果子,引来了一只只喜鹊。“喳喳喳”,先是叫声从树上降临,接着跳下来黑白色长尾巴的它们。如果说黑白色代表的是阴阳,它们就是将阴阳穿在了身上,这让它们扮演着占卜师或阴阳先生的角色,叫声是它们唯一传递给尘世并被人类破译的密码。喜鹊跃上高枝,扯开嗓子叫了起来,这棵树如此高,必须抬头仰望,才能看见树梢上的它。它的叫声像骤雨倾泻而下,浇我一身欢喜,它就是这样一种鸟儿,总跟喜事儿联系在一起,谁出门碰到它,都会认为好运就要到来了。相比之下,浑身漆黑的乌鸦站在了它的对立面,乌鸦像一个刺客,在一旁窥伺着我们的生活,寻找着可乘之机,让我们避之唯恐不及。这是我们的心理在作祟,是人根据自己的臆想和需要,鲜明地对立了它们,任它们势同水火,相互不容。
它们蹦跳在果子中,身轻如风,仿佛没有重量,尖尖的喙啄着果子。它们不喜欢坐享其成,而是乐此不疲地啄开果肉,剥出果核,但它们马上遇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它们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无法打开果核。果核就像一个魔咒,被坚硬光滑的壳紧紧地包裹着,天机藏在其中,它自己不会开口泄露,谁都打不开它,喜鹊无奈地将它像一枚微型橄榄球踢来踢去,它混入了无数同类中间,再也找不到了。费了半天劲儿,一无所获,它们一齐叫上几声,权作安慰自己,像一片云,垂头丧气地飘走了……
早晨,出门散步,在小区路上,遇见一根羽毛。这是一根喜鹊羽毛,反面朝天,一大片白浸染之外,梢头有一抹黑,羽枝排列紧凑严密,天衣无缝,管底沾着新鲜的血肉。它来自天空的赐予,属于飞翔。一只喜鹊身上披覆着肩羽、尾羽、饰羽、绒羽等羽毛,根据这根羽毛的形状和长度,我判断它是喜鹊的肩羽,就是翅膀上的羽毛。每一根羽毛都连着皮肉,随着新陈代谢,它们有自然脱落的,此时喜鹊感觉不到疼痛;也有非正常掉落的,譬如在与别的同类打斗中被扯掉,几秒前还飘扬在空中,几秒后就带着血肉落到地上,安宁的大地像是被重重地一击,喜鹊肯定感到疼痛难忍。而一只被野猫捕获的喜鹊,它的羽毛,它的翅膀,甚至它的飞翔,都暂时栖息于野猫的胃囊,以另外的形式永远还给大地。
我想起儿时在黔南的山间,在路上,常常能够捡到各种鸟的羽毛,其中就有喜鹊的。我是真的不记得它们中是否有沾着血肉的,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宁愿相信没有,我竭力想保留干净得没有皱纹,也没有血腥的童年记忆。我在西山公园的孔雀园边,捡到过雄孔雀掉的羽毛,上面印着五彩斑斓的大眼睛,让我爱不释手;我也曾梦想有一支鹅毛笔,我用它蘸着墨水写下自己的心里话,最好像马良的神笔一样画啥有啥。母亲在家里杀鸡时,烧开一壶水,在锋利的菜刀横着割向公鸡的喉咙前,总不忘揪下它尾部的一撮羽毛,它们有半拃多长,光彩照人,柔韧性强,适合缝毽子。
临离开沙包堡的几个月前,父亲将赶场陆续买来的木料集中起来,请来机床厂的几位木匠师傅,在我家窄小的客厅里支起家什,一天又一天地忙碌,最后打了一套家具,有大立橱、沙发、餐桌等。为了感谢这几位师傅,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地炒菜招待他们,那段时间,我家总飘萦着贵州大曲浓郁扑鼻的酒香,这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人舌尖上的永恒记忆,酒香霸道地撞入我们这些孩子的鼻翼,成为时间洪流滚滚淘洗后留给我们的老味道之一。有一天,父亲赶场时买到了一只野鸡,它浑身长着炫丽的羽毛,趾高气扬地摇着修长而华美的尾羽。我当然想要它的羽毛,这是我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但我更想一直养着它,养它到老死再要它的羽毛也不迟。终于,母亲趁我上学时杀了它,我回到家只看见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连它的羽毛都没发现,它的羽毛那么长,也许不适合缝毽子,母亲也就想不起来留。想起与它短暂相处的两天,我拿苞谷粒和青菜叶喂它,不免暗暗垂泪,伤心不已。
天下喜鹊都姓喜。从黔南到鲁南,从高原到平原,海拔低了,地势平坦了,我仍会与喜鹊遇见。它们仍然栖居在树上,也栖居在城市高处,仍然飞过我头顶,当它们与我的脚持平时,站立的我俯瞰着它们,它们会走,还会跳,我会的它们也会,但它们会的我却不会,譬如飞翔,一个人和一只鸟之间,永远横亘着难以逾越的飞翔障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黑夜,我从未看见过喜鹊,也没听到过它的叫声。黑夜托举起了它,它在自己的窝中是这么安静,白天热闹的它进入夜晚,仿佛被浓重的黑暗堵住了嗓子眼儿,发不出声了,众声喧哗中少了它的嘈杂。夜幕遮蔽了鸟群,我很难发现它们,它们肯定看得见正走夜路的我。月出惊鸟飞的妙境,仅发生在黔南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在人像攒糖葫芦一样聚居的城市永远是天方夜谭。在我的生活半径内,偶尔听见的啁啾之声,是斑鸠发出的,它借助茂密的枝叶隐藏起了自己,又在夜色掩护下,响亮粗犷的叫声汹涌如潮,冲出胸膛,撞破黑暗,传入我的耳鼓,尾随这叫声履约到来的总是一场雨。
天蒙蒙亮时,窗外传来喜鹊稠密的叫声,新的一天开始了。隔着纱窗,透过水墨画似的天色,我看不见它。我住在十层,俯瞰楼下的树差不多高低,晕染成了一大团绿色,这叫声不是从这中间传出的,我猜测是从对面楼的楼顶,它足足有二十层。我仰头看过喜鹊在楼顶鸣叫,撒下一串串叫声,落到地上,溅起一地欢喜。这个早晨,我在家中,睡眼蒙眬之时,乍听到喜鹊鸣叫,就像出门见喜一样,我的心情指数陡然高涨,开始了满怀期待的一天。直至我出家门,走在路上,在我头顶,一只喜鹊拍打翅膀,产生的气流送给我一丝凉爽,凝滞的闷热也因此被它扇开一条缝隙。但我总觉得,它的翅膀承受不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它看上去气喘吁吁,身心俱疲,经过一夜沉睡,它应该像我一样精力充沛,元气旺盛。我甚至觉得是它负载的好事和好运太多了,许许多多的人和我一样,也听见了它的叫声,他们从内心里欢喜,将这欢喜想象成一条条火红的祈福带,系在它本就有点儿超重的身上,这让它不堪重负,貌似勉强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