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创伤·乌托邦
——津岛佑子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评析
2022-12-01颜丽蕊
颜丽蕊
引 言
津岛佑子(Yūko Tsushima,1947-2016)是具有全球视野和世界影响力的日本当代女性作家。她的前期小说①以女性与性、家庭为主题,在1985年经历了人生至痛的丧子事件后,津岛佑子于国际局势风云变幻的20世纪90年代,发表反战声明②,赴欧洲讲学,参与一系列国际学术会议。20世纪90年代是日本极具特殊意义的年代,海湾战争、平成时代的开启、慰安妇事件的公开,这些使得日本学术思想界更多去关注“外部”与“他者”,重新认识“日本”与“自我”。津岛佑子从相对的立场上审视和思考日语表现的限度,在“自我·族群·国家”关系架构下思考身份认同和历史问题,并将这些思考融入文学创作。在以《水光闪耀的时代》(TheAgeofGlaryWater,1994)为代表的中期小说中,津岛佑子积极谋求个人的悲痛与群体的、历史的悲痛的连接,将创伤书写与近现代日本及世界史的重大事件与课题相结合,将创作视野涵盖战争、殖民、种族、生态等,呈现出宏观、厚重而严肃的文学世界格局。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被作者定位为“海湾战争以来的作业”(津島佑子,1999:75),对霸权主义与战争灾难、种族歧视与身份认同、创伤记忆与人类生存等时代和世界性课题进行探讨,表现出作者批判战争、反种族歧视、反霸权主义的人文现实主义精神。
目前中外先行研究较多关注津岛佑子前期小说的女性书写、生态主题作品或后期集大成之作,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的重要性及文学价值尚未被学界充分重视。学者们较多关注小说的语言风格,未从反战意识、创伤记忆和乌托邦建构的角度进行深入探讨。作者借由处于多变混杂的语言网之下的小说人物的言说困境,影射多语语境夹缝中人物不稳定的身份认同和窘迫的生存状态。小说对语言和民族的凝视交杂多维度进行反思:对战争与创伤记忆、种族歧视与民族战争、美国霸权主义与区域战争、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等全球性问题的思考。本文尝试深入剖析小说的创伤书写、乌托邦的幻灭与建构的深层意义,进一步解析这部反战小说的叙事技巧和主题意蕴。
两个家族的战争创伤记忆
津岛佑子具有团块世代③特有的反战意识,“将生命的重要性作为创作原点”的文学理念以及谋求与弱者、少数者共存的文学追求(黒古一夫,2018:191)。她的中后期多部小说批判日本近代史和战后史,以边缘人视角和生态主义立场反思战争和核问题。如《山猫之家》《苇舟飞逝》以因战争期间强奸犯罪而出生的混血儿遗孤为主人公;《火之山―山猴记》《微笑的狼》《太过野蛮的》揭露了带给日本民众和殖民地人民深重苦难的二战罪恶;《庆贺半减期》《搜捕的时代》反映二战原子弹爆炸灾难和3·11东日本大地震的核泄漏问题。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是津岛佑子反战思想的集中体现。小说将少数族裔创伤和战争创伤叙事置于20世纪90年代战争频发的时代大潮中,并与二战的历史记忆相结合,通过描写小人物痛苦的战争创伤记忆,展现战争的残酷。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战争记忆跨越国界,成了全球性话题”(桥本明子,2019:5)。随着二战亲历者的老去,如何向年轻一代转述战争记忆、进行记忆叙事、汲取历史教训成为日本严峻的社会和时代课题。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关注历史与现实的世界性和局部性战争,描写法国和日本的两个家族三代人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海湾战争、波黑战争的创伤记忆,以普通日本民众的战争创伤记忆叙事凸显反战主题。小说的女主人公美佐子为进行丧子的疗伤而旅居法国,因写给叔父的一封探寻家族史的信与同在法国的侄女朝子相见,后拜访美国的叔父一家人。法国和美国的亲友们的生存处境和创伤经历带给美佐子巨大的震撼,促使她最终走出个体的苦难。
埃里克森(Kai Erikson) 指出,创伤既可以来自一系列的人生经历,也来自一次突然的恐惧事件;既来自一段时间的压抑和倒退,也来自一个打击的时刻(Erikson,1991:457)。美国文学评论家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认为创伤记忆具有强制性,创伤事件会反复纠缠事件的经历者,遭受精神创伤就是被一个形象(image)或一个事件所控制(Caruth,1996:4-5)。小说中,在二战期间身为海军兵学校的学生、正在进行海上军事训练的叔父目睹了原子弹爆炸,面对“原子弹的闪光和前所未见的云”,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津島佑子,1994:78)。原子弹爆炸的惨烈场面、战后经济和精神的双重艰辛使叔父无法回述这段创伤经历,战争使他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经历了艰苦的战后生活,带给叔父终身的伤害。美佐子的法国好友——老妇人玛丽埃莱娜的丈夫在二战中双眼被炸弹碎片击中,双目失明使他无法继续从事钟爱的钟表店工作,心爱的女儿也没能成为他的精神支柱,最后郁郁而终。在德国的战争进攻中,玛丽埃莱娜和家人每天目睹建筑物被摧毁,经常躲在地下室里忍受连连的炮弹声。饱尝了战争苦难的玛丽埃莱娜战后积极参与基督教教会活动,在宗教中寻求慰藉。由她抚养长大的孙子奥利维尔不认同战争却又不能回避兵役,因而感到羞愧难当、无法原谅自己。“不论是去年的沙漠之战,还是今年的亚得里亚海的战役,都使得兵役迫近的奥利维尔噩梦连连,陷入令人堪忧的精神状态”,“他既不想进行杀人的练习,也不愿被杀害,因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津島佑子,1994:152)。创伤心理学中压抑理论认为,当记忆负载着痛苦感情的时候,它们常常长期被回避、被压抑到脑海深处,压制到无意识中,主体不再有接触它的机会。创伤人物会出现自我分裂、对创伤经验的压抑或静默、与周围世界之间的疏离、甚至失去感受能力和说话能力等(王欣,2013:74,78)。小说中,叔父对战争创伤的常年规避、自我身份的矛盾心态导致亲人间的隔阂与失和,使他在家庭中显得格格不入。叔父对日裔身份从排斥到回归前后相反的态度、对二战创伤记忆的规避与失语、对家人表现出的冷漠和疏离、对战争难民遗孤表现出的麻木等都是典型的创伤人格特征。这一系列创伤表现印证了创伤经历会“损坏身份和内在自我”的结论(王欣,2012:149)。
创伤见证包含创伤记忆的讲述、倾听、分享和传递等环节,形成了创伤记忆的传播和交流。创伤见证和叙事交流是创伤叙述的主要形式,创伤主体通过语言和非语言的形式将创伤记忆转化为叙述记忆最终治愈创伤(王欣,2013:75-76)。小说中,叔父痛恨战争,他的战争创伤记忆始终困扰着他。在美佐子探寻他们那一辈的经历,他才将家族史写于两本厚厚的笔记本里,“对他而言,这次书写工作是一种精神上的治疗”(津島佑子,1994:243)。时隔数十年玛丽埃莱娜最终敞开心扉,向美佐子讲述亲身体验战争的残酷场面。叔父的书写、玛丽埃莱娜的讲述、美佐子的倾听都是创伤见证的过程,为他们创造了创伤治愈的契机。小说暗示刻意地掩盖和回避战争记忆只可能造成更大的创伤甚至代际间创伤,“精神创伤决不能用消除记忆的方式去疗治,而是必须对过去的事实与历史全貌进行充分的语言化”(小森阳一,2007:11)。只有勇敢地直面历史和正视战争创伤,承认历史错误,“才能将过去的经历与现在联系在一起,从断裂的历史中找回‘一致的意识’和延续感,从而彻底疗愈创伤,建构自己的身份”(詹春娟,2018:32)。
小说的战争创伤书写紧扣动荡的全球时政展开,根据作者的经历、小说创作的时期和战争发生的地理位置可以推测小说中引发奥利维尔精神恐慌的“沙漠之战”是指海湾战争,“亚得里亚海的战役”即波黑战争,而朝子弟弟夫妇决定领养的战争遗孤的父母死于中亚内战是指塔吉克斯坦内战。海湾战争造成数十万伊拉克难民滞留国外(韩晓东,2005:159);波黑战争长达3年半,造成约20万人死亡、200余万人沦为难民(马平,2001:356);塔吉克斯坦内战是民族矛盾、党派争斗、国内外局势动荡共同作用下的一场民族灾难,战争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民众伤亡和难民问题(潘志平,2003:116)。作者将这3场20世纪90年代初的现实战争与小说文本相结合,意欲表达霸权主义和民族主义引发的战争劫难对民众生命权的野蛮剥夺。叔父和玛丽埃莱娜不堪回首的二战记忆、奥利维尔面对无法逃避的兵役所表现出的羞愧、无奈和自责的复杂心理以及沦为“赤裸的生命”的战争难民都影射了战争带给民众的巨大创伤、国家权力对人权的粗暴践踏,反映出作者强烈的反战精神和对处于战争阴影下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
战争创伤的阴影笼罩叔父和玛丽埃莱娜两个家族数十年从未消散,战争硝烟弥漫着当下的世界,战火即将再次点燃。在饱受战争磨难的老妇人玛丽埃莱娜死后,其孙奥利维尔将被作为战士送上战场。二战的苦难造成叔父断裂的历史记忆和矛盾的身份认同,这种创伤“作为一种沉默的在场和幽灵,跨越代际传递下去”(怀特海德,2011:15),加深了下一代面对不完整家族、民族历史的迷茫与困惑以及建构自我的难度。小说通过50余年的两段家族史,勾画因战争而苦难挣扎的群像,展现普通民众深重的创伤记忆,表达出批判战争罪恶、向往和平的现实主义精神。
少数族裔创伤:身份认同危机与“乌托邦”幻灭
从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和福柯(Michel Foucault)对文学的现代民族国家认同功能的讨论可以看出,民族国家建构这一政治维度体现出现代文学的特质——即“以其丰富的形式创造在展示的同时也召唤了认同,所以蜷缩在现代语言中的,都是现代民族的低语,是想象性的民族国家身份与历史认同和反思”(张锦,2018:137)。津岛佑子的后期作品强化了对民族身份、日本近代史、战后史的反思,致力于抨击和抗议现代民族国家的逻辑及质疑日本官方话语建构的民族历史。中期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已然显现出政治批判色彩,小说反思战后日美关系,揭露了“美国”这一乌托邦之虚幻性,以叔父一家为缩影,展现少数族裔的身份认同危机,表现出作者津岛佑子对于边缘人生存状态的伦理关怀。
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主要以体认“美国梦”之破灭、处于身份危机的边缘人的叔父父女为代表,表现两代日裔美国人因经历、语言和思想观念的差异所造成的深深的矛盾与隔阂。种族歧视和霸权主义使叔父家两代人体认到作为意识形态的“美国梦”的虚幻本质,呈现出不同表征的身份危机。叔父在二战浩劫后,意欲逃离战争阴影而放弃日本国籍,认为只有放弃日本人的身份才能找到生存的价值,选择加入美国国籍。“1943-1965年,美国移民政策经历了从有限松动向一视同仁阶段的转变,入境移民规模不断增大,有色种族移民日益增多”(张艳蓓、梁茂信,2013:99)。叔父夫妇于1953年随着移民热潮来到美国,曾经殷切希望通过放弃日裔文化身份实现自己的“白化”愿望,然而面对美国霸权下发生在世界的杀戮与战乱,叔父出现了信念的动摇,对于曾经坚定地选择战胜国美国国籍这一决定的正确性产生了怀疑,晚年的他最终醒悟:“美国”只是他试图忘记战争创伤所建构的乌托邦。他早年尘封二战创伤经历、摒弃日裔身份、拒斥日语;晚年则试图通过让儿女亲近日本文化、学习日语,甚至不满于女儿不懂日语、希望儿子领养日本孩子,试图借对日裔身份的回归以消解思想转变带来的落差和矛盾,但最终失败。他自相矛盾又性情乖戾,虽然晚年主张自己是日本人,但却不会回到日本、仍会作为美国人而死去。不懂日语的朝子姐弟与使用日语、英语逐年变差的父母常常沟通不畅。
美国作为“从1607年始至今已融合了100多个民族成分,种族之杂糅位世界之最”(钱皓,2001:18)的移民之邦,在对待外来移民问题上,一直存在排外主义的社会思潮。包括日本移民在内的美国亚裔移民经历了严重的偏见和歧视,不断迎接包括日本移民在内的新移民的美国社会上存在“黄祸”观念、反亚裔情绪及暴力行为。美国西部各州的亚裔直到20世纪都不享有基本的公民权利。从20世纪70、80年代开始,由于在经济和教育领域杰出的成就,亚裔被描绘成模范少数群体,但是反亚裔的偏见和歧视的余波依然存在(麦格,2007:330-335)。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中,叔父作为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模范少数族裔的典型代表而被媒体宣传,但他的儿女因日裔身份,自幼遭受种族歧视而被排斥和孤立,这一方面映射了美国严重的种族排外意识,另一方面也揭露了这种模范亚裔移民之宣传的虚伪性——实质上是为了掩饰和模糊亚裔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亚裔持续面临的社会经济问题以及部分亚裔群体的贫穷、缺少教育和不成功(麦格,2007:336)。叔父的女儿朝子成年后并未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模范”,种族歧视之苦使她成为处于无根状态的心灵流浪者,拥有复杂的身份认同体验:对于自己的国家美国倍感疏离,对于日本和日语又感到陌生,对于父母选择移民美国表示无法理解。缺乏归属感和认同感的朝子常年旅居法国,任私人钢琴教师,因为在那里她感觉被纯粹当作是“真正的外国人”(津島佑子,1994:79)。
小说还添加了亚裔男子被四五个法国当地青年当街群殴以及墨西哥裔流浪青年A和J被法国画廊老板嫌恶的情节,无人对被群殴的亚裔男子施以援手、辍学无业的A和J的突然消失都暗示了少数族裔作为边缘人的悲剧式的生存境遇和命运。作者意在表达文化霸权体制存在于世界范围内,种族歧视无所不在,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有色人种至今仍会因肤色而遭受暴力甚至命运多舛、丧失性命。小说深刻地描写了以叔父父女为代表的少数族裔的身份危机,并揭示了这一群体创伤的深层次文化原因,提示读者不论是叔父曾认定的理想国“美国”还是朝子心目中纯粹的“法国”都是充斥着西方中心主义、种族优越思想和种族歧视的乌托邦幻境。叔父的人生选择与两代日裔移民的生存困境,亦影射了战后日本对美国的依附所伴随的身份认同危机和文化迷失。
“水光闪耀的时代”的象征意义与“乌托邦”重构
“任何优秀的文学必然都要超越具体、现实的语境,指向一个大于族群、大于时代的意义” (孙红卫,2019:138)。小说以“水光闪耀的时代”④这一极富象征意义的标题,在影射民族战争、种族歧视、霸权主义横行的时代现状的同时,跳脱出现实维度,描写与悲惨现实迥异的乌托邦,以超越族群和时代的人类共同体的想象,表现对于包容、平等、和谐、美好的人类理想国的期望。
海洋之水在日本国家起源神话中象征着生命的起源,在日本海神信仰中,“海洋被奉为万物之源”(曲凤鸣,2017:68)。但是津岛佑子的父亲太宰治于玉川上水投水自尽,在其小说创作中,“水”主要作为包含了死、离别、恶意的不安的象征。在《水府》的小说集中,水是死于水中的叙述者的父亲居住的冥界之物。雨、水声、海和河流,这些对于主人公来说绝不是亲和的,而是让人感到不安和不祥的要素,在那水中有令人窒息之感(川村湊,2018:203-204)。 “光”作为津岛佑子文学的关键词,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她的多部小说标题与光有关。比如《在夜光的追逐下》《光的领域》《水光闪耀的时代》等,一生饱有创伤经历的津岛佑子一方面以她充满创伤的灰暗生涯作为小说题材,另一方面致力于描写心底始终潜藏着挣脱灰暗、努力谋求光明的小说人物(井上隆史,2017:172-173)。悲痛和晦暗人生的重荷,使其通过文学谋求光明,化苦难的人生经历为文学宝藏和源泉,从个体创伤的阴影迈向开阔和光亮的文学世界。
作者津岛佑子将个人创伤与群体创伤、战争创伤结合于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中,实现了源于作者自身丧子的个人创伤的普遍化。小说通过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片段表现主人公美佐子从创伤走向光与希望:美佐子和法国友人玛丽埃莱娜的重孙,一起经过巴黎市中心岛屿下干枯了的地下运河——“水”与“光”交替出现的空间。
没有水和光的地下河也是河的一种,带有霉味儿的风吹拂着空旷的河道。
一爬上石阶,来到之前的广场,阳光太过炫目,照耀得眼睛都睁不开。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我们的眼睛才渐渐熟悉了地面上的光,身体也才感受到光的热。
这被夏日的阳光普照的地上的世界,对于我们而言,是禁不住要放出笑声的美丽而闪耀的世界。(津島佑子,1994:238)
美佐子经常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自己亡子的影子,两人从阴冷的地下河道走到阳光普照的地上,象征从死去的世界到充满新生的世界的空间移动,美佐子经历光线和温度的变化后“禁不住要放出笑声”,象征她走出丧子伤痛、拥抱充满希望的新世界的心理转变。小说结尾处,美佐子和叔父一家人一起去看尼亚加拉瀑布时,被蔚为壮观的瀑布流势所震撼,水反射出的光令她感到眩目。从走出地下运河的“阳光普照”到看到瀑布时的“炫目”,逐渐强烈的光感暗喻了人物走出创伤、走向新生两种不同程度的实现。同时,正如叔父所说,“每年都会有人被尼亚加拉瀑布的水吞没而死,由于流势湍急,别提施救了,甚至死去的人的尸体都找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瀑布之水急速冲走”(津島佑子,1994:232)。尼亚加拉瀑布作为美国的标志性景点,也可以认为是美国的象征,号称以世界和平为国家理想的美国实质上实行的霸权主义带给世界人民以巨大的战争灾难。尼亚加拉瀑布表面“炫目”的光其实掩盖了反面巨大的死亡阴影,这也隐喻和反讽了美国标榜的民主、自由与和平的正面国家形象的两面性和虚假性。另外,使奥利维尔陷入精神困境的“亚得里亚海的战役”(波黑战争)发生在欧洲、非洲和亚洲大陆之间的地中海的海湾——亚得里亚海之畔、旧南斯拉夫联邦的波黑地区。水光闪耀、安静而祥和的亚得里亚海,彼岸是遍布鲜血和杀戮的波黑战争的战场。与小说标题的“水光闪耀”产生关联的“海洋”还有叔父在原子弹爆炸瞬间进行海军训练时的海以及赴美移民所跨越的欧美之间横亘的大西洋、日美之间横亘的太平洋。移民之邦的美国种族歧视严重,对外推行霸权主义,给中东地区和巴尔干半岛人民带去严重的战争灾难,这个国土东西两岸水光闪耀的国家并非真正的理想国,只是假想的乌托邦。
可以说,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的标题具有双重意义:“水”是与核爆炸、移民、战争、死亡相结合的灰暗、孤寂、恐惧的意象,“光”则象征了希望、新生、和谐与和平,“水光闪耀的时代”可以理解为死与生相连接的、“水”与“光”相结合的、灰暗的时代现实的冷色调与闪耀的理想新世界的暖色调的融合体。津岛佑子(2003:232)曾说,“我认为所谓文学,是世间充溢的快乐相互确认的场所,即使那里沉重地堆积着泪水或呻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我的作品写给那些想知道自己价值的人。因此,我不写使读者在读后感到垂死绝望的小说。这是我写作的道德准则”(Tsushima,1989)。她秉持这一准则,谋求文学的积极意义,在展现人类痛苦创伤的同时亦不忘给予读者温存和希望。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在打碎“美国”和“法国”假想的乌托邦幻境后,将重构的乌托邦幻想浓缩于在美国备受种族歧视而旅居国外的朝子讲述的“月之人”传说里——一个充满爱的和谐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群人被叫作月之人。他们热爱月亮、鲜花、鱼、鸟,互相爱彼此……他们相信海豚在海里死去的话,天空就会出现彩虹。他们相信灵魂诞生于鲜花。对于他们来说,人的灵魂不过是,鲜花和海洋的美丽中涌出的小碎片而已。他们相信,只要有彩虹和月亮的美景,人类的美好的日子就会继续。他们非常喜欢像鸟一样歌唱,像鱼一样跳舞。然后,有一天,他们突然在地球上消失了。他们用木材建造房屋和神殿,所以,地面上只留下用石头做的他们的坟墓。只留下了坟墓之城……(津島佑子,1994:114)
美佐子幻想着她和她的父母、法国和美国的亲友们笑容满面地陆续走在“月之人”曾经生活的花丛中,其中叔父亲密地怀抱着领养的中亚战争遗孤的孙儿,这美好的场景寄寓了作者内心期盼的富于包容的,超越了民族、国界、语言边界的理想的人类共同体想象。作者借由这人与人之间相爱、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和平安宁的乌托邦世界,表达了以回归民间传统文化的方式抗拒霸权主义、族裔歧视,以及对田园诗乌托邦理想的价值诉求。
结 语
小说《水光闪耀的时代》在书写战争和种族歧视带给几代人的苦难和创伤的同时,表达了狭隘的民族认同、霸权主义会使人类陷入困顿、迷茫甚至灾难,只有平等、包容和互爱的精神才能建构起新的理想世界的理念。小说在反思二战和战后历史书写的宏大视野下展开叙事,将创伤记忆、族裔书写与反战主题相结合,对人类生存问题和未来进行了深层次思考,兼具现实批判性和理想主义情结。一方面在历史性和文本性的相互映射中,将个人、家族、族裔创伤与反战主题相结合,勾勒出边缘人群和少数族裔的生存状态以及战争带给普通民众的创伤记忆;另一方面,在深刻地反映历史和时代带来的创伤、当代社会问题和精神危机的悲观主义情绪的同时,对寄予理想信念的人类共同体进行乌托邦重构,为身处晦暗时代的人类点燃了诗性之光,体现出作者津岛佑子期冀建构人类共同体的美好愿望和现实关怀。小说对西方社会普遍存在的暴力根源、战后日美关系下凸显的文化迷失、边缘人和少数族裔生存困境所进行的深入揭露与反思,在仍被霸权主义、种族主义及战争等各种灾难笼罩着的当下,具有高度的现实启示意义。
注释:
① 千石英世对津岛佑子小说的分期如下:1971的《谢肉祭》至1984年的《逢魔物语》为前期小说;1986年的《在夜光的追逐下》至1995年的《风啊,驰骋在天空的风啊!》为中期小说;从1998年的《火之山―山猴记》开始的为后期小说(详见:千石英世.水の匂い、キャディの行方[J].フォークナー:フォークナー協会誌(20):131-150:133)。本文沿用这一分法。
② 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日本派出自卫队,津岛佑子连同柄谷行人、中上健次、田中康夫等,发表了《反对海湾战争文学者声明》,维护和平宪法,主张日本遵守宪法,反对日本向海外派兵。
③ 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生的第一代。狭义指1947年至1949年间日本战后婴儿潮出生的人群,广义指昭和20年代(1945-1954)出生的人群。
④ 小说的日文原名为“かがやく水の時代”,其中的“かがやく”为动词,意为“闪光、闪烁、闪耀”,这里采用意译法,将“かがやく”翻译为名词“光”+动词“闪耀”。此译词出现在津岛佑子中译本小说《微笑的狼》的译者后记(详见:津岛佑子.2001.微笑的狼[M].竺家荣,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