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记》教师职业特征论及《师说》应接
2022-11-27涂思言涂怀京
涂思言 涂怀京
(1.南昌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2.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战国晚期儒家著名的教育典籍《学记》,是我国历史上首次明确提出尊师的论著[1]259,其中的“三王四代唯其师”“师无当于五服,五服弗得不亲”等论述,阐发了甚为辩证深刻的教师职业特征观,强调教师的职业使命,是导诲学生“知道”,从“离经辨志”到“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教师的职业责任,是督励自己“知困”“自强”,做到“教学相长”;教师的职业智慧,体现在训示学生预为“箕”“裘”,审扣而鸣、“从容尽声”;教师的职业地位,在于士子君王须“严师”“为师则弗臣”,在于天下国家形成“民知敬学”的“重道”风尚。这番最古之师论,多有映射、应接、延扩于千年之后韩愈(768~824 年)的《师说》篇,前后相继、彼此辉映,形成中国教师思想发展史上两个脉统相连的重要节点,足资当代教育教学管理和教师队伍建设工作探研择益,借鉴吸收。
一、教师职业使命:导诲学生“知道”“强立而不反”
古往今来,职业使命都是教师最重要的职业特征之一,关涉教师职业的前景和声誉。《学记》从包括教育争鸣在内的百家争鸣中汲取养分并加以糅合创议,从以下三个方面,阐述了教师应担负的牵念、教诲、导引诸使命。
(一)“念终始典于学”,谙熟“教之大伦”
为了“建国君民”的教育目的,《学记》强调“教学为先”,作为教育活动组织者实施者的教师,应该“念终始典于学”,对教育事业要常念不忘,牵挂于怀。《学记》从时代的宏阔背景和教育发展要求出发,指出教师对“学”的牵念须剀切笃实,需以谙熟“教之大伦”为前提:“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宵雅》肄三,官其始也;入学鼓箧,孙其业也;夏楚二物,收其威也;未卜褅不视学,游其志也;时观而弗语,存其心也;幼者听而弗问,学不躐等也。”这七项要旨,明确了教师在学校的教育教学、学习考试、视学管理等方面的应尽职责及注意要项,教师须领会好这些“教之大伦”,施之于教事,培育好人才,以在彼时政经下移、文教下移和“得士者得天下”的战国大潮中有所作为。
(二)“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教诲学生“知道”“知善”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学记》很重视教育对学习者个体成长的磨砺作用和教师琢玉、导学的育人职责。“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它认为只有经过深入的学习和钻研,才能通晓人情物理,懂得学问之道,领悟“至道”的奥妙。
这“知道”“知善”的教育,不能没有教师的指点和教诲。为此,教师应善于总结教学过程中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以使所施之教精熟、有效。《学记》总结了教师宜掌控的教育成功四要素:“禁于未发之谓豫,当其可之谓时,不陵节而施之谓孙,相观而善之谓摩。”即教师要防范于未然,预防学生不良行为的发生;抓住适当时机,因势利导;教学需符合学生身心发展规律,有序地进行;加强指导,促使学生相互学习和协同进步。正向规范的同时,《学记》分析了教育败乱的六个原因:“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杂施而不孙,则坏乱而不修;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燕朋逆其师,燕辟废其学”,提醒教师要着力防范,不使学生养成坏习惯、交损佞之友、谈邪僻之事,以致荒废学业。“君子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然后可以为人师也”,敦促教师熟稔教育现象,探寻教育规律,匠心独运地将“至道”传授给学生,引领学生渐次进入“至善”境界。
(三)从“离经辨志”到“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导引学生达至“大成”
《学记》描述了比较完整的学校教育过程,同时指出了教师对学生学业成绩和道德品行加以考察的职责。学生入学就读之后,教师每隔一年对其进行考核,“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即第一年考察学生的读经能力和学习志趣,第三年考察学生的学业态度和群处情形,第五年考察学生知识的广博程度和是否爱敬师长,第七年考察学生研论学问和择朋交友的素养,程序环环相扣,标准逐步提高,直到“小成”。有潜力和志向的学生若欲更进一步,还需教师续予导引、点化,使之能够“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知识学问上触类旁通、闻一知十,品格立场上成熟、坚定、不反复,这就达到了最高的“大成”境界[1]87。
二、教师职业责任:督励自己“知困”“斅学半”
教师须了解自身的不足,加强专业修养,自觉履行严切的职业责任和义务,倾力于教书育人的职业使命。《学记》分析了教师从业过程中时常出现的多种困象,并创造性地提出了知困之方和解困之法。
(一)“教然后知困”,明晓“教无止境”
“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困,然后能自强也”,这是《学记》对教师应注重自身职业责任,多在实践中反思、解困、自强的警策之语。《学记》对“今之教者”的困象作了精辟的述析:“呻其占毕,多其讯言,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批评有的教师照本宣科、填鸭灌输,忽视学生的原有基础,一味赶进度而不管他们能否安心求学,其教学不能使学生得到充分的发展,其方法违背了教学的原则,所提出的目标难以实现。这些衍生“学困”的“教困”,往往易生而难解,教师必须切实地认识到“教中有困”“教无止境”,去自觉、能动地析因、解困。《学记》策略性地提出,欲解教学工作中的困境,教师需扬长补短、日臻向上,努力、精心地实施“喻”教。教师讲解答疑时要做到“约而达”“微而臧”“罕譬而喻”,对学生要“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张弛有度,正径而入,“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此知困解困之法,对教师履行职业责任和胜任岗位要求,均有裨助之益。
(二)“斅学半”,做到“教学相长”
教师进行“喻”教,需有较深厚的功力且要融汇于有效的师生互动中。《学记》因之特别强调教师应做到“斅学半”,实现“教学相长”。所谓“斅学半”,乃谓“斅以自强,而研理益精,足以当学之半也”。教师宜智勇任事,在“善教”上悉心钻研,并渗入、辐射进从“离经辨志”到“论学取友”等诸“学级”,这样就可免荀况所谓的“鼫鼠五技而穷”,亦可防止陷入《学记》本身所谓的“不足以为人师”的“记问之学”的窠臼。循“斅学半”意旨,教师要将备课工作作为一种牵引性、常态化的学习,研教以拓学,使学生在与教师平素的教学互动中“继其志”,使师生均能于各自的任务上“长善而救其失”,创意演生《学记》中“教学相长”的蕴涵。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教师和变革世界中的教学工作》报告中指出,“教学同其他专业一样,是一种‘学习’的专业”,这种主张不仅与“教学共同体”“唯有学习者才能成为教育者”等理念路向一致[2]249,而且与我国古代《学记》的“斅学半”论述甚为契合、相得。
三、教师职业智慧:训为“箕”“裘”,审扣而鸣
教师职业不是一种粗工糙活,而是一项充满智慧和挑战的行业,含有许多的训、教之理与学、问之道。在这方面,《学记》也发出了“罕譬而喻”的先声,率先为全球性的教师职业嵌入了智慧的金丝,打下了艺术的底色,也为教师群体的水平提升指示了一条成荫蹊径。
(一)必先“为裘”“为箕”,始驾“车在马前”
《学记》里说,“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意谓善冶之家,其子弟见父兄铸炼金铁,使之柔贴以补冶破器,皆令全好,就先学以袍裘补续兽皮,渐至片片相合的程度;善为弓之家,其子弟睹父兄使干角挠屈调和成其弓,如穿云之弯月,就先学取柳挠之成箕,令能柔韧耐用。经过这样先行尝试、训练的良冶良弓之子,才有望技艺不断精熟,以继家庭之世业。应该说,这是很经典的微言精例。《学记》还载有“始驾马者反之,车在马前”,指开始训练小马之际,须让大马拖车在前,马驹系在车后,这样可使小马慢慢地知途识性,学会拉车。上述“为裘”“为箕”“车在马前”等警语,从负有职责的教师角度而言,其价值在于启示他们增长教育智慧,注重实训、积累、拙尽巧出、量变质变等原理的运用,对学生专业技能的培养,不急功近利、好高骛远,而应遵循教育、训练的内在规律,去理性智慧、胸有成竹、循序渐进地抵至佳境。
(二)“善待问”,审扣而鸣、“从容尽声”
《学记》提出,善问者“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如用斧子砍伐木头,宜先从容易下手的软处开始,再扩及木头较硬实的节目,才是正确的次序方法。从事教师职业的人,应该是善问者,同时应该是有智慧的“善待问者”,能审视撞钟者即提问者力道的大小和情形的差异,按《学记》所倡“扣之以小者则小鸣,扣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得益于教学艺术高超教师的指导,学生才能正式步入“进学之道”,才会如真正的善学者那样,“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设若教师缺乏教育教学智慧,出自其门下的多半不善学,而“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教与学几近失败。在学术、技能的培养方面,教师能否洞悉并把握其间的辩证与转换,无疑是对教师职业智慧的严格考核和蠡测。
四、教师职业地位:士子君王应“严师”“为师则弗臣”
职业地位直接关系到教师岗位的尊严和教师工作积极性、创造性的发挥,关系到教育事业的发展,进而影响社会的进步和国家的前途。《学记》强调士子须尊师、从道,君王对教师应为敬之至,通过提高教师的职业地位来凝聚人心,醇化风尚,厚植国基。
(一)“严师”“尊道”,形成“民知敬学”风尚
《学记》十分注重尊敬教师,提高教师的职业地位,告诫士子“凡学之道,严师为难”,深望以士子后学的“严师”来带动芸芸众生的“严师”,从而真正蔚然成“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的社会风尚。如果不尊师从师、“未遭此师”,将如《韩诗外传》卷五所载“则功业不能著乎天下,名号不能传乎后世”,也就不能承继杨雄所称道的“呱呱之子,各识其亲;譊譊之学,各习其师”的儒者古风。先秦儒者撰书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3]27,“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4]118,将教师的地位与天、地、君、亲并列。《学记》提出的“三王四代唯其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等论述,对教师的职业地位和作用作了更具格局的定性,实有发聩启蒙之功。
(二)“为师,则弗臣”,提高教师社会地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学记》却有别于窠臼,提出即使是天子和王者,在重教尊师、提高教师的地位上亦应先行一步,表率天下:“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统治者在大学开学伊始,当以隆重的仪式祭先圣先师,以示敬师遵道;“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教师在给君王讲书论道时,行宾主之礼,无分高下,二者并尊。《学记》还将“师”与“鼓”“水”“学”“五服”等相类比,认为亲亲尊尊关系和良好社会秩序的维系,必须通过提高教师的职业地位来立基,通过教师公信的授教传道来实现。《学记》最末段,以古代君王祭祀百川“先河后海”为例,说明立国之本在教育,教育之本在教师,只有务好了本源,才能从根本上达到“化民成俗”“建国君民”的施治目的。
五、《师说》对《学记》教师职业特征论的应接
《学记》述论的教师职业特征,经过千年的传播与投射,及至唐代有了代表性的反响。历任国子博士和祭酒的韩愈,博研儒文,疾倡古道,力作扬名后世的《师说》,“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在教师职业特征观上,实现了从《学记》空谷足音到《师说》金玉之声的接进。
(一)两文的投射和应接,在教师的职业使命上,表现为从《学记》的导诲学生“知道”“强立而不反”到《师说》的“传道授业解惑”
通过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经历汉朝的独尊儒术及魏晋南北朝、隋至唐中期的斗争与演化,主导意识形态的儒家之道,成为社会尤其是知识阶层崇尚、力求之正道,这也是韩愈誓力捍卫的。《师说》开宗明义指出,“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很显然,教师传的是孔孟之道,是《学记》中“知道”之道,是“辨志”“乐群”“亲师”“取友”直至“强立而不反”之道;授的是“离经”“敬业”“博习”“论学”直至“知类通达”之业,解的则是传道授业过程中学生所感、所困之惑。韩愈《师说》的跟进是审势、敏锐而高明的,将教师的职业使命作了广度、深度、动性度这三维上的贯连和拓展。
(二)两文的投射和应接,在教师的职业责任上,表现为从《学记》的督己“知困”“斅学半”到《师说》的“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韩愈所处的朝代,作为官方思想的孔孟之道,已出现式微的迹象,受到多方面的挑战。韩愈以儒家道统的传人自居,称“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并奋力地抗颜为师。为此他在《师说》中提出了“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观点。换言之,即是“道如不存,则师不存”,学道、握道是为师的前提,前提丧失,余皆免谈。这就把过程性、努力性的“知困”“斅学半”转到了结果性、标杆性的“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将教师的职业责任作了随时代而进的要件式规定。
(三)两文的投射和应接,在教师的职业智慧上,表现为从《学记》的训为“箕”“裘”、审扣而鸣到《师说》的“小学”而不“大遗”
儒家的“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自有其内涵、宗旨与步骤,不容蹈虚、偏离。要做到这一点,教师须充分运用其职业经验和智慧,精心规设,指导学生经由实技、小学达成大匠、至道。韩愈在《师说》中,提醒“彼童子之师”不能只注重“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而应该既不弃“小学”以守住底线,更须重视整个儒学的系统和旨归,以传真道、防“大遗”,方能称得上是“传其道解其惑者也”。这两方面关系处理好了,才能做到“登明选公,杂进巧拙”,体现了韩愈在教师职业智慧和人才培养选任上的独到思考。
(四)两文的投射和应接,在教师的职业地位上,表现为从《学记》的“严师”“为师则弗臣”到《师说》的“古之圣人”“犹且从师而问”
《学记》中“严师”“为师则弗臣”等主张指向社会,主要说的是士子君王的尊师。不过这只是社会的重要一隅而非全部,缺少社会全员性的参与和历史全程性的力证,教师的职业地位就难言真正确立。针对当时师道每况愈下的情势,韩愈在《师说》中痛陈,“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对这种乖悖现象及其后果,韩愈指出,“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即是说,之所以存在圣人、中人、愚人,并不是各人的命份,其关键和界点在于是否尊师从师以学到安身立命、修身养性的本领。从整个社会来说,则在于是否切实尊师重教,是否真正提高了教师的职业尊严和地位。连同上述三点,《师说》将《学记》混合性的教师职业特征论,推到了承启性、专门性的教师职业特征论,实现了颇为可贵的跨越。
成文于战国末期的《学记》,却在教师职业特征问题上旁征远引,即着先鞭:尽心导诲学生潜心学道、成器立命,是教师应担的职业使命;严格督励自己知困自强、精研教务,是教师应尽的职业责任;知学务易难拙巧,导生员攻坚进学,是教师应具的职业智慧;士子君王执礼垂范、尊师重道,是提升教师职业地位的不二法门。“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的唐代教育家韩愈,在其名篇《师说》中探赜索隐,经意析连,对《学记》教师职业特征论的四个方面均有新议和拓展,是中国教师思想发展史上的又一个重要驿站。当下中国的素质教育改革,正如火如荼地向前推进,其至要抓手之一,就是要打造一支质量优良的师资队伍,促进教师群体的专业化、现代化发展,这就亟待立于教育高点、时代潮头的探索与宣导,亟待教育理论和实际工作者于上述教师职业使命、责任、智慧、地位之外,再结合当代中国的教育特质,借鉴陶行知“爱满天下”“千教万教教人求真”等生活教育理念,从教师职业能力、职业诚爱等方面来丰富教师职业的内蕴,提升教师职业的品位,力争推出有中国特色和中国气派的“新《学记》”“新《师说》”,实现教师职业特征论从空谷足音到金玉之声再到改革开放新时代黄钟大吕的接续,展现中国教师格局的历史嬗变,重振中华教育的古韵圣风。
注释
①本文所引《学记》言句,不一一标注,均出自孟宪承.中国古代教育文献[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97-103.
②王夫之对“斅学半”的释语。“斅”之意同“教”;“斅学半”出自《兑命》“惟斅学半”之语.
③本文所引韩愈《师说》言句,均出自肖朗.中外教育名著选读[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6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