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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折射出的人性一角
——木心婚恋小说管窥

2022-11-27戴慧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22期
关键词:李山阴暗面姑妈

戴慧

(杭州师范大学,浙江杭州 311121)

东西方的民族文化在流散作家木心身上碰撞融合, 使其兼具东方抒情的感性思维和西方思辨的理性思维,形成其独特的创作视角和创作方式。 “古希腊哲理与六朝之文,文艺复兴的烛光与‘五四’遗响,日本的俳句和法国的诗画,我们都能从中感到。”[1]木心着眼于世界, 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烟火气过滤后的人世,从俗世中的琐事窥见整个世界与人性。也因此,木心的写作“更多的是建立在个人生活体验基础上的理性思维, 从生活经验的某些感性材料的描述中,隐隐透露出作者关于人生、生活、艺术、审美、宗教、文化的哲思,启发读者去思考、领悟”[2]。

木心有不少短篇小说涉及婚恋生活的描述,例如 《空房》《芳芳No.4》《静静下午茶》《温莎墓园日记》《完美的女友》等,而国内至今鲜少有学者以婚姻爱情为切入点分析这些小说。杨大忠在其文《论木心的爱情观》[3]中认为,木心这些涉及爱情婚姻的小说体现了木心的爱情观;又在文章《木心小说〈温莎墓园日记〉解读》[4]中认为,《温莎墓园日记》除了包含对纯真爱情的悲悼以及对滥情无情时代的抨击之外, 还衍生出木心对人世百态的深刻领悟以及木心的情感价值取向。该文偏向于后者的解读,认为木心这些涉及爱情婚姻的小说貌似叙述生活中的琐事,实则是思考人与人、人与时代和社会的关系,无论写人或写事,其落脚点总归在于对生活的哲理感悟。因此, 木心的这类小说并不仅仅是为了体现木心自己的爱情观, 更重要的是将人世间的情感和关系中的爱情婚姻作为反观人世和人性的一面镜子, 从这面镜子折射出人世百态和人性百端。

该文将通过文本细读,结合木心的哲理思想,并借鉴其他学者的观点,以《一车十八人》《静静下午茶》《芳芳No.4》《空房》 四篇小说为例, 研究木心透过小说中的爱情婚姻所窥见的现实世界和现代人性,展现这背后木心深刻的人文主义思想和哲理光辉。

1 人性中的阴暗面

“现代的世界性美学思维,以探索人性的失落和异化为命题之一。 在这一层面, 木心的探索与卡夫卡、昆德拉、本雅明等有相同之处。”[5]在部分小说中,木心以主人公的爱情婚姻为背景, 通过主人公或主人公身边人的言行举止和交往方式揭露人性中的诸多阴暗面。 该节以《一车十八人》和《静静下午茶》两篇为例进行分析。

在《一车十八人》中,木心以司机李山的婚姻为小说故事背景,展示了“红楼梦式的结构”的现实生活。木心讽刺道:“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我们这个小研究所,成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 表面上平安昌盛, 骨子里分崩离析,不是冤家不聚头,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钉,这种看不清摸不到边际、惶惶不可终日的状况,一直生化不已。于是个个都是角色,天天在演戏,损人利己,不利己亦损人。 ”司机李山的婚后家庭不和睦,妻子做了许多对不起李山的事。而在李山陷入如此境遇之下,车上的同事却以李山的妻子为笑料, 对李山开尽肮脏、低俗、羞辱至极的玩笑,严重践踏了李山的人格尊严。 这些同事对李山的言行赤裸裸地展现了人性中的丑恶和猥琐, 而正是这些人性中的阴暗面导致了如贾府没落那样必然发生且不可挽回的悲剧——李山开着巴士如脱弦之箭, 与那些卑鄙的同事一同坠下深谷。压死骆驼的每一根稻草都难辞其咎:一是李山的妻子, 她对李山的背叛和辜负给李山带来痛苦,使李山成为他人的笑柄;二是同事持续不断的尖酸刻薄和恶言相向, 击溃了李山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人与人之间的离心离德导致团体的分崩离析,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和异化。

在《静静下午茶》中,姑妈对姑父在四十多年前10月26日下午“失踪”三个小时内的去向一直耿耿于怀,而且将继续耿耿于怀下去。而从姑父与“我”的谈话中可知,姑父认为“失踪”的那三个小时并无任何特殊或不正常之处,一切纯属误会,没有必要进行解释,因此没有及时向姑妈解释。 久而久之,姑父想解释的时候却又怕姑妈会不相信而一直缄口不言。于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却成了困扰姑妈、烦搅姑父、压抑“我”的永远解不开的结。 姑妈身上体现了人性阴暗面中的许多特点,其一便是怀疑和偏执。她不信任自己的丈夫,甚至这一份不信任长达四十年之久,而且将持续下去。她心理作祟,让自己的偏执如挥之不去的黑云般笼罩在自己及身边人的心头。 另一阴暗面是做作和虚假。 姑妈单单在穿着上的小细节方面都要“考验”姑父一番:姑妈表面上问姑父“窄领带是否比宽领带要轻快些”,实则是以领带比喻女人的身材,姑妈丰满,对应的是“宽领带”,因此故意暗示性地问姑父是否窄的领带要更轻快, 此等故弄文法修辞之举实在是做作和无聊。此外,对偶而为之的下午茶, 姑妈也十分讲究形式,“不过是看看瓷器、银器,糖是脱脂的,饼是苏打的,果酱一点点,牛奶一滴滴”,甚至对就座的顺序形式和是否需要奶油和起司等都有准备好的一段台词。 无论是姑妈的怀疑和偏执,抑或是做作和虚假,都是一种庸人自扰,造成“无事的悲剧”,呈现一种混沌不清的糨糊人生。

木心在此类小说中以主人公为芸芸众生的缩影,以爱情婚姻为人际关系的一种表现,揭露人性中的不同阴暗面。 这些阴暗面至少存在于大多数人身上, 这些扭曲的关系存在于包括爱情婚姻在内的大多数人际关系之中。 木心对这些扭曲、丑恶、猥琐的人性进行深深的嘲讽,也表达了他内心的厌恶和失望。

2 时代对人性的异化

木心在他的诗歌和小说中毫不掩饰对从前的慢生活和质朴多情人性的怀念赞美, 对现今生活中扭曲、冷漠、异化人性的批判和无奈。 木心言:“往过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6]

木心有名诗《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从前与现在、 过去与未来的对比同样存在于木心以爱情婚姻为背景的一类小说中,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芳芳No.4》。 “No.4”一方面提示这篇小说犹如一首渐强的音乐叙事诗; 另一方面也暗示主人公芳芳人生的四个阶段,以及每一阶段“我”对芳芳的不同看法与情感。从单纯内向的清纯少女,到下放农村后健康阳光、成熟老练的青年女子,再从认同现实的中年妇女,到世俗虚荣的老妇,芳芳一生的巨大变化, 与当时政治文化中人性的扭曲异化并置相关,成为一个难解却又可以理解的谜。

最初的芳芳羞怯纤弱,“我”平心而论,她并不漂亮,也过分清癯,不知修饰,只是眉眼秀润,却又自视过高, 把丁琰对她的爱慕和热情当作玩笑轻浮对待的举动也显得无情。 这是芳芳No.1。 此时我不知芳芳对“我”的情意,而“我”对她也没有爱情上的想法,甚至并不欣赏她的外表和行为。 后来芳芳进了某家出版社当校对。 我时常收到芳芳的来信,精美别致,一手好字,娟秀流利,文句灵巧,摇曳生姿,玩些文字游戏,“我”认为与其人不相称。 有次芳芳来信夸我,“想不到昨天你戴了这顶皮帽竟是那样的英俊! ”“我”很不高兴她用这种语调说“我”,便在下次见面时换了顶帽子。 这是芳芳No.2。 此时“我”虽对芳芳来信中的文句字迹表示惊讶和称赞, 但并无欣赏之意,只觉得这只是文字游戏。对于芳芳对“我”外貌穿着上的赞美,“我”也是持反感的态度。

第三阶段的芳芳被下放到农村去劳动, 她变得健康阳光、成熟老练,显现出女人的婀娜。 此时“我”对芳芳有了男女之情上的想法,“撇不开地留意她的变化,甚至不无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初次见面,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于是平安夜芳芳的“主动献身”便顺理成章。但她却在翌日早晨时分径自离去,后北上,无消息。这是芳芳No.3。对于芳芳献身于“我”后又主动离开的做法, 杨大忠认为是因为芳芳在农村遭到过侮辱,认为失身后的自己配不上心爱的人,但该文并不认同这一说法。 该文认为芳芳的不辞而别且杳无音讯是因为她在与心爱的人,即“我”,共度良宵满足自己的欲望后,为了避免与“我”在一起可能遭到“浩劫”的牵连迫害而选择离开,是一种自私的行为。 14年后“我”与芳芳No.4 重逢的细节暗示了当时芳芳No.3 自私懦弱的行为。此时的芳芳已年衰世俗,讲话大声急促,猥琐唠叨,举动粗鲁。 她以为“我”早已被迫害而死,又表示对当初离开“我”的决定的后悔。 后来“我”突然闪出个“冰冷的怪念头”——如果“我”死于“浩劫”,“我”认为芳芳会面上装出“于己无关”,再装出“惋惜感叹”,却会在心里暗自高兴当初的离去。

芳芳人生的四个截面展现于“我”与她的(爱情)交往关系的变化之中,由“我”观察和感受得出。由羞涩单纯,到幽默调侃,到火辣激情,再到冷漠世俗,芳芳人生的一系列变化中体现了时代滚滚向前的硝烟痕迹。她是时代的牺牲者,是沉重浊世里被异化的怪胎,扭曲、冷漠、自私。所谓的爱情,或其他感情,在那样的时代里,轻如鸿毛。

3 温存的人性之美

虽然人性有诸多阴暗之面, 虽然时代对人强加的异化令人无可奈何,但木心仍然对这个世界、对人性存着一种慈悲关怀,仍然用语言、用文字传递自己内心的期许、 情感的温度, 和对人性之美犹存的坚信。例如《一车十八人》,在车上的其他同事都拿李山的痛苦开玩笑的时候,只有“我”对李山表示同情,为了李山和那些同事进行争辩。 正是“我”对李山的温暖和关怀让李山在载着一车人冲下悬崖的绝望关头将“我”推下车,一车十八人仅“我”存活。

小说《空房》[7]写了乱世中绝美的爱情故事,似真似假。《空房》以战争初期的乱世为背景,以“我”爬一座无名山的遭遇为线索展开故事。“我”登山,遇到废弃的教堂和寺院, 这象征东西方信仰二者在这战争动乱的年代却都是被抛弃的存在。教堂的神龛、桌椅被拆走,而圣像犹存,却灰尘满面,另有一种坚韧卓绝的表情; 钢琴被遗弃, 却还可弹出半数嘶哑的声音,似在挣扎。 俗世俗物被人追捧,而高雅和美却被人抛弃,它们在挣扎。这些景物的对比描写揭露了那个不正常时代人们被蒙蔽、 被异化的内心——抛弃“美”,抛弃精神,转向物质,转向世俗。 寺院破败,却在残败中自成萧瑟之美。 这样一个脱离红尘的地方却有一间簇新樱红的房间, 以及撒落满地的诉说“良”和“梅”爱情故事的信件。 这里竟残存爱情的影子。看信件后,“我”对“良”和“梅”的遭遇以及曲折爱情进行各种揣测和推断, 一一排除那些浪漫而不切实际的可能,却始终没有排除“良”和“梅”相爱这一件事,即“我”始终坚信人性中爱的坚韧,即便这爱是生于乱世。

木心使用元小说的手法技巧, 使小说显得亦真亦假。模糊的地理位置、无名的山、废弃的教堂、突现的寺院、周遭环境亦真亦假,模糊不定,以至于让人怀疑一切是否真实存在。 甚至小说中的“我”也令人怀疑,那是否是木心本人?或那只是虚构出的一个人物,就如太虚幻境般,一切只是脑海中的幻象。此外,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良”和“梅”之间的爱情故事也只是“我”的叙述和推测。 “良”和“梅”或许是男女主人公的名,无姓;或只是世间男女的代称,作为一种符号而存在。为何偏偏是“良”和“梅”?“良”可与世间美好字眼组合而成一切美好:纯良、善良、优良……而“梅”就让人想到那凌寒而傲的梅,于这寒冷残酷的环境中盎然绽放。美好的名亦如他们美好的爱情,在这战争的年代让人觉得美好得不真实, 又美好得让人热切希望这爱是真实的。 寺院整体的旧与房间的新形成对比,周遭环境的衰与爱情的盛形成对比,寺院环境的暗色调与房间的亮色调形成对比, 又有“白的淡蓝的信纸、黄得耀眼的柯达匣子”,一切都让人觉得虚晃而不真实。 是木心在真实世界中虚构一个世界?现代世界的本质就是荒诞,该是于此荒诞世界中幻想一个本该真实的世界, 于这荒谬浑浊的世界中幻想那一间樱红的空房,那纯粹绝美的情感。空房“空”,空房又“满”,反倒是这世界是一座“空房”。“世界是整个儿的,历史是一连串的,文学所触及的就是整个儿的世界和一连串的历史。 ”[8]婚恋生活只是窥见人世的一个窗口,透过这个窗口,木心揭露了人性中的诸多阴暗面以及那个特殊年代对人性的异化,而这种异化在当今的社会或许仍然持续着,人性的阴暗面或许依旧存在。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木心于内心期盼,于内心相信光亮的存在,那就是犹存的人性之美。木心用语言、用文字传递自己内心的期许和情感的温度,以人世间的情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的爱情婚姻作为反观人世的一面镜子, 从这面镜子折射出人世百态和人心百端, 既追悼纯粹爱情在内的纯真情感的消逝, 又抨击滥情无情的复杂时代,更是表达自己对世界的慈悲关怀,对人性之美犹存的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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