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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维特根斯坦论确定性与不确定性

2022-11-28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确定性不确定性

江 怡

(山西大学 哲学社会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论确定性》是维特根斯坦在晚年未完成的系列笔记,他去世十余年后由学生和遗嘱继承人编辑出版。该书的主题是为了反驳G.E.摩尔的常识实在论主张,其中表达了维特根斯坦对知识确定性的深层思考。然而,在该书出版半个世纪后的今天,研究者们围绕书中的主要思想依然存在许多争端和误解。本文试图通过分析不同视野中的解释,提出一种较为温和的解释,并通过对与实用主义、克尔凯郭尔以及当代神经科学的比较分析,指出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在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中的独特地位。

一、不同视野中的《论确定性》

关于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定性》(1)WITTGENSTEIN L. On certainty[M]. ANSCOMBE G E M, WRIGHT G H,ed. Oxford: Blackwell, 1969.文中书名缩写为OC.中对知识的确定性和不确定问题的论述,马尔康姆(Norm Malcolm)在他的《回忆维特根斯坦》(1958/1984)中给出了一种正统解释。他认为,这本书关注的主要是认识论,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是,为了使人类的实践成为可能,有些事情必须免于怀疑,包括提出怀疑的活动,因为“怀疑一切的怀疑就不是怀疑”[1]450。这本书以摩尔(G. E. Moore)提出“这是一只手”命题为出发点,考察了知识主张在人类语言中的作用,特别是“某些经验命题”,即所谓的摩尔式命题或摩尔式的确定性。一个重要的结果是,维特根斯坦声称所有怀疑都嵌入在潜在的信念中,因此必须拒绝最激进的怀疑形式,因为它们在表达它们的系统中形成了矛盾。维特根斯坦还以各种形式对哲学怀疑论进行了新颖的反驳[2]。

克里普克(Saul Kripke)在《维特根斯坦论规则和私人语言》(1982)中提出了他的怀疑论解释。他指出,解释规则的规则没有帮助,因为它们本身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解释。或者,正如维特根斯坦自己所说的那样,“任何解释仍然与其所解释的内容一起悬而未决,并且无法为其提供任何支持。解释本身并不能决定意义”[3]198a。克里普克的例子是,在数学中,表达式的使用规则似乎是针对无数情况而明确定义的。他没有质疑“+”函数的数学有效性,而是质疑“plus”的元语言用法:我们可以用什么事实表明“plus”指的是数学函数“+”?继休谟之后,克里普克区分了怀疑论悖论的两种解决方案。直接的解决方案通过拒绝一个(或多个)导致悖论的前提来消除悖论。持怀疑态度的解决方案接受悖论的真相,但认为它并没有像看起来那样破坏我们的普通信仰和实践。因为克里普克认为维特根斯坦赞同怀疑论悖论,所以他坚持认为维特根斯坦提供了一种怀疑的而非直接的解决方案。[3]123

卡维尔(Stanley Cavell)和麦克道尔(John McDowell)提出了一种非怀疑的解释。从卡维尔的说法出发,即维特根斯坦与杜威等实用主义者相反,对知识的传递潜力感到“失望”。卡维尔在“怀疑论”的标题下对这个主题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对于卡维尔来说,维特根斯坦并不是经典认识论意义上的怀疑论者,相反,他阐明了怀疑主义的“真相”。根据卡维尔的说法,即“我们与整个世界或与其他人的关系不是一种知道,其中知道将自身解释为确定的”[4]45。这允许采取反怀疑或“治疗”的立场,根据这种立场,在掌握说话者话语的含义方面没有哲学问题。

关于阅读《论确定性》的正确方法已经有很多讨论,有人认为这最后一本书代表了他思想的一个新阶段,称为“第三个维特根斯坦”。这个观点以夏洛克(Daniele Moyal-Sharrock)等人的新解释为代表。她认为,对维特根斯坦的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杰作《论确定性》的激进解读,对哲学具有重大意义。它阐明了维特根斯坦关于我们基本信念的本质的终极思想以及他对怀疑主义的揭秘。我们的基本确定性被证明是非认知的、非命题的态度,因此,没有语言发生,但只在我们的行为中表现出来。这种基本的确定性是一种信念,一种原始的信心(ur-trust),其实际性质在迄今为止未解决的范畴上架起了沟通信念与行动之间差距的桥梁。她认为,《论确定性》的大部分内容都致力于充实确定性和知识之间的区别。[5]83翻阅《论确定性》,尤其是在其英文翻译中,人们会觉得维特根斯坦是在描述基本命题,在第341节之后的命题,则被称作“枢轴命题”(hinge propositions)。然而,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说法,无论我们在基石上发现了什么,“打动我们的并非是某些命题……是真的”[1]204。所谓的“枢轴命题”根本不是命题。在《论确定性》中,维特根斯坦是在批评这样一种看法,即认为没有知识是因为一切都可以怀疑。我们需要谈论那种怀疑论——一种对怀疑论的强迫性怀疑,可以将维特根斯坦所拒绝的怀疑论称为一种“怀疑-怀疑论”。

二、我的温和解释

虽然以上各种解释都曾得到一些研究者的支持,但它们显然都以某种外在的理由说明维特根斯坦在书中表达的观点,并把自己的解释归附于维特根斯坦。而我这里提出的所谓的“温和解释”则是指,这里的解释完全出自《论确定性》一书,而不会强加任何额外的解释。根据编者安斯康姆(E. Anscombe)和赖特(Von Wright)的划分,该书共有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滥用“我知道”来提出某些命题(OC,§§1-65);第二部分:信仰与知识的区别(OC,§§66-192);第三部分:确定性和真实性的区别(OC,§§193-299);第四部分:知识和确定性的区别(OC,§§300-676)。下面我们来分别考察一下这些部分的内容,说明维特根斯坦在书中意图达到的主要目的。

第一部分:滥用“我知道”来提出某些命题(OC,§§1-65)

在这里,维特根斯坦试图表明,我们不能肯定地质疑正在发生的事情,因为对知识的确定性提出任何问题都是荒谬的。在这一点上可以突出两种情况。一种是直接体验或特定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使用“我知道”命题来指称一些直接或特定的事物。另一种是数学命题,在任何时候都显示有效。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只有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才能使用“我知道”,否则就是对“我知道”命题的滥用。而导致滥用的主要原因在于,我们没有看到“我知道”的使用是多么具体。[1]11因为“我知道”似乎描述了一种事态,它保证已知的事物,保证它是事实,但人们总是忘记“我以为我知道”这句话[1]12。维特根斯坦指出,“我知道”通常意味着,我的陈述是有正当理由的。所以,如果对方熟悉语言游戏,他就会承认“我知道”的用法。如果他熟悉语言游戏,他就一定能够想象一个人如何知道这种东西。在反驳摩尔的论证时,维特根斯坦指出,对摩尔提出的“我有什么权利不怀疑我的手的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能是,我知道它们存在。因为提出这个问题就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对存在的怀疑只在语言游戏中起作用。因此,我们首先必须问:这样的疑问会是什么样的?而且我们也无法直截了当地理解这一点。在这里,维特根斯坦提出了遵守规则的问题。他指出,如果我们可以提出在正常情况下如何提出问题,我们就一定知道这些正常情况是怎样的,我们也就可以描述在不正常的情况下会是怎样的。这就意味着,遵守规则是以知道不遵守规则的情况为前提的,后者就是一种出错的情况。而正因为存在着不断出错的情况,所以,遵守规则本身就是不确定的。这就是为什么维特根斯坦提出要用一个词的使用去确定一个词的意义的原因,因为每个词的每次使用都是不一样的,因此每次使用产生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这样,遵守规则就与确定意义之间建立了一种对应关系。维特根斯坦说:“当语言游戏发生变化时,概念也会发生变化,随着概念的变化,单词的含义也会发生改变。”[1]65

第二部分:信念与知识的区别(OC,§§66-192)

维特根斯坦在这里提出的这个区别,表明知识的可错性与信念的确定性之间的截然不同。知识可能是错误的,但信念却不会出错,因为不存在非信念的东西。我们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但没有相信或不相信非信念的东西。这表明,知识是认识者与事实的关系,而不是与命题(信念)的意义的关系。与此不同,信念则是相信者与所相信的对象之间的关系,这里的信念对象就是相信者之内的,而不是之外的客观对象。同理,确定性是这样一种东西,人们找不到它的对立面,即使确定性命题不能用它自己的方式表达。关于思想河床的神话就是由信念而非知识组成的。所以,对于信念而言,不存在不确定的东西。

维特根斯坦的论证思路是:我的陈述为真就是验证了我对这些陈述的理解。也就是说,如果我做了一些错误的陈述,我是否理解它们就变得不确定了。对一个陈述的充分检验,这应当属于逻辑,属于语言游戏的描述。某些经验命题为真属于我们的参考框架。描述这个世界图景的命题可能是某种神话的一部分。它们的作用就像是游戏规则:游戏可以完全在实践中学习,无需学习任何明确的规则,因而,这种命题为真本身就是不确定的。这个神话可能会变回一种流动的状态,思想的河床可能会发生变化。我们可以区分水在河床上的流动和河床本身的移动,但两者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确定的是河床,毫无疑问,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提出问题。所有的疑惑都是由于使命题为真或为假的事实。这样,不确定性与确定性并不属于同一层次,也就是说,正是由于缺乏事实,人们才无法确定这些命题,这些命题在某些事实缺失的情况下会断言不确定性。因此,不确定性关乎命题而不关乎事实。这就意味着,怀疑与知识有关,而不确定性与信念有关。他说:“如果你不能确定任何事实,你也不能确定你的话的意思。”[1]114同样,“如果你试图怀疑一切,你就不会怀疑任何事情。怀疑本身的游戏以确定性为前提。”[1]115这就意味着,当我们说“对此无话可说,都是反对”时,这就预设了支持和反对的原则。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能够说出点什么。

然而,如果确定性是基于我们对事实的信念,那么它如何解释命题的不确定性呢?知道就是一种相信吗?如果是这样,这是否意味着怀疑不能来自人们所知道的,而是来自人们所相信的?因此,相信是一种精神状态,其中的不确定性就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相信意味着拥有一个信念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人们就可以恰当地相信某个事情。所以,维特根斯坦这样写道:“当我们第一次开始相信任何事情时,我们相信的不是一个单一的命题,而是一个完整的命题系统。(光线逐渐照亮全部。)”[1]141“在我看来,显而易见的不是单一的公理,而是一个结果和前提相互支持的系统。”[1]142“要能犯错,一个人的判断就一定已经符合了人类的判断。”[1]156他还是以儿童学习为例,说明儿童是通过相信成人来学习的,怀疑总是在先相信后出现的。但是困难之处在于,要认识到我们的信念是毫无根据的。通常情况下,我们所知道的就包含了我们所相信的内容,反之,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必然是我们无法相信的。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相信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因此,当我们在谈论我们所相信的东西时,不包含任何的怀疑和不确定性。换言之,不确定性或许与信念无关,而与知识有关。

第三部分:确定性与真的区别(OC,§§193-299)

主观的确定性和客观的确定性之间有什么区别?主观的确定性保证完全可错,而客观确定性则保证完全无错。错误只会出现在我们的语言游戏中。真只对有根据的事物有效,但对根据本身则无效。根据就其本身而言是确定的,因为根据本身没有真假之别。维特根斯坦明确指出,用“确定性”这个词,我们表达了完全的信念,完全没有怀疑,因此我们试图说服其他人,这就是主观确定性[1]194。但什么是客观确定性呢?维特根斯坦说,这就是当不可能出错的时候。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可能性呢?是指逻辑上不能排除错误吗?我们通常使用“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个词的时候,就像在说“它符合或不符合事实”,但这显然是容易误导的,因为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是这里的“符合”究竟是什么。当我们在问“该命题是真还是假”时,这只是意味着有可能决定去支持或反对它,但这并没有说明做出这种决定的依据是什么。如果有根据的为真,那么这个根据就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显然,确定性只存在于对真假问题的选择决定之中,对于不可出错的根据本身就没有真假选择。这样,我们就必须接受这样一个基本判断,即,知道意味着没有理由怀疑一个人知道什么,而怀疑则意味着人们可以有理由质疑任何没有根据的事情。但是根据主体的原因来怀疑某事是主观的。相比之下,知道是客观地表示主体的根据。维特根斯坦说:“我们问自己:我们如何处理‘我知道……’的陈述?因为这不是心理过程或心理状态的问题。这就是人们必须如何决定某物是否为知识的方式。”[1]230“没有主观确定我知道某事。确定性是主观的,但不是知识。因此,如果我说‘我知道我有两只手’,并且这不应该只是表达我的主观确定性,那么我必须能够让自己满意,我是对的。但我不能那样做,因为我有两只手在我看着它们之前并不比之后更确定。”[1]245这就是维特根斯坦反对摩尔知识论证的主要理由。他的著名口号是:“有根据的信念的基础是没有根据的信念。”[1]253

维特根斯坦问道:“但是什么时候可以说某事是确定的呢?因为某事是否确定是可以争论的;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某事在客观上是确定的。有无数普遍的经验命题对我们来说是确定的。”[1]273他举的例子是,如果某人的手臂被切断,它就不会再长出来。如果一个人的头被砍掉,他就死了,永远不会再活了。可以说是经验教会了我们这些命题。然而,它并不是孤立地教给我们它们,相反,它教给我们许多相互依存的命题。如果它们是孤立的,我可能会怀疑他们,因为我没有与它们有关的经验。显然,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只有在相关的经验系统中,我们才能理解这个系统中的每个经验命题。但这里的经验不是指逻辑意义上的命题为真为假的可能性,而是指过去的经验,这些经验不仅包括自己的,而且包括他人的,我们正是从他人的经验中获得知识。维特根斯坦说,我们相信他人的正是他人的经验,但由此我们也就有了怀疑他人经验的根据,因为他人经验的可错性和自己经验的可错性一样,都是我们能够提出怀疑的主要根据。由此,维特根斯坦提出这样的看法:“我们相信什么取决于我们学到了什么。”[1]286这是由于在他看来,我们的经验决定了我们可以相信的内容。然而,这样的判断显然存在经验上的局限性,或者说是由于经验的限度而导致的相信内容的限度。例如,由于登月之前的经验告诉我们,登月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就相信登月是不可能的。但这显然是假的。这里为假的不是我们的信念为假,而是我们所相信的内容为假。事实上,维特根斯坦始终相信,我们的信念本身不存在真假问题,只有我们所相信的事实可能为真为假。

第四部分:知识和确定性的区别(OC,§§300-676)

维特根斯坦认为,知识与确定性属于不同的类型。但它们不是两种心理状态,而是我们所关心的两种命题形式。知识并不包含可以去怀疑的理由,因为它关心的就是理由,否则知识就变成不确定的了。但确定性却意味着对人们相信知道的一切毫无疑问。它关心的不是理由,而是怀疑。因此,我们正在以知识和确定性玩不同的游戏。知识包含为人们所知道的事物辩护的可能性。因此,知识将是可错的或不可能的。但是确定性不包含要求为确定的事情辩护或不辩护的可能性。他说:“我们现在感兴趣的不是确信,而是知识。也就是说,我们感兴趣的事实是,如果要使判断成为可能,那么对于某些经验命题而言,就不存在任何疑问。或者再说一遍:我倾向于相信,并非所有具有经验命题形式的东西都是一个。”[1]308所以,维特根斯坦指出,当我们说我们知道某个事情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任何处于我们地位的有理智的人都会知道这一点,而对此提出怀疑是没有理由的。这其实就是摩尔在他的命题中想要表达的,即不仅他知道是这样的,而且任何在他的位置上被赋予理性的人都会同样知道。这样,我们提出的问题和我们的怀疑都取决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某些命题是免于怀疑的,就像转动这些命题的枢轴一样。也就是说,某些事情确实是不值得怀疑的,这属于科学研究的逻辑。所以,维特根斯坦说:“我的生命在于我满足于接受许多事物。”[1]344由此,他认为,摩尔命题的错误不在于是否能够对不可怀疑的事物提出怀疑,而在于混淆了确定性与真、确定性与怀疑、确定性与知识等直接的区别。一旦我们清楚地了解了这些区别,我们就不会提出摩尔式命题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维特根斯坦是通过对确定性与知识、怀疑和真等概念的区分,表明确定性与信念有关,与不可怀疑的基本命题有关,这些基本命题是我们在经验生活中可以得到直接或间接验证的命题。同时,这些命题由于其不可怀疑和无法给出理由,因而也就属于具有坚硬逻辑特性的命题。它们与知识性命题之间的主要区别就在于,后者是可以怀疑的,也就是可以给出理由的,因而也就是可真可假的。显然,维特根斯坦是以对确定性的辨明,向我们提出了两个论证:其一,确定性与知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层次的范畴;其二,一旦确定性得以界定,我们就可以描述不确定性的范围。我认为,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主要就是在做后一个工作,即用人类具体活动和语言游戏去描述不确定的东西。正由于它们是不确定的,所以,我们需要有一个东西去规定它们,如同不确定的水流需要河道一样。这个用于规定不确定性的东西,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就是我们日常使用语言的语境。

三、语境中的不确定性

从维特根斯坦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语境为我们恰当地提供了句子的日常使用。当然,一个句子的意义在不同语境中会发生变化。因而,语境决定了一个句子的意义,这表明了意义的开放性。另一方面,意义也取决于语境。语境的不确定,也决定了意义的不确定。但这种不确定是针对某个具体的句子而言的,而不是对句子的整体而言的(虽然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并没有句子的整体这个东西)。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句子的意义在语境中既是确定的,又是灵活的。意义对语境的依赖是肯定的,在灵活语境下意义变化的可能性是不确定的。前者对所有句子具有普遍性,而后者对每个句子具有特殊性。由此,维特根斯坦提出,不确定性是确定性的另一面,但不是相反,就像硬币的另一面。如果不确定性是确定性的反面,两者就应当属于相同的范畴。这说明,不确定性与确定性属于不同的范畴,正如身体与心灵并非属于相同范畴一样。语境属于不确定性的范畴,但信念则属于确定性范畴。语境用于确定意义,意义根据语境的变化而改变;信念则用于规定确定性,排除一切怀疑和可错性。维特根斯坦说:“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才有可能进行调查‘那真的是一只手吗?’(或‘我的手’)。因为如果没有任何严格的限定,‘我怀疑那真的是我的(或一只)手’没有任何的意义。仅凭这些话,我们无法判断是否意味着任何怀疑——也不知道是何种怀疑。”[1]372在他看来,只有在能够确定某个事情后,我们才能有理由去相信这个事情。所以,一定有某个时刻是完全没有任何怀疑的可能的,例如在算术的运算中。这样,我们就必须具有对逻辑的理解基础。他说:“知识归根结底是基于承认。”[1]378而且,“我需要说明的是,即使有可能,也不需要怀疑。语言游戏的可能性,并不取决于所有可以被怀疑的而正在被怀疑的事物。(这与矛盾在数学中的作用有关。)”[1]392如同矛盾在数学中并不是必要的但却是可能的一样,语言游戏也不是必须对可能被怀疑的事物提出怀疑,虽然存在这样的可能性。由此可见,语言游戏的确定性并不是必须的,而只能是可能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句子的意义只能在语境中加以确定。

既然确定性在语言游戏中仅仅是一种可能,就是说,我们并不能完全确定语言游戏的意义所在,或者说,一个句子的意义即使是在一个特定的语境中也并不是必然确定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由此推断,确定性本身就不是我们对句子意义或语言游戏的最终要求,而不过是我们对待句子意义或语言游戏的一种态度?是的,维特根斯坦正是这样理解的。他明确地说,要完全确定地知道一个命题为真,这不过是我们的一种态度问题。因为我们的知识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系统,只有在这个系统中,我们才能赋予每个句子意义。例如,当我们说“我们假设地球已经存在很多年了”,我们这样说是令人奇怪的,因为这个句子属于我们语言游戏的基础部分,因而是不需要怀疑和假设的,它构成了我们所有认知和行动的基础。他说:“‘我相信我知道’不需要表达较低程度的确定性。——没错,但人们并不试图表达甚至最大的主观确定性,而是说某些命题似乎是所有问题和一切思考的基础。”[1]415值得注意的是,维特根斯坦把这种看法归结为某些类似实用主义的东西,也就是说,他试图表明,用语境来确定语言游戏的意义,这类似于实用主义的腔调,但他又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种类似实用主义的世界观。他说:“所以我想说一些听起来像实用主义的东西。在这里,我受到了一种世界观的阻挠。”[1]422

事实上,维特根斯坦是把真假确立在语境基础之上。这就意味着,真假取决于关于基本经验事实的命题。由于关于经验事实的命题存在着真假可能性,因而这些命题是不确定的,或者说,这些经验事实的确定性不是由信念提供的,而是由命题提供的。由于命题本身存在真假,最终发现,这些事实本身无法用确定和不确定来说明,因为它们本身就在那里,对它们而言不存在真假或确定/不确定。由此可见,“真假取决于基本的经验事实”,这意味着基本的经验事实本身无真假,但命题的真假则依赖于它们。因此,真假一定存在于命题之中,而不是存在于基本的经验事实之中。维特根斯坦用他的名字说明真假的含义:“如果我的名字不是L. W.,我怎么能依赖‘真’和‘假’的含义?如果发生了一些事情(例如有人告诉我某事)故意让我怀疑自己的名字,那么肯定也会有一些事情使这些怀疑的理由本身看起来令人怀疑,因此我可以决定保留我原有的信念。但是,难道不可能发生让我完全脱离正轨的事情吗?使我无法接受最确定的事情的证据?或者至少让我放弃了我最基本的判断?(正确与否无关紧要)”[1]515-517在这里,维特根斯坦再次强调指出,为了让我们能够对某些命题提出真假问题,一定存在一些让我们不可怀疑的经验事实。因为,怀疑本身只建立在无可置疑的东西上。

但是,既然一个语言游戏是包含在这个游戏中反复出现的时间过程中的东西,那么似乎不可能在任何个别情况下都说,如果存在语言游戏,那么某个东西一定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可以说,作为一项规则,某些经验判断或其他判断必定是毋庸置疑的。这就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完全确定某个事实。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这个理由很简单,因为用于确定事实的任何理由都是可以被怀疑的,但事实本身(即我们的语言游戏)则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知道事实的存在,并不意味着这个事实本身是确定的,而只是说,这个事实的存在确定地保证了我们有理由去为它们做出辩解。这样,语言游戏的存在就与我们对此的辩护达成了一致。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我知道”,就表明我从经验或其他人那里肯定学到了什么。但这是否意味着知识也需要确定性?或者确定性只是用在一些强调的句子中?维特根斯坦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说:“‘我知道’和‘你可以信赖它’。但不能总是用后者代替前者。无论如何,想象一种不存在我们的‘知识’概念的语言是很重要的。”[1]561-562“因此,短语‘我知道’的目的可能是表明我可以依赖的地方;但是在它正在做事的地方,这个记号的用处必须来自经验。”[1]575所以,“肯定会发生的情况就是,每当我说‘我知道’时,结果证明都是错的。(现眼啦!)”[1]580“‘我知道’可能意味着:我对它非常熟悉——或再说一遍:它确实如此。”[1]582这就意味着,每当说“我知道”时,我们并不需要对这个判断本身给出理由,而仅仅显示了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即“我”所熟悉的并无需给出理由即可确信其存在的事实。对于这样的事实而言,我们无需给出合理或不合理的解释,也就不存在真假的可能性。这个事实本身,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就是我们的语言游戏。语言游戏保证了当我们说“你可以信赖它”时可以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因而也就使得我们的日常语言使用得以可能。

以上情况表明,语境提供了语言游戏的基本方式。对语境而言,存在着确定和不确定的可能性,也就是说,语境的确定和不确定都是可能的;但对于语言游戏而言,则只有它们在这里或在那里的情况,没有确定或不确定的可能。例如,我们不会说“这个游戏是可能的或不可能的”,而只会说“这个游戏是如此这般的”。当我们说“我知道如何玩这个游戏”,这就意味着这个游戏的存在,而不会对这个游戏的确定或不确定提出异议。这样,确定或不确定就仅针对语境而言,而不是针对语言游戏本身而言。在这里,我们不可混淆了语境的多样性和游戏的多样性,因为这是理解语境和语言游戏关系时最容易犯的错误。由于这个问题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因而这里只是简单地说,语境的多样性是用于确定语言意义方式的多样性,而语言游戏的多样性则为构成语境多样性提供了存在论根据。

四、不同视野中的不确定性

关于维特根斯坦对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论述,西方学者们已经有了大量的讨论,相关资料可谓浩如烟海。这里我们主要撷取维特根斯坦与实用主义、克尔凯郭尔以及当代神经科学之间的关系,说明维特根斯坦的论述与这些哲学家和科学家思想之间的明显区别。

(一)维特根斯坦与实用主义

前文提到,维特根斯坦曾认为,自己提出的语境确定意义的观点,似乎有些实用主义的味道,但他又由于担心世界观的阻挠而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然而,不少研究者已经指出,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与实用主义哲学之间的确有不少相似之处。

其一,维特根斯坦把确定性看作是免于怀疑的,认定确定与不确定不属于相同的逻辑范畴。这个观点与实用主义观点不谋而合。例如,劳尔(Jules D. Law)指出,《论确定性》中提出的对确定性的怀疑论免除方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实用主义范本,向我们更加清晰地表明,人类的确定性应当在于没有怀疑,而不是对怀疑的逻辑反驳。“确定性不是我们要获得的东西:它是我们必须已经拥有的东西才能学到任何东西。在最深层次上,它不是接受的决定,而是从不质疑的接受。”[6]322

其二,维特根斯坦的研究风格与实用主义也有共同之处,他是为意义和经验的可能性提供必要条件。例如,皮尔斯特伦(Sami Pihlström) 指出,维特根斯坦与实用主义者的共同立场是,“这只是在我们人类的生活形式、我们做各种事情的习惯背景下,在一个共同的环境中将事物放在一起,这意味着意义和学习是可能的”[7]298。与康德的先验论证不同,维特根斯坦不是在探究理性,而是将我们的实际参与视为构成我们思维的“框架”或“先验基础”。皮尔斯特伦用“行动中的确定性”(certainty-in-action)这个表达方式,说明这个真正的实践维度。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游戏以我们的实际行动为基础,以我们“实际上”不会怀疑的确定性为基础[1]342。然而,与维特根斯坦不同,杜威建议,作为确定性对立面的怀疑,我们可以通过将其转化为问题来解决。这是探究的第一步。杜威也强调,怀疑本身是不确定的,无法指导行动,有必要通过限定它来赋予它一个确定的形式[8]。但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定性》中讨论的案例则拒绝了这样的决定。他认为,我们不能以客观的方式对缺乏一致性进行限定,因为这就意味着“修订”,“这将等同于消灭所有的标准”[1]492。

其三,维特根斯坦对不确定性的论述与实用主义不谋而合。泰勒(James Tayler)认为,实用主义哲学家呼吁将不确定性视为人类理解现实的一种努力,而不是该过程的障碍。他们声称,我们应该将不确定性与易错性结合起来,作为探索世界和发现新事物的先决条件。这样,他们就拒绝为人类努力创造一个永久稳定的认识论基础。[9]在维特根斯坦那里,正如实用主义者所见,知识和理解总是位于特定的环境中,在那里我们做出的假设可能会被证明是错误的。实用主义者对任何为知识和学习建立安全基础、超越不确定性的哲学探索持怀疑态度,因为他们认为,人类探究是一项容易出错的事业。我们了解世界的努力没有开始和结束;它们是各种版本的连续过程,其中知识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流动的和环境相关的。所以,务实的方法将不确定性作为理解现实的先决条件,而不是将其视为障碍。这也是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定性》中对不确定性的基本立场。

(二)维特根斯坦与克尔凯郭尔

克尔凯郭尔在《焦虑的概念》(1844)中指出,不确定性是创造的源泉而不是阻碍它的活力,这就像到一个我们不知道或从未去过的地方冒险[10]187。在他看来,不确定性可以触发这种既可怕又强大的洞察力。他说:“罪以质的飞跃进入了世界,它就这样不断地进入世界。一旦提出飞跃,人们就会认为焦虑会被取消,因为焦虑被定义为自由在可能性中对自身的揭示。质的飞跃显然是现实,因此似乎随着焦虑而消除了可能性。然而,这种情况并非如此。首先,现实不是一个因素;第二,假设的现实是无根据的现实。因此,焦虑再次与假设以及未来有关。”[10]111

这些观念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并不陌生,因为对他来说,不确定性的存在如同确定性一样,原本就是一种通常状态,或者说,不确定性表现在我们日常语言游戏之中,如同确定性表现在我们对经验事实的正常反应之中。所以,我们对不确定性本身不用产生焦虑和恐慌,应当以平常心待之。不确定性的存在就是我们日常活动中的一种常态,我们正是以这种平常心态去看待语言游戏,处理我们的生命事件的。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是否可以确定地相信不确定性是一种生活常态,而在于知道,当我们谈论这种不确定性时,我们是以确定的语气谈论的,正如我们可以说“我不会弄错”时我们实际上是弄错了。我们是否弄错取决于经验事实的验证,但当我们说“我不会弄错”时却是在表达我们的一种态度或信念。前者是确定的,而后者则是不确定的,因为用于表达态度和信念的命题可能出错。这样,不确定性就与我们的语言游戏有关,而不是与我们在语言游戏中表达的事实有关。所以,当克尔凯郭尔说,不确定是创造的源泉而不是阻碍它的活力时,这里的创造活力就是在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游戏之中。

(三)维特根斯坦与当代神经科学

在《论确定性》中,维特根斯坦选择了正常人的头骨充满神经组织而不是木屑这一事实作为他论述确定性的主要例子[1]281。1980年,英国儿科医生约翰·洛伯(John Lorber)报告说,一些明显已经治愈了儿童脑积水的正常成年人,其脑组织体积不超过正常脑组织的5%。虽然最初不相信,但洛伯的观察结果已被法国和巴西的临床医生独立证实。因此,维特根斯坦的确定性变得不确定了。[11]此外,人类大脑的信息内容(记忆)似乎超过了正常大小大脑的存储容量,这一悖论也需要解决[12]。

显然,在维特根斯坦生活的时代所接受的看似确定的事实,在当今科学发展的背景下已经变得不确定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无法完全确定我们所经验的事实呢?或者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某些经验命题的真属于我们的参照系”[1]83?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上文分析中我们已经看到,维特根斯坦所说的确定性并非是与不确定性相对立的反面,而是指不可置疑的经验事实的特征。在这个意义上,科学发展证明了我们以往认为真的事实发生了改变,这并非事实本身变得不确定了,而是我们对事实的信念发生了改变,即由确定无疑的事实信念变成了不确定的信念。显然,这里改变的并非事实的确定性,而是我们对确定事实的信念。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这就是说:如果我说出某些错误的语句,那么我是否理解这些语句就变得不确定了。”[1]81

五、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如下一些比较明确的结论,这些就是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定性》中提出并坚持的主要观点,由此可以清楚地理解后期维特根斯坦在确定性和非确定性问题上的基本立场。

(一)确定性的反面是怀疑而不是不确定性

不确定性不是一种充满怀疑的心理状态。不确定性与知识有关,它具有“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句子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确定性是知识层面的,而不是信念层面的。相反,确定性是关于构成知识基础的信念。知识来源于我们的经验,并由我们的经验验证,但信念来自我们的生活形式,这是我们经验的基础。通过我们对环境的体验,知识使我们能够确定世界上的事物。

(二)主观和客观的确定性

主观和客观的确定性是关于我们的信念,它导致世界上事物命题的真假。如果客观确定性没有错误,那么我们的信念在这种确定性上有可能为真为假。但对于不确定性,根本就没有真假之分。在我们不确定的精神状态中,只有悬念或焦虑。但是,不确定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现实感,通过这种感觉,我们可以质疑正在发生的事情或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意味着,正是我们感到不确定的东西,让我们对在特定环境或情况下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有一些了解,以及我们在现实中存在的感觉,就像焦虑或烦恼让我们知道我们处于什么情况。不确定性使我们像瓶子里的苍蝇一样,试图从瓶子里找到出路。不确定性也使我们对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足够的了解,这超出了它们的真假。

(三)不确定性和经验

虽然我们的行动遵循决定我们在行动中玩什么样语言游戏的规则,但规则并不决定我们正在做什么样的行动。这意味着,在语言游戏中,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是不确定的。例如,很自然地,没有规则可以确定在一场高尔夫球比赛中球会打多远或多高。我们在每场比赛中以不同的方式打高尔夫球是很正常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在游戏中的行为后果对于游戏中的玩家来说是不确定的,因此,不确定性对于游戏中的玩家来说是正常的。

经验在语言游戏中起着重要作用。我们通过经验和遵循规则来玩游戏。游戏规则规定了我们知道如何玩游戏的游戏规范。经验告诉我们过去在这样的游戏中发生了什么,但并没有告诉我们未来会发生什么。规则阐明了游戏的一般情况,而经验告诉我们在特定情况下发生了什么。然而,没有任何规则和经验可以教会我们在游戏中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这意味着未来会发生什么是不确定的或意外的。

经验教给我们的教训是,无法做出最终决定,没有任何尝试在游戏中的新情况。遵循规则是在语言游戏中不断尝试摆脱智力困惑的方法,就像苍蝇试图从瓶中找到出路一样。

(四)不确定性和新常态

由于经验和知识的不确定性,我们无法确切知道游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在游戏中按规则行事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们在玩游戏的时候总是违反规则,这也是正常的,这会在游戏中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这些后果是游戏的一部分,由我们的行为组成。另一方面,情况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不仅游戏需要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我们也需要根据经验来应对变化。因此,出现新情况是正常的,我们必须习惯于在新情况下行动和生活。

总之,不确定性不是维特根斯坦想要拒绝的东西,而是他试图在某些信念中安定下来的东西。他承认知识的不确定性,并建议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这种意义上的不确定性,在我们的语言游戏中被实例化。语言游戏与知识有关,这意味着它们是关于我们知道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正确使用我们的语言。由于我们对游戏知识的缺乏,我们是否可以永远正确地使用我们的语言,这总是不确定的。因此,面对不确定性应当是我们从事语言游戏的一种常态。

致谢:本文最初是我于2021年10月9日在厦门大学“南强哲学论坛”第237期的线上讲座内容。同年10月23—24日参加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和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2021年年会“面向不确定性的哲学探索”,11月5日参加中国维特根斯坦学会第5届维特根斯坦学术研讨会,我以相同题目做大会主题发言,10月30日在上海大学也做过相同题目的报告。感谢所有参加者对本文最初版本提出的意见和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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