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无名氏
2022-12-06[美]路易·埃文斯
[美]路易·埃文斯
一
凌晨2 点半, 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无名氏先生的心跳已经停了一次。
我在他的轮床推进大门那会儿赶到。在急救中心干了六年多,我还从未见过这般情景——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帮助下,他的心脏居然自己又跳了起来。
领班护士开始介绍他的情况:“ 头部挫伤。颧骨及下颚骨折。全身外表面遍布三级烧伤……腹部有疑似撕裂伤,胸腔内可能留存有碎片。”
“名字?医疗记录?”
“ 不知道。他的芯片扫不了。”她指向病人的左手说道。他的左手已经烧到残缺不全,虎口上的“O”字纹样说明了一切:全能芯片。
从医生的角度讲,我坚决反对全能芯片。它听起来确实省事,只需一颗芯片,就能把你个人的医疗、财务信息统统保存其中。“全能”的广告铺天盖地,外加许多人很嫌弃多次植入。但是,这绝不是好事。至少对于急救医生来说,当事人车祸后,超过10% 的芯片将无法读取,其中三分之一会导致可悲的后果。
绕过转角, 进入外科室,我和值班护士基兰一起将病人从轮床移到病床上。既然无法直接读取无名氏的医疗档案,面部识别系统就要出场了。外科病床上有一只长长的机械臂,上边装有面部识别摄像头。随着我按下开关,机械臂动了起来,在他的面孔上方上下盘旋,一串红字显现:“面部未能识别,是否重试?”
该死的烧伤加骨折!
他的血压不断下降,从“不容乐观”降到了“靠外力维持”。我们给他接上了血压泵,但短暂的回升后又开始下降。症状非常明显:体内有创口,正在内出血。这种情况下,确认身份已经不重要了。体内的异物和创伤才是迫在眉睫之事。必须马上扫描,尽快手术。
从前,一提到创伤外科医生,就代表着病人会被切开再缝好。但现在文明多了。对于无名氏这样的病人,我们只需先做一个CT 扫描,对他的五脏六腑进行完整的3D 建模,接着我会在腹腔镜的帮助下,做一个微创切口,插入一条细管道,在必要的位置注入手术用微型机器人,控制它们完成手术。最后把它们及需要处理的异物吸取出来,大功告成。
当然,没有医疗记录绝对有问题。这意味着我们不知道他的过敏情况和植入物问题。但从急救的角度讲,现在已经算死马当活马医了。
“帮我把他弄进扫描仪里。”我看着屏幕上旋转的辐射光束划过无名氏的躯体,屏幕上,一幅图像开始成形,从脚部向上一层层延伸……脾脏处,有一个异物,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某种弹片。
图像消失。
屏幕上闪烁着:“隐私锁定。”
二
现在的情况是,系统不但存储了所有医疗档案信息,还配备了隐私保护系统。我们没能在系统里匹配到无名氏,也没能在他烧化了的塑料裤子里找到钱包和手机。他被烧得实在太惨,以致面部识別系统也没能认出他来。
但根据惯例,系统会继续画像,不停尝试从医疗数据中找出他的档案。然而,这位无名氏把自己的医疗隐私级别调成了最高,就是“数据对任何人均不可见”。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套系统还算有用,但现在这种情况,真是把我们逼上了绝路。因为“数据不可见”涵盖所有的医疗数据和医疗影像,当然也包括我们刚才生成的CT 扫描影像。没有CT 成像,就没法手术。无名氏就死定了。
我们试了些惯用手法,比如切换账号,重启系统。不行,循环往复,灰色的背景图,鲜红的大字:隐私锁定。
我们把无名氏从扫描仪室重新推回外科手术室,重新接上心电图线、脑电图线、脉搏血氧仪。所有屏幕上完美地同步闪出:隐私锁定。
我回到急诊室,和护士一起把无名氏从那张智能外科床上移下来。我们把他挪到一张有50 年床龄的老手术床上,位于仓库的一个角落。体温正常。那台该死的脑电图仪器显示着大脑功能——救命啊,我不会看这种过时的脑电图仪器。血压仍在下降。该信息出自那种缠在上臂、用手挤压不断为其充气的血压仪。
通常情况下,你可以尝试联系“数据不可见”的紧急联系人获得授权。但无名氏的全能芯片完全报废,我们没法找到他的紧急联系人。
三
我们还有三个方案,都属于破罐破摔。
第一种, 尝试跳过系统。我们联系医院的IT 部门管理员,向她解释了眼下的情况。她证实了我的最坏预期:系统无法被跳过,她也没有那样的权限。我们必须致信系统开发公司的高层及生物伦理委员会——他们为此有专门的申诉渠道,但哪怕是加急,我们的申诉也大概要在6 周后才会被他们摆上议程,那时无名氏应该已经凉透了。
轮到方案二:唤醒。
无名氏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如果我们能叫醒他,哪怕只有20 秒, 他也许就能给出密码。那样我们就能解锁他的权限,进行CT 扫描,取出那个正在杀死他的异物。
我们给无名氏注入了大量肾上腺素。他的眼睑开始抖动,背部蜷曲,嘴巴张开,一声嘶哑的叹息从喉咙中喷薄而出。
“你能听到吗?”我问道。我试图用最温柔的声音跟病人交流。
“ 嫩,” 无名氏答道,“ 唔,嫩。”他尝试吞咽口水湿润喉咙。虽然已经注射吗啡,但我还是觉得他非常痛苦。
“喂,喂,你的密码,你的全能芯片的密码!”
“唔,唔呵,嘶嘶嘶……”
“拜托,快说密码,我们能治愈你,好吗?”
无名氏又倒在了床上,躺倒之前他的眼睛就已经闭上了。没有任何惊喜——全都是徒劳。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摸索,有关他的情况,我们依然没能实现零的突破。情况正在恶化,无名氏的血压从“有点低”降到了必须靠药物才能“勉强存活”。
这意味着我们只有执行第三个方案了:探查性手术。
“探查性手术”这个词,我在医学院里学过:在不杀死病人的前提下,打开病人的体腔,然后用肉眼查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像历史书里的外科医生一样开膛破肚。我无法想象,自己凭借一把消过毒的特制手术刀,靠切割缝合救活一个三级烧伤病人。
我只能呼叫杰弗逊医生。
杰弗逊医生是这一带最老的外科医生,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他一直工作到无法胜任,然后换上现代化的老年义肢:电子臂、电子眼,又开始了从业。他是唯一一个有过我即将践行方案相关经验的医生。
我在走廊找到他,尽可能简洁明了地向他解释当下这场危机。他听完,笑了。
“我早说过会有问题,我们开始筹划外包病人记录那阵我就说过了。”杰弗逊说道,“好了,净手吧,袁医生。”
我们清洗换装完毕。杰弗逊医生说道:“13 点15 分,手术开始,手术刀。”基兰将那把古董手术刀交到他手中。
“现在,从胸部至骨盆打开第一个切口。”幸运的是,此时无名氏已经失去了知觉,省去了再找麻醉师的麻烦。
“准备打开他的腹腔。”杰弗逊医生说道,“镊子。”他小心地分开病人的皮肤和肌肉。他盯着无名氏的脏器看了许久,然后抬起头,对我说道:“我看不了。我不能看他的内部。”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头雾水,然后反应过来:一名老人,同时又是一名老外科医生。
刚才怎么说的?现代化的老年义肢:电子臂、电子眼。我盯着杰弗逊医生的电子眼:合成相机——完美的分辨率,精准的变焦系统。当然,正如我们习以为常的,它也依托于医院网络,受制于系统和它的隐私权限。
透过无名氏胸前长长的切口,杰弗逊医生能看到的只有灰色背景上鲜红的大字——隐私锁定。
但我的眼睛还能看,受限制的只有我的惯性思维和认知缺陷。杰弗逊医生把手术刀递给我。他什么也没说,他不必说。
“ 現在开始腹腔内作业。”我说道。我做到了。
接下来五个小时,我们在无名氏的肚子里找到了六个异物,其中有两处已经伤及重要脏器。我们将各处恢复原状,然后用精确标准的缝线将他的腹部皮肤接在一起。
杰弗逊医生拍了拍我的背。病人的血压恢复正常了。我回到家,倒头就睡。
四
当天晚上,无名氏先生去世了。
我在第二天早上收到了这个消息。我在医院的网络系统中填写了死亡证明:时间是2113 年10 月16 日23 点51 分,姓名是无名氏。这便是归档的正式名称。
我们将他移去了停尸房。如果没有人领取尸体,我们会负责处理它。
没人知道他是谁,只有系统知道他真正的故事,但系统承诺会永远保护无名氏的隐私。
杰弗逊去世了——某种传染性癌疫。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皮肤暗淡,呼吸困难,但他那双合成钻石材质的医生用电子眼依然熠熠生辉。
至于我,眼下我正站在距离医院一公里的墓园,审视着一块墓碑。它上面刻着主人的名字:无名氏。名字下方还刻着他逝去的日期。至于出生日期,我不愿猜测。
我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但我依然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去年,当我的眼科医生——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告诉我,我患有老年白内障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不打算退休。
几个小时以后,我就要进手术室。我会在那里好好睡一觉,然后,我会通过电子眼获得远超常人的视力。所以我来到这个墓碑前告别。下次再来的时候,我那双完美的新眼将再也无法读取墓碑上的私人信息:无名氏,2113。我能看到的,只有悬浮在无名氏墓碑上的红字:隐私锁定。
(摘自《科幻世界·译文版》2022 年第5 期,本刊有删节,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