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与精神分析的原始主义观比较
——以《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为中心
2022-11-27岳家滨
岳家滨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0)
海明威的原始主义问题是海明威研究中一个争议颇多的问题,笔者认为,争议的根源,在于海明威的原始主义观是含混的。海明威钟情于文明之外的世界,他笔下的人物一次次返回美洲、非洲等地的原始世界。这一点使得他与原始主义发生共鸣。海明威倾听原始世界荒野的声音,意识到原始瑰宝的存在,但是,如何应对荒野与原始,海明威有一套自己的含混观点。为理清海明威的含混,笔者认为,有必要引入精神分析来进行对比。本文以海明威的中篇小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为例进行分析。
一、精神分析与原始主义
精神分析的原始主义观主要体现在弗洛伊德和荣格的理论中。
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中充盈着本能欲望(以性欲、攻击欲为主),在意识作用下,本能欲望被压抑。意识压抑本能欲望,是因为文明对人提出社会性要求。“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消除本能才得以确立,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通过抑制、压抑或其他手段)必须以强烈的本能不满足为前提”[1]46,尤其是需压制性欲与攻击欲。对于前者,文明通过禁止乱伦、将性爱限制于家庭中,指向单一对象、以艺术审美、宗教教义或世俗法律道德训诫的形式升华性本能等方式,给性欲戴上三套枷锁,或多或少地抽离个体性享受元素,从社会共同体利益出发,限制个人利益,为个人性爱划出限定轨道。对于后者——进攻性本能,文明以宗教、道德、法律等为其策略,这些策略的核心是负罪感。负罪感源于对外部权威(以父亲为代表)的惧怕和对内部权威(即超我)的惧怕,负罪感使人对自己进行社会规范的教育与监督。弗洛伊德认为,文明对本能的压制是必需的,有助于巩固社会共同体。只有在压制力量过于强大的情况下,才会产生个人与社会、潜意识与意识的剧烈冲突,最终将人撕裂,诱发神经症。
荣格拒绝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是被压抑欲望的聚集地的界定,他认为意识生发于潜意识。作为母体,潜意识,尤其是集体潜意识,具有无穷创造力,是智慧的最深根源。集体潜意识,那是人类世世代代生活与生命经验的沉淀,并通过遗传代代传承,分布于每个人身上。集体潜意识的鲜明特征是其整合性。首先,作为潜意识,它是遥远的、空泛的,只有遭遇了具体情境,受其激发,它才得以表现。故而,集体潜意识具有双重属性,“本质上是无意识的内容……借力个体意识并在意识中显现自身”[2],是潜在意识与现实意识的天然统一。其次,集体潜意识与意识构成一对矛盾,潜意识包含意识的互补面,因而,潜意识是意识的刹阻器。若意识层面片面发展,潜意识层面会发生补偿性作用,从而恢复潜意识与意识的平衡,“努力回归更加完整的生活,远离单一功能的过度分化”[3]。荣格认为,现代“文明病”的根源就是单一功能的过度分化,现代人意识过于压制潜意识,理性过于压制非理性,外在世界过于压制内在世界,意识与潜意识的平衡被打破,潜意识因受压制而难以发挥作用,双方由此走向对立,甚至冲突。
弗洛伊德的原始主义观是理性的原始主义观,主张用理性来统合意识与潜意识,一方面用意识来监控、控制潜意识,另一方面适当减轻压抑的力度。荣格否认文明的整合的可能性,他构建起“文明/分裂”“原始/完整”的语义联结。在相异之中,他们也取得相同,将世界构造为“文明/野蛮”的对立体。海明威的世界却并非如此。在他笔下,文明与野蛮之间,还存在一个过渡阶段。这个过渡阶段可称为“半文明”,既有文明的优势,又规避了文明的束缚与压制,容纳了野蛮的自由与生命力。半文明阶段的代表人物是猎师威尔逊。通过威尔逊这一角色,海明威首先做的是文明批判的工作。
二、海明威的文明批判
(一)文明的束缚
在威尔逊眼中,文明的束缚首先体现于本能的束缚,即性本能与攻击性本能的束缚,这二者是相互关联的。在狮子面前,麦康伯缺乏勇气,缺乏野性,他倒并不文弱,但他拿手的是文明的运动方式——“擅长场地球类运动,还钓到过许多大鱼”[4]97,这类运动到了狮子面前,不再有效,只是在对比中更加凸显勇气的缺失。
文明使麦康伯丧失勇气与野性,进而使他在性方面受到束缚。玛格丽特眼中,文明的麦康伯丧失了性魅力,半野蛮的威尔逊则吸引着她的目光。威尔逊的性魅力源于野性。在野性的性诱惑背后,隐伏的是对原始时代的性浪漫想象与对文明的性压抑的不满。在弗洛伊德看来,文明是在本能消除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文明需要禁忌,需要戒律,为此需要压抑本能,在长期压抑之下,人的本能能力因之受到损害,或者因反抗压抑而以扭曲、变态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文明被视为强加在性上面的枷锁,为追寻性的复苏,人们将目光投回原始的荒野。
“身体是自我的一个标志性特征”[5],本能是身体的基本需求,压制本能,便是压制身体,从而也就是对个人性的束缚。共同体利益要求铸造社会对个人的锁链,要求个人为社会利益对潜意识的快乐原则做出些许牺牲。文明状态中的人不是单独的个体,人既是社会的制造者,又是社会的产物,人与人组成了社会,又从属于社会,将一部分个人性交给社会。人在社会中需要与人交往,社交中存在种种显性与隐性的法则,人必须顺从这些法则。威尔逊受雇于麦康伯夫妇,主顾与雇工间形成社交关系,半野蛮的他对社交关系感到疲惫,麦康伯不停地提起狮子事件、道歉,要求他保密,这令他感到无法“单独吃饭”[4]101,还不如“闹翻了要松快得多”[4]101,不用“忍受这种情感上的垃圾”[4]101。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闹翻,在其后的相处过程中,依然保持彬彬有礼。
威尔逊认为,文明的束缚导致个人利益与共同体利益的对立,当个人被压抑时,在社会化的外衣下,人们只能进行社会化表演,伪装并泯灭真实情感,以秘密方式获取个人利益。倘若放任个人性发声,将个人利益公开化,就会威胁共同体利益,导致“闹翻了”的局面,可能会因此而站到社会的对立面,成为社会的放逐犯或打击对象。在理性与自利的算计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威尔逊认为,玛格丽特对此尤为清楚——“她长着一张非常完美的鹅蛋脸儿,完美得你会以为她是个傻子。可她并不傻,威尔逊心想,不,不傻”[4]102-103,相反,透过玛格丽特,威尔逊看到“她们是天底下最为冷酷无情的人,最冷酷、最无情、最掠夺成性,也最为迷人”[4]103,心下怀有对“胆小鬼”丈夫的不满,却能伪装出容光焕发、兴致勃勃的可爱面容。
(二)文明的傲气
文明是一种束缚,但是,束缚是文明发展的必要条件。前文论及,在社会中,人将个人性奉献给共同体。为了文明的发展,人甘愿做出牺牲,个人性束手就擒,人戴着枷锁走进社会的牢笼,将自己奉献于他人,同时又接受他人的奉献,从而,一个人,既是他人的主人,又是他人的奴隶;既是他人的占有者,又是他人的占有物。在这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中,个人性改头换面地发出声音,成为权力的“最惠国待遇”。个人性成了对不如自己者的傲气,在傲气中,个人存在得到确证,而判断某人不如自己,依据的则是“文明”的标准——或是金钱,或是名誉,归根结底,是权力。
尊严,是傲气的表现形式。对文明而言,尊严是至关重要的,其重要程度甚至胜于金钱,对麦康伯来说,被狮子吓得扭头就跑,“当着众人的面表明自己原来是个胆小鬼”[4]97的经历,是一种耻辱,是对尊严的强烈毁伤,所以,面对威尔逊的猎狮壮举,他心存感激,但又表示不会永远感激威尔逊做的事情,因为威尔逊始终需要陪伴麦康伯夫妇,因而,在麦康伯夫人面前,对比关系始终存在。为消除对比关系,麦康伯反复进行“除忆”实践,反复叮嘱威尔逊“对于狮子的事,我真的很抱歉。这事儿不应该再往外传,是吧?我的意思是说,没人会听到这事儿了,对吗?”[4]100在尊严面前,人是他人的占有物,是他人的评判对象,在他人的评价性目光中,自己的权力遭到侵蚀,这是麦康伯对猎狮耿耿于怀的深层原因。他遭遇了仆役的评价性目光,也遭遇了妻子的评价性目光,虽然他可能并未意识到,但权力被侵蚀的可能性已经使他产生了对威尔逊的憎恨。
需要注意的是,读者需要从麦康伯反复的“除忆”实践中跳出。麦康伯对尊严的重视,是有限度的,文明对尊严实施了一场“圈地运动”,在圈定的范围内,尊严是重要的,在圈定的范围外,尊严便一钱不值,或者说,是可以用金钱购买的商品。仆人来调酒时,麦康伯关心的是应该付给他们的钱的数量,回到帐篷的路上,麦康伯是“洋洋得意地被厨子、仆役们、剥兽皮的工人和搬运工们用胳膊和肩膀抬着,从营地边上抬到了他的帐篷前”[4]96。此时,麦康伯摇身一变,成了他人的占有者。对于妻子,麦康伯也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占有者的角色。他们夫妻间的“幸福”与“牢固的结合基础”实质上是基于利益与资源的同盟关系,“玛戈太美了,麦康伯舍不得同她离婚,而麦康伯则太有钱了,玛戈在任何时候也不会离开他”[4]124。
由此可见,海明威写出了文明的傲气背后的两对支配关系:文明-野蛮、男性-女性,文明视野蛮为占有物,男性视女性为占有物。尊严生于占有的实践,实质是一种权力的夸耀。对于野蛮,麦康伯在仆役与工人的肩膀上“游行”时,生出的是“洋洋得意”的情绪;对于女性,麦康伯抱持的信念是“他很有钱,并且还会更有钱的,所以他知道即便是现在,她也不会离开他”[4]122。
三、海明威的野蛮追求
海明威既不礼赞文明,也不赏誉野蛮,在他笔下,文明与野蛮并未发生多少直接接触,更多情况下,文明与半文明接触,并通过半文明间接与野蛮互动。在互动中,半文明成为文明与野蛮的整合。正是因其整合性,半文明成为海明威的理想化身。
半文明的整合性的首要体现是性的整合。因为不存在文明的枷锁,野蛮被视为危险的,又是充满性欲的,但是,在海明威笔下,真正的野蛮是失语的。土著是“脸色阴郁”的,而且除了“是,先生”外,几乎没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在性游戏的狂欢中,土著没有在场的权利。性游戏的桂冠,被交给了半文明。麦康伯携妻来到非洲,“并不仅仅是为了给那羡煞旁人的不朽‘爱情’增添一点‘冒险’情趣”[4]123,他的旅途,隐隐携有性的目的,他希望通过非洲之旅,使他和妻子间“牢固的结合基础”更加牢固,使妻子再不能离开他。然而,在野蛮的土地上,玛格丽特终于抛弃文明而传情于半文明。在威尔逊半文明的身躯上,文明与野蛮激烈碰撞,产生激情四射的爱欲——“他曾为一些主顾,就是那种来自不同国家、生活放荡不羁、喜欢冒险的人打过猎,而那些女人们要是不和这个白人猎手在那张双人帆布床上睡过觉,就会觉得她们的钱花得很不值”[4]129-130。来自不同国家的女人们在非洲的性对象是个白人猎手,而不是真正的“野蛮人”。她们的半文明性实践,适当卸下文明的性束缚,实现野蛮的性力的奔涌,重新寻回性的个体享受,但又不曾触及禁忌,对社会共同体利益保有尊重态度,从而在文明与野蛮间建立起平衡。
其次,半文明的整合性体现在攻击欲的整合。威尔逊带领文明的麦康伯走向成熟,使他重拾勇气与野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麦康伯的灵魂中也渗入了野蛮的元素。勇气,是攻击欲的体现,源于外倾的进攻性本能,其心理基础是自利的。麦康伯缺乏勇气,实则是攻击欲的被压制。社会规范为社会共同体利益服务,大力抽离人的个人性,将人浇筑为文明有礼的模型。彬彬有礼的微笑,是人际关系双方相互利益的获得与文明的能量的经济利用的体现,避免因相互进攻而危及共同体。但是,礼仪也有可能走向反面,成为“情感上的垃圾”[4]101,当压制过重,垃圾过多,负累吞没心理,攻击欲会因之磨除,勇气随之丧失。威尔逊使麦康伯找回攻击欲,但这份攻击欲是文明化的攻击欲。文明运用负罪感来控制进攻性本能,超我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超我既是压制性的,又是生产性的,一方面,它贬斥个人性的攻击欲,另一方面,它将攻击欲引到共同体范畴内,使之升华,并名之为“勇气”。勇气是为共同体利益服务的攻击欲,它生产出共同体利益,规避原始攻击欲带来的人人对人人的战争状态。所以,对于麦康伯找到勇气,威尔逊心想,“他在打仗的时候曾看到过同样的情形”[4]140。
海明威描述的半文明的整合性,是基于本能的。这一点上,海明威与荣格的观点便不同了。荣格的世界中不存在半文明,只有片面发展的文明和代表着整合的理想的原始状态。“在原始世界中,一切事物都具有心理的性质,都被赋予了人的心理素质,或者说,人类心理的因素,集体无意识的因素”[6],原始社会处于意识分化前夕,意识与潜意识相融,不分彼此,也正因此,原始人没有“我”这个概念,世界在他们看来是一体的,主客混融,万物交相辉映。人在世界上不会感到孤独,因为每个个体都是统一世界的一部分。在世界的统一状态下,不存在分裂,意识与潜意识、理性与非理性、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都是统一的。然而,文明打破了整合的状态,造成人与世界的片面发展。荣格认为,文明的生活方式是分裂的,侵略性使人们过于外倾,结果意识发达,潜意识萎缩;平庸性使人们过于注重物质,结果忽视精神。文明因此成了意识与潜意识、物质与精神的分裂的深渊。
海明威的整合观偏向于弗洛伊德,在他们看来,不管文明抑或野蛮,都是片面的。但是,他们之间存在不同:弗洛伊德主张用理性作为整合的基础,海明威则流露出以本能作为整合的基础的态度。
弗洛伊德的理论出发点是更好地维持社会共同体的运行与发展,从这一目的出发,他要求适当解除对潜意识的压制,以防止潜意识的爆发。他认为,压制的过度发展,已违背其初衷,本是为经济利用心理能量,反而造成心理能量的浪费,从而给文明的社会共同体带来不利影响。压制带来反抗,过度压制潜意识,反而增强潜意识的反抗力量,从而使人的心理整体逸出理性常规,将人陷于非理性的病态中。为重新合理利用心理能量,弗洛伊德主张正视潜意识,运用意识来探寻其存在,并使潜意识进入意识的觉察范围。一旦潜意识为意识所觉察,在人的理性力量的观照下,潜意识便可以尽量转化为意识。如此一来,潜意识没有被压制的痛苦,意识没有压制的疲惫,二者和睦相处,皆大欢喜。人如此,文明也如此,理性有助于达到潜意识与意识、个人与整体的平衡,“时机也许已经成熟,应该用智力的理性思考的结果来取代压制的效果”[1]149。
以这一理论为基础,弗洛伊德的野蛮观,不是对野蛮的最高礼赞,而是对野蛮的有限度认同与转化。他将野蛮视作文明前史来进行研究,发掘并正视在文明诞生之前,就已深埋在文明血脉中的本能冲动,并进而发现文明对本能的压抑。他肯定压抑的价值,认为压抑是文明形成与发展的必要条件,联合的力量取代个人的力量是文明发展的决定性一步,力比多转向更高层次,升华的、被压抑的力比多是创造性精神活动的源泉,有了被压抑的力比多,才有文明史上繁盛的文化艺术。因此,携带压抑的文明是一场戴着镣铐的绚丽舞蹈。同时,为了维护文明的顺利发展,他认为,既要维持压抑的存在,又要适当释放本能冲动。
海明威的态度如上文所述,主张以本能作为整合的基础。他所钟情的半文明,体现的是性本能与攻击性本能层面上的整合,向往这样一种状态——对本能的束缚被适当卸下,一个本能力量释放的空间得以创造出来,这个空间是自成一体的个人性空间,与社会共同体保持一定距离,由此保持对禁忌的远离与对社会共同体利益的尊重,从而在文明与野蛮、个人性与社会共同体间建立起平衡。
四、结语
原始主义根源于文明病的发作,人类意识到文明携带的疾病,为疗救疾病,一部分人将视线反拨,试图从渺远的过去与遥远的荒野中寻求治疗文明病的药方。在求医问药的过程中,诞生了精神分析——弗洛伊德试图在理性的基础上,扭转欧洲社会强大的本能压抑力量,他的学生荣格则用“寻求灵魂的现代人”的表达,宣示对文明的失望与希望。在求医问药的过程中,也诞生了海明威,他把笔触伸向原始世界,给出自己的药方,即在本能的基础上,寻求文明与野蛮、个人性与社会共同体间的整合与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