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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记

2022-12-12李天斌

山花 2022年12期
关键词:黄泥养蜂人白鹭

李天斌

小区的拐角处有一棵银杏。立冬的前几日,树叶就陆陆续续地落下来。落了又停,停了又落,仿佛总要留点歇脚的时间。到了立冬的早晨,却发现叶子已经全部落尽。时间卡得一分不多,一秒不少——我相信它是要告诉人们:立冬了。

太阳也没有忘记立冬的时刻。霜降时节,几乎每天都落着细雨,天气也总是雾蒙蒙的,可是立冬一到,太阳就准时准点出来,天地一片清明澄净。就像阳春三月里的明媚灿烂,直让人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仿佛季节的那一双手,总有翻云覆雨的魔力,可以朝为寒来,暮为暑往。

好比故事的一开始就有些奇诡,一方面是山寒水瘦,一方面是春光万里。就像一段年华或是情感的两面,让人觉得世事的不可捉摸,也觉得世事在人面前的游刃有余。而人终于是待不住了,抬头看看光秃秃的树枝与明亮的太阳形成的反差,双脚忍不住就往外走了,总觉得在外面,一直有一些东西在诱惑自己——我是想进一步看看立冬的景象,是怎样在此时的大地上进行着!

除了刚才那棵,小区外面还栽了两长排银杏。以前路两边栽的是白杨树,也不知是何原因,现在全换成了银杏树。这两排银杏树跟小区那一棵有些不同,虽然它们的叶子也在不停地往下落,甚至人从下面走过,就陷在纷纷的落叶里,那落叶正是无边无际的浩大与苍茫,可是叶子始终落不尽似的。这让我有些疑惑,也有些叹息。同样的树种,同样的环境,生命的景致却迥然有异。这也让我想起在秋分时节,我看见大树脚那一簇飞蛾花趴在藤上了无生气,可是在三十步之外的狮子山,却又有飞蛾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其时正有斜阳残照,记得我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一个苍凉的手势,总觉得生命彼此的差异,用这样一个意象去描述最为恰当不过。

沿着九头坡脚,我来到了黄泥地。黄泥地以前共有数百亩的地块,现在一部分用来修建了民政局办公用房,一部分早在此之前,就征拨用作了焦炭厂,只是后来厂子很快倒闭了。虽然倒闭了,可是地块仍然被其占着,从那坍塌了的围墙看进去,能看见有荒芜的野草正在那里生长和蔓延。这样一来,黄泥地只剩下了靠近山这边的不多的一个三角地带。但有幸的是,这里不属于征拨范围,得以保持了原貌。我觉得无比惊喜。自从立春以来,我就快要走遍原村里的每一寸土地了,像这样保持原貌,甚至极有可能永远保持下去的地块,还是第一次遇到。通过这剩下的地块,我仿佛又回到了乡村的从前,虽然明知乡村从前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但总觉得那双脚似乎踩在了从前的土地上,那些从前的时光,也总有一丝能寻得到的足迹似的,让人总有一种踏实感。

地里正盛开着大片的野木姜花。记得从前的村子,春天和冬天均各有一场盛大的花事。春天时是油菜花,冬天时是木姜花。说它们盛大,如果仅从气势上看,油菜花倒也算得上名副其实,木姜花颜色并不耀眼,有些名不副实;但两者都与养蜂人有关,就将两者并列在了一起。从前的村子,油菜花和木姜花开时,就会有养蜂人来到村里。养蜂人都是异乡人,一年四季总是随着花朵奔走。这样的人生在村人看来,总是神秘而且美好的。

如今所剩地块面积不多,花事也落寞了。但也还有蜜蜂在木姜花上忙碌,可也只看见了不多的几只,似乎还只是象征性的样子。并且还不知这几只蜜蜂究竟是谁养的,它们是就近而来,还是从远处来,是否也感到了这人世的变化呢?有那么一刻,我还恍惚觉得蜜蜂们跟我一样,同是来到黄泥地寻找从前的村子,我们同样都是失去故乡的人,虽然我们不一定要回到从前的故乡生活,可是作为故乡,它始终是念兹在兹的某种存在,我们总渴望沿着某一条路径往回走;虽然回去了未必就会觉得心安,可是那一份存在却始终牵引着我们……

黄泥地还有一口水井。这口水井的奇异处就在于即使夏天山洪暴涨,村里所有水流都变得浑浊时,它仍然保持着清澈的模样。所以,虽然它离村子远了点,可是村人总要来此挑水。于是,那一只只高矮不一的水桶,那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一路的欢歌笑语,那一路的家长里短,就都一起指向黄泥地。但现在,不知为何,水井已经没有水了,只看得见先前水流漫过的一些模糊的痕迹,那干涸的样子,就像远年的某个遗址,人立于那里,已经是凭吊般伫立了。

水井边却开了一地的蓼花。一朵朵粉红的花朵,在那荒芜里尤其显眼,也仿佛时间有意留下的某种提醒,提醒你对一口消失的水井乃至消失的一切去回忆。这不,在古人那里,以蓼花为线索回想從前,伤情此时的也颇有人在。如元人张翥一番描绘蓼花之后,就忍不住叹息:“不见当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但此时此处,丛丛满眼,伴离人醉。”又如宋人卢祖皋亦有这样的句子:“蓼花繁,桐叶下。寂寂梦回凉夜。衣上泪。”还有“谁堪寄,一寸妾心千里。”一朵蓼花的身后,是彼时盛年锦时的寂寂落照,更是此时满目的离离之情。而我,此时此地,一朵蓼花在我眼里,也一定是那寂寂地落于心上的关于村子以及一切过往的离情之歌了。

从黄泥地回来,我还遇到了另一条河流。仔细辨认后,觉得应该是先前的母珠河,只是上游被新建的火车站和坝陵大道压住了,下游也被坝陵大道压住了,就只有这一段约半里地的河面暂时还露在外面,一条河流可以说全变了模样。河道越来越狭窄,很少有人迹,那些荒草一年年地、铺天盖地地压向河面,有的河段,已经看不见流水的影子。可我却看见了好些鸟雀,如麻雀、点水雀,它们仿佛是在觅食,又仿佛是在散步,当然也极有可能是在思考——思考一条河流的来去以及自身命运。还有白鹭。我有很多年没有在村里的任何一条河流上看见任何一只白鹭了。白鹭失踪已经很久。现在它突然出现了,出现了它还会再一次失踪吗?也或许它至少可以多居留一段时间的,只是这立冬的河流,是一日比一日更要寒凉了,而这只白鹭,是否也会因为这寒凉而提前离开呢?

一只白鹭,似乎亦蕴含了莫名的乡愁。

河流上的醉鱼草却不知悲欢,不知生死地继续绽放着。先是枝叶,便是前所未有的茂盛。尽管周围的草木都无可奈何地凋谢了,可是醉鱼草就像没有任何限制似的,越来越充满生机的样子。其次是一朵朵紫色的花,紧紧贴在枝头,又仿佛高高举起似的,极容易就让人想起某一种悲壮,似要尽自己的一己之力拽住一条河流不要远走似的。但我想它也一定是悲剧的,因为此时,那些鱼儿均已经睡去,即使它再如何能让鱼为之迷醉,恐怕也无济于事了。好在,我也终于没有看见任何一个村人,再用这醉鱼草去迷醉鱼儿。于是觉得,此时这醉鱼草的存在,倒也像极了一个梦,恍惚的,美好的,或许都只存在那梦里,让一条河流,暂时忘记了来自时间与岁月的一切改变。

从河流上归来,我就一直蛰居在家,这样便到了立冬第九日。太阳突然就没了,细雨复又降落下来,虽然亦未看见第一场霜爬上草木,可是天气是真的寒冷了,风也越来越紧,门前可见的草木,其叶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一轮残月,总是忽明忽暗地,像要揭示什么,又像什么也无需揭示,一切仿佛玄幻邈远,又仿佛洞彻如明。我知道,季节这双魔手,又将我们带到了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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