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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记忆与意义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视野中的《格萨尔》

2022-11-26

关键词:格萨尔史诗藏族

李 楠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作出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重大论断,成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鲜明主线。党的十九大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写入党章。2019年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做好各项工作”[1]。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再次强调,“必须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主线,推动各民族坚定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高度认同,不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2]。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深厚的历史与文化传统根基,为民族团结进步事业开启了新征程。在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雏形以文化记忆的方式得到呈现。

“文化记忆”理论需要追溯至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他于1925年提出“集体记忆”概念,认为集体记忆产生的必要条件是社会交往,“人通常正是在社会之中才获得了他们的记忆。也正是在社会中,他们才能进行回忆、识别和对记忆加以定位”[3]。在这一意义上,存在一个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简言之,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记忆具有社会性,所谓“集体记忆”就是唤起、建构和规范记忆的文化框架,是一种群体性的共同记忆。20世纪90年代,德国学者扬·阿斯曼等人在对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记忆理论进行扩展和完善的基础上,将集体记忆分为交往记忆和文化记忆两种类型,其中,文化记忆是由特定社会机构借助文字、纪念碑、博物馆、节日、仪式等形式创建的记忆,它涉及对一个社会或时代至关重要的有关过去(发生在绝对的过去的事件)的信息,相关的人在上述活动中通过重温记忆,意识到共同的属性和其所属集体的独特性,从而确认并强化自己的身份[4]370。在不断回忆的过程中,基于事实的历史被转化为回忆中的历史,“过去”逐渐变成“神话”[4]31。文化记忆有特定载体、固定形态和极为丰富的象征意义,它与三个问题关联密切,即回忆、认同和文化的延续。回忆即关于过去的知识,身份认同与政治想象有关,而文化连续性涉及传统的确立和维系。史诗是民族历史文化的百科全书和口头传统的集大成,是特定民族之族群记忆、地方知识、民间习俗以及宗教信仰的重要载体,与文化记忆有着天然的联系。史诗《格萨尔》是人类口头艺术的杰出代表,有着远超世界上大多数史诗的篇幅和规模。在我国多民族多元文化语境中,《格萨尔》业已成为新时代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当从“记忆”的维度将史诗《格萨尔》纳入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考察时,研究将主要从上述与记忆相关的三个层面展开,意在对如下问题进行追问和阐释:史诗《格萨尔》作为一种文化记忆,对于藏族、蒙古族及其他相关民族具有怎样的文化意义?这些意义在哪些层面体现了中华各民族文化既各具特色又多元一体,从“文学的共同体”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所具有的深刻联系和共通性?《格萨尔》的文化延续实践(传播与“非遗”保护)如何体现了与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同频共振?这些探讨对于深入认识中国少数民族史诗在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过程中的时代意义、特殊功能和内蕴价值是十分必要的。

一、回忆与演述:作为中华民族文化记忆的史诗《格萨尔》

英雄史诗是用来进行文化记忆的重要文学类型。作为中国三大英雄史诗之一,《格萨尔》是迄今为止世界上篇幅最长、传播最广的活态史诗,其文化记忆主要呈现为演述与文本两种形态。

演述是人民确立和习得《格萨尔》文化记忆的主要方式。在《格萨尔》诞生早期,尚无专司演述的史诗艺人,吟诵和传唱《格萨尔》、表达对英雄格萨尔的崇敬和颂扬是全体部落成员的一种共同的主体性活动。人们把自己当作格萨尔的子民,把演述和传颂《格萨尔》视为通向意义世界的重要途径[5]。据扎西东珠等学者研究,《格萨尔》在藏族地区是以纵向传播和横向传播两种途径流传的。纵向传播主要表现为艺人家庭成员和亲属之间的代代相传;横向传播则主要依靠艺人来实现,说唱艺人到处流浪,走到哪里就说唱到哪里[6]。因为是纯粹的民间说唱,《格萨尔》的演述对环境要求不高,只要有听众,哪怕一两个听众都可以说唱,而说唱的地点也无严格规定,帐篷里、操场、朝佛的路上,以至于寺院都可以说唱[7]。因此,高原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每个藏人口中都有一部《格萨尔》。”千百年来,史诗《格萨尔》在青藏高原和喜马拉雅山周边地区演述和流传,历经复杂而漫长的文本化过程,迄今仍在藏族群众,尤其是农牧民中保持着活态演述的形态。据粗略统计,2020年在藏区还有160位不同类型的《格萨尔》艺人,他们多数出生在边远牧区,目不识丁却能吟唱十部甚至上百部故事[8]。诺布旺丹提到,他通过长期在“《格萨尔》史诗村”——青海果洛州甘德县德尔文部落进行田野作业发现,史诗《格萨尔》演述传统在三江源地区仍然保存完好。该部落的神圣传统就是唱诵《格萨尔》,人们将祖先追溯至格萨尔,常自称是“岭国某某人的化身或转世”。他们时常举行与《格萨尔》有关的仪式和活动,如举办“煨桑节”“赛马会”等,并伴以《格萨尔》演述等内容。人们还常常借助节日和仪式庆典将文化记忆现时化。在诞生礼、婚礼、葬礼等人生仪礼和传统节日活动中说唱相关史诗段落,是人们重温文化记忆的重要方式[9]60。这充分展示了作为文化记忆的《格萨尔》和传统民俗生活之间的时空联系。从文化记忆的地形学“文本”或“记忆的场域”来看,《格萨尔》流传地区有众多与格萨尔及史诗中人物有关的铠甲、武器、宗教法器、生活用具等遗物,也有与《格萨尔》相关的遗迹,如阿尼玛沁雪山被认为是格萨尔大王的寄魂山;黄河源头的扎陵湖、鄂陵湖、卓陵湖,分别是嘉洛、鄂洛、卓洛三大部落的寄魂湖,等等[9]61。据调查,全国可查到格萨尔的遗迹点达1 000多处[10]。总之,《格萨尔》流传到哪里,哪里就有格萨尔的风物传说。其中特定的空间作为《格萨尔》文化记忆的延伸物,同样体现了人们对自己族群记忆中的属地空间的认同。由此可见,史诗《格萨尔》反映了藏族人民的特殊历程、集体性格和记忆,深刻关联着广大民众的生活方式。

文本是《格萨尔》文化记忆的重要载体,是“史”与“诗”的融合。史诗《格萨尔》的背景是远古时青藏高原上纷繁的部落战争,它展示了古代藏民族的地方文化传统、民众生活和社会历史记忆。史诗《格萨尔》与藏族社会的现实以及历史发展密切相关,史诗中常常出现有史料记载的曾真实存在过的部落、邦国等名称以及现实中山水河流的名称,甚至史诗中某些段落是与藏族史籍相契合的,例如《格萨尔》中叙述的许多战争都是藏族历史上曾真实发生过的。因此,《格萨尔》史诗历来被藏族人民视为格萨尔王的真实故事。史诗中记载了极为丰富的民俗事象,涉及藏民族的生产、消费、婚丧嫁娶、信仰、游艺竞技等多个方面。从史诗的多处描绘可以发现,“格萨尔时代”的部落社会是以牧业生产为主,人们的服饰因其身份、地位以及穿着场合不同而有所不同。许多饮食习俗是围绕青稞、牛羊肉、奶子和茶叶而生产和传承的,糍粑、酥油、奶酪、青稞酒的制作过程在史诗里都有详细描绘。葬俗方面,《格萨尔》描述的类型主要有水葬、土葬、火葬等,丧葬处理过程常伴有浴尸、招魂、超度等系列习俗。《格萨尔》中的信仰习俗是多方面的,其中崇敬大自然和信仰各种占卜尤为突出。占卜的方式有梦卜、鸟卜、线卜、箭卜、骰子占卜、圆光占卜等多种占卜法。史诗中还有猜谜语、掷骰子、射箭、赛马等许多游艺竞技习俗。人们通过各种民俗活动,祈求丰收或祈愿战争胜利。《格萨尔》中有大量的谚语,据统计,仅29部分部本中就有谚语一千多首,基本上不重复[11]。这些谚语是古代藏族社会各方面经验的结晶,不仅极具思想性和艺术性,而且对研究藏族古代社会也具有重要的资料价值。史诗《格萨尔》叙述的是藏民族的部落历史,是三江源地区部落成员对自己部族以及祖先历史的一种集体记忆。当然,《格萨尔》作为民间文艺样态,在长期的演变、发展过程中,广大藏族人民尤其是众多的民间说唱艺人,会把藏族历史上受人景仰的英雄豪杰的事迹吸收到史诗中,把自己的理想、愿望和爱憎融入史诗中,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文艺创作手法不断给它注入新的内容,从而使之不断发生由“史”到“诗”的转变。诺布旺丹通过对不同时代的《格萨尔》文本进行比较研究,说明《格萨尔》史诗的文本在整体上曾经历了历史传说化、传说神话化和神话艺术化几个阶段[9]57。这一文本化的过程即历史向史诗过渡的历程,即在文化记忆中,真实的历史被转化为回忆的历史,成为神话。史诗作为一种口头传统,是“史”与“诗”的结合,它既然通过普通群众和史诗歌手口头方式进行传承,那在这一过程中,传承者对史诗的加工和再创造就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某种程度上说,史诗《格萨尔》作为一种文化记忆不断经历着被重构的过程。

学者耿占春则将英雄史诗视为世界上最原始的百科全书类型之一,并提出,在历史上百科全书型的叙述模式常常为一个文化共同体所采用,即“处在这个文化共同体内的人们的生活,与这部百科全书之间是一种互文性关系”[12]。“共同体”是身份的表征,也是一种存在的感觉。中国少数民族史诗作为一种“活的传统”,承载着历史、记忆与诗性想象,通过反复演述和文本流播植入人们的脑海,唤醒共同记忆,引起共情震动。“所以对外来人的耳朵来说这种冗长乏味的、重复的叙事,却在特殊群体成员的记忆中通过他们对史诗特征和事件的认同达到崇高辉煌。对史诗的接受也是它存在的基本因素。”[13]95作为史诗内核的文化记忆凝聚起民族成员的情感联系,使人们意识到彼此间休戚与共、血脉相连,同时“记忆之链”也连接着民族的历史与现在,促进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与建构。将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置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格局与多民族国家的必然选择这一问题框架中观照,中华民族文化由多民族文化“共铸而成”,《格萨尔》演述及其文本理应被纳入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成为凝聚中华民族精神、构筑中华民族共同体“最大同心圆”不可或缺的文化符码。

二、认同与契合:《格萨尔》文化记忆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涵

费孝通先生曾言,“中华民族”所包括的56个民族单位是多元,中华民族是一体。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14]。中华民族不是56个民族的简单叠加,中华民族共同体也绝非纯然“想象的共同体”,而呈现为多元一体的格局,属于经过了长时段交流与融合的、从实体到精神的共同体。各民族在自己民族认同的基础上,还具备了高一层次的“中华民族认同意识”。族群的认同是通过包含在各种神话、记忆、象征和价值观之中的文化亲和力脉络来延续的。《格萨尔》史诗叙事,体现着特定民族的文化记忆,包含民间传统文化,它所蕴含的知识和智慧,所传达的文化精髓和价值,也凝聚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之内核,在各族人民乃至全人类生活中都是非常契合的。

史诗《格萨尔》深刻反映了古代藏族的历史和精神。作为“一个民族精神标本的展览馆”,史诗《格萨尔》根植于藏族民间文化的沃土,全面展现了古代藏族的社会生活、民族历史、经济文化、阶级关系、民族交往、意识形态、道德习惯、宗教信仰等。降边嘉措曾称,《格萨尔》是一部体现了“历史透视意识”的编年史,一部反映了“民族记忆”的“部落记事”[15]。《格萨尔》描绘了生活在世界屋脊之上的藏族人民同险恶的自然环境和人间邪恶势力进行的斗争,寄托着藏族人民对和平幸福的向往和对真善美的追求,反映了人们疾恶如仇、百折不回的斗争精神及坚毅刚强的品格。它还呈现了古代藏族人民淳朴的民风、民俗,随处可见藏族社会对美好、善良、高尚行为的褒扬,对丑恶、卑劣、罪恶行为的揭露和批判。它融会了古代藏族人民对宇宙的认识、对世界的观察和对人生的思考。它所传达的文化记忆,是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文化资源,其不仅属于藏族人民,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珍贵的文化财富。

《格萨尔》突出了英雄主题,蕴含着深厚的爱国主义精神。人们常把格萨尔的故事概括为“上方天界遣使下凡,中间世上各种纷争,下面地狱完成业果”[16]三组情节。格萨尔带领藏族人民与自然灾害及来犯部族作斗争、逐步扩展疆域,最终实现藏族人民和平夙愿的过程始终围绕着一条主线,即格萨尔抑强扶弱、为民造福的主题。格萨尔是一个具有神话色彩的英雄典型,是人类大智大勇的典型代表,又是神意神力的集中显现。据诺布旺丹考据,大量的藏文文献能够证明格萨尔并不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其原型是一个生活在11-12世纪的历史人物,“于999铁鼠年(一说1039土虎年、1053水蛇年)诞生在现今长江上游金沙江流域的德格阿须草原”[17]。赵秉理曾言,格萨尔是“吐蕃时期岭国幼系首领僧隆之子,小名觉如,公元11世纪人,岭国国王,终年88岁”[18]。尽管史诗《格萨尔》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发展和丰富,内容和结构也在发生变化,但如前所述,藏族人民坚信史诗说唱的是真实的历史,相信格萨尔是藏族历史上一位真实存在过的神勇无敌的大英雄。他们认为,格萨尔王降妖伏魔,把各“宗”的“运”带到了藏族人民心目中的理想王国岭国,才有了后世藏族百姓的安居乐业和幸福生活。史诗中出现的有名有姓的人物有500多位,包括国王、宰相、首领、侍从、王妃、公主、侍女等。其中的英雄人物终生征战、除暴安良,誓死捍卫本族人民的利益。尤其在关于侵略与反侵略战争的描写中,正义与非正义的较量中,爱国主题十分明显。如霍岭大战中,格萨尔曾告诫众兄弟“不要恃强凌弱挥兵犯人,但若敌人胆敢前来侵犯,奋勇抗击绝不后退”[19]。格萨尔的哥哥嘉擦在战场上唱道,“我心再苦也要打敌人,我身再累也要向前方”“要给岭国英雄报血仇,要给岭国百姓除祸灾”,受伤牺牲前他还唱道:“坐在房中活百岁,不如为国争光彩。”[20]格萨尔及其他英雄群像,传达着人们反对侵略、反对分裂,要求和平统一的愿望,反映了人们热爱故乡、热爱祖国的高尚情操以及对公平、正义与美好生活的向往,当然也是民族审美取向和审美诉求的化身,因此能在藏族人民心灵深处引起强烈的共鸣。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视野观照,《格萨尔》所体现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很明显的,它传达的英雄主题以及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不仅属于藏族,也属于中华民族,与新时代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内涵相契合相促进。

《格萨尔》歌颂了民族友谊,孕育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宝贵的精神资源。《格萨尔》史诗的大部分内容是描写征战,如史诗的“十八大宗”即描绘格萨尔与十八个地区发生的十八次大战役。其中,《格萨尔·加岭传奇之部》所写的却不是战争。该部流传于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的德钦地区、西藏的昌都地区和青海的玉树地区,其中“加”指汉地或汉族,“岭”指藏地或藏族。该部叙述了格萨尔应汉地公主的请求,到汉地帮助焚化皇后的妖尸,为汉地铲除妖祸的故事。格萨尔为准备赴汉地降妖需要的法物远征5年,到汉地后经受各种误解、怀疑和九死一生的磨难,终于焚化妖尸,保卫了加岭之间的友谊金桥。故事生动地展示了古代加岭两族人民的友好交往,抒发了岭地人民对加地人民的诚挚友情。如格萨尔奔赴汉地时,岭国王妃珠牡一行叮嘱道:“祝愿岭孕君臣所去地,天上地下万事皆吉利;蓝天上凶星别出现,大地上灾祸全绝迹。”“祝愿把加地货物运到岭地,把加地茶叶运进岭尕地,把岭地金银矿藏运到加地去,让加岭商货常年来往不断息。”[21]181这些祝愿,充分体现了古代藏族人民珍视汉藏友谊的美好愿望。格萨尔离开加地前,“祝愿加地众生得安居,祝愿今后吉祥日子里,加岭君臣后会再有期”。加岭君臣和百姓依依不舍,“两位君王互相拉着手,头碰头行了三个碰头礼”[21]301。该部还描写了格萨尔从加地返岭途中,曾到姜地和戎地作客,与两地结下深厚友谊。若联系《格萨尔·姜岭大战之部》中姜、岭两国曾因争夺盐海而发生战争的故事,那该章中姜岭和好就非“闲笔”,而具有了民族之间由隔阂与征战转化为友好交往的意味。传说姜地和戎地就在云南的丽江和德钦。

“民间叙事传统不是一种泛指,而是现实的客观存在,它既是一个文化的聚合概念,又是文化个体鲜活的展示。”[22]从个体角度看,个体以个人已有记忆为立足点,不断累积经验,其感知和思考会形成自我认同的基础。从集体视角观照,史诗作为文化记忆,凝聚着特定民族(或族群)的人们共同的精神需求,表达着民众心底最真实的历史。黑格尔曾言:“史诗就是一个民族的‘传奇故事’、‘书’或‘圣经’。”[23]赫尔德将民众的口头传统称作“人民的资料库”,认为口头传统是“民族认同的一种重要表达方式,是民族文化内聚性和连续性的结构模式,也是该民族社会生活与政治的根本依据”[24]。芬兰学者劳里·航柯明确提出,史诗是关于范例的伟大叙事,在传统社会或接受史诗的群体中具有认同表达源泉的功能。[13]95他们都强调了民间叙事传统对于民族认同的重要意义。史诗作为“特定群体自我辨识的承载物”,其意义超越了史诗叙事直接传递的信息,并与群体认同、社会核心价值、行为规范等诸多超越史诗文本的意蕴关联密切。作为用诗体写下的古代历史,《格萨尔》是“显现不同藏族历史时期的明镜”,是“藏族各种题材的民间文学的汇总”,是“藏族不同历史阶段宗教信仰的历史老人”,同时又汇集了藏族独具特色的民风民俗和藏区民间语言的精髓[25]。而且,它还融会了蒙古族、土族、裕固族、纳西族等民族的道德观念、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因而必然在人民心灵深处有着强烈的共鸣。广大民众通过演唱和聆听《格萨尔》得到精神的慰藉和情感的陶冶,文化记忆不断得到强化,文化知识和群体认同得以表达。周扬和刘再复执笔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曾提出了“文学共同体”的观念:“中国文学,即称中华民族的文学。中华民族,是汉民族和蒙、回、藏、壮、维吾尔等五十五个少数民族的集合体。中国文学,是以汉民族文学为主干部分的各民族文学的共同体。”[26]可以说,史诗《格萨尔》反映了藏族、蒙古族、土族、裕固族、纳西族等民族的历史文化、生活习俗,凝聚着人们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是其文化记忆和族群认同的载体,而其中彰显的历史记忆、爱国主义、英雄主题、民族友谊等,让史诗的多民族建构包含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体现了中华各民族文化既各具特色又多元一体,体现了从“文学的共同体”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所具有的深刻联系和共通性。

三、文化延续与“非遗”保护:中华民族共同体视野中《格萨尔》的传播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将其列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三大源流之一。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中提到的“三大史诗”,明确提出“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中华民族的文明发展史“传承了格萨尔王、玛纳斯、江格尔等震撼人心的伟大史诗”[1],把史诗提到很高的学术地位。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史诗《格萨尔》的重要意义不仅仅在于它所蕴涵的精神文化因素,对于增进民族认同、弘扬民族精神具有重要意义;另一方面,从实践角度观照,《格萨尔》的流布与传播过程、多角度研究实践和“非遗”保护实践也是凝聚中华文化认同的过程,是中国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和互鉴的生动实践,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重要表征。

《格萨尔》的传播过程是中国多民族交流、交往、交融进而建立认同的过程。史诗是一种口头传统,史诗演述承载着各民族的历史经验、诗性智慧和文化精髓,而传统的力量是十分巨大的。一个民族的传统能够嵌入民族深层的精神生活,从而支配其成员的观念与行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中,各民族通过史诗建立的认同绝不是相互独立的认同,而实质上形成了从生活习俗到文化创制,从物质交流到精神表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27]的文化交流现象。从流布空间来看,《格萨尔》广泛流布于青藏髙原及其周边的9个民族、9个省区和9个国家与地区[28]。在中国,《格萨尔》史诗相继流传到蒙古族、土族、裕固族、撒拉族、纳西族、白族、普米族等兄弟民族当中,且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与其他民族的社会生活和文化传统相结合,形成了各具本民族文化特色的《格萨尔》。例如,《格萨尔王》之《加岭传奇》《姜岭大战》广泛流传的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就是以藏族为主,纳西族、彝族、傈僳族、普米族、白族、回族等多民族文化交融的地区。可以说,《格萨尔》是多民族共创共享的史诗,它像一个文化使者,加强了这些民族间的联系,成为各民族共有的精神依托和交流纽带。近年来,随着民族地区经济的发展和传媒技术的更迭,《格萨尔》史诗传承的方式日趋多样化,出现了不同学科、不同文类的流布和演绎方式,如《格萨尔》藏戏、《格萨尔》唐卡、《格萨尔》石刻、《格萨尔》现代舞剧、《格萨尔》雕塑、《格萨尔》通俗音乐和交响音乐,关于《格萨尔》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等传承和传播类型,出现了在微信和抖音中备受欢迎的史诗歌手,总体上呈现为“口传文化/书写文化/电子传媒文化立体伸展的传承语境与媒介景观”[29]。以藏戏为例,藏戏《阿达拉姆》在拉卜楞地区很有影响,每年冬季大法会期间都要演出,也是拉卜楞寺的宗教活动之一。《格萨尔》史诗不仅是唐卡、藏戏、弹唱等传统民族民间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同时也是文学、影视、舞蹈、音乐、美术等现代艺术形式的源头活水,成为人类族际间交流和文化创造力的生动例证和中国族群文化多样性的生动见证。如朝戈金等学者所言,“史诗的操演实践,就是将千百年间传承下来的叙事,与特定时空中的当下日常生活实践联系起来。生活在当下的民众,在反复与被神圣化和艺术化的历史建立对接和对话过程中,获得认同”[30]。因此,从本质上讲,史诗传统的传播和传承过程就是促进民族交流、交往、交融,培育多民族对中华文化认同,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的文化认同过程。《格萨尔》在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多样式传承和传播,鲜明体现出我国始终坚持“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文化政策,各民族以多种民间文艺样式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培育铸牢行动。

《格萨尔》的非遗保护实践将对进一步凝聚中华民族认同产生积极影响。我国早在2006年就明确提出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历史的见证和文化的重要载体,体现着中华民族的生命力和创造力[31]。2009年,史诗《格萨尔》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我国政府在《格萨尔》申遗文本中描述“《格萨尔》是关于藏族古代英雄格萨尔神圣业绩的宏大叙事”,是“藏族宗教信仰、本土知识、民间智慧、族群记忆、母语表达和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也是藏族传统文化原创活力的灵感源泉”[32]。这是对《格萨尔》所作出的当代阐释。它完全超越了传统学术中把《格萨尔》仅仅作为文学或民间文学范畴的理念。史诗《格萨尔》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其他中国少数民族史诗一样,是以口头产生、发展并流传至今的活态史诗。对于它的传承和保护,不是静态的“化石”和“遗址”保存,而是记录和传播文化,是“文化记忆”的延续与呈现。它既传承文化记忆,深刻融入特定地域和族群人民的日常生活,又密切关联着新时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因而可以成为中华民族自我意识及身份认同的重要载体,成为持存中华文化的有效方式。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内蒙古考察期间指出:“要重视少数民族文化保护和传承,支持和扶持《格萨(斯)尔》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培养好传承人,一代一代接下来、传下去。”[33]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公共文化在观念上被大众公认且被政府部门承认,以公共资源的方式加以支持,由此形成以国家为主导,地方政府、学者、民众共同参与的多方合力,开展了多层次、多角度的《格萨尔》史诗保护工作。同时,《格萨尔》研究亦呈现出繁荣局面。截至目前,粗略统计,国内关于《格萨尔》史诗的研究专著已达60余部,形成了实力雄厚的研究队伍,降边嘉措、杨恩洪、王沂暖、赵秉理、佟锦华、徐国琼、王兴先、李连荣、诺布旺丹、宁梅、王国明、曼秀·仁青道吉诸先生均有多部研究成果。对《格萨尔》的多角度、全方位研究,汇聚了汉族、藏族、土族等各个民族的学者,体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地方政府、学者和民众合力推进史诗《格萨尔》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来自多民族的学者共同开展《格萨尔》研究,是维护中华文化多样性、塑造中华文化凝聚力的必然要求和实践路径,有利于进一步推进史诗《格萨尔》与其他少数民族文学以及汉族文学、文化之间的对话,从而进一步深入探究其跨地域、跨族群、跨文化传播过程中所呈现的多民族文学、文化交流史以及中华文化的创造力。

四、凝聚力与向心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中的《格萨尔》

中华民族共同体中蕴含着高于56个民族的国家意识,这就是一个中国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这种向心力从根本上来源于文化认同。而“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实现‘五个认同’的基础。这种深层根基和基础,源自各民族文化集大成的中华文化深厚的历史根植”[34]。我国多民族多元文化语境中的史诗《格萨尔》属于特定民族成员的文化记忆。从精神内核观照,《格萨尔》不仅反映了藏族、蒙古族等民族的历史、社会生活与民族精神,也蕴含着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价值、情感情结、思维方式、想象力和文化意识,体现着中华民族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它所传达的勤劳智慧、自强不息、敢于创造的民族精神以及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怀,体现了中华各民族文化既各具特色又多元一体、千灯互照,从“文学的共同体”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所具有的深刻联系和共通性,在强化族群记忆、维护族群文化认同,进而建立并强化中华民族认同等方面具有独特功能;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实践观照,《格萨尔》在产生、演变、跨民族和地域流布与传播的过程中,起到了知识汇总、生活教育、陶冶情操、传播信仰、精神寄托、文化娱乐等作用。可以说,《格萨尔》既是当下多民族中国版图中文学生活的活态样本,也是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之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和互鉴的生动实践。地方政府、学者和民众合力推进史诗《格萨尔》的非遗保护,来自多民族的学者共同促进《格萨尔》研究,充分体现了作为共同体的中华民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以中华文化发展繁荣为条件。”[35]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而随着中华文化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各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必将越来越深入。由此,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过程中,在强调“民族团结”的现代国策下,把史诗《格萨尔》放置于中华文化叙事和传播的整体格局中,从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视野进一步勘探和诠释史诗《格萨尔》文化记忆的内涵、功能和传播意义,深刻认识其时代价值和现实作用,能够进一步推动中国史诗实践研究,推进现代中国民族文学观的形成与共同体诗学的建构,增强我国各族人民的中华民族认同,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对于丰富各民族人民的生活、弘扬民族文化、厚植家国情怀、坚定中华文化自信具有重要意义;推而广之,优秀的史诗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其价值和意义是超越民族、超越历史的。正是在这一层面,不仅仅是饮誉世界的“中国三大英雄史诗”——《格萨(斯)尔》《江格尔》《玛纳斯》,包括学界已发现并记录的数以千计的其他史诗或史诗片段,其源远流长的史诗传统所承载的文化记忆都可以成为国家文化形象的重要载体,呈现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多样性与丰富性,进一步彰显中华民族共同体之各民族交流与认同的公约数的基础,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发挥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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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
藏族《格萨尔》与土族《格萨尔》诞生部的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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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藏族题材电影文化主体性之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