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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深涛从寒毒论治痛性糖尿病周围神经病变

2022-11-27黄博臻马运涛吴深涛

中医药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元阳干姜桂枝

黄博臻,马运涛,吴深涛

(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国家中医针灸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天津 300381)

痛性糖尿病周围神经病变(painful diabetic peripheral neuropaphy,PDPN)是糖尿病常见的微血管并发症。PDPN的临床表现多样,核心特征为神经性疼痛,病程长,多数超过3个月,疼痛包括自发性疼痛、痛觉过敏、痛觉超敏[1],可伴随肢体远端对称性麻木、感觉异常等,其严重影响患者的工作与生活,也给社会带来了沉重的负担。PDPN的发病机制十分复杂且尚未被完全阐明,主要包括代谢紊乱、血管内皮损伤、氧化应激等[2],现代医学对于PDPN的治疗主要在于控制血糖及缓解疼痛,但本病的治疗现状仍不尽如人意,约有50%患者的疼痛无法得到充分缓解[3],中医药因具有多靶点干预、个体化治疗等特点,近年来备受国内外学者的关注[4]。因此,针对本病应充分发挥中医药防治疾病的独特优势,以期为建设“健康中国”贡献力量。

吴深涛教授是天津市名中医,第六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对糖尿病及其慢性并发症的中医辨证论治有独到见解。吴师认为PDPN缘于消渴病日久,经脉痹阻不通,以疼痛为主要表现,故常称之为“消渴病痛痹”[5],并指出其病机为寒毒伏络、凝滞气血、衰败元阳。运用兴阳散寒、活血剔络法治之,疗效颇佳。有幸跟师临证,收获良多,特将吴师从寒毒论治痛性糖尿病周围神经病变的经验总结如下,以飨同道。

1 中医学对寒毒的认识

1.1 历史沿革

中医寒毒之论肇始于《黄帝内经》,《素问·五常政大论》曰:“少阴在泉,寒毒不生,其味辛,其治辛苦甘,其谷白丹” 。张志聪注:“毒,独也,谓独寒独热之物类,则有偏胜之毒气矣”,即《素问·五常政大论》所言的寒毒非毒邪之意,乃具有寒凉偏性之药物或食物。寒毒被用以指代毒邪源于医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谓:“其伤于四时之气,皆能为病,以伤寒为毒者,以其最成杀厉之气也”。自此,寒毒成为重笃之寒邪的代名词。隋唐时期,对寒毒的特征性表现描述得更加具体、形象,常以疔疮、疖肿等形式展现。如《外台秘要》中言:“疔毒为疮,肉中突起,如鱼眼状,赤黑碜痛,是寒毒之结。”明清时期,以王维德为代表的外科全生派医家,创新性地提出了“毒即是寒”“气血寒而毒凝”等观点,其所创名方“阳和汤”开和阳解毒之先河,对中医临证思维的拓展意义深远。

1.2 形成机制

寒毒之形成,主要来自“外受暴寒”与“内寒久蓄”两种途径。“外受暴寒”即“寒邪盛而为毒”,壅遏肌表则气血凝滞,如《婴儿论》云:“指头触寒毒,血顽凝”;或直中脏腑则元阳衰败,如《景岳全书》曰:“寒毒之气充塞表里,经脏俱闭,故致危剧”。“内寒久蓄”即“寒邪蕴而成毒”,主要指因饮食、药物所伤,致寒毒败坏脾胃,如《卫生宝鉴》记载有因过食寒凉后复用寒药,“阳气潜伏,寒毒留连”而“脐腹冷疼、时发时止,逾七八年不已”。《普济方》亦云:“寒毒入胃,则血脉凝滞,真气销铄,而成废人。”需要明确的是,随着全球气温上升和供暖水平的提高,“外受暴寒”的出现频率逐渐减少,而因过食生冷、凉药所致“内寒久蓄”日趋成为寒毒形成之主导因素。

2 寒毒与PDPN的关联

《素问·痹论》曰:“痛者,寒气多也,有寒故痛也”,吴师强调,PDPN多属顽痹,其表现的疼痛有重笃、苛痼的临床特点,较一般寒邪所致的痛症而言更为深重,故其并非“常寒”可致,实乃寒毒所伤。吴师认为,寒邪冰彻,渐伏于内,日久可凝结为毒,正如尤在泾《金匮要略心典》云:“毒者,邪气蕴蓄不解之谓”。故将寒毒伏络、凝滞气血、衰败元阳定义为PDPN的核心病机更符合临床实际。

2.1 寒毒凝滞气血,不通则痛

PDPN患者常见下肢剧烈冷痛、刺痛,疼痛部位固定不移,入夜痛甚,甚则因痛而失眠、抑郁,可伴随麻木、厥逆,得温则减,面色晦暗,趺阳脉搏动减弱或消失,舌质紫暗有瘀斑瘀点,苔薄白,脉弦涩。《素问·举痛论》曰:“寒气入经而稽迟,泣而不行,客于脉外则血少,客于脉中则气不通,故卒然而痛。”吴师指出:常寒非毒,生毒之寒必是寒邪冰彻而凝结为毒。沉寒痼冷蕴积,深伏经隧脉络,经络气血凝滞,痹阻不通则痛。叶天士认为“久痛入络”“久病入络”,吴师对此深有体会,认为PDPN患者兼具痛痹和顽痹的特点,乃寒毒伏络,凝滞气血所致,谨遵《黄帝内经》“疏其血气,令其条达”之训,治以散寒止痛、通经活络。

2.2 寒毒衰败元阳,不荣则痛

吴师常言:“正虚之处,便是毒留之所。”寒毒本身极易伤阳,其出现亦说明体内已有阳衰,即所谓的“阳不胜其阴”。寒毒非“常寒”,其所伤亦非寻常之阳气,乃元阳,人安身立命之根本。《医理真传》言:“按人身立命,无非活一口真气,真气一足,万窍流通,一切阴邪,无从发起……贵宜峻补元阳。”吴师认为,PDPN患者寒毒内蕴,衰败元阳,经络久失温煦,不荣则痛。正如《素问·生气通天论》所云:“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因此,PDPN治疗中驱散寒毒固然重要,但亦勿忘峻补元阳。

3 寒毒所致PDPN的演变

寒毒所致的PDPN呈现渐进性发展的态势,分阶段论治,把握疾病规律,权衡祛邪与扶正之间的关系,有利于尽早截断病势。

3.1 寒毒初结,气虚血瘀

此阶段的PDPN患者主要表现为感觉异常——四肢末端麻木不仁或蚁行感、踏棉感、手袜套样征等,可伴有疼痛,但疼痛尚可忍受。吴师认为,此阶段麻凉痛兼具,以麻木为主,其病机为寒毒初结,气虚血瘀。《灵枢·寿夭刚柔》云:“寒痹之为病也,留而不去,时痛而皮不仁。”《素问·逆调论》曰:“荣气虚则不仁,卫气虚则不用,荣卫俱虚,则不仁且不用。”此阶段当散寒通滞、益气活血,吴师常以黄芪桂枝五物汤合当归四逆汤治之。黄芪桂枝五物汤侧重于益气温阳,当归四逆汤侧重于养血活血。《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曰:“血痹阴阳俱微,寸口关上微,尺中小紧,外证身体不仁,如风痹状,黄芪桂枝五物汤主之。”黄芪桂枝五物汤有振奋阳气、温通经脉之功,吴师常重用黄芪以起沉疴,60 g为起始量,取其“气能帅血”之意。《伤寒论》载:“手足厥寒,脉细欲绝者,当归四逆汤主之”,吴师常用当归四逆汤温经散寒、养血通脉,并在此方基础上加用吴茱萸、干姜、肉桂,师于仲景之“若其人内有久寒者,宜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

3.2 寒毒蕴结,阳衰络阻

此阶段的PDPN患者主要表现为剧烈疼痛——冷痛或刺痛,痛不堪忍,入夜尤甚,严重影响睡眠与情绪。吴师认为,此阶段疼痛剧烈难忍、病情迁延不愈,温阳常法诸方一般难以奏效,其深重、顽固正体现了此时阴寒内盛,酝酿成毒,寒毒衰败元阳、凝滞脉络之病机。故吴师常以乌头桂枝汤为基础方,加入虫类药以治之。乌头桂枝汤驱散沉寒痼冷、峻补衰败之元阳,《金匮要略》用之于“灸刺诸药不能治”之时,吴师称其为“以毒攻毒”的代表方,即用乌头之“热毒”攻逐痼结之寒毒。《本草正义》[6]言乌头能“疏通痼阴沍寒”“破诸积冷毒”。吴师遵循“初为气结在经,久则血伤入络”(《临证指南医案》)之说,认为寒毒蕴积日久,深伏经隧脉络,凝滞脉络气血,非虫蚁搜风剔络难以治愈。临证善用止痉散(蜈蚣、全蝎)化裁以祛风止痉、通络止痛。《医学衷中参西录》[7]言蜈蚣:“凡气血凝聚之处皆能开之”;《本草汇言》[8]记载全蝎有“辛烈攻走之性”,乃“攻风毒之药”。蜈蚣、全蝎亦血肉有情之品,取其以通为补,以通为助之意。

3.3 寒毒渐退,脾肾阳虚

此阶段的PDPN患者剧烈疼痛经治疗后多已缓解,但常见正气虚损的表现。吴师认为此乃毒去正虚,为痿痹相兼,当以扶正为主,攻邪为辅。正虚主要责之脾肾阳虚。偏中阳衰弱、阴寒内盛者,吴师强调当温健大虚之中阳,驱散残余之寒毒,喜用大建中汤化裁治之。大建中汤出自《金匮要略》,主治“心胸中大寒痛”,症见“上下痛而不可触近”,其核心病机在于脾胃阳衰、阴寒内盛,药证合拍,故吴师常以干姜、人参温健中阳,配伍蜀椒散寒止痛。偏肾阳虚衰、阴寒痼结者,吴师常言需益肾壮督培元、散寒通络蠲痹,方用自拟壮督蠲痹汤(鹿角霜、熟地、狗脊、骨碎补、杜仲、牛膝、独活、桑寄生、威灵仙、防风、桂枝、川乌、干姜、白芍、甘草)。吴师用鹿角霜引它药入督脉,正如叶天士[9]所言:“督脉为病,用鹿角以为温煦”,督脉为“阳脉之海”,统领一身之阳,治从壮督益肾优于单纯温补肾阳[10]。熟地、狗脊、骨碎补、杜仲、牛膝益肾培元,强筋健骨;独活、桑寄生、威灵仙、防风、桂枝祛风散寒,通络止痛;川乌、干姜散寒止痛,白芍、甘草相配缓急止痛,干姜、甘草相伍辛甘化阳,同时能顾护中气。吴师指出,此阶段川乌用量宜小,因为辛散寒毒的同时亦有耗气之弊。

4 验案举隅

患者,曹某,女,50岁,2018年6月10日初诊。主诉:血糖升高6年,伴双下肢间断麻木疼痛4月。患者因双下肢麻木疼痛,先后于外省市各大医院辗转住院治疗,中、西药物遍试,时有小效,停即复发,愈渐加重,痛不欲生。经同道介绍,专程来津求治于吴师。刻下:神清,精神弱,双足袜套样感,双足底及足趾麻木、疼痛、怕凉,双足背、踝部及双小腿处对称性刺痛、蚁行感,坐位及站立位时疼痛明显,夜间痛剧而无法入睡,伴手指震颤,背部及臀部时发接触性、触电样疼痛感,口渴欲饮,纳呆,胃脘部有瘙痒感,视物模糊,乏力消瘦,大便干,2~4日一行,小便调,舌红少苔,脉弦细。查体可见下肢瘦削。辅助检查:糖化血红蛋白6.70%。糖尿病周围神经检查:上下肢周围神经源性损害。下肢动脉彩色多普勒:双下肢动脉硬化,斑块形成。肝、肾功能提示大致正常。西医诊断:痛性糖尿病周围神经病变、糖尿病周围血管病变。中医诊断:消渴病痛痹(寒毒顽痹证)。治法:兴阳散寒、活血剔络。予乌头桂枝汤合黄芪桂枝五物汤加减。处方:制川乌7 g(先煎),干姜15 g,桂枝35 g,炙甘草15 g,赤芍35 g,黄芪60 g,陈皮15 g,烫水蛭6 g(后下),醋莪术15 g,醋乳香15 g,当归30 g,川牛膝20 g,怀牛膝20 g,穿山龙50 g,刺五加30 g,木瓜30 g,烫狗脊30 g,盐杜仲30 g,天麻15 g,北沙参25 g,先行1剂,水煎服。

后以此方化裁,每3日一调方,二诊、三诊后渐增制川乌剂量至45 g(先煎)。

2018年6月18日四诊:始有小效,痛势似减,夜可小睡片刻。效不更方,上方制川乌加至60 g(先煎),加徐长卿30 g,炒酸枣仁50 g,白芍30 g,2剂,水煎服。

2018年6月20日五诊:痛减至患处可触,诉夜间可连睡1 h,欣喜不已。调整前方剂量:制川乌70 g(先煎),干姜20 g,川牛膝40 g,炙甘草20 g,另加黑顺片20 g(先煎),法半夏30 g,鸡血藤60 g,4剂,水煎服。治疗期间双足袜套样感、双足底及足趾麻木疼痛及冷感减轻,夜间可间断睡眠近4 h。

2018年6月24日六诊:诸症续缓,加全蝎6 g,蜈蚣2条,土鳖虫10 g,炒僵蚕10 g,以剔络中之寒毒,5剂,水煎服。治疗期间双足背及双小腿处对称性刺痛、蚁行感始有缓解,复查肝、肾功能均为正常。

2018年6月29日七诊:双足袜套样感、足底及足趾麻木疼痛、怕凉症状均再减,坐位及站立位时的疼痛减轻,背部及臀部接触性、触电样疼痛感亦明显缓解。但近日自觉乏力,此乃毒去正虚,改予人参散化裁。处方:太子参30 g,炙甘草20 g,细辛9 g,麦冬20 g,桂枝30 g,丹参20 g,干姜15 g,制远志20 g,制吴茱萸10 g,蜀椒10 g,制川乌25 g(先煎),黑顺片10 g(先煎),鸡血藤70 g,黄芪70 g,木瓜30 g,白芍60 g,牛膝30 g,天麻15 g,5剂,水煎服。

上方化裁,扶正为主,仍每3日一调方,八诊、九诊渐减制川乌之量。

2018年7月11日十诊:诸症续缓,夜寐尚安。前方中制川乌、天麻减量,加徐长卿30 g,干石斛30 g,赤芍30 g,川芎25 g,薏苡仁30 g,穿山龙50 g,2剂,水煎服。

2018年7月13日十一诊:诸症显缓,又现双下肢伸直时牵拉神经产生的放射痛,属血不养筋,继以前方化裁,续减制川乌并加大剂当归养血柔筋,5剂,水煎服。

2018年7月18日十二诊:患者神清,精神可,虽尚有夜间轻痛,但已减轻至可连续睡眠,双下肢伸直时牵拉神经产生的放射痛已明显缓解,背部及臀部接触性、触电样疼痛感消失。复查肝、肾功能仍正常,患者谓似重获新生并出院。

按语:本案之痹痛重笃苛痼,令患者苦不堪言。吴师指出,其病机是寒邪冰彻结聚成毒、深伏脉络、凝滞气血、衰败元阳。前期寒毒痼结,虽有正虚,然邪盛为急,非大辛大热之药难以撼动痼根。患者以疼痛为主要表现,故吴师处以乌头桂枝汤驱散重笃之阴霾,伸展衰败之元阳,制川乌由7 g逐渐加量直至70 g,伍以黑顺片、法半夏,相反相成、相激相荡,而见著效。针对寒毒蕴结,气血凝滞,除用草木类活血行气药,吴师亦伍虫类药搜风剔络。查体时见患者下肢瘦削,审症求因,分析此乃阳气虚馁,不灌四末,故合用黄芪桂枝五物汤扶正导阳气,通脉络以行气血。后期寒毒渐退,扶正为要,患者自觉乏力,吴师认为此乃寒毒蕴结,衰败阳气。脾主四肢,中阳虚损,则四肢痿痹不用,故以《备急千金要方》[11]人参散化裁,以温健中阳、散寒止痛。本案因用大剂制川乌、黑顺片,故3日一调方,且期间数查肝、肾功能均为正常。虽得益于大剂毒药攻邪,然切不可猛浪行事,宿邪胶着难化,王道无近功。吴师嘱咐,制川乌的使用宜从小量起始,不知者可逐渐加量,以知为度,同时需定期复查患者的肝、肾功能。此外,吴师常伍干姜、甘草以增效减毒。值得一提的是,治疗中芍药、当归、鸡血藤用于养血活血以除血痹,濡养筋脉充灌四肢,并可制全方辛燥之性。

5 结语

PDPN,为“灸刺诸药不能治”之难病,其病性已非单纯的“寒气入经而稽迟,泣而不行”。治疗时需辨别虚实标本的主次,邪实为主时,非以毒攻毒难以撼动痼根,治以大辛大热之品兴阳活血,剔除脉络深遂之寒毒。正虚为主时,当扶正导阳气,通脉络以行气血。权衡祛邪与培本的偏重,分期论治,循序渐进,可获良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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