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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详“桐城派”批评之学理反思

2022-11-27张燕芹欧明俊

关键词:湘乡桐城派骈文

张燕芹,欧明俊

李详“桐城派”批评之学理反思

张燕芹,欧明俊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李详“桐城派”批评是“宗派”之争、“骈散”之争、“汉宋”之争、“新旧”之争的合力效应。“派别”界说上,李详否认“桐城派”,有意误读其义界,忽略流派多元性,存门户之见;但他于“桐城”之外率先命名“湘乡派”,点明“桐城派”转型契机。“骈散”观念上,李详批评“桐城派”、批评林纾,有意张扬骈文地位,争夺话语权;但他指出“桐城”古文空疏之弊,理性评价“桐城先贤”与“桐城后学”,利于“桐城”古文近代转型。李详立于“汉学”阵营,批评遵奉“宋学”的“桐城派”,以宣扬“汉学”;新、旧文化冲突时,他自觉以“旧派”文人身份对抗“新文学”阵营,力图维护“旧文学”。梳理并反思李详“桐城派”批评,对深化李详研究、“桐城派”研究、骈文学研究、近现代文章学研究及文学批评史研究皆有助益。

李详;“桐城派”;“宗派”之争;“骈散”之争;“汉宋”之争

文学“批评”概念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批评”概念指具体作家作品的评价,广义“批评”概念指整个文学评价即文学批评、文学理论[1]。本文用广义文学“批评”概念。李详(1858-1931),字审言,兴化(今属江苏)人。晚清民国著名骈文学家,与王式通并称“北王南李”,与孙德谦合称“李孙”,又与刘师培同为“扬州学派”后劲[2]。其“桐城派”批评关涉“桐城派”研究、近现代文章学和文学批评史研究。目前学界“桐城派”批评研究成果有:陈云昊《可变与可法:“钱基博、李详之争”与桐城派批判》指出钱、李二人论争实为“桐城派”与反“桐城派”的学理妥协,点明李详“桐城派”批评家身份,但并未揭示李详“桐城派”批评理念全貌;任雪山《钱基博与桐城派关系考辨》涉及李详对林纾批评,指出李详观点偏颇;吕双伟《清代骈文理论研究》、张嘉慧《李审言〈文选〉学研究》、刘涛《李详骈文思想探析》探讨李详骈文观念,论及李详批评“桐城末流”空疏不学。综上,李详“桐城派”批评研究尚有较大创新空间,其批评全貌有待梳理与反思。本文对李详“桐城派”批评进行理性观照与学理反思,以期深化李详研究、“桐城派”研究、骈文学研究、近现代文章学及文学批评史研究。

一、“桐城派”界说分歧与“宗派”之争

“桐城派”起于乾嘉年间,衰于清末民初,历时二百余年。“桐城派”研究脱胎于传统印象式批评,光绪中后期(1886-1908),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发其端,随后,“派别界说”成为研究首要命题,“桐城派”有派论者与无派论者各执己见[3]。“桐城派”有派论者多为“桐城派”内弟子或与“桐城派”关系密切者。“桐城派”内弟子坚守程朱“道统”,为文谨守“义法”,捍卫方苞、刘大櫆、姚鼐“桐城三祖”地位,巩固门庭,张裕钊、吴汝纶、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皆如此。与“桐城派”关系密切者如徐世昌招揽大量“桐城派”文人进入幕府,有力地推动了“桐城派”在北方的传衍[4]。“桐城派”无派论者则认为“文学无派别”,以此否定“桐城派”,李详、章太炎、刘师培等皆持此论。“桐城派”内部也开始小范围裂变,出现“叛教之徒”,如吴敏树《与筱岑论文派书》强烈反对“桐城派”宗主派别,认为“文章艺术之有流派,此风气大略之云尔,其间实不必皆相师效”,他质问道:“韩尚不可为派,况后人乎?乌有建一先生之言,以为门户涂(途)辙,而可自达于古人者哉!”[5]298“桐城派”内部“反叛者”终究为数不多,未成气候。此时,“派别”界说的对立性一定程度显示出“桐城派”发展真实境况。

李详为反对派别论者之一,光绪三十四年(1908),《国粹学报》刊登其《论桐城派》一文。文章自训诂“派”字始,否定“派”之正途,又溯源前人师法承袭,驳斥江西诗派“一祖三宗”说的正统性,借此否定“桐城派”所祖述的“一祖三宗”,拆卸“桐城派”立宗之旨。“天下文章”真的尽在“桐城”吗?他指出:“此乃一时兴到之言,姬传先生犹不敢承,其《与王惕甫书》但自居于宋穆伯长、柳仲涂一流,为扬徽之首涂(途)。先生之谦,固不可及。”[6]887认为“桐城派”本为“一时兴到之言”,“桐城派”开山祖姚鼐“犹不敢承”,后辈怎敢妄自标榜“桐城派”?《愧生丛录》亦曰:“相去未久,即有据程鱼门言,尊为‘桐城派’,比于豫章之‘一祖三宗’,而莫敢有抉籓篱以出,甚非先生(姚鼐)所乐闻也。”[6]531认为“桐城派”仅是程晋芳戏言。《论桐城派》层层递进,驳斥“桐城派”派别论,竖起“桐城派”批评标靶。此后,《国粹学报》一定程度上成为“国粹派”批评“桐城派”的大本营。

为了夯实“桐城派”无派论,李详于“桐城派”之外命名“湘乡派”。《论桐城派》曰:“(曾文正)自为一派,可名为‘湘乡派’”[6]888,指出以曾国藩为代表的古文群体可另立为“湘乡派”,试图削弱“桐城派”阵营。《药里慵谈·曾国藩古文派别》曰:“湘乡曾氏古文,导自梅伯言氏,熟于阳刚阴柔之旨,极其伸缩变化,铿訇隐辚辚,自成清越,刘彦和《文心雕龙·风骨》一篇,固曾氏所心摹手追者。”[6]657认为曾国藩古文虽源于梅曾亮,但“熟于阴阳刚柔之旨”,奇偶错综且偶多于单,有别于“桐城派”散句单行,为文已超越“桐城”藩篱。随后又推举瓣香曾氏的张裕钊、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曾门四弟子”,以此和“姚门四弟子”抗衡,巩固“湘乡派”为文宗旨和理论主张[7]。指出“桐城派”发展至民国,并非一脉相承、一枝独大,“湘乡派”作为其旁支,早已自成一家。

从文学史规律和文学观念看,李详否定“桐城派”派别之称有一定合理性。“桐城派”自身是不断“建构”的文学流派,“桐城派”自姚鼐始才有自觉建派行为,至梅曾亮等人发扬光大,故姚鼐之前,“桐城派”并不存在,这是对过度阐释“桐城派”且将其创派者追溯至方苞乃至戴名世的一次“反拨”[8]52-56。他发现曾国藩对“桐城派”古文的超越,指出曾氏为文取径广泛、奇偶相间,这无意中为“桐城派”近代转型指出向上一路,命名“湘乡派”也为文学史研究提供了新视野。

从“流派”多元性角度解读,李详此举不免有门户之见。“派别”界说上,李详以狭义“文章”概念阐释“桐城派”,认为“桐城派”重视古文而排斥骈文,故而他站在维护骈文立场上,否定只尊古文的“桐城派”,其实这是李详有意误读“桐城派”义界。“桐城派”虽尊崇、倡导古文,但并不局限于古文创作,其骈文、时文皆有成就,并非纯粹的“古文”流派,这是“桐城派”的“原生态”内涵[9]。姚鼐《复秦小岘书》曰:“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分,异趋而同,为不可废。”[10]80主张三者乃为学之长,不可偏废,这是以“学术”立场界说“桐城派”。“桐城学派”是上位概念,“桐城文派”是下位概念,“桐城学派”还包括桐城经学、桐城理学等。他的“桐城派”界说,以单一线性思维,认为“古无师法”“古无宗派”,轻视“桐城派”历史性存在,忽略了派别的多元性。但历史是发展变化的,“古无”不代表“今无”,亦不代表“今非”,不能完全以今之是非论古之是非[11]。他既然承认“桐城派”之外应另立“湘乡派”,表明认同“文学有派别”,继而才能在承认派别的基础上否定“桐城派”。且与“湘乡派”相比,“桐城派”有共同的文学理念、清晰的群体成员与传衍脉络,更应当被界定为一文学流派,“桐城派”的“一祖三宗”之说亦是合理的。

“湘乡派”的“命名”起于何时?李详《药里慵谈·曾国藩古文派别》云:“吾虑湘乡一派,积久渐绝。”[6]658《论桐城派》亦曰:“此又文正自为一派,可名‘湘乡派’。”[6]888有学者认为李详《药里慵谈·曾国藩古文派别》最早提出“湘乡派”命名[12]。另一观点则认为“湘乡派”最早被视为古文派别可能首见于李详《论桐城派》一文[13]。李详《药里慵谈》原名《窳记》,又名《拭觚》《脞语》,“余之号窳生也,在乙未丙申间……其笔记亦于彼时草创,至今有十许册,取视皆繁冗,因小加裁削,约可得四五卷,题曰《窳记》……丁未十月李详审言记”[14]。此处,乙未年和丙申年分别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与光绪二十二年(1896),丁未年为光绪三十三年(1907)。《论桐城派》最早发表于《国粹学报》光绪三十四年(1908)第4卷第49期,《药里慵谈》创作时间显然早于《论桐城派》写作时间。据此可见,李详最早应在《药里慵谈·曾国藩古文派别》中提出“湘乡派”命名。但“湘乡派”命名当时并未引起学界重视,“旧派”文人学者对“湘乡派”的批评并未上升至理论批评。李详作为“湘乡派”首次“命名”之人,在著作中亦无继续阐发。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胡怀琛《中国文学史略》、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等著作陆续出版,“湘乡派”作为文学流派被学者接受,其“命名”的影响始扩大,至于“湘乡派”是“桐城派”之“嗣音”或“别宗”,则需另行讨论。

二、“桐城派”空疏之病与“骈散”之争

李详《论桐城派》批评“桐城派”只知标榜“桐城家法”,为文“句摹字剽,于其承接转换,‘也’‘耶’‘与’‘矣’‘哉’‘焉’诸助词,若填匡格,不敢稍溢一语……而于姬传所云‘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阙一’,则又舛焉背驰。若适燕之南其辕;博士书驴券,累纸不见‘驴’字;又若为人作奏,而葛龚之名未去者”[6]888。《与孙益庵三函》之二亦曰:“(桐城派)空疏无识,至谓‘桐城义法’衣被天下,如唱梵呗,寻声按谱,有契佛意,实则皆负如来别义。”[6]1038批评“桐城派”囿于“桐城义法”,“空疏无识”。

李详并非批评“桐城派”古文空疏之病的独行者,近现代其他学者针对此弊病亦有纠弹之举。傅斯年《文学革新申义》曰:“(桐城末流)不尚学问,而智识日益空疏。托辞曰‘庸言之谨’,实则戕贼性灵以为文章耳。”[15]认为“桐城”之文的空疏已达到戕害“性灵”的地步。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曰:“特文以征实为最难,故枵腹之徒,多托于桐城之派,以便其空疏……其墨守‘桐城文派’者,亦囿于‘义法’,未能神明变化。故文学之衰,至近岁而极。”[16]将“桐城派”后学称为“枵腹之徒”,批评其所作之文“空疏”,致使近代文学衰颓至极。刘师培此言虽不免门户之见,但批评“桐城派”空疏之病,切中肯綮。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说:“桐城之说既盛,而学者渐流为庸肤,但习为控抑纵送之貌而亡其实;又或弱而不能振”[17],认为“桐城派”至近代积弊已久,导致文章衰弱不振,与刘师培观点相近。三人阵营不同,但观点颇一致,可见李详所批评的“桐城派”古文“空疏”之弊不是个人偏见。

“桐城派”本身理论的缺陷是导致其古文内容空疏的原因之一。“唐宋八大家”虽强调“载道”,以提升文的深度,但作文并不一味强求合“道”,此时“道”并未限制文的艺术创新;而“桐城派”一直努力将程朱“道统”融入韩欧“文统”,追求“义法”“雅洁”等,求之愈精,束缚愈深,故而“桐城派”古文不逮“唐宋八大家”。“桐城派”古文空疏之病与自身传衍规律亦有关联。一个流派的诞生、发展至消亡,摆脱不了历史发展规律的必然性。“桐城派”历经百年传衍至近代,积弊已深,思想僵化,此时旧文学已陷入困境,林纾、姚永朴等“桐城后学”在理论上的小修小补,显得力不从心,无法挽救颓势。

“桐城派”可分为“桐城派”渊源、“桐城派”本身、“桐城后学”三部分,近代“桐城派”成员属于“桐城后学”。[9]56李详批评的“桐城派”非整个“桐城派”,而是特指“桐城后学”中成就不高的“桐城末流”。他明确指出“桐城末流”弊病。王利器《〈兴化李审言先生文集〉序》说:“(李详)乃作《论桐城派》一文,极言其末流之弊,天下韪之。”[6]3他批评的仅为“末流”。《与陈含光四函》之一曰:

自《论桐城派》一首,著于《国粹学报》,为海内仇视久矣。详所恨者,渠辈概不读书,专致意于起结伏应,守为“义法”,稍溢一分,不啻失父母之欢,犯大不敬。[6]1056

批评“桐城末流”不读书、拘泥“义法”,意在纠正近代古文流弊,并非否定整个“桐城派”,《论桐城派》明确说:“余于今之能治桐城古文者,皆在相知之列,其学又皆有余于古文之外,未尝不爱之重之,余之此言,盖专为救弊而发。”[6]888客观评价“桐城后学”,态度理性。他强调应该多读书,作《骈文研究法》以示人津筏、度人金针。

其实,李详还肯定“桐城先贤”成就。《药里慵谈》曰:“余谓自乾嘉以后,诗学凡数变,其间以惜抱先生源流最正。”[6]629《与钱基博四函》之二曰:“弟于姚郎中学问,亦所宗仰。”[6]1050他也承认“桐城后学”中有优秀者,《与陈石遗四函》之二曰:“马通伯(马其昶)虽论文宗旨不同,尚有识见。”[6]1043《与张江裁四函》其一曰:“范伯子(范当世)亦故人也,其文极深湛,而规模少狭。”[6]1068《与张江裁四函》其二曰:“北江先生(吴闿生),向所未习,既为吴冀州(吴汝纶)子,宜有胜者。亦尝见其文数首,似批点家能手。”[6]1069肯定马其昶、范当世、吴闿生“桐城后学”的古文成就。

但作为骈文学家,李详有自身立场与使命。明末以来,骈文与古文势力随时代流变、消长。明末,骈文“学汉”“泥古”;清初,推尊“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明显占据有利地位;乾嘉时期,“桐城派”蔚然兴起,不断发展壮大,亦是推尊“唐宋八大家”古文的必然趋势。当“桐城义法”为古文张宗立派时,富有“汉学色彩”的骈文又兴起,与“桐城古文”抗衡,两者并驱而行,“骈散”之争逐渐升温。汪中、阮元等致力于骈文理论建设,积极编选骈文选本,阐述骈文观念,推尊骈文“正宗”地位,骈文作为文章“正体”被后继者拥护[18]。

清末民初,骈文生存空间虽有限,但其力量仍能与“桐城古文”相颉颃,李详、刘师培、黄侃等皆是骈文名家。李详自少即学习《昭明文选》,精通“选学”,服膺“扬州学派”阮元之学,为文取法汪中,研磨其文数十年,他绍继奇偶相错、隶事用典、深沉博丽的骈文,以此扬名于世。《答江都王翰棻论文书》云:“六朝俪文,色泽虽殊,其潜气内运,默默相通,与散文无异旨也。”[5]1061认为骈文意旨与古文相同,将骈文与古文并论,推尊骈文之意尽显。

李详有意与“桐城派”背道而驰,《与张江裁四函》之二云:“‘桐城派’不喜用事、不喜色泽语、不喜用偶字,弟皆犯之,且好考据之学,宁有冗长不检处,而不可不通。”[6]1070批评“桐城派”作文过于追求简洁而致使文义“不通”。针对“桐城末流”拘泥“义法”,李详强调“古文无‘义法’,多读古书,文自寓法”,以根柢经史之文垂范后人。《〈龙宛居士集〉序》曰:

自“桐城派”兴,和者弥众,一世钻仰,若尊律令,非圣无法,莫敢訾议。惟揆之余心,殊多未喻。盖文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一著。于经疏,非徒摹拟字句,若度曲之谱,衡石之准,得其近似,遂足自鸣。乃相率为不学无害,苟于从事,“六经”等束诸阁,子、史比之玩物,朴遫蹇浅,充塞宇宙。[6]900

认同文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强调学习经典应学思想内涵,批评“桐城派”着力于字句摹拟等表面功夫,导致文章“朴遫蹇浅”。他主张“自然为宗,单复相间为体”“奇偶相间”“孽乳相生”“自然高妙”的骈文。作为骈文学家,他推尊骈文地位,张大骈文影响,正如张舜徽《〈李审言文集〉序》所言:“先生之学,承其乡先辈遗规,而有志张大之。”[6]2在近代新旧文化激烈碰撞之下,自觉地为骈文发展争取话语权。

此外,《与钱基博四函》之一讥评林纾“将‘桐城派’致之元天之上……不过为觅食计耳”[5]1048-1049。《与钱基博四函》之三又批评林纾文章“纤秾巧靡,淫思古意”,人品卑劣,“高论文章,取究韩、柳文法,复起桐城之焰,鼓以炉鞴,势令海内学子,从风而靡”,以实现其“富厚之愿”[6]1052-1053,对其人其文几乎全盘否定。《与钱基博四函》之二曰:

但一世不求姚郎中学问所出之途,惟执其选本,尊为金科玉条,更有畏庐执戈而前,诃禁不祥,多方拥护,致类宋人挦撦义山之病,弟于是寻斧畏庐,伤其本根……摭实者少,凭虚者多。今乃拾其蜣丸为苏合香,岂非岐之又岐邪?畏庐偾于豚上,可畏耳。[6]1049-1050

李详“寻斧畏庐”,更多出于骈文派策略考量。林纾在近代文坛独步一时,积极维护“桐城派”古文,回应批评。李详不满林纾过分拔高“桐城派”地位,“复起桐城之焰”,这不利于骈文发展。他批评林纾,即批评“桐城派”,贬斥“桐城古文”,争取骈文“正宗”地位。

三、“汉宋”之争的延续与“新旧”之争的兴起

“汉宋”之争是清代学术发展主线。乾隆中期,学坛风尚发生巨大逆转,惠栋、戴震等汉学家崛起,统治者从“尊宋”到“崇汉”,四库馆成为汉学家荟萃之地,“汉学”重回学坛中心,原先显赫的“宋学”受到很大冲击,此时“汉宋”之争尤为激烈。汉学家戴震率先抨击“宋学”,他拒绝“宋学”阵营的姚鼐拜师,批评宋学家“以己之见,硬坐为古圣贤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大道失而行事乖”[19]。其后,姚鼐反击,批评“汉学”拘于章句,穿凿附会、驳杂难辨,汉学家难以成为“立人通天地”的“大儒”[10]325,“汉宋”之争成为姚鼐建立“桐城派”的根本动力。汉学家普遍认为“圣人之道”在“六经”,重“考据”之法,有心与“宋学”一决高下;宋学家认为“程朱理学”最得“圣人之旨”,汉儒虽近古,但其言未必契合圣人思想,因此,两种治学理念碰撞摩擦,双方阵营互争雄长,此后百年间,两方颉颃,延续至近代[20]。

双方阵营的“文统”分歧是“汉宋”之争延续的重要原因。晚清至民国,“汉宋”之争有所缓和,汉学家王闿运吸收“桐城派”文体理论,《论文·陈深答之》曰:“余少学为文,思兼单复。”[21]“湘乡派”曾国藩为文“奇偶并行”且“偶多于单”,此时,双方阵营有意吸取对方长处、完善理论,但“文统”分歧注定双方无法和解。汉学家崇实,以考据法阐释经书;宋学家以“程朱理学”阐释儒家经典,桐城派“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22],他们各自为阵,自觉维护自身“文统”。“汉宋”之争作为学术大环境,李详“桐城派”批评自然无法避绕。

李详“桐城派”批评是“扬州学派”后劲对“汉宋”之争的再次回应。嘉庆二十三年(1818),扬州人江藩作《国朝汉学师承记》,胪列扬州汉学家达14人,仅次于吴、皖两派,又对汪中等扬州学者详加记述,有意呈现扬州学术的兴盛。道光四年(1824),“桐城派”方东树作《汉学商兑》以抗争,书中首次使用“扬州学派”一词,不遗余力抨击江藩力捧的扬州汉学家,“汉宋”之争形诸笔墨。经后世阐发,“扬州学派”成为以“汉学”为纽带、以骈文为桥梁的地域型学术流派,其中汪中、王念孙、阮元、王引之、刘文淇为中坚力量,李详、刘师培等被列为“扬州学派”后劲。[18]李详“扬州学派”后继者身份渊源有自。其《论扬州学派》虽说自己四十余岁始涉猎考据之学,非专门之业,但他已有青睐“扬州学派”之意,其为文讲究典实、渊雅,即是继承“扬州学派”文风的表现。王利器《〈兴化李审言先生文集〉序》指出李详为学“以乡邦‘扬州学派’为靳向,游心于阮元、汪中之间,仰止前修,蔚为后劲”[6]3,可见李详已被列入“扬州学派”一脉。

“汉学”总与“骈文”相伴而行。“桐城派”倾心古文创作,在创作中不遗余力地宣扬“文统”,阐释“程朱理学”,以排斥骈文;而汉学家大多学究坟典,与贵在用典的骈文不谋而合,因是汉学家往往兼具骈文学家身份,骈文一定程度上成为宣扬“汉学”的载体。从清代中叶的汪中、阮元,到晚清民初的李详、刘师培等,“扬州学派”皆以骈文名世。汪中、阮元等以余力作骈文,不满“桐城派”与其所标举的“程朱理学”,责难其只求“义法”、疏于考据、空疏无识。李详与汪中非同一时代,但他浸淫汪中骈文数十年之久,自觉地倾向骈文,倾向“汉学”,排斥“宋学”。

李详自身学术思想亦表现出“宗汉抑宋”倾向。他认为骈文才是文章正宗,十分认同阮元“文笔”之辨,《〈骈文学〉自序》提出“笔为驰驱记事之言,文为奇偶相生之制”[6]898,批评宋初以后的文章“文笔”互用,致使文体芜杂、轻率。阮元严辨“文笔”以伸张骈文地位,目的在于确立以他为领袖的兼擅骈文的汉学群体在辞章领域的“正宗”地位。李详承袭阮元“文笔”之说,驳斥“桐城派”的理学“道统”,呈现出“右汉左宋”的为学趣味,推尊“汉学”,重视考据,实质是文坛自清代以来“汉宋”之争的延续。

李详“桐城派”批评亦是“时代”之争的表现。清末民初,“桐城派”批评者主要分为新、旧两大阵营:“新派”坚决反对“文以载道”,彻底否定“桐城派”古文“正统”地位;“旧派”则在维护“旧文学”发展基础上指出“桐城派”弊病,批评其囿于“义法”、根柢浅薄,导致文坛风气每况愈下,期许其主动转型,适应时代要求。“新文化运动”时期,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论”,将“桐城派”所尊崇的称为“十八妖魔”,批评其“文以载道”实为“抄袭孔孟以来极肤浅、极空泛之门面语”[23],从形式到内容否定“旧文学”。随后,钱玄同大骂“桐城谬种”,否定程度更进一层[24]。相比“新派”文人学者对“桐城派”激烈犀利的批评,李详对“桐城末流”的评价显得温和客气,儒家文化浸染下“文质彬彬”的李详,即使反感“桐城末流”,批评程度也仅限于“暖暖姝姝”“朴遫蹇浅”“空疏无识”“蚩眩流俗”,规劝后辈学子多读古书。另外,文学的同质性也使得李详等“旧派”有“唇亡齿寒”之感,所以批评“桐城派”的激烈程度远逊于“新派”。

新、旧文学冲突日益频繁,“新文学”竭尽所能打压“旧文学”,“旧文学”生存状况和发展前景早已不容乐观。但“旧文学”并非只是被动接受“新文学”批判,而是努力寻求契机,以图生存发展。李详与“桐城派”成员同为“旧文化”阵营,不被“新文化”阵营容纳,其批评本意欲寻求新变,维护“旧文学”生存发展空间。因此,李详等“旧派”文人主动掀起“旧文学”内部争论,除了门户之争,还希望博取社会关注,使得“旧文学”能够以争论形式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结语

李详否认“桐城派”,其观点自有其合理性,但一定程度上也存在门户之见。“桐城派”实为姚鼐及后继者不断“建构”的流派,李详以“文学无派别”否认“桐城派”之称是合理的。但从“流派”概念的多元性看,他有意误读“桐城派”义界,视其为“桐城古文派”,缩小了“桐城派”界域。此外,李详必须承认“派别”,使“湘乡派”命名合理化,这与否认“桐城派”派别之称自相矛盾,不免有门户之见。李详批评“桐城末流”空疏之病,实际上也有利于“桐城派”古文的健康发展,完成近代转型。但李详有意与“桐城派”背道而驰,推尊“自然高妙”的骈文,又标靶“桐城后学”代表人物林纾,试图为骈文争取更多话语权。同时,李详“桐城派”批评是“汉宋”之争的延续,也是“新旧”之争的表现。“汉宋”之争至近代仍未消歇,李详为“扬州学派”后劲,受“汉学”熏陶,自愿归入“汉学”阵营,批评“宋学”阵营的“桐城派”。而“新旧”文学冲突与日俱增,作为“旧文学”阵营学者,李详“桐城派”批评温和客气,其批评本意欲寻求新变,维护“旧文学”生存空间。站在学术立场反思李详“桐城派”批评,可深化李详研究、“桐城派”研究、骈文学研究、近现代文章学及文学批评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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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retical Reflection on Li Xiang’s Criticism of “Tongcheng School”

ZHANG Yan-qin, OU Ming-j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Fujian)

Li Xiang’s criticism of “Tongcheng School” is the synergy effect of the dispute between “sects”, “parallel prose”, “Han Song” and “modern and traditional literature”. In the definition of “School”, Li Xiang denied the “Tongcheng School”, deliberately misreading its meaning, ignoring the diversity of schools, and holding sectarian bias; However, he took the lead in naming “Xiangxiang School” besides “Tongcheng School”, pointing out the transformation opportunity of “Tongcheng School”. In the concept of “parallel prose”, Li Xiang criticized the “Tongcheng School” and Lin Shu, intending to publicize the status of parallel prose and fighting for the right to speak; However, he indicated the shortcoming of “Tongcheng” ancietprose being lacked, and rationally evaluated the “Tongcheng sages” and “Tongcheng postgraduates”, which was beneficial to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ongcheng” ancient prose. Standing in the Han studies’ camp, Li xiang criticized the Tongcheng School,which followed the “Song school”,to Promote“Han School”; When the modern and traditional cultures collided, he consciously resisted the “New Literature” camp as an “Old School” scholar, trying to maintain the “Old Literature”. It is helpful to combine and refleet on Li Xiang’s “Tongcheng School” criticism, which is conductive to deeping Li xiang’s research deeping Li Xiang’s research, “Tongcheng School” research, parallel literature research, modern literary research and literary criticism research.

Li Xiang; Tongcheng School; sectarian dispute; the dispute of parallel prose; the Han Song controversy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4.13

I207

A

2096-9333(2022)04-0083-07

2022-06-2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两岸现代中国散文学史料整理研究暨数据库建设”(18ZDA264)。

张燕芹(1998- ),女,江西兴国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词学文献;欧明俊(1962- ),男,安徽五河人,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古代散文学、古代词学、古典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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