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安东尼·多尔小说中的动物书写及其生态隐喻
2022-11-27徐锦辉樊子安
徐锦辉,樊子安
论安东尼·多尔小说中的动物书写及其生态隐喻
徐锦辉,樊子安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安东尼·多尔在小说中,主要以动物、女性、自然的角度,追问人类文明发展背后的生态问题。多尔对于动物、女性的多重叙事,一方面体现出他对现代人类社会与自然关系的深刻思考,另一方面明确了他小说中生态正义理论的批判意识以及构建逻辑。这不仅是对当代生态文明的理想化呈现,同时也是对人类文明的一种时代反思,以此体现出多尔对构建生态正义与物种自由、平等的新文明图景的书写意识。文章试图从多尔小说的叙事方式分析动物作为自然对象被引入文学书写的可能性限度,并以此为基础进一步论述动物与自然之间的审美关系,从而在生态范式的层面上明确从物性到性别的内在逻辑,以此呈现出多尔小说的自然性、生命性、生态性批评向度。
安东尼·多尔;动物叙事;女性书写;生态批评;
近年来,学界关于动物叙事的研究,多集中在环境、自由、权利、平等、正义等维度上,他们都在对动物进行文学观照与哲学反思,试图从动物的生存环境变迁历史中,探索人类自身的生存意义。然而,鲜有学者从动物本身进行具体的文学式批评,抑或生态批评关怀,因此进入后人文主义时代之后,“动物叙事”“动物转向”以及“动物伦理”等议题,则成为哲学、文学、伦理学等学科领域所要解决的重大课题之一。唐克龙在2020年出版的《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研究》中,将动物的象征性内涵描述成一种具有生命主体意识的内在批评现象。“这说明,人类应该改变过去对动物的既定的看法,也即人类应该与动物为邻和为友,与它们和谐相处;动物也应该与人类处于平等的地位,受到人类的保护和关爱。”[1]随即,徐福伟的《另类世界的探寻——论新时期小说中的动物叙事》、陈佳冀的《动物叙事中的人文关怀——新世纪动物小说类型研究》、薛敬梅的《生态文学与文化》以及刘文良的《范畴与方法:生态批评论》等著述,都曾对动物叙事进行具体的文本研究和理论探索工作。对此,我们不得不进一步追问何为动物叙事的表达机制?人们在对动物生存环境进行研究过程中,如何恰切地描述动物所生存的客观环境?可见,生态批评方法可以说是自然主义的理论变体,如果只限于理论层面阐释动物的生存问题,是无法对人类与动物的新型生存关系进行本质性追问。对此,王宁教授在其《当代生态批评的“动物转向”》文章中,首先介入后人文主义的视角,解释“生态批评和人与自然关系的研究中出现了新的转向,我称之为动物转向,也即一些从事生态批评和人与自然关系研究的学者们的发现,考察人类的生态环境不能忽视地球上另一些物种的生活状况和环境”[2]。
国外的生态文学与理论建构比较成熟,所以表现出多元化特征的书写与批评,不管是从动物权利,还是在动物与人类的平等诉求上,都从理论层面上对动物书写问题进行“深层生态”式的美学研究。英国学者斯蒂夫·贝克的《描绘野兽——动物、身份、及再现》、文蒂·伍德沃的《动物的凝视:南非叙事中的动物主体性》,他们不仅尝试构建动物的主体意识,以此分析书写的转向逻辑,还揭示了动物叙事的合理性基础以及批评的可行性向度。约翰·西蒙斯在其《动物权与文学再现政治》中,“通过想象非人类动物的经验,并且以同理心来与我们自身的经验相比,从而赋予我们再现动物经验的能力”[3]。卡罗尔·亚当斯在《肉的性别政治》文章中,进一步拓展了“消失的指涉对象”范畴,并有意识地赋予动物主体的政治文化内涵。与此同时,菲利普·阿姆斯特朗与劳伦斯·西门在《认识动物》中认为“在过去的20多年,人文学科正经历着动物转向这一趋势,其意义非凡,堪比自从上世纪中叶改变了整个人文社科发展轨迹的语言学转向”[4]。其实,在文学文本中,也不乏存在动物书写的迹象。比如艾米丽·迪金森、弗朗西斯·彭热、莱斯·穆雷、D·H 劳伦斯、海明威、杰克·伦敦、西顿、斯洛维克等作家,他们从文学与理论的维度上,探讨了人与动物的深层关系,即关于生命的一切言说。不管是斯洛维克的“动物生态”书写,还是葛列格·加勒德的“崇敬动物”理念的生发,都与乔纳森·卡勒的文学关怀相一致。他认为“在我们考虑动物与人的关系时,文学或许是一个十分优越的地域,在这里人们可以思索人类对动物的建构及其对人类的影响,也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对待动物来促进我们对某些价值的认识”[5]。因此,对于动物叙事的研究,随着环境公义与生态文学的内在需求,依然具备其书写的合法性地位与生态审美的伦理价值。
安东尼·多尔 (Anthony Doerr,1973- ),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先后在缅因州的鲍登文理学院、鲍林格林州立大学学习历史学和创意写作课程。他的作品主要包括短篇小说集《捡贝人》(The Shell Collector,2011)、《记忆墙》(Memory Wall:Stories,2010)、《关于恩典》(About Grace,2005)、《罗马四季》(Four Seasons in Rome,2008)和长篇小说《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All the light we can not see,2014)等著作。多尔以动物、女性为研究对象,在展现其伦理价值的同时,也在揭露现代社会自然伦理和审美伦理的失衡,抑或缺失问题。本文试图从生态文学的书写经验中,探索多尔小说中的生态书写对象以及动物叙事策略,以此明确小说中的生态审美价值。第一,从生态批评的理论视域中,考察动物叙事的书写传统,并在此过程中,解释多尔小说的生态图式与审美内涵。第二,多尔在小说中将女性与动物视为审美中介,不仅重新审视生态伦理的价值观念,还不断反思人类现存的生成困境,进而逃离人类中心主义的“新启蒙”语境。第三,多尔在生态书写与思考过程中,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生存希望,进而在现实生活当中解决“技术性知识的增长和缺乏有价值的社会的生活形式这两方面之间的矛盾”[6]。换言之,研究多尔的小说,不仅可以重新审视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之间的内在关系,还可以展现生态文学中的世界生态图景与书写策略,进而明确生态文学的隐喻特征。
一、动物隐喻:窥探自然的另一个视角
动物意象在多尔的小说里,作为自然的化身存在,或者是一种自然文明的隐喻符号。在他笔下,自然的生命不仅仅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同时也是生态整体的一部分。自然与动物不是简单地作为背景来附和人类的各种活动,而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并且是与人类平等的存在个体。多尔在《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里曾描述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情节,“孩子们亲眼看见技师用滑轮拉起恐龙化石的股骨……他们盯着动物标本,观赏有两百年历史的兰花、雏菊和香草等植物的标本”[7]18。玛丽洛尔和孩子们观看着那些原始生命的碳化形态,此时,玛丽洛尔最爱看的则是凡尔纳那本具有科幻色彩的小说《海底两万里》,因为她深爱书里所展现的自然状态,可以说多尔有意识地将女性与自然意象结合起来。就像“马内科太太端来三明治,艾蒂安没有凡尔纳的书,但是他有达尔文的书,给他读《小猎犬号航海记》,他念道:物种多样性在跳蜘蛛身上体现几乎是无穷多”[7]129,这或许是生命在动物的身上表现得更加有自然的意味。
如果上述对于动物的体察,只是在博物馆和书本,那么自然在弗雷德里克眼中则是生命世界不可或缺的灵魂。初到纳粹军营的时候,弗雷德里克问维尔纳喜不喜欢鸟,然而,他对于鸟类的研究,可以说是一位“生物学家”。弗雷德里克随时都可以分辨鸟类的生理体征,“冠小嘴乌鸦比大多数哺乳动物聪明,甚至超过猴子”[7]132,表明他对自然的热爱,并在此过程中明确生态式的人文关怀意识。但是,自从他受到巴蒂斯安校长的刑罚之后,这样的审美意识便消散云烟。弗雷德里克“几乎每晚入睡前他都自言自语:有时是诗,有时候是鹅的习性,有时是扑棱着翅膀飞过窗边的蝙蝠……鸟,总是鸟,现在是北极燕鸥,它们从南极飞向北极,真正的航海家,可能是自古以来迁徙路线最长的生物”[7]179。同时,“弗雷德里克可以在森林里一连走上好几个小时,可以凭叫声分辨出五十米以外的鸟,弗雷德里克却很少想到自己”[7]189。从维尔纳的描述可知,即使是他备受身体与心灵双重伤害,但他依然通过动物的微妙气息,感知自然生命的节奏,就像在心里流淌着一股原始的血液一样。最终,弗雷德里克忍受不了军营生活的煎熬与凌辱,以致于他失去与自然对话的记忆,他自此变得沉默寡言,而他的记忆中还残存着一些自然的画面,这其实表达了人类对自然失忆的潜在隐喻。尽管维尔纳试图鼓励他回忆,但是毫无起色,而且那样只会加剧他内心的痛苦。从弗雷德里克的记忆里来看,“这座城市好像完全呆滞了,虽然人人都在倾听,等待有人犯错……,而弗雷德里克的目光仍然空空如也,像两潭死水”[7]287。他的记忆似乎也随着这座城市一样静止了,以此造成他失去对自然生命的感受力,目前只剩下躯壳在空间里存放着,最后等待的是死神垂怜。有一天,弗雷德里克被动物唤醒了沉睡四十年的记忆。“那是一只猫头鹰,它转动着脖子,忽闪着黄色的眼睛,它的脑子蹦出一个想法:你为我而来……弗雷德里克直直地坐了起来。”[7]495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到动物在弗雷德里克的生命里,充当着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凭借动物的力量从孤独的死亡里挣脱,重拾沉寂已久的生命记忆。可见,动物作为自然生命的代言人,将人类的缺失与痛苦进行治愈,在深层的所指意义上,指向自然治愈人类的痛苦,换言之,是自然将人类的伤痕弥补如初,重现生机。
对于动物与生命的隐喻关系,多尔在小说里将生命内化于自然界的意象。他在《拾贝人》里,描写人类触碰到鸡心螺会危及生命的情节,虽然它壳外有着各样的色彩,但是它的体液却对人类生命产生致命的威胁。这说明人类生命在自然生命面前,是非常脆弱的个体,而人类需要明确自身的脆弱,才能生发与自然一体的认同感。同时,多尔在《猎人的妻子》里,直接描写了玛丽·罗伯茨感受动物的神秘体验,当她触摸动物知道动物的生存状态,这样的神秘行为导致猎人产生恐惧感。她感受到灰熊的血液在静脉里缓缓地流动,“我感受到它了”[8]71,对她来说所有动物没有所谓的生命线,有的只是生与死共存的空间而已。玛丽·罗伯茨认为:“在那个空间里,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因为死亡并不一定是终结,也可能是进入幻境的一个契机,幻境之门一旦开启,栩栩如生的幻象便会如缕缕青烟缓缓升起,飘向天空,而打开这扇门所需要的只是一只手,手掌的温度和手指的触摸。”[8]89关于狼群消失现象的描述,目的是揭示背后生态伦理关系的失衡问题。因此,多尔以动物与人的伦理关系进行深刻地思考,以此阐明人类需要对自身行为和生态伦理之间的关系进行反思。在他的笔下,动物与人类同样具有平等的生活环境,关爱动物的生命,也就意味着爱护自然、爱护自己,这才可以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新启蒙”误区。
多尔以动物的“野性”去表达充满生命力的自然。他在《猎人的妻子》的短篇里,不仅用狼的意象,同时以自然界各种意象去书写野性的原生艺术。“猎人感觉到久违的生机在灵魂里游荡,他在广袤的粉色黎明中起来……匆匆下山到河边。”[8]76猎人观察山间的鹿群,乌鸦、苍鹭、郊狼,还有山猫和其他动物,这些都是他对自然的直观体验。“等他醒来,妻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头发湿漉漉的,眼神略带狂野。”[8]93“狼群?这里已经二十年没有狼了。”[8]95狼作为一种野性的象征,由于商业性的需求,狼群的生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这不仅揭示出自然失衡的现实问题,还进一步解释了人类的生存困境。在多尔笔下,狼的消失是一种生命消解的隐喻,所要表现的是在自然界里原始生命的消失。从美国的生态小说历史来看,像弗兰克·诺里斯和西奥多·德莱塞笔下的自然,基本是以浪漫主义的方式表现出社会的生存问题。多尔则以冷静的叙述基调,除了形成他对荒野的思考外,还直接描写现实社会的时代问题。因此,他对狼的特殊塑造,其实是对现实生存环境的一种潜在批判。
由此可知,动物与自然的野性表现,除了对自然本身的书写以外,还反观现实的生活世界。多尔笔下的动物,作为自然的审美意象,以明晰动物与自然的对应关系。动物在自然界里表现为一种生命符号,所隐喻的是自然界的生命。因此,多尔的动物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人类生活中缺失生态意识的现实问题。
二、性别凝视:作为自然身体的介质
女性主义思潮可以从20世纪60年代的“妇女运动”那里找到起点。但是“妇女运动”并不能作为女性思潮的全部内涵,因为这一思想在早期的文学书写中就有体现。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在1792年的《妇女权益辩》,就曾描述女性作为弱者存在的现象,她指出启蒙运动是建立在所有人的理性基础上的,女性同样具有理性思想,应该获得与男性同等的对待。女性的身份含义,在之后的理论家著作中不断地得以拓展。奥利弗·施莱勒的《妇女和劳动》(1911)、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自己的小屋》(1929),都以不同角度反映女性所遭遇的不公而予以批判。波伏娃的《第二性》(1949),则是把女性提到理论的高度,对男权系统下的女性状况进行论述。因此,女性主义研究在社会运动和理论层面上,一度向传统的女性形象发出挑战与质疑。随着女性进入批评的阶段,女性的内涵得到多维度、多层面的体现。施瓦特对女性母题的探讨,阐释美国式的女性批评是将女性放置在生活与经验的历史中,考察女性存在的合法性问题。茱莉亚·斯文德尔的《维多利亚时代和工作女性》(1985)的批判模式,发现英国的研究者主要以社会学角度展开女性的社会话语,某种意义上形成了“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然而,在法国,女性批评则显得更加理论化,他们主要是介入哲学家的言说,使得女性批评的哲学内涵显得更加深刻。于是,女性理论化的身影就存在于德里达、拉康、福柯等人的著作中。
克里斯蒂娃、西苏、伊利加雷等人关于“女性书写”问题,在他们的著作中进行了深刻地反思。从女性运动、女性主义、女性批评的发展来看,发生变化的是女性的阐述角度,不变的是女性之所以作为女性自身的本质。20世纪70年代以来,不管是女权运动的社会诉求,还是美国生态女权的文化主张,都将女性和自然的内涵与外延拓展至文化语境当中。比如,加尔德以女性、自然、动物作为描述对象,分析其中的生态意蕴。沃伦、梅勒、斯普瑞特奈克,则有意识地将女性的身份与生态联系起来。可见,女性不管是在文化思潮中,还是文学自身的生态批评语境中,都表现出女性与自然存在着密切的内在联系,“盖亚说”就是女性生态伦理观念的具体表现。同时,从希腊神话、《圣经》语境来看,女性与自然的话题都被描述为“亚角色”“边缘群体”的生命意志。不管在现代女性理论家的思考方面,还是女性作家的文学创作中,都将自身的亚角色表达出来,以此反思深层的文化机制。她们除了表达女性与自然的关系之外,还要求走出男性中心的社会结构,以此寻求性别的平等意识。女性在保护自然的同时,其实是在反抗固有的社会结构对她们的控制,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在生活、文化、精神的领域里,展开对以男性为中心的种族主义、后殖民主义的抗争。
多尔小说从不同的地域,分析生态、自然、生命,女性之间的相关性以及审美议题。比如他在《猎人的妻子》里,刻画玛丽·罗伯茨是一个与自然共生角色。她的手可以触摸到动物最本质的生命,或者明白它们的向往。玛丽·罗伯茨对于自然的热爱,是出于对自然的愧疚,她看到丈夫打猎,看到狼群的消失,以致于她的梦都是充满着对自然、对生命的激情。这可以说,如果她丈夫打猎的行为表现为自然的“原罪”,那么玛丽·罗伯茨对动物生命爱护形式则体现为对自然的“救赎”。就像文本所描述的,“他想告诉她,尽管狼已经消失,也许他永远都见不到它们了,但他仍然会梦见它们,它们会在梦里肆意奔跑、无拘无束,这就够了,她会明白的,她早就明白了”[8]105。由于她对自然以及生命的热爱,最后影响了猎人,并重新找回了生命原初的“野性”,这里的野性,可以说形成了一种生态审美的表达机制。同时,多尔在《阴间》的文章里,描写埃斯特和其她十一个犹太女性的生存困境。她们一直被纳粹迫害,埃斯特带着痛苦的记忆活着,但是她时常都会想到当时所受到的迫害。她记得在1937年的秋天,所有犹太人都在朝北方的海港出发,在那里看到赤裸裸的种族歧视。“肉店门口、剧院门口、施洛塞尔餐厅门口冒出一个个招牌,上面总是写着同样瘦长的字体,这里不欢迎犹太人,不可以惬意地散步,不可以微笑,不可以有眼神接触。尽管没有被写下来,这些规则却胜似明文规定。”[9]表面上是文字的禁令,而实则是表现出一种无声的仇恨与蔑视。多尔从种族与历史文化的角度,解释女性与男性的阶级固化意识以及社会存在的两极化问题,以此表明人类与环境存在不平等的关系问题。此外,多尔还在《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里,描写热情的马内科太太和慈祥的埃莱娜夫人,她们都是作为生态之母的角色存在,不管是对于孤儿的悉心照顾,还是对于孩子、亲人生命的爱护,都体现着女性与自然的天然关系。可见,多尔将女性塑造为一个“自然之母”的角色。就像“埃莱娜夫人是从法国阿尔萨斯新来的新教徒修女,她给孩子们更多地是欣赏而不是管教……有时候给孩子们教故事,那时,她惬意地生活在群山之中,屋顶上压着六英尺厚的积雪,天寒地冻;山间的小溪雾气腾腾,葡萄园里冰雪压枝:俨然一个圣诞颂歌里的世界”[7]24。马内科太太作为玛丽洛尔生活里灯塔,始终指引她走向光的地方,让玛丽洛尔拥抱大海与自然。“她站起来走,脚下一会儿是圆滑冰凉的小石头,一会儿是生机勃勃的野草……她的压力从指尖、从脚底随着沙子流逝,玛丽洛尔郁结一个月的心结逐渐释放。”[7]223可见,多尔对于女性与生态关系的探讨,弥补了以往人类中心主义语境下对自然描写的不足与缺陷,从而也为人们提供一个更为广阔的生态视域与审美空间。因此,多尔论述女性与生态之间的审美关系,是一种内在关系的体现。第一,女性作为自然的隐喻,她们逃离男性主导的社会结构,从而获得明确的身份,而这所隐喻的是自然需要从人类这里重获自然的属性与身份。第二,男性对女性的压制,反映了人类对自然无理征服的潜在意图。第三,由女性引导男性回归自然的行为,实则是重获审美的途径。从女性与自然内在联系可知,多尔将女性的批评逻辑与整个西方女性思潮的发展相联系起来,以此明确女性与自然同一性基础。首先,女性是对于父权制度的反抗与批判。其次,在社会历史层面,对女性的生存处境进行反思,以此拓展女性与自然之间的研究视域。再次,多尔在文本书写中,试图重新建构女性自身的自然世界。这可以说,多尔突破了单一的能指逻辑,以具体的感知形式体现文化的不确定形式,从而明晰女性与自然的生态关系以及深层逻辑。
多尔笔下塑造的女性主体,目的是以她们的审美活动为介质,寻找一种存放生命的方式,以此观照人类所生存的现实环境。因为生命是自然个体或者生态整体得以共存的重要基质。换言之,多尔的小说以不同于传统的生态视角,明确女性与自然的诗学结构。
三、“无尽之流”:作为认知身体的救赎书写
从动物意象到女性意识的探讨,多尔将具体的个体认知维度放置在整体自然空间里重新审视,即呈现出从特殊到一般的审美转变。小说描写具体的森林、大海以及各种动物,一方面是体现出自然界的多彩风貌,另一方面则生成自然界的审美基质,这些是作为生态空间要素的有序集合。这表明人与物相互依赖生成的关系是源于天性,是接近于生命原初状态的内在状态。就像爱德华·威尔逊提出的“生物之爱”一样,人类天生就存在关注生命事物的审美倾向。动物的生物字符以一种灵动的方式存在,比如多尔笔下的鸟、鱼、贝壳和狼等,人类在亲近动物的同时,可以寻找到心灵的慰藉。多尔在《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里,刻画了弗雷德里克与动物为伴的自然意象,这体现出人与动物乃至自然的伴生关系。同时,他在《拾贝人》里,除了描述玛丽·罗伯茨与动物的审美对话形式之外,主要解释了奈玛处于都市生活中的无力感,以致于奈玛失去生命的活力,暗无天日的生活似乎将要把她消磨殆尽。当奈玛离开非洲的那一刻,她注定是一个悲剧。因为在自然与动物相伴的日子,奈玛认识了生命的“流”,“所谓流就是在她父母房子后面纵横交错的小道上,她会选择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一路走到尽头”“流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游戏了,而成了她可以确信自己还活着的唯一方式”[8]313。奈玛对于静止的恐惧,是来自她对物性失衡的恐惧。奈玛向往那一个流,那一个确实存在的生活方式,比如奈玛喜欢在山间小路上,听着自然的声音,并感到“流”在她的周围流淌。
可见,在多尔的文本里,动物似乎总是在呼唤着人类对它们的关注。就像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一样,描述巴克的生活的变化,就是一种对生命的审美呼唤。在多尔小说里,动物出没在人类生活的周围,一方面给予了生命的神秘色彩,同时也引起了人类对于动物的关注。玛丽· 罗伯茨从动物身上触摸到它们的情感与神秘状态,就是“我感到它的生命在流逝,我看到了它去的地方和它目及的一切”[8]88。玛丽·罗伯茨不管是在梦境,还是清醒的时候,都感受到它们在生与死之间存在的那微妙的生命气息,而它们则打开了她认知生命的神奇之门。玛丽·罗伯茨对动物个体的生命感知引发了对生命境遇的思考。动物与人类的活动不是一种简单的自然观赏,而更多地是以主动的态度去投身于自然,寻找个体生命的本质存在。多尔小说对人性与物性的思考,可以说是一个形而上的沉思。各种各样的审美体验,都可以在动物与人类的情感变化中感受到生命的微妙气息。比如,弗雷德里克的抑郁、魔怔、清醒,奈玛的执着,以及玛丽·罗伯茨对于动物与自然的神秘体验等,他们都是主动地与动物交流、对话,这无疑是一种拥抱自然的行为。从这些审美体验中,去思考人性与物性之间的生存关系,是多尔对自然精神的文学观照。可见,多尔借助动物与女性的维度去反观当前的自然状况,并质疑当前的文明制度。
因此,荒野的生态性是整个审美特征的本质形态。荒野的生态性是多尔小说里重要的审美范畴。在荒野的书写空间,洋溢着大自然的诗性气息。多尔对于荒野空间的建构,除了自然、文化之外,还介入生态性的审美逻辑。自然空间是文化空间的物质基础,而文化空间又依赖于自然空间,同时在二者的基础上生成生态空间的荒野意义。要探索荒野的诗性艺术,应该在自然、文化空间的生成过程中,将存在的问题予以解决,对荒野的生态性建构才会形成自然的诗性艺术。一旦自然与文化介入,荒野的内涵也随着人类活动轨迹进行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具有生态性的空间形成。
从生态学到荒野书写的生态性的生成逻辑来看,文学的生态批评具备研究的可行性。1866年,德国动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提出“生态学”概念,他界定生态就是一种生命与其环境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在1870年,对前期的界定重新进行完善与补充,指出:“我们所说的生态学,指的是一种知识体系,它关注的是自然的经济体系——是对动物与其无机物环境和有机物环境的全部关系探究……总之,生态学就是对那些被达尔文称作生存斗争的复杂相互关系的研究。”[10]英国学者A·G·坦斯烈在恩斯特的基础上,提出了“生态系统”的概念。可以说,在荒野空间里,自然是最原始的审美状态,是人类最初的生存环境,那里的狼群在大地上行走,那里隐藏着的神秘的生命气息,这可以说构成了生态批评的超循环系统。然而,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环境不断被破坏,动物在森林里沉寂,鱼在河流里消失了踪影,人类才发觉自身生存的环境已经变得死寂一般。对此,多尔在《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里,描写战争对自然进行大规模地毁坏,与此同时,他在《拾贝人》里,也以生态批评方式反思工业文明以来的生存环境,因为这里具有潜在的生存威胁因素。多尔小说集中地描写了一系列工业文明映照下的生活现象,比如矿区上都是滚滚浓烟、大坝的建立是对整个自然环境割裂,而自然却以一种母爱式的包容,声嘶力竭地提供着人类生活中所需的一切生活资料。如果从文学的主题构建思路来看,关于这些意象以及生成其根本原因的观照,想必需要引起更多学者的关注与反思。正如王诺指出:“作为一种文学和文化批评,生态批评有着显示其本体特征和独特价值的主要任务,那就是通过文学来重审人类文化,来进行文化批判——探索人类思想、文化、社会发展模式如何影响甚至决定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和行为。”[11]在这样的背景下,自然小说家把自然当作了书写的信条,多尔也不例外。多尔对于生态荒野的书写,不仅仅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呐喊,更是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检验了生态批评的可行性以及明确了研究物性与人性的现实问题。
可见,生态性是针对当今生态文明时代而言的,所谓生态性的审美特征,除了表现还原荒野自然的原始审美形式与神性的审美内容之外,还体现出自然之魅力,而这个魅力就是生态性的灵魂所在。荒野的自然性阶段不是简单地回到那个充满生命力的自然故乡,而是要体现出生命的审美基质。因此,多尔在生态性的维度上,不仅观照了自然的原始空间,还促进自然神秘的审美复魅,进而开启生态小说的新型叙事以及对生态批评主题的深化。
结语
多尔通过对动物生命的书写、对女性与自然关系的分析,展开了生命空间的不同扇面。在自然空间里,生命是作为一种介质而存在,主要存在于动物自然的意象之中,以促使小说形成的新的荒野风格,这可以说是对自然书写观念的延伸。多尔一向注重宏观化与精细化结合的意向书写,对于社会总体性概念、审美媒介以及叙事话语等议题,都是基于各个阶级体验的延续,并且以连贯性、直观化的叙事策略将自然-生命-生态的结构进行明确。因此,多尔主要通过对自然环境、动物、女性等审美意象的阐释,不管从自然空间的意识出发,还是对自然审美范式的追问,都是基于荒野本身的自然性复魅过程,有意识地构建文学的生态批评主题。因此,多尔认为一切生命都是自然的存在物,人类可以使用科技为自然生命创造条件,但是这并不代表改变自然生命的内在属性,换言之,多尔小说一直在追问生态正义主题及其批评向度,进而展现生态小说的伦理旨趣。
[1]张嘉如.全球环境想象:中西生态批评实践[M].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3:7.
[2]王宁.当代生态批评的“动物转向”[J].外国文学评论,2020(2):40.
[3]Erica Fudge.Animal[M].Reaktion Books Press,2002: 86.
[4]Simmons,L.&P.Armstrong.Knowing Animals[M].Leiden: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2007:71.
[5]乔纳森·卡勒.当今的文学理论[J].外国评论,2012(4):56.
[6]詹姆斯·戈登·芬利森.哈贝马斯[M].邵志军,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63-64.
[7]安东尼·多尔.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M].高环宇,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8]安东尼·多尔.拾贝人[M].张锷,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9]安东尼·多尔.记忆墙[M].黄瑶,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288.
[10]Robert P.Mcintosh . The Background of Ecology :Concept and Theory [M].Cambridge Press,1985:7-8.
[11]王诺.生态批评:发展与渊源[J].文艺研究,2002: (3):48.
On the Writing of Animals and Their Ecological Metaphors in Anthony Doerr’s Novels
XU Jin-hui, FAN Zi-an
(School of Literature,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Guangdong)
In his novels, Anthony Doerr pursues the ecological issues behind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civilization, mainly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animals, women and nature. The multiple narratives of animals and women in Doerr’s novels reflect his profound thinking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odern human society and nature on the one hand, and clarify the critical consciousness and construction logic of ecological justice theory in his novels on the other. This is not only an idealized presentation of contemporary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but also a reflection on human civilization at the same time, thus reflecting Doerr’s awareness of building a new civilization picture of ecological justice and freedom and equality of species. The article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limits of the possibility of introducing animals as natural objects into literary writing from the narrative style of Doerr’s novels, and further discusses the aesthe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animals and nature on this basis. In this way, the inner logic from object-hood to gender is clarified at the level of the ecological paradigm, and in this way the naturalness, vitality, and ecological critical orientation of Doerr’s novels are presented.
Anthony Doerr; animal narratives; female writing; Eco-criticism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4.08
I565
A
2096-9333(2022)04-0047-07
2022-04-20
徐锦辉(1993- ),男,广西梧州人,文艺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批评与理论研究;樊子安(1997- ),男,广东惠州人,美学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