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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初北方诗坛的慕陶之风

2022-11-26

关键词:陶诗归隐陶渊明

辛 昕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元代往往被称为接受陶渊明与受陶渊明影响的低潮期或“衍展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陶渊明卷》将金元资料合并,所涉仅有十六人(1)十六人分别为:赵秉文、王若虚、元好问、李治、王恽、姚燧、戴表元、刘因、吴澄、赵孟頫、虞集、张雨、吴师道、陈绎曾、徐骏、王彝。,“元代研究陶渊明的人很少,到了明代才又逐渐多了起来”[1]。但通观元初北方诗坛,却可以发现诗人尊陶、重陶,不仅有“陶李”并称以及“是陶非屈”之说,而且出现了大量的评陶、论陶、学陶之作,表现出慕陶之风盛行的诗坛特征,“陶渊明是元代诗歌领域内被称引最为频繁的诗人之一”[2]。因此,分析元初北方诗人慕陶的原因,论述重陶尊陶的表现以及阐明和陶学陶的特点,是元代诗歌研究的重要课题。

一、元初北方诗人慕陶之因

关于元代诗人慕陶之因,当前结论大多认为与隐逸有关。但深入研究可以发现,陶渊明在元初北方诗坛被高度接受与认可,既有宋金慕陶之风延续的因素,亦与元初时代背景及文人心态有密切关系。蒙古灭金后,北方地区长期处于混乱状态,汉侯各自为政、战争频繁,乱世中如何生存成为文人首先要面对的问题。一部分文人选择归隐山林以求全身,一部分进入汉侯幕府或入仕新朝。但无论隐者还是仕者,皆不约而同地发现并选择了陶渊明。隐居者以陶渊明排解内心苦闷,入仕者则以陶渊明作为内心的依托。因此,元初北方诗人慕陶,既是文脉的传承,同时也是诗人的主动选择。

(一)宋金慕陶之风的延续

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人将陶渊明推至顶峰,“渊明文名,至宋而极”[3]。在“苏学盛于北”的文坛背景下,承宋金而来的元初北方诗坛接受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论陶观点,诗坛延续慕陶之风,其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是元好问。元好问是金元易代时期北方文坛的引领者,其诗歌尤其推尊陶渊明,“解道田家酒应熟,诗中只合爱渊明”[4]829。元好问论陶以《论诗三十首》(其四)影响最大:“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4]48自此确立了有元一朝以“天然真淳”论陶的基调,“元好问以‘天然真淳’论陶诗是对苏轼、黄庭坚、朱熹等人以自然平淡论陶意见的继承与阐发,用语精到而富于审美感染力,后世遂成定论和成语,每每为人所重复和引用”[5]。“天然真淳”正是北宋苏黄等人自然平淡论陶理论的延续和发展。

关于陶渊明的地位,钟嵘《诗品》仅将其置于“中品”,经过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发展,至宋金时,陶渊明的地位被不断提高。苏轼认为陶诗达到了“李杜诸人莫及”的高度,“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6]1110。赵秉文则认为,陶渊明得古诗之冲淡,与李白、杜甫、苏轼等词人之文有所区别:“太白、杜陵、东坡,词人之文也,吾师其辞,不师其意。渊明、乐天,高士之诗也,吾师其意,不师其词。”[7]将陶、白并称,认为其诗的内涵高于词彩,得出师其意不师其词的结论。元初北方诗人延续苏轼、赵秉文等人的观点,并进一步提高了陶渊明的地位。元好问在《东坡诗雅引》中将陶渊明推为一流诗人,并特别提出陶诗近风雅的观点:“五言以来,六朝之谢、陶,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自余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8]之后的刘因、郝经则以“陶谢”代替了“谢陶”:

魏晋而降,诗学日盛,曹、刘、陶、谢,其至者也……故作诗者,不能三百篇,则曹、刘、陶、谢;不能曹、刘、陶、谢,则李、杜、韩;不能李、杜、韩,则欧、苏、黄。[9]473

汉魏而下,曹刘陶谢之诗,豪赡丽缛,壮峻冲澹,状物态,寓兴感,激音节,固亦不减前世骚人词客,而述政治者亦鲜。[10]720

不仅将“曹刘陶谢”作为魏晋时期代表诗人,甚至将四人推为《诗经》之后诗歌创作的典范。元初北方诗人在理论上继承宋金以来的论陶观点,在诗歌的创作中亦可看到苏轼等人的影响,如王恽的《和幹臣山居》:“隐居不见求高意,千古渊明最可人。”[11]981此句直接化用苏轼《书李简夫诗集后》“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12]2148,赞美陶渊明高逸超远的品格。北宋的慕陶传统由理论到创作皆为元初北方诗人所继承,可以说,元初北方诗坛的慕陶之风正是北宋以来慕陶情结的延续。

(二)避乱隐居而慕陶

乱世中如何生存,是易代文人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面对社会混乱,元初北方诗人发现了陶渊明,并主动选择了陶渊明。学陶隐居以求自保,同时将陶渊明作为乱世求全求真的坐标,以此寻求内心的平静和心灵的依托。通过咏陶、学陶解决困境并排解苦闷,也成为诗人隐居生活的重要内容。如吴澄为由金入元的“二段”所作《二妙集序》:

于时干戈未息,杀气弥漫。贤者避世,苟得一罅隙地聊可娱生,则怡然自适,以毕余龄,几若澹然与世相忘者。然形之于言,间亦不能自禁。若曰“冤血流未尽,白骨如山丘”,若曰“四海疲攻战,何当洗甲兵”,则陶之达、杜之忧盖兼有之。其达也天,固无如人何;其忧也人,亦无如天何。是以达之辞著,而忧之意微。后之善观者,犹可于此而察其衷焉。[13]

“二妙”,指段克己、段成己。金亡后,段氏兄弟隐居山西河汾地区,与麻革、张宇等八人并称“河汾诸老”。他们用诗歌抒发亡国之哀、生灵涂炭之悲,既有杜甫的忧患,又有陶渊明的旷达。其忧患,为天下为苍生;其旷达,则是对现实苦难的超脱,是自身情感的抒发。如段克己《九日山园小宴取五柳公采菊东篱下为韵赋诗侑觞五首》:

古来贤哲人,饿死填空谷。清尊幸不空,且醉篱边菊。(其二)

爱酒陶元亮,持杯对菊枝。醉时催客去,犹复有藩篱。(其四)[14]

诗中笼罩着浓郁的哀伤,“饿死”“填空谷”“藩篱”等不仅有身体的折磨,还有精神的束缚,充满了现实生活所遇的诸多抑郁与痛苦。但面对现实苦闷,诗人却又显得无能为力,只得故作旷达,以苦中作乐“幸不空”“且醉”的方式安慰自己,以陶渊明自遣,暂求一醉以期忘却乱世的苦闷与哀愁。学陶避乱隐居,是乱世保生的一种方式,而诗歌中的慕陶倾向,则是以情感的超脱实现远离现实苦闷的目的。

元初北方地区著名的隐士还有李俊民、杜瑛等。有别于河汾诸老与新朝疏离的态度,他们虽与新朝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却是真正的隐士。如李俊民在金亡后虽隐居不仕,却曾应召觐见忽必烈于潜邸,“世祖在潜藩,以安车召之,延访无虚日。遽乞还山,世祖重违其意,遣中贵人护送之”[15],逝后赐谥号庄静先生。四库馆臣称其类陶渊明,“俊民抗志遁荒,于出处之际能洁其身。集中入元后只书甲子,隐然自比陶潜”[16]。李诗中的慕陶倾向非常明显,如分别用六言、七言绝句所作的《渊明归去来图》:

先生从来寄傲,肯向小儿鞠躬。笑指田园归去,门前五柳春风。[17]89

一旦仓惶马后牛,衣冠从此折腰羞。先生不是归来早,束带人前几督邮。[17]120

诗中赞美了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品格,并描绘隐居生活的快乐,毫不隐讳地说明自己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与渴望,不断地美化陶渊明的归隐生活,可以说陶渊明是其理想的化身,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亦是其理想的归宿。

金元易代与陶渊明生活的晋宋之际相似,乱世文人在情感上更容易与陶渊明产生共鸣。他们将陶渊明作为异代知音“千载诸我友,悠悠柴桑人”[18]35,通过学陶避乱隐居以全其身,和陶、咏陶以求自释,陶渊明及其隐居生活不断被理想化,成为心灵的归宿与精神的寄托,因此追慕陶渊明必然成为诗人的主动选择和共同目标。

(三)入仕向隐而慕陶

仕与隐是士大夫的重要选择,而中国自古便有以隐逸为高的传统。虽身在庙堂之上却常怀隐居之念,“隐逸之宗”陶渊明自然成为元代诗人崇尚和学习的标准。入仕而尚隐,也成为元初北方诗人追慕陶渊明的重要原因。

元代隐逸风盛……隐者身隐而名显,仕者又总将“归隐”挂在嘴边,在他们心里,仕宦似乎是无奈和不得已,归隐是他们心底永远的渴望,田园是他们身的归宿,也是心的归宿。[19]

通过梳理元初北方诗人的走向可以发现,此时真正的隐士很少,“金亡后的北方,真正的隐士并不多”[20]。大部分诗人或走向汉侯幕府,或聚集讲学,最终大多走向了仕途。如东平严实幕府的宋子贞、李昶、商挺、王磐、徐世隆,河北真定史天泽幕府的王若虚、元好问、李冶、杨果、张德辉,顺天张柔幕府的王鹗、郝经等。士人聚集讲学授道,以引荐的形式入仕,是元初北方诗人入仕的重要途径,其中影响最大的便是河北邢州紫金山与河南怀卫苏门山两大学术中心,即邢州经济之学与怀卫义理之学。邢州以刘秉忠为首,与张文谦、张易、王恂、郭守敬并称“邢州五杰”,以经济之学著称;怀卫以姚枢为首,与许衡、窦默共同讲学于苏门山,以义理之学著称。他们兼具学者与文人的双重身份。忽必烈主理汉地后,邢州、怀卫诗人相继进入忽必烈潜邸,或于中统后出仕,成为重臣、名臣。他们不是隐士,却是元初北方诗坛创作的主体,是创作慕陶诗歌的主流。入仕不得志以及仕宦的奔波、束缚等,皆使他们迫切地向往隐居、渴望自由,因此入仕诗人将目光转向了陶渊明,如王恽的《和陶渊明归田园》:

寡智空乐水,便静思潜山。性既时与戾,况复迫暮年。迩者事远役,冒涉江海渊。意令不家食,糊口不问田。因之委顺去,强颜官府间。道远策疲蹇,跬步鞭莫前。天幸脱羁靮,放归坰野烟。乡曲喜我至,迎拜衣倒颠。虽云有限躯,且遂未老闲。一洗矫拂性,俯仰从天然。[11]157

出仕只是为了家计糊口而非自愿,为官违背了自己的本性,通过隐居快乐与仕宦束缚的对比,急切地表达向往隐居的愿望。在对现实生活的反复思索考量后,入仕者得出慕陶归隐的结论,如张弘范在《述怀》中直接表达归隐之志:“几时得遂归欤志,高咏渊明岁暮歌。”[21]182作为世侯张柔的幼子、战场将军,张弘范所思慕的却是陶渊明式的田园牧歌。

入仕诗人慕陶,并非单纯因仕宦坎坷失意,更重要的是向往追慕陶渊明其人以及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无论是身居高位的耶律楚材、刘秉忠,还是各地为官的张之翰、王恽、胡祗遹,抑或是隐居的刘因,他们皆向往陶渊明。元初北方诗人在继承前代文风的基础上主动发现并选择了陶渊明,进而形成了元初北方诗坛的慕陶之风。加上元初北方地区佛、道盛行,诗人多与佛、道教关系密切,而全真教在金亡后更是迅速发展,成为诗人聚集所在,佛堂道观皆为诗人聚集之所。佛、道教义对山水自然、红尘世外的向往,更容易将诗人引入山林,激发诗人隐居的愿望,进而引向陶渊明的山水田园。

二、元初北方诗人重陶尊陶

元初北方诗人特别推崇陶渊明,甚至超越宋金,出现了“陶李”并称以及“是陶非屈”之说。关于陶渊明形象的内涵,元初北方诗人既延续旧说,同时又赋予新的时代特质,对陶渊明进行重新塑造。延续旧说,即歌颂陶渊明高洁的品格、超逸的情趣,重点突出其形象所代表的隐逸、清高、高洁等特征;赋予了新的特质,即突出陶渊明的金刚怒目与豪爽刚烈,展示其形象中的豪放、洒脱、自适等特点。元初北方诗人在继承宋金旧说的基础上,丰富了陶渊明的形象,显示出独有的时代特色。

(一)延续旧说:高洁隐逸

自南朝梁沈约《宋书》至萧统《陶渊明传》《陶渊明集序》,皆称颂陶渊明的隐逸品格,钟嵘《诗品》更称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元初北方诗人继承前人之说,诗歌中将陶渊明作为隐士的代表,赞美其高士品格,如耶律楚材的《和黄华老人题献陵吴氏成趣园诗》:

……丁年彭泽解官去,遨游三径真三友。悠然把菊见南山,畅饮东篱醉重九。献陵吴氏治荒园,成趣为名良可取。养高不肯事王侯,闲卧林泉了衰朽。今年扈从过秦川,可怜尚有萧条柳。归计甘输吴子先,丽词已后黄华手。知音谁听断弦琴,临风痛想纱巾酒。嗟乎世路声利人,不知曾忆渊明否。[22]

在这里,陶渊明的形象与红尘中的“声利人”相对,突显了其高洁的品格。除此之外,元初北方诗人还突出赞美陶渊明辞官归隐的勇气,如刘秉忠的《古诗泛言一百二十一首》(其七十五):

事冗贵闲人,心孤慕良友。松泉暑夜凉,宽襟一杯酒。薰风捲薄阴,明月入我牖。谁似陶渊明,彭泽谢官守。[23]206

诗中抒发欲隐却不得隐的痛苦,表达向往归隐的愿望。在元初北方诗人笔下,他们将所有关于隐居的美好愿望,全部融入陶渊明形象中:

……缅思渊明贤,投绂事耕耘。秋获虽不足,掩关乐天真。移竹出高笋,种蔬日芳新。披襟北窗风,天远无纤云。悠然一长啸,孰为羲皇人。[18]35

诗中所描绘的亲事农耕、保持本性天真的陶渊明形象显得如此喜人可爱。关于陶渊明归隐的原因,自沈约起便归为不仕二姓,“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肯复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书甲子而已”[24]。但元初北方诗人却得出与前人不同的结论,他们少有关于陶渊明名节的讨论,认为陶渊明归隐在于仕宦苦闷、高逸情怀,与名节、不仕新朝等无关。如胡祗遹的《公退静坐读陶诗有感》,“仕宦二十年,翛然一寒士”[18]7,直接抒发仕宦的无奈;张之翰《题陶渊明图》写出欲隐不得隐的苦闷:“尽道将归竟不归,软红尘里日争驰。平生几咏渊明画,似向葵轩无愧辞。”[25]134北方诗人向往归隐,进而赞美、认同陶渊明。陶渊明形象所代表的高洁、清逸等品格以及超脱的生活情趣,逐渐成为一种文化符号,文化象征意义明显。

(二)重新评价:豪爽刚烈

北方地域辽阔,多高山大水且民风侠义淳朴,由此形成了北人豪爽侠义的性格特征,“燕赵古多豪士,其借交报仇,排难解纷,以义相许,固其俗也”[10]55。加上辽金以来多民族融合的时代背景,元初北方诗人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内涵进行了重新的评价与解读。

关于陶渊明的评价,自宋便已有平淡与豪放之争,其中以苏轼、朱熹为代表。苏轼重平淡:“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也。”[12]2109朱熹则看重豪放:“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26]至元初北方诗人笔下,豪爽刚烈已成为陶渊明形象内涵中最为突出的特征。以王恽《陶潜夏居图》(其一)为例,虽欲刻画陶渊明的平淡自适,却依旧带上了豪爽的底色:

襟怀啸傲羲皇上,晋宋兴亡笔削中。千古此心谁会得,飒然时有北窗风。[11]1433

通过诗题可知,画意出自陶渊明的《与子俨等书》:“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27]519悠然闲适的形象在北方诗人笔下却带上了旷达洒脱的味道。诗中并未直接描写动作、语言,而是以“羲皇上”“笔削中”“北窗风”写出陶渊明性格中“啸傲”洒脱的性格特征。且全诗气势宏大,“晋宋兴亡”“千古此心”等打通时限,营造出极为开阔的境界,为人物平添一种超越古今的豪爽气质。相似的作品有很多,如《渊明漉酒图》:“渊明性真率,顺适无矫欲。清风凛一时,千古仰高躅。”[11]167《题陶令归来图》:“径醉任去留,有时遗巾冠。笑傲日月长,俯仰天地宽。”[18]15等等。在这些诗作中,陶渊明不再是“采菊东篱下”的悠然闲淡,反而多了一份豪爽洒脱的个性特点。与欲写平淡却显豪放相比,许多诗中还直接刻画了陶渊明豪爽刚烈的个性。如刘因的《归去来图》:“渊明豪气昔未除,翱翔八表凌天衢。”[9]49王恽的《寿鹿庵大学士三首》:“眼中元老恩方渥,林下渊明气本豪。”[11]878等等。他们认为,陶渊明的豪气是与生俱来的,他们欣赏并着力赞美其刚烈豪爽的性格特征,这与北人豪爽侠义的个性有关。

关于陶诗的风格,萧统、钟嵘评之以“真”,梅尧臣、苏轼评之以“平淡自然”,赵秉文评之以“冲淡”,元好问则提出“天然真淳”的评价标准。但细究其内容却可以发现,元好问的“天然真淳”与前人的“平淡自然”是有别的。元好问论诗倡导清雄之风,“金末元初,北方的元好问独领风骚三十余年,倡导雄劲豪放的诗风,在文艺观念方面强调自然灵妙,反对生硬晦涩和过分注重技巧的倾向”[28]。他反对晦涩,推崇自然灵妙,与陶诗天然自然的取向一致。而元人重陶渊明豪爽刚烈的性格,与之相应在诗歌风格上不仅强调冲淡平和,亦看重其不平和的特色。如郝经以自然论陶:“前者唱喁,而后者和讹,风非有异也,皆自然尔,又不知其孰倡孰和也。”[10]118以“自然”评陶诗,并提倡自然风格。这里的“自然”指的是诗歌风格的多样性。元人论陶诗之“自然”,既包括平淡亦包括豪放。

无论是陶渊明形象塑造还是陶诗品评解读,与宋金文人笔下陶渊明隐逸、清高的形象内涵不同,元初北方诗人皆着力突显其豪爽刚烈的特点。以豪爽刚烈论陶评陶,不仅丰富了陶渊明的形象与陶诗的风格,而且豪爽、刚烈、洒脱等特征也成为有元一朝慕陶的重要特色。

(三)重新定位:“陶李”“屈陶”

关于陶渊明的文学史地位,多与谢灵运或鲍照并称,尤其到了唐代,随着山水田园诗派不断发展,谢灵运与陶渊明分别被作为山水诗与田园诗的代表,出现“陶谢”并称的现象。至元初北方诗坛,不仅有“陶谢”并称,更出现了“陶李”并称与“屈陶”并称的现象,极大地提高了陶渊明的地位。陶渊明文学史地位的提升,正是元初北方诗人重陶、尊陶的表现。

所谓“陶李”,指的是陶渊明与李白。李白代表盛唐诗歌的顶峰,而元初北方诗坛延续赵秉文、元好问等人的观点,宗唐理论盛行,“唐诗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宋诗主议论,则其取风雅远矣。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29]。元人重性情、主唐诗,反对宋人以议论为诗的方法,因而在宗唐之风的影响下,“陶李”并称意义重大:

义熙甲子有斯人,李白风神是后身。不遇龙眠高世手,纷纷俗笔岂能真。[18]206

将李白作为陶渊明的后身,在此陶渊明不仅与李白并称,甚至是高于李白的。这里将二人的共同点定义为“风神”,所谓的风神指陶、李二人性情中的相似之处:不为凡尘所拘,性情潇洒,任真、任情而又自然而然。元初北方诗人看到陶、李二人形象中豪放洒脱的本质,认同并肯定这种特点。在文学成就上,同样将二人并称,如,“文章勋业乘除里,太白渊明伯仲间”[25]100,以陶渊明、李白作为中国诗歌最高成就的代表,将二人并举,可见元初北方诗人对陶渊明的认可。二人并称不仅出现在诗歌成就、人品风貌等方面,其他题材的诗歌作品中同样出现二人并称的现象,如咏物诗中将二人比作雪梅与水仙,二花各有风姿,难分伯仲,正如诗中的陶与李难分高低:“玉作中单雪作英,花中太白与渊明。”[25]111由此可知,元初北方诗人将“陶李”并称,不仅提高了陶渊明的文学史地位,而且看到了陶渊明与李白精神中最为核心的共同点,即豪放洒脱。

“屈陶”,指屈原与陶渊明。而将屈原与陶渊明并称,是元人论陶的重要特点,“将屈原与陶渊明频繁地放在一起赞叹和评论,是元代陶渊明接受史上最富有特色的现象之一”[30]。“屈陶”并称在元初北方诗人的作品中已经出现,并逐渐发展,形成影响极大的“是陶非屈”倾向。所谓“是陶非屈”,指的是肯定陶渊明辞官归隐的选择,反对屈原九死不悔的执着。这种倾向在元初北方地区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胡祗遹《五月朔休暇午窗睡起》中仅将二人并称:“离骚读罢咏陶诗,忧喜殊情孰我师。留住汨罗江上月,缓移花影上东篱。”[18]177从文学成就上对二人进行肯定,将屈、陶并举为最伟大的诗人,还未出现屈、陶孰高孰低的论断。而在郝经的《饮酒》(其十)中则开始出现“屈陶”二人关于人生选择的比较:“屈子重违天,陶公乃达道。”[10]144诗中对屈陶二人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认为屈原至死不悔的行为是有违于道的,陶渊明退而归隐则是“达道”,是真正审时度势后的顺应自然,认同陶渊明归隐全生的选择,这在金元易代之后的北方地区影响很大。之后随着“屈陶”并称的发展,在元中期正式形成了以吴澄、虞集为代表的“是陶非屈”观点,而这种观点也成为有元一代尊陶理论的特色。

三、元初北方诗人和陶咏陶

和陶咏陶之风起自南朝鲍照、江淹,经唐王维等山水田园诗人的发展,至宋苏轼开始走向兴盛。前人和陶、咏陶主要表现为追慕清高、直率的性情,表达对归隐生活的向往,“和陶在不同程度上表明了对清高人格的向往,对节操的坚守以及保持人之自然性情和真率生活的愿望”[31]。通过前文分析可知,元初北方诗人虽在继承宋金结论的基础上认可了陶渊明形象中清高、隐逸、直率的特点,但这些并非诗人的真正追求,他们更看重陶渊明形象中所蕴含的豪爽、洒脱、刚烈等特点。其中以和陶、咏菊与咏桃源以及题陶画诗最有特色。

(一)和陶诗

“追和古人,则始自东坡。”[6]1110和陶始于苏轼,其共作和陶诗109首。在元初北方诗坛,和陶诗首推郝经,共118首;其次是刘因,76首。

郝经是元初北方代表性诗人,中统初(1260年)以翰林学士为国信使出使南宋,拘宋长达十六年但持节不变,被称为元代的苏武,“元人高其节,以比苏子卿焉”[32]384。患难之际,拘禁之中,郝经创作了118首和陶诗。在其自作《和陶序》中不仅介绍了和陶的历史,同时说明了创作和陶诗的原因:

赓载以来,唱和尚矣。然而魏晋迄唐,和意而不和韵;自宋迄今,和韵而不和意,皆一时朋俦相与酬答,未有追和古人者也。独东坡先生迁谪岭海,尽和渊明诗,既和其意,复和其韵,追和之作,自此始。

余自庚申年,使宋馆留仪真,至辛未十二年矣,每读陶诗以自释。是岁,因复和之,得百余首。[10]118

和陶有“和意而不和韵”与“和韵而不和意”之争。郝经认为当学苏轼的和陶方法,既和其意又和其韵。拘宋期间,郝经以读陶诗自释,并以追和陶渊明的方式排解生活苦闷。虽名为和陶,却实以抒己情为主,以《归田园居六首》(其二)为例:

区中战群伦,两马复掉鞅。乐哉山中人,身世无妄想。避世如避仇,纳履遂长住。耕锄足衣食,生聚罗稚长。含淳遂天真,体胖心亦广。底事绮里季,出山真鲁莽。[10]128

此诗作于其被羁押的第十二年。郝经本有报国之志和济世之才,却因被拘异国而无法施展,他追忆山林隐居、躬耕自足的生活,在往昔快乐自由与当下苦闷难熬的对比中,得出远离仕宦、红尘的结论,“避世如避仇”“出山真鲁莽”。被羁押的现实,使其对自由的渴望尤其强烈、迫切,借陶之酒杯浇自我胸中之块垒,达到排解现实苦闷的目的。

刘因为元好问之后北方诗坛的代表诗人,“元兴,承宋金之季,遗山元裕之以鸿朗高华之作振起于中州,而郝伯常、刘梦吉之徒继之,故北方之学,至中统、至元而大盛”[32]593。虽有短暂出仕的经历,但刘因一生以隐居为主,被忽必烈称为“不召之臣”。其和陶目的在于表达向往归隐以及挣脱红尘束缚的渴望,如《和归田园居》(其三):

块坐生理薄,出门交友稀。田翁偶招饮,意惬澹忘归。游秦惊避灶,过宋须微衣。永谢门外屦,从翁不相违。[9]19

刘因向往的是纯真质朴的情谊,希望保持初心不变,所以选择彻底地隔绝,“永谢门外屦”。显然刘因的隐居比陶渊明的“而无车马喧”“心远地自偏”更为决绝。他所要挣脱的不仅是身体上的束缚,更是精神上的束缚,所追求的是身体的自由以及精神的自适。因此,通过学陶、和陶,最终达到排解人生苦闷的目的。除郝经、刘因外,还有许多和陶诗,如王恽的《和渊明归田园》《九日和渊明诗韵》等等。

元初北方诗人认同苏轼既和其意又和其韵的方法,在创作中追求次韵的形式,又要求内容上达到精神情感的共鸣。追慕陶诗,并以读陶、学陶自释,元初北方诗人不仅创作了大量的和陶诗,而且在和诗中显示出情感更为浓郁的特色。

(二)咏菊与咏桃源

与唐宋文人重陶渊明饮酒不同,元初北方诗人更重视陶诗中的菊与桃源意象。

1.咏菊以慕陶。以菊喻渊明非元初北方诗人所创,但与前人笔下菊所代表的高洁隐逸品格不同,北方诗人更突出菊的孤高、孤寒,带着一种刚烈的气质。如刘因的《白菊》:

仙草尚孤洁,东篱菊未芳。精神浑是露,气势已无霜。夜月藏不得,晚风吹又香。天教陶靖节,素发与交光。[9]63

“东篱菊未芳”直接化用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27]242,明确陶与菊的关系,菊不仅代表陶诗,更凝练了陶渊明的风神。诗题为“白菊”,并以“孤洁”总括菊之品格。其中露、霜等,不仅有视觉上的色彩,还有触觉上的冰寒,让白菊自然带上一种孤傲、孤寒的品格。尾句,诗人将菊与陶渊明合一:“天教陶靖节,素发与交光。”看似咏菊实为咏人,歌颂了陶渊明孤高之姿以及落尽豪华的本真性格。刘因所推崇的菊,不是“花之隐逸者”的冲淡平和,而是带着一种绝不与红尘同流的孤高刚烈。称颂“孤洁”品格,与刘因本身孤高的性格有关,亦是元初北方诗人以菊咏渊明的重要特点,“诗人例爱菊,独菊异众芳。园林摇落后,高洁凌清霜。昔惟五柳翁,适与花相当。东篱久寂寞,几人识真香”[25]12“何如旷野清霜底,遍染行人衣袖香”[21]198。在元初北方诗人笔下,菊已有了超出于前代之外孤傲刚烈自在的品格。

2.咏桃源以慕陶。自唐起,“桃花源”便成为诗歌创作的重要母题,“整个盛唐山水田园诗在共同诉说一个桃花源的母题,即桃花源已不仅仅是一个普通意象,而是一个凝聚着盛唐诗人的理想和憧憬,甚至某种潜意识体悟的原型母题”[33]。至元初,北方诗人不仅继承唐以来咏桃源寓理想的传统,还对桃花源有冷静清醒的认知:

红锦濯来一片新,武陵溪上照青春。世间都唱桃花曲,谁是桃花洞里人。[23]189

……渔舟载入人间世,却悔桃花露踪迹。曾闻父老说秦强,不信而今解亡国。书图曾识武陵溪,飞鸿灭没天之西。但恨于今又千载,不闻再有渔人迷。[9]43

第一首为刘秉忠的《桃花曲》,第二首为刘因的《桃源行》。二诗皆由《桃花源记》本意出,描写淳朴的民风,秀丽的风景,抒发向往追慕“桃花源”的愿望。但结尾却对桃花源都有清醒的认识,“谁是桃花洞里人”“不闻再有渔人迷”,世间并无桃花源,桃源根本无处可寻。这种认识在元初北方诗人笔下大量出现,如王恽提出桃花源并不存在,“渊明高兴托冥鸿,流水桃花事本空。好笑武陵狂太守,谩回烟棹月明中”[11]1555。北方诗人只是将桃花源作为理想的寄托,当作乱世中心灵的归宿,“每读渊明诗,最爱桃源长”[9]19。以追慕、赞美桃花源的方式构建理想,又明确说明桃源不可寻,可是元初北方诗人依旧热烈地歌咏、追慕桃源,现实与理想矛盾统一在慕陶诗中,表现出冷静清醒之上对理想的追求与执着,这是慕陶诗的特点。

(三)题陶画诗

有元一朝,题画之风盛行,元初北方诗人创作了大量的题陶画诗。题陶画诗的出现,标志着元初北方诗人慕陶的形式不仅有诗歌,还有绘画。而诗画一体、诗画相资的形式,促进了慕陶之风在北方的快速兴盛。虽画作大多失传,但通过诗歌却可以看到北方诗人对陶渊明的追慕与认可。如《题渊明图》:

人云归来辞,在晋第一文。我谓靖节公,在晋第一人。人文双绝妙,愈久则愈新。想当义熙初,素神郁莫伸。解印拂衣去,清风满乡邻。醉吟东篱秋,舒啸东皋春。言语益精拔,怀抱任旷真。进不急富贵,退不忧贱贫。萧然乐其乐,无怀葛天民。市朝日流血,不到漉酒巾。作图者谁子,能与公传神。条分数断章,幻出几化身。或引觞以酌,或植杖而芸。寥寥无弦琴,悠悠无心云。我欲从之游,脱落薄宦尘。再拜求一语,题竟了不闻。[25]16

画已失传,通过诗歌却可知画意。这组《题渊明图》画面当以陶渊明弃官后的隐居生活为题材,主要有两个重要场景:引觞以酌、植杖而芸。诗中赞美陶渊明弃官归隐的高洁品格以及归隐生活的快乐,开篇直接以两个第一对陶渊明进行评价,即“晋第一文”和“晋第一人”,结论是“人文双绝妙”。这种人、文整体的评价方式,广泛地出现在题陶画诗中。如王恽的《渊明漉酒图》,赞美了陶渊明的真率、自适:

……渊明性真率,顺适无矫欲。清风凛一时,千古仰高躅。得钱送酒家,况我新酿熟。渴来梦吞江,奚计巾一幅。有槽不待压,露顶手自漉。清浊即圣贤,并欲贮吾腹。悠然对南山,夕鸟送以目。还我浩浩天,世运任伸缩……[11]167

陶渊明豪爽的性格以及旷达自适的风神,如在眼前。胡祗遹的《题陶令归来图》则通过刻画陶渊明归隐的潇洒风度,表明追随陶渊明的愿望:“径醉任去留,有时遗巾冠。笑傲日月长,俯仰天地宽。画师契余心,掩卷重开观。他时营别业,但愧双鬓皤。”[18]15相似的还有很多,如许衡的《桃溪归隐图》《题武郎中桃溪归隐图》等等。诗意与画意结合却不局限于画意,展示陶渊明风貌的同时,亦表达了北方诗人对陶渊明的情感:或表达追慕与向往,或反省自我人生选择。画渊明亦咏渊明,由此真切地看到元初北方诗人对陶渊明的喜爱。

元初北方诗人的和陶咏陶诗已经超出了典故、语言、题材风格等,更多表现为一种对其人格精神的向往和推崇,正如查洪德先生所说:“元代文人普遍推崇陶渊明,多以陶渊明为人格榜样,贫困中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格精神自我激励,失意与迷茫中以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适性任运相期许。”[34]在形式上亦有所突破,创造性地出现了集陶之作,如元好问的《杂著四首—集陶》,刘因《杂著集陶句二首》等。除此之外,元代亦是陶集发展的重要时期,郭绍虞先生的《陶集考辨》从历史纵向角度将元代定性为陶集的“注释时期”,“大抵梁以前为陶集之传写时期,宋以前为补缉时期,宋代则为校订时期,而南宋已开注释之风,故入元遂为注释时期。明代则为评选时期,清代则为汇集与考订时期”[35]。

元初北方诗人喜咏渊明诗,好评渊明,亦爱学渊明,无论人生抉择还是诗歌创作皆受陶渊明的影响。因此,继承唐宋金以来慕陶传统的元初北方诗坛,无论是隐者还是仕者,皆主动选择了陶渊明。在肯定前代论陶所得出的隐逸、高洁、平和等结论的基础上,元初北方诗人以豪爽、刚烈、洒脱重新评价陶渊明,以“陶李”“屈陶”并称的形式给予陶渊明重新的定位,同时创作了大量的和陶、咏陶之作。元初北方诗坛的陶渊明并不寂寞,而慕陶之风也成为元初北方诗坛的重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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