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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与女性阅读

2022-12-01何畅李一帆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艾迪旁观者

何畅 李一帆

引 言

1711年3月1日,艾迪生(Joseph Addison,etal.,1987:38)①在《旁观者》(TheSpectator,1711-1712;1714)第1期中写道:“我与其作为人类的一员活在这个世界上,倒不如作为人类的旁观者(a Spectator of Mankind)而立世”。诚如其所言,人类旁观者的角度决定了《旁观者》的客观立场。伍尔夫也认为艾迪生与斯蒂尔(Richard Steele)无愧于一个冷静的旁观者(a quiet spectator)。然而,她又在纪念艾迪生逝世两百周年的文章中一语道破前者冷静的“男性旁观者”立场。伍尔夫(Woolf,2010:113)在文中提到,“至于女人——艾迪生总是尽力地细数着她们的愚蠢”。她虽未直接点明艾迪生的“男性旁观者”身份,但“细数愚蠢”这样的想象则暗示了艾迪生的男性视角以及随之而来的性别偏见。与伍尔夫的观点针锋相对的是,很多学者认为艾迪生和斯蒂尔在《旁观者》中以大量篇幅创造了富有理智的独立女性形象,并以此达到女性启蒙的目的。究竟孰对孰错呢?这就需要我们把目光转向《旁观者》中的女性读者。

关于期刊中女性读者的讨论,中外不乏论著。如凯瑟琳·斯沃鲁(Kathryn Shevelow)在《女性与印刷文化:早期报刊的女性建构》(WomenandPrintCulture:TheConstructionofFemininityintheEarlyPeriodical,1989)中通过对早期期刊的分析,爬梳了期刊构建女性身份的路径;丹尼尔·盖里奇(Daniel Carrigy)在《性别、绅士、衬裙和礼仪:艾迪生和斯蒂尔对〈旁观者〉中隐含的女性读者的建构》(Gender,Gentry,Petticoats,andPropriety:AddisonandSteele’sConstructionoftheImpliedFemaleReaderinThe Spectator,2015)中结合伊瑟尔(Wolfgang Iser)的隐含读者理论和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公共空间理论,考察了18世纪女性的理想行为;刘莉(2012)则在《建构与理想:〈旁观者〉的女性书写》一文中阐明了女性读者所具有的参与公共空间讨论的潜力。然而,以上这些文献都没有聚焦女性读者的阅读史以及《旁观者》对女性阅读史的贡献。因此本文试图通过结合英国女性阅读传统,探索《旁观者》对塑造女性读者的贡献以及上述形象背后所折射的中产阶级性别焦虑。

从闭塞到开放:女性读者的阅读传统

在中世纪和近代,阅读作为奢侈活动,通常被社会中上层人士垄断,女性和下层民众则被排斥在外。如1543年的《真正的宗教发展》法案试图将女性发声阅读列为罪行(李林芸,等,2018:12)。英国内战结束后,以霍布斯(Thomas Hobbes)为首的知识分子更是批评当时的英国社会纵容下层人民和女性阅读书籍,以致社会秩序大乱。他们主张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女性)保持无知,因为无知才是忠诚和顺从的根源。正是在这种观点的影响下,女性教育进展缓慢,对女性阅读的要求也仅局限于阅读圣经及日常信件。此外,宗教因素也直接影响了女性读者的阅读行为。在《圣经》中,女性被定义为“引诱者”,教士们认为保持女性的无知才能防止罪恶。与此同时,他们却有意忽视了那个站在夏娃身边的男性旁观者。

女性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联结力量,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形成过程中扮演着不容忽视的角色(张秀丽,2021:42)。学界普遍认为,17世纪早期英国涌现出大量的中产阶级新读者,其中一部分为具备一定读写能力的女性(陈宇,2010:27)。读写能力,尤其是识字率的提高是广大民众得以自主阅读的前提,而女性教育机会的增加恰恰促进了识字率的攀升。斯通(Stone,1969:71-80)认为1650年到1800年这一个多世纪的时间见证了英国教育的飞速发展。17世纪末,洛克(Locke,2005:1)在《教育漫话》中提到“人与人之间所以千差万别,皆是出于教育的不同”。作为少数几个支持女性教育的男性哲学家,他希望女性可以接受包括数学、拉丁文、历史等方面的教育。从17世纪开始,女性被重新定义为家庭教育的指导者,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女性教育的发展。从数据统计来看,17世纪上半叶女性的文盲程度还很高,而到了90年代之后,女性的文盲率则下降至52%,并在18世纪得到进一步改善(Shevelow,1989:30)。据统计,在18世纪初期,拥有读写能力的女性占到当时女性总人口的25%,中期时更是上升至40%。在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初,书商兼流动阅览室经营商克莱家族和蒂莫西家族分别记录了顾客买书或借书的情况,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中产阶级女性的阅读状况。以《女士杂志》(Lady’sMagazine,1770-1847)为例,1771年12月到1780年8月,克莱家族的女性读者订阅者比例从1/3上升为近3/4(陈宇,2006:163)。这表明阅读已然成为女性家庭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到了19世纪末期,接近97%的英国女性具备了读写能力。

与此同时,随着17世纪末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逐渐分离,女性开始拥有更多闲暇时间。艾迪生曾在1713年的《卫报》(Guardian)中做过这样的描述:阅读更适合女性是因为她们过着更需要久坐的生活,她们比男性拥有更充裕的时间(瓦特,1992:42)。确实,18世纪英国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促进了职业分工,这种变化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上层女性的生活状态。她们既无须工作,也无法参与丈夫们在公共领域内的活动,日子闲散而无聊(斯通,2011:396-397)。由于拥有足够的经济支持,中上阶层的女性开始购买书籍这种“奢侈品”,从而催生出大批小说与女性读物。17、18世纪英国女权论者蒙太古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就是一位痴迷阅读的人。她曾写信让女儿寄来一份从报纸广告上抄来的小说书目,并称“我毫不怀疑其中有很多是无益的、杂烩的,但它们却可以帮我消磨时间”(黄怡华,2010:27)。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社会思潮为女性阅读提供了理论支持。17世纪末,洛克对基督教传统中的伊甸园故事进行了重新阐释。他认为亚当和夏娃都是上帝的造物,上帝赋予他们同等的理性来支配其他造物,因此,当上帝提到上述支配权时,总是用复数的“他们”。同时,洛克否认神权,强调个人拥有合法的、不受他人干涉的自然权利,而无论男女,都属于自然人。上述理论使女性获得一定自主性,并使其重新审视所谓的两性差异。《旁观者》第298期就敏锐地抓住了上述变化:它以女读者来信的方式强调在道德方面女性和男性并无二致(2:278)。到了18世纪下半叶,伴随着自由平等思想在法国大革命后的扩散,女性自我意识不断攀升,而女性阅读也因此蔚然成风。

可以说,得益于女性识字率的上升、空闲时间的增多和社会思潮的推动,女性阅读不断发展。她们不仅阅读报刊,还通过投稿的方式参与到读者互动中去。因此,越来越多的流行期刊开始调整策略,将女性视为文学产品的消费者和目标读者。它们将女性读者和投稿者统称为“女士”(ladies),以此减少阶级差异,并通过上述修辞手段将社会地位较低的女性(通常是中产阶级的女性)也包括在目标读者之中。此外,为了迎合女性读者的口味,期刊大量收录女性投稿者的作品和信件。如莫特顿(Peter Anthony Motteux)在1693年重新编订了《女士杂志》(Lady’sJournal),并在其中收录了女性诗歌和散文;《雅典人信使报》(AthenianMercury)则公开承认女性群体的强大,并在期刊中频繁回复女性读者的来信。作为第一批采用文学形式关注女性读者的文学载体,《闲谈者》(TheTatler,1709-1711)和《旁观者》对女性的关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当时的伦敦,报纸并未真正出现,有的多是一些单页形式的小报消息、新闻宣传单和小册子等,但这些都缺乏一定的文学性。随着《许可证法》的废除,1702年英国第一家每日出版的报纸《英国日报》开始发行,它一改枯燥的形式,除了日常的新闻报道外,还涵盖了许多民众感兴趣的话题。1709年英国颁布了第一部著作权保护法《安妮女王法令》,从法律上为出版的自由化确立了理论依据(应雷,2014:8)。正是在这样相对自由的报刊出版环境下,《闲谈者》和《旁观者》应运而生。艾迪生和斯蒂尔两人选择采用报纸与小品文相结合的文学形式来记录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具有高度的包容性和广泛的传播性。这两份期刊结合伦敦各种社交空间和活动的特点,为社会提供了新兴的话语体系,从而形成一种灵活的文学媒介,可以说它们代表了当时的“伦敦声音”(Black,1999:31)。此外,光荣革命打击了当时尚存的父权等级制度,对妇女解放产生深刻影响,女性开始通过参与游行、递交请愿书的形式来表达自身的诉求,女性问题也得到社会的极大关注。很多期刊不仅将新兴的女性读者定位为目标读者群体,更迫切希望迎合她们的阅读需求。这一点可从《闲谈者》和《旁观者》的办刊原则中窥见一二。但是,与女性阅读行为共同出现的是人们对道德失范的焦虑。在《旁观者》第230期中,斯蒂尔写道,他将展示“如何安全地阅读维吉尔或荷马最危险的文字……以确保易受影响的女性读者不会在道德上被误导”(2:82)。那么值得思考的是,以《旁观者》为代表的英国期刊究竟以怎样的方式规范女性阅读?借此他们又试图塑造什么样的女性读者形象?

以书信为媒介:女性读者的阅读导向

18世纪期刊的创刊目的不尽相同。斯蒂尔的《闲谈者》是坦率的道德时评,与之一脉相承的《旁观者》在塑造中产阶级道德方面亦有着突出表现。斯蒂芬(Leslie Stephen)曾写道:“《旁观者》是每个图书馆书架上最受欢迎的书籍。在那里,伯尼小姐(Frances Burney)和奥斯汀小姐(Jane Austen)笔下的年轻女士们被允许偶尔放纵对文学日益增长的兴趣”(Fernald,2005:163)。1714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管理人员约瑟夫·科莱(Joseph Collet)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旁观者》是除了《圣经》之外最能提高你心智和品行的作品”(Black,1999:36)。为了把女性从家庭琐事中解放出来,艾迪生和斯蒂尔在期刊中努力提供她们可能感兴趣的内容,如婚姻、爱情、教育等。《旁观者》称其办刊的基本原则就是提高英国人的道德和审美水平,以最娱乐性的方式向尽可能多的人提供高雅的、能陶冶情操的内容(1:67)。显然,“尽可能多的人”也包含了当时占英国人口近一半的女性读者。正如艾迪生所说,女性是其三大目标读者群体之一,他希望她们“每天能花上一刻钟来读读这即使无益但也全然无害的报纸”(1:68)。此外,如果细数每期的具体内容,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有关女性读者的文章就占据了130篇左右,并且在《旁观者》635期中,女性一词(包括:female,woman,fair sex,lady等)出现的次数就达到近两千次。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艾迪生和斯蒂尔对女性读者的重视。

根据伊瑟尔的“隐含读者”概念,隐含读者根植于文本结构的深处,通过与文本的积极互动,他们成为意义生成过程的积极参与者(朱刚,1998:152-153)。与此同时,隐含读者也无法拒斥文本的引导,因此,他们往往是被动的积极者。如果我们以此反观《旁观者》,女性读者就是伊瑟尔所说的“隐含读者”群体之一,而“读者来信”则是其与《旁观者》互动的主要方式。斯特恩斯(Bertha Monica Stearns,1933:48)注意到,“报刊常常通过读者来信的方式来更好地指导女性的言论”。同样,哈贝马斯(1999:52)在叙述公共领域的发展历史时也指出,18世纪成为书信的世纪并非偶然。亦有观点认为,《旁观者》中的匿名读者通过书信交流,形成了一种以印刷为媒介的友谊(Black,1999:30)。艾迪生和斯蒂尔更是在《旁观者》中直言:“没有什么比信件更能揭示一个人的真性情了”(1:120)。因此,他们要么虚构部分女士来信,要么对真实来信加以修改,借此与读者对话,引导并塑造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读者。

首先,艾迪生和斯蒂尔从宗教层面入手引导女性读者。18世纪初,自然神论及相关的宗教争论盛行,再加上辉格党倡导宗教宽容,因此国教的地位极不稳定,端正宗教态度成为当时亟待解决的问题。斯蒂尔和艾迪生都是虔诚的英国国教徒(staunch Anglican),其强烈的宗教思想也体现在期刊之中。艾迪生认为,宗教能改变人们粗鄙的陋习,使他们获得道德上的教化和熏陶(梁雪梅,2012:42)。有鉴于此,他号召两性皆应保持谦逊,谨守假日。更重要的是,在艾迪生看来,宗教尤能提升女性读者,因为后者柔软的内心比男性更容易接受美德的影响。《旁观者》第79期就通过女读者的来信彰显正确选择祈祷书的重要意义:

先生,我希望你在为我们挑选作家时,会特别注意那些祈祷类的书籍。它们是什么,有多少,是否得体,这是需要你特别关注的问题。我认识许多人,她们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花一小时在壁橱边读六到七本所谓的“虔诚的祈祷书”,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就自我放纵。那么,我认为这些书实际上毫无意义。(1:281)

显然,该读者希望旁观者先生能尽快兑现承诺,推荐合适的祈祷类书籍,同时也犀利地指出她身边许多人的宗教阅读流于形式。此处,艾迪生巧妙地通过读者之口讽刺了由错误的阅读选择引发的宗教虚伪,并鼓励女性通过正确的宗教阅读培养良好的美德。关于宗教虔诚引发“美德”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笔下的贵格会女教徒形象略窥一二。在第631期中,他将一位美好的贵格会女教徒与同行邋遢又不修边幅的花花公子做对比。他写道:(女教徒拥有)“洁净的脸庞,带着黑色的兜帽,边上一圈纯麻纱的皱褶,映着她的脸;肃穆的长袍更是衬出她雪白的肤色,我对她的宗教不予评价,但我十分赞赏这位女子的纯净(innocence)”(5:157)。艾迪生所说的“纯净”犹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半美德(half-virtues),象征心灵的纯洁,是真正的“文雅”的标志。有意思的是,他显然扮演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宗教启蒙者和引导者的形象。正因为如此,上述女读者在信件末尾急切地说道:“亲爱的先生,请您把这样的书放在我们手中吧。这样可以使我们拥有含蓄的美德,也使我们中的一些人相信,在真正有美德的心灵中,邪恶总是会受到蔑视的”(1:281-282)。这不免和艾迪生所谓的“客观的旁观者”形象有所出入。

除了宗教层面以外,艾迪生和斯蒂尔也希望女性读者能通过阅读古典文学提升自我。首先,艾迪生指出当时人们对古典知识的了解相当匮乏,究其原因,经典著作的晦涩文字往往让大部分人(尤其是女性)望而却步。有鉴于此,艾迪生等人试图使经典著作更易于理解。因此,《旁观者》每一期的开篇都引用了荷马、贺拉斯等人的原文,且往往以拉丁语或希腊语出现。在16、17世纪的英国社会,拉丁语是区分阶级和性别的标准之一。而《旁观者》试图打破这种语言特权,使古典文学走进图书馆、咖啡馆和人们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艾迪生和斯蒂尔显然意识到以男性为主的古典教育背后的性别缺失,并鼓励女性提升古典文学修养。《旁观者》第11期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该期以阿丽埃塔与一位绅士的谈话开篇,后者围绕男士们津津乐道的老话题“爱情里的忠贞”,旁征博引,时不时用浮夸的笑声和手势来掩饰其语言的苍白与无力。而博览全书的阿丽埃塔则以丰富的古典文学知识为基础,分析并驳斥了这位绅士的论点。比如,阿丽埃塔谈到古典文学中的“狮子和人”的寓言:

你的话使我想起了“狮子和人”的寓言。男人在与狮子同行时,以人类优越的姿态向狮子展示人如何轻松地杀死狮子。狮子公正地说道,“我们狮子不是画家。要不然,我们能随意画出一只狮子杀死一百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杀死一百只狮子的景象”。你们男人是作家,你们在作品中随意地把我们女性描绘成不相称的人,展示出不得体的样子,而我们却无法挽回你们所造成的伤害。(1:69)

此处,阿丽埃塔以人对狮子的优越感暗喻男性对女性的妖魔化。他们以其话语权力,随意构建错误的女性形象,并由此控制和边缘化女性。随后,阿丽埃塔还结合现代语境,引用因克尔(Inkle)对雅丽克(Yarico)忘恩负义的故事来反驳男士们津津乐道的“爱情里的忠贞”,并指出古典传统中的“厌女症”犹如无根之木,纯属无稽之谈(Horejsi,2006:202)。正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阿丽埃塔如若不精通古典文学,又怎能驳斥绅士们对女性忠贞的诋毁呢?可见,斯蒂尔不仅赞成女性读者积累古典文学修养,更希望她们在生活中灵活运用古典文学。有鉴于此,艾迪生在《旁观者》中花费了长达18期的篇幅对弥尔顿的《失乐园》展开讨论,同时结合荷马、维吉尔等人的作品,高度赞扬古典文学的美好。在他看来,饱读古典文学如同壮游和所有修身养性之法,可助女性变得更加睿智,甚至在智性上超越男性。

再者,艾迪生和斯蒂尔希望对女性的阅读趣味加以指引。在《旁观者》第37期中,艾迪生描写了寡妇莉奥诺拉丰富的藏书。除了关于女士言论、道德、儿女教育、乡村舞蹈方面的书,其中还不乏科学类、哲学类和政治类书籍,如洛克的《人类理解论》、牛顿的科学作品和坦普尔爵士的文章。值得一提的是,在当时无论是科学、哲学还是政治类书籍都是男性读者的主流选择。此处,艾迪生似乎有意通过肯定莉奥诺拉的阅读趣味来鼓励女性突破阅读局限。在该期的末尾,艾迪生对莉奥诺拉这样大胆追求学识的女性表达了钦佩之情,并表示自己会另写一篇文章(第92期)来推荐一些提高女性修养的书籍。同样,也正是在该期,莉奥诺拉表达了自己作为《旁观者》门徒的谦卑态度和对书籍的渴求:

您的文章已经成为我早餐的一部分。我的仆人都很了解我的脾气,因此今天早晨她说会晚些准备茶水和早餐,因为《旁观者》还没有送到。我对您在此表示尊敬,但又不得不提醒您:您曾答应要给我们女性朋友推荐一些书;作为您谦卑的门徒,除非我收到您的推荐书目,否则我和其他同伴一样,将推迟布置书房的计划。(1:316)

莉奥诺拉不仅遵守了艾迪生先前给出的阅读建议,还希望旁观者先生能尽快给出有益的书单来丰富她的书房。鉴于莉奥诺拉的诉求,艾迪生在回信中列举了来自书商、丈夫们和广大女士的建议,内容包括《国家正义》《完美的骑师》《贝尔的字典》《舌头的政府》等书籍。从上述书目看,女性阅读不仅没有被局限于忠贞、家庭琐事等传统类型,反而开始涉猎政治、法律、娱乐、科学等传统男性领域。借此,艾迪生大大扩充了女性读者的阅读范围。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细察艾迪生笔下的莉奥诺拉,就会发现她虽精神独立,却又装腔作势。她的图书馆极尽奢华,书桌上到处铺满镶金的纸张,书本(包括一些滥竽充数的假书)堆砌得好像艺术品。既然书房内早已琳琅满目,又何必重新布置呢?艾迪生一向崇尚节俭和适度的美德,他将多余的装饰物视为无意识的放纵和华丽的轻浮。通过莉奥诺拉的图书馆,他虽然肯定了女性拓宽阅读领域的尝试,但也不失时机地讽刺了中产阶级女性的假学识,希望她们不要被当时法国的奢靡风气所影响。阅读的对象是书,而非过度装帧的书皮和书房;阅读也不该流于形式,阅读行为更不该成为形式化的女性气质,而应内化为女性气质的一部分。

可见,“读者来信”以信件对话的形式传达了《旁观者》对女性读者的阅读引导,而且上述引导也有利于重塑18世纪英国女性的形象。在《旁观者》第95期中,来信者就阐明了对当时女性的新认识,即认为新女性“一般不会像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那样的无知”,而且她们“能够正确地运用智慧、判断力或知识”(1:325)。有鉴于此,来信者非常感激旁观者先生手中的这支笔,因为正是这支笔激发并提升了女性的才华。的确,艾迪生眼中的女性,正是通过不断地调整阅读选择,扩大阅读范围,才能成为兼具学识、美德与宽容的理想读者。

旁观者先生的凝视:女性读者引发的性别焦虑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艾迪生等人试图通过引导女性阅读,重塑具有理性判断的女性读者形象,但《旁观者》中仍不乏重重偏见。首先,从智性实践看,《旁观者》虽然鼓励女性扩大阅读类别,但它并不鼓励女性参与政治讨论。例如,第104期抨击女性自诩了解些许政治新闻就参与政治讨论的恶习(1:345)。全文以一种傲慢的口吻陈述了旁观者先生的观点,即政治讨论和党派斗争是一种“属于男性的恶习”,女性的参与只会加深男性之间的敌意。在第81期,艾迪生重申了女性参与党派讨论的“不良”行为,并且再次表明家庭才是女性读者施展才华的适当场所(1:287),而女性对政治类书籍的过多阅读只会让其暴露弊端,陷入言行放肆、仪容不堪的境地。《旁观者》一方面鼓励女性阅读政治类书籍,一方面又指责其参与并践行政治讨论,两者看似前后矛盾。换句话说,艾迪生和斯蒂尔既然大力鼓励女性阅读,并积极参与构建女性阅读史,那为什么他们又不希望女性读者在公共领域践行通过阅读所获得的知识呢?

笛福在《真正的英国商人》(TheCompleteEnglishTradesman,1726)中一语道破了上述矛盾背后的焦虑,即英国中产阶级男性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变得有价值(Shevelow,1989:54)。在书中,笛福对中产阶级男性进行了这样的描述:他们认为如果妻子经常出现在店里,就会显得自己无能且缺乏男性气概,从而影响名誉和生意(冯建文,2007:81)。可见,随着女性阅读活动的丰富,具有独立判断力的女性让男性主流社会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危机感。有鉴于此,他们试图将女性排除在公共领域之外。哈贝马斯(1999:17-18)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TheStructuralTransformationofthePublicSphere)一书中就曾指出公共领域本身带有父权特征,同时在界定过程中遵循以男性为公共领域主体的观点,将女性活动归属于私人领域,并强调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对立和分离。事实上,对18世纪的中产阶级男性而言,公共和私人领域的分离恰恰是他们缓解焦虑的有效途径。作为中产阶级男性的艾迪生自然也不例外,因此他不断在《旁观者》中强调公、私领域分离的必要性。例如,艾迪生在第73期阐述了两性的美德:“有多少妇女以教育子女、照顾家庭、爱护丈夫而声名显赫,这是妇女的伟大品质和才干;而战争的发动、秩序的管理、司法的执行,都是男人成名的法宝”(1:262)。这一观点与哈贝马斯(1999:3)对古希腊时期公共领域的讨论不谋而合,后者提到,“在高度发达的希腊城邦里,自由民所共有的公共领域和每个人所特有的私人领域之间泾渭分明。公共领域往往取决于领主的地位,在领主权威之下,奴隶从事劳动,妇女料理家务,男人参与政治生活,生生死死,循环往复”。同样,《旁观者》第57期的开头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艾迪生提到,“据荷马的《伊利亚特》所记,赫克托耳在与妻子谈到自己即将参加的那场战斗时,希望妻子放心将打仗作战之事交给自己,并嘱咐她去女仆那里专心纺织就好了”(1:212)。可见,《旁观者》借由古希腊传统强化了英国当时公、私领域区分的合理性。同时,它亦反复表明一个观点,那就是女性应时刻以“忠贞的妻子”的形象来要求自我,这无疑再次将女性的作用限定在家庭领域中。

此外,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分离还体现在茶桌和咖啡馆的对比上。斯蒂尔在《旁观者》第4期中声称要带领女性经过从童贞、妻子到寡妇的变化,并希望她们能在茶桌上畅谈一番(1:52)。且不说童贞(未婚)、妻子(已婚)和寡妇(丧偶)是传统的父权制观念下对女性的分类,我们不妨对斯蒂尔提出疑问:为什么女性是在茶桌,而不是在咖啡馆畅谈一番呢?《旁观者》第1期中,旁观者先生经常活跃在各个咖啡馆之间(文中短短的几行文字就提及了五家咖啡馆)(1:38);第47期描写了伦敦咖啡馆的一天,绅士贵族在这里消磨时光,中产阶级在这里畅谈理想(1:184-185);第49期把咖啡馆比作附近居民的聚集之地,他们习惯于早起,随便地穿一件睡衣,然后走进咖啡馆或闲聊或打发时间(1:189-190)。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斯蒂尔笔下咖啡馆里的人往往是男性(men),其中包括友善的父亲、慷慨的兄弟以及真诚的朋友(1:190)。那么,女性为何不能活跃在咖啡馆呢?

我们知道,茶文化在18世纪的英国逐渐发展,不仅形成了茶桌文化,还与女性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家庭茶桌不仅是女性展示风采的地方,而且是女性行使自我权利的独特空间,因此逐渐成为一个专属的性别场地(马晓俐,2010:89)。《旁观者》描写了大量在茶桌边从事阅读活动的女性。如第57期的两位女性在茶桌上各持己见(1:213);第140期的女读者向旁观者先生抱怨道自己已不满足于围绕着茶桌进行阅读(1:433);第158期的女读者们则按照旁观者先生的建议在茶桌边阅读《旁观者》并相互讨论(1:479)。从上述描写看,女性看似在茶文化中占据核心地位,实则将自我权利的实现永远禁锢在家庭的茶桌边。即使女性能出入咖啡馆,她们面对的也是来自异性的非议。第155期的来信者是一位开咖啡馆的女性,她向旁观者先生抱怨在咖啡馆男顾客如何经常用不当的言语嘲笑她(1:471)。总之,茶桌是家庭文化,而咖啡馆则是公共文化,当男性去咖啡馆议事时,女性则不得不“在茶桌上畅谈一番”。斯蒂尔随口一提“茶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大有深意。

同时,《旁观者》对在公共领域中参与政事讨论、言论不当的女性往往多加贬抑。为了引导女性回归家庭生活,《旁观者》经常嘲笑甚至丑化涉足政治领域的女性。例如,第81期嘲笑女士们通过在前额的左边或右边涂上人造的痣(或涂彩)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两边都涂的则表示中立(1:285)。有意思的是,该期刻画了一位名叫罗莎琳达的女性,她是著名的辉格党成员,却因额头上天生的痣而被误解了政治立场,经常在讨论中得不到辉格党人的认可。文中对罗莎琳达的描述:“一位著名的辉格党成员……在她额上那代表托利党的部位有一颗非常漂亮的痣,那颗痣非常显眼,从而引发了许多错误”(1:286)。其不断被误解的政治立场导致其在政治领域闹剧连连,让人啼笑皆非。第57期则围绕着政党狂热对女性的危害,指出世界上最丑陋之物莫过于在聚会讨论时因情绪过分激动而扭曲的女性脸庞(1:213)。他们认为女性无法平心静气地削减公共领域中的愤怒,更无法像男人那样谦逊谨慎地行事。同样的观点也出现在艾迪生所办的另一本期刊《不动产所有者》(TheFreeholder,1715-1716)中。在第23期中,他指出,女士们一旦讨论政治就脾气暴躁,变得跟泼妇一样,她们的行为举止不仅不像淑女,甚至连女人都不是(Jouslin,2017)。在这本为反对即将到来的詹姆斯二世党人入侵而作的期刊中,艾迪生认为最好让女性保持沉默,并让她们相信,即使在严重的政治危机时期,女性也不应该在公共领域发布自己的政治言论,而那些不克制自己的女性,与娼妓(prostitutes)无异。在《旁观者》第81期的最后,作者再次申明自己的观点,“我们英国的女性应该以作为慈母和忠贞不渝的妻子形象而显得与众不同,而非作为愤怒的政治发言人”(1:287)。

可见,无论是《旁观者》还是《不动产所有者》,通过一再强调公、私领域的分离,它们试图在女性读者中内化男性凝视之下的女性气质。最典型的就是“顺应”这一特点。在18世纪的婚姻中,女性最吸引人的特质便是她温顺服从的品性。在《闲谈者》第139期中,闲谈者先生写道,“今后我将采用正确的方式使女性了解并顺应自己的天性,从而成为男性眼中的尤物和最合适的伴侣”(Steele,etal.,1987:361)。我们不妨在此一问:此处的天性是男性凝视下的天性还是女性本身所具有的天性?在《旁观者》第500期中,艾迪生再次强调为了维持幸福婚姻,男性应该在自己的王国里“既当群王,又作教士”,而妻子和子女都只能任由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3:274)。可见,作者对女性的看法未曾摆脱其对男性身份的偏执。除此之外,第53期更是犀利地指出塑造理想女性读者的目的是因为她们“可以提高一个男人的理解力和道德修养”(1:202)。可见,让女性变得顺从,最终是为了让其更好地辅佐自己的伴侣,女性的附属地位不彰自明。这也难怪半个世纪后的女权主义者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将女性比作“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小鸟”(田惠莉,2005:145)。这只小鸟虽能闻到茶香,听到茶桌上的细谈,却始终无缘传统咖啡馆里的争论与喧闹。

结 语

让我们回到文首的争论。艾迪生和斯蒂尔的初衷不容置疑,他们明确地将女性读者视为期刊的“隐含读者”,其对理想女性读者的塑造不依赖于社会等级、经济和信仰差异,具有进步性。从这一点看,我们不能否认《旁观者》在构建女性读者上的突出成就。但我们也不免对伍尔夫的评论表示认同,女性永远成不了18世纪英国社会的旁观者,因为她们始终游离于公共领域之外。而且,她们始终生活在旁观者先生的凝视之下,她们的阅读始终是旁观者先生凝视之下的阅读。正如斯沃鲁(1989:153)在《女性与印刷文化》中指出的那样,“通过这些出版物,虽然女性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期刊,但同时也无法摆脱它们的影响,因为正是这些出版物努力将她们打造成为理想中的读者和女性”。这也正是《旁观者》的局限之处。

注释:

①本文TheSpectator引文均由作者翻译,随文标明卷数和页码,不再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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