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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民国作家无名氏

2018-04-13曹正文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2期

曹正文

1998年秋天,南京作者李伟来上海看我,我在新民晚报社接待了他。他说:“您不是很想见《北极风情画》的作者吗?现在无名氏已到了上海,我想请您去采访他。”我当即允应,半小时后,我们在上海一条旧式里弄中,叩开了无名氏暂住在上海住所的门。

一.民国第一畅销书小说家

民国作家无名氏的名字,我是在1970年左右参加卢湾区图书馆书评组时知道的。位于陕西南路上的卢湾区图书馆,原名观复图书馆,藏书甚富。我因从小好读书,当时正处于十年浩劫书荒之际,借书已停止,我想看书,便参加了这个书评组,后来当了书评组组长,得以进书库看书。当时读到了无名氏的两本书,一本是《塔里的女人》,另一本是《北极风情画》。

据当时报纸报道,这两本书让无名氏一举成名,这两本书也成为轰动一时的畅销书,并经久不衰,成为民国新文学第一畅销书。今天这位作者来沪逗留,我当然很愿前去拜访。

无名氏,本名卜宁,又名卜乃夫,他生于1917年,我见到他时,他已是一位81岁的老人。但他开门之后,我才发觉卜乃夫(无名氏)先生并不衰老,他人很精神,五官端正,面容清癯,手脚轻快,思路敏捷。其服饰也相当整洁而体面。他含笑请我入座,那是一间布置很普通的房间,卜老给我递上茶杯,又取出新出的一本书说:“听李伟先生说,你要我的签名本,这是《塔里的女人》《北极风情画》的签名本,送你留念指正。”

我赶紧站起来接受签名本,扉页上的字迹清秀而端美,其字与其文风相仿,更与无名氏的外形类似。我打量着他,说:“我很想请您谈谈自己的文学经历,您怎么会成为民国新文学第一畅销书的作者?”

无名氏微微一笑,他把手一摊说:“这完全是个误会,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的前半生活得有点惊心动魄。”

无名氏说,他原籍江苏扬州,他于1917年生于南京,祖父卜庭柱是个做绸布生意的小商人,其父卜世良自学中医,行走江湖,后来在中医考试中名列第一。他的母亲卢淑贞是扬州人,据他自述,其母乃“扬州美女”,他自己的面相酷似其母。卜世良与卢淑贞婚后生了六个儿子,无名氏排名第四。

无名氏喝了一口茶说:“我小时候在中央大学实验小学读书,这个小学有点名气,是接受美国教育家杜威先生的思想而建立的,听说胡适先生也来视察过我小学读书的教室。我小学时喜爱文艺,在我读五年级时,我的一篇作文《夏天来了》,被老师推荐给上海中华书局《小朋友》杂志发表,当时《小朋友》的杂志主编是陈伯吹先生,我这次到上海来,很想见一下陈伯吹先生,向他表示一点谢意。”

我叹一口气告诉无名氏:“我与陈伯吹先生很熟,如果健在,应该是92岁,可惜他去年逝世了。”

无名氏一连说了两声:“遗憾遗憾!”继续说:“我17岁时,向天津《大公报》投稿,得到编辑赵惜梦的赏识,我当时家境很清贫,但自己高中时已能靠投稿卖文度日。我后来当了北大中文系的旁听生,我觉得最让我兴奋的是,我听过周作人、钱玄同教授的精彩演讲,我因反对联考,未能进入北大,但当旁听生已让我接受了新文学的熏陶。”

无名氏说到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岁月,不由眉飞色舞,非常得意。在民国文人中,无名氏确实是值得骄傲的一位。他不仅小学时就发表了文章,中学以赚稿费贴补生活,而且他在1940年“八·一三”上海抗战三周年时,一夜写成4000余字的《薤露》一文,献给遇难的将士,此文刊于《时事新报》副刊,中央广播电台全文广播,因蔡炎培赏识,后来又将此文編入语文教材。无名氏补充说:“我80年代去台湾,在台湾的语文教科书中,她还有一席之位。”

无名氏当时23岁,在新文学文坛已有影响。他写的抒情散文《梦北平》在《新蜀报》刊登之后,被四川自贡中学选为高中语文教材。与巴金共同执编《文季》的名作家靳以主动给无名氏写信约稿,并赞赏其文笔。无名氏谈到此事,只笑了一笑:“我这个人好独来独往,我曾在西安华山独居一年,与人很少联系。”

我们的话题转而谈到了他的成名作《北极风情画》。无名氏说:“我当时认识了光复军的参谋长李范奭,他这个人有不少传奇经历,在大韩民国临时政府里当过客卿,因此肚皮里惊心动魄的故事很多。我与他住在一个旅馆,每天8点到12点,听他海阔天空谈传奇往事,一谈便是三四个小时,听故事成了我当时生活的主要内容。”

由于李范奭经历传奇,又健谈,口才极好,因此他讲的关于他在俄国佳木斯克时的一段爱情经历让无名氏十分感怀,李范奭与波兰中学教师杜尼亚的相遇、相爱,乃至杜尼亚殉情自杀。李范奭讲得声泪俱下,无名氏也为这哀婉的动人故事而含泪而泣。

无名氏后来便把这个动人的故事讲给周围的朋友听,他的二哥卜宝源(后改名卜少夫)听了便说:“乃夫,这个故事写出来一定很感人,很轰动。”

但无名氏没有写,过了两年,《华北新闻》总编辑赵萌华正考虑报社要有一个精彩的长篇来吸引读者,他听了这个故事,便力劝无名氏赶紧动笔,无名氏当时正好有时间,便一口允应了,他花了20天时间,完成了这部13万字的中篇小说《北极风情画》。由于他还没发表过这么长的文学作品,便没署自己的真名卜乃夫,而是用“无名氏”这个笔名。

《北极风情画》在《华北新闻》副刊上一炮打响,轰动西安,人手一刊,洛阳纸贵,无名氏也成了文坛名人,从此卜乃夫遂以无名氏自居。

半年后,无名氏又推出《塔里的女人》。《塔里的女人》也是无名氏听来的一个爱情传奇故事。当时无名氏与中俄混血女郎塔玛拉(中文名刘雅歌)爱得死去活来,刘雅歌后移情于他人,无名氏在悲伤中一蹶不振。他的朋友周善为开导无名氏,便讲了自己恋爱中的伤心事。周善是小提琴家,又是南京鼓楼医院的化验室主任,他爱上了大学校花瞿侬,因其妻不愿离婚,瞿侬在爱情无望时,嫁了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抗战爆发,周善抛弃原配,与朋友的妹妹陈小姐私奔西安,这位陈小姐工于心计,途中曲意奉迎,车过广元时,故意发了一份周善遇车祸的讣告,这件事后来弄假成真,周善只得与陈小姐结婚。抗战胜利后,周的原配夫人获悉周善未死,便上西安展开“夺夫之战”。无名氏根据这段经历编成了一个文学故事。

无名氏讲到这里,苦笑道:“我的两篇成名的爱情传奇小说,都是听了别人的爱情故事而产生创作欲,成全了我小说家的名声。”

无名氏失恋之后,专嗜绘画,因而结识了杭州艺专校长林风眠,林风眠爱其才,本想将女儿林蒂娜许配给年轻英俊的无名氏,可惜林蒂娜患上肺结核,后又随母迁居西班牙。无名氏不久认识了林风眠的学生赵无极,赵无极的妹妹赵无华在文学、音乐、美术各方面都极有天赋,人又柔顺贤淑,无名氏自然十分喜爱,才子佳人本有一出好戏,但赵无华不幸也染上了肺结核,他与她只相爱了两个月,赵无华就去世了。这场刻骨铭心的恋爱让无名氏万念俱灰。无名氏说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我这个人的命中恐怕是只见开花,不见结果。”

二.蛰居隐身于杭州的昔日名流

我与无名氏第一次见面,只谈了半个小时,便约定改日再谈。

翌日,我又对无名氏作了一次访谈,听他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生活。

全国解放时,无名氏患上了肺结核,这时他便隐居在浙江杭州。此时,无名氏的二哥卜少夫与六弟卜幼夫都已移居香港与台湾,无名氏自知自己海外关系复杂,也不敢出来工作,蛰居家中,闭门谢客,埋头写作,他当时用的名字是卜宁。

我问他:“那你当时生活依靠什么?”

无名氏说:“我年轻时挣了些稿酬,早已花天酒地用完了。我当时书桌上放的都是医药书,以此来遮掩稿纸,我的生活全靠二哥与六弟接济。”

我又问:“听李伟说,浙江省文联与浙江省民革曾找过你?”

无名氏回答:“我家里雇了一个女佣,让她为我穿衣,烧饭,他们见我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来了一次,便没有再找过我。”

到了1954年,44岁的无名氏与一个叫刘宝珠的女人结了婚,因为刘宝珠不搞文学,也无从得知无名氏当年的盛名。而无名氏一直在写“无名书系列”,直到1960年夏天,才完成了这部书稿的最后部分,他本想将这部260万字的书稿做一次修改,但后来他被下放到农村,无名氏说:“我写作的宁静被打破了,我也不敢在农村写作,只能在空闲时临帖摹碑,以研习书法来打发时光。”

在十年浩劫中,无名氏由于复杂的海外关系,被抄家,他写作的“无名书系列”全部被抄走,使他心痛悲愤之极。后来,无名氏又遭横祸,因他结识了浙江大学法律系教师方为良,方为良在“文革”中遭红卫兵毒打,只得逃至无名氏住处,两人成莫逆之交。但不久遭人告密,方为良被抓走,无名氏也以“反革命包庇罪”被关押,一年后,无名氏才获释。

1974年,妻子与其离婚。后来,无名氏的老母亲也病故,他在杭州大运河畔徘徊行走,不知所措。他想到了死,不如投河自尽,但是黑夜过后,东方一丝破晓而出的曙光,又让他产生了活下去的希望。

就在无名氏孑然一身,生活无望之际,十年动乱结束了。无名氏回忆当时的自己,他说:“我听说‘四人帮粉碎了,就去买了一瓶绍兴黄酒,欣喜如狂地喝醉了。”

令无名氏高兴的事一桩又一桩到来,他辛苦十年写成260万字“无名书系列”书稿被政府发还了。于是无名氏将这些尘封20年的小说,悄悄以各种形式,带到了香港,在二哥卜少夫的帮助下得以出版,于是,这些作品在香港又掀起一股“无名氏爱情小说热”的高潮。

1981年浙江文史馆上门拜访无名氏,聘请他担任浙江文史馆馆员,欲付他月薪60元。

无名氏从包里取出聘书,说:“我现在走南闯北,但这份聘书我一直带在身边,这是政府對我的关爱。我当时向浙江省文史馆的官员说了三点:第一,谢谢政府。第二,我无功不受禄,这60元月薪暂存文史馆。第三,我一向自食其力,我还是以自己一支笔来养活自己。”

1982年,无名氏获准离开中国大陆,先飞香港会晤其兄卜少夫,后又转飞台北,见到了他的六弟卜幼夫,卜幼夫是台湾《展望》杂志社创办人。其时,无名氏已是65岁的老人。

我问起无名氏在台湾的生活,无名氏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无名氏与一位青年女子的合影,他莞尔一笑说:“这是我台湾的妻子马福美,我们相差39岁。”照片上的无名氏已68岁,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满头黑发,显得很年轻。

原来,无名氏1982年飞抵香港后,成为当地的一大文化新闻,而其弟卜幼夫从台湾赶至香港与其会面,并传递给他一个信息,台湾有一位27岁的马福美小姐有一封信让他转交。写信者马福美是台北师专音乐系毕业生,曾获台湾电子琴大赛冠军,她现在是一位钢琴教师。她在文学作品中了解了无名氏的生平与才情,对他不胜惊羡,并直率表示,要与无名氏共度一生。

无名氏说到这里,便欲言又止,我问他后来如何?他淡淡一笑,我们认识两年后结婚了,曾有过一段忘年恋的生活。

因有人来访无名氏,我们的谈话就此终止。

三.“情圣”的悲喜剧

我与无名氏先生匆匆见过两面,前后谈话不过两个小时。我在1998年11月4日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我读无名氏》的文学评论。后来在报社又接到无名氏从台湾打来的电话,他说起自己的写作计划与其书稿在大陆出版的情况,好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要出版他两本关于他与女友之间的情书,他还兴奋地说:“在收入的情书中,有的情书我已保存了50多年,也有近几年大陆女孩写给他的一些情书。”

一个80多岁的老人兴致勃勃与我聊情书这个话题,令我十分惊诧,我不由心中感叹,脱口而出:“您真是一个文坛情圣!”

无名氏听了我的调侃后,反而哈哈一笑,说:“说我是个‘情圣,我是很高兴接受的。我抽个时间,和你谈一谈我一生中前伏后起、汹涌奔腾的情爱吧!”

我因为忙,也没兴趣,但我从我认识的李伟先生处,却获悉了不少无名氏晚年的情事。

据李伟说,我当时访问无名氏时,无名氏正想结束他与马福美12年的婚姻生活。

无名氏1982年12月23日飞抵香港后,出席了香港文化界为他举办的各种欢迎会与读者见面会。又在其弟卜幼夫安排下,于1983年3月23日由香港飞抵台北,由于他在民国文坛的影响,他很快成了台北新闻记者争相采访的文化名人。

对于台湾少女马福美的主动求爱,无名氏原先是不同意的,他回了一封信:“你是早晨的花,我是夕阳西下。”不料马福美不肯放弃,她写道:“我这朵早晨的花就是献给夕阳的。”在马福美的热烈追求下,两人经过800多天的交往,在1985年,68岁的无名氏与29岁的马福美正式步入婚姻殿堂,结婚当天,无名氏写了一首诗献给他的新娘:

她是一条船,悠悠驰入我的港湾,

这一刹,宇宙像一朵玫瑰,静静在我心田开放。

那晚,68岁的老人喊出了“结婚万岁!”

1998年,无名氏重回大陆,他去了上海、南京与杭州,在旅途中,李伟获悉无名氏与马福美婚姻生活已有裂缝,马福美不仅未与无名氏同行来大陆,而且无名氏悄悄告诉李伟,他在台北与马福美已分居两年。大概正因如此,无名氏与我提到马福美时,只淡然一笑。

据李伟说,无名氏一生爱人无数,真正结婚的只有两位:刘宝珠与马福美。与无名氏先生有情事故事的女性,据他自己透露及他发表文章提到的女性就有近十位,而且非常有趣的是,无名氏先生从青年时情窦初开至他晚年86岁,他一生都在恋爱,好些时候都爱得死去活来。

我查询了有关资料,无名氏先生确实是“情痴”,他写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他在《绿色的回声》中讲述了他与中俄混血女郎刘雅歌的爱情故事;他在《抒情烟云》中讲述了他与大画家赵无极妹妹赵无华的恋爱经历;他在《光棍自述》中讲他1954年与刘宝珠的结婚事实,刘是他母亲的养女,他居住在杭州,而妻子在上海一家幼儿园工作,直到1974年分手。他在杭州落难,刘宝珠与其分手后,无名氏与一个陈姓女子相好,那个女子原是昆剧演员,长得相当漂亮,中年的无名氏则玉树临风,又才气横溢,两人虽未结秦晋之好,但关系暧昧。无名氏1982年离杭赴港前,曾允诺陈姓女子,今后将她带到海外去。后来,无名氏接受了马福美,但两人性格不合,无名氏说马福美好吃懒做,给她几十万美元做生意全亏了。无名氏这时又想起了陈姓女子,两人通信,打电话互诉衷肠,不料被马福美暗中发觉了。马福美非常恼怒,悄悄把他们通话录了音,后来也成为马福美“鞭尸”的证据。

据马福美后来出版的《单独的新娘》透露,在蜜月期间,两人就发生了不少争执,大她39岁的新郎婚后依旧在谈恋爱,除他与陈姓女子旧情复燃,还有无名氏80岁时,与山东一位在校女大学生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信。两人以兄妹相称,那女子称无名氏四哥,无名氏称她三妹,两人信中的语气十分亲热,这些信札大都公开发表了,那位女大学生好像并未嫁人。而无名氏先生在《谈情》《说爱》两书中收入了许多与他有热情交往的女性情书,可见他爱人之泛,无愧“情圣”之名。

无名氏给我的印象,第一,他的作品有才气,为人坦诚,写作上执著而有毅力。他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完成《无名书系列》260万字,实在不容易。关于他的毅力,也可以其字为证。无名氏年轻时写的字很蹩脚,常遭人讽刺,说他文章好而书法差。无名氏40岁后苦练碑帖,居然写出一手漂亮的书法,成了台湾的书法家,其字还在韩国展出,并拍出高价。其次,无名氏迷恋声色,举止浮夸而好张扬,亦为其人之短。

无名氏虽在情海屡经风波,但他进入生命晚年,身体居然很好,他81岁与我见面时满头黑发,耳聪目明,腰板挺直,身手敏捷。后来他又奔走于南京、上海与杭州三地,由浙江、江苏与上海三家出版社争相为他出书,无名氏为广大读者签售,其新书十分畅销。

无名氏在离世前一周,还为文史哲出版社写了一篇短文,说中国新文学运动至今还存活两位小说家,一位是上海的巴金(当时98岁),另一位是台湾的无名氏(85岁),巴金缠绵病床多年,85岁的无名氏却仍在写作,他借夏志清、司马长风与南京大学教授汪应果的赞语,来张扬其小说的伟大与辉煌。但这篇短文寄出不久,无名氏在10月3日突然吐血,病危。10月5日回光返照,清醒后的無名氏大说王阳明与王夫之在困顿中著书立说。10月9日再次病危,至10月11日凌晨去世。

无名氏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一生的悲喜剧,烙下那个时代的深深印痕,性格即命运,他的幸与不幸,也是性格使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