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玄英“动不乖寂”境界论探析
2022-11-23周诗华
□周诗华
成玄英,字子实,是隋唐道教重玄学的集大成者。援佛入道的成玄英在修道之人的体道境界这一关键问题上,基于其“不滞于不滞”、彻底无分别的重玄之道提出了“动不乖寂”的境界论。成玄英认为体道圣人能够冥会至道、得道成仙,这是体道圣人的自利。同时成玄英又提出仅仅自利还不足以为最高境界,须得利他,即引导、慈救众生。如果说体道圣人利他的境界是动的话,那么心神凝寂冥会至道而自利则是寂。一动一寂,缺一不可,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体道境界内容,成玄英说:
非由用意,悉本自然,既能正己,复能正物。正己正物,自利利他,内外行圆,名为大圣。(郭象 注,成玄英 疏,曹础基 黄兰发 整理:《南华真经注疏》,中华书局,1998年,第114页 )
体道圣人忘遣掉一切分别之心,身心俱遣无所滞著,连有无生死都不滞著,又如何会有疾病缠身,这就是体道圣人自利的境界。而既已自利,若就此凝神虚寂不接外物的话则未达最高境界。自利后须得利他,也就是对他人要以慈悲之心养育之、引导之,以道德教化感化之,要使得世间再无奸邪,人人向道而杜绝分别之心,这样才是利他的境界。体道圣人的最高境界就在于既能自利又可利他,应接他物的同时不偏离自己的虚寂之心。体道圣人冥会至道,虽然混迹尘世间但又不会遭其耽染,行慈悲教化之事也不会求回报,这就是“自利利他,动不乖寂”的最高境界。
成玄英多将圣人自利利他的体道境界合称为“动不乖寂”或“动而常寂”。成玄英说:
淳古圣人,运智虚妙,虽复和光同尘,而智则无知。动不乖寂,常冥妙本。(《南华真经注疏》,第39页)
虽复应动随世,接物逗机,而恒容与无为,作于真德,所谓动而常寂者也。(《南华真经注疏》,第140页)
根深蒂固、长生不死的体道圣人既要心无分别超越世间一切对待,又要救度众生脱离苦海,自利和利他缺一不可。体道圣人心智虚寂,虽然要和光同尘造利他物,但不能滞溺其中,丢掉自身的妙本。所以圣人即便用智慧去利他,此智慧也是“无智之智”,非是分别之智,行有为之事,此有为也是“无为之为”,非是妄为。这就叫做“动不乖寂”、“动而常寂”。具体来讲,成玄英还解释道:
但王骀心冥造物,与变化而迁移,迹混人间,将死生而俱往,故变所不能变者也。(《南华真经注疏》,第112页)
体道圣人并没有毁身灭智,其在人世间的身体依然存在,并且是其造利他物的载体。所谓动不乖寂说的就是如王骀这样的体道圣人,有本有迹,本是根据,迹是现象,根据是“道”,现象是身体。圣人的身体混迹于人世间,有生有死与众生一样,这是其所不能变者。圣人的心灵冥会至道,与“虚通不滞”的重玄之道一般随变任化、亘古永存,这是其所能变者。所以只有“动不乖寂”的体道圣人才能够“变所不能变”,成众生所不能成之事。如果只有动而没有寂,那就与苦痛众生无异了。成玄英认为“动不乖寂”的体道圣人应该是有形而无心的,他说:
圣人同尘在世,有生处之形,体道虚忘,无是非之情虑。……迹闵嚣俗,形系人群,与物不殊,故称渺小也。……謷然大教,万境都忘,智德高深,凝照宏远。故叹美大人独成自然之至。(《南华真经注疏》,第126页)
圣人与众生一样生活在这人世间,因此自然要有具体的形体,这一点“与物不殊”,这是体道圣人的有形。但体道圣人终究是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因为其以忘心的工夫冥会至道,所以无“妄心”,无是非分别之情,这是体道圣人的无心。有形即是动的体现,无心则是寂的体现,“动不乖寂”的体道圣人就是如此有形而无心的状态。正因为与众生同而不同,所以在与众生一样接触外物时,体道圣人会有不一样的处理。好比圣人也是要吃饭的,但是圣人饮食不会耽滞于美味佳肴,不会暴饮暴食,而是既享用美食但又不知其美,因此成玄英说:“混迹人间,同尘而食,不耽滋味,故不知其美。”(《南华真经注疏》,第136-137页)
总的来说,成玄英所言“动不乖寂”更多地是在强调寂的一面,是在提醒动不能脱离寂,突出寂的重要性,成玄英说:
虽复涉世纷扰,和光接物,而守其真本,确尔不移。(《南华真经注疏》,第177页)
体道圣人虽然同造化一般有利他的大境界,但如果其暂时停息自身的现象、妙用而返还妙本,离开尘世间,则会同深远大道一并踏凌虚空、超越六合、遨游无有、虚凝神智,种种妙境言之不绝。所以体道圣人虽然要和光同尘,慈救万物,但是妙本是一定不能被丢弃的,须“确尔不移”。所以在成玄英看来,只有不乖于寂的动才是正确的、真正的动,不偏离妙本的利他才不会乱惑众生,他说:
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齐其明,故能晦迹同凡,韬光接物,终不眩耀群品,乱惑苍生,亦不矜己以率人,而各域限于分内,忘怀大顺于万物,为是寄用于群才。(《南华真经注疏》,第41页)
只有与至道冥合、不偏离妙本的体道圣人才能在和光同尘、慈救众生的时候做到韬光养晦,不乱惑苍生。相反,如果脱离至道的人以执着之心救度众生的话,则会使众生也偏离至道,并且会恃己之才而使他人归附,这些都是不合于彻底无分别的重玄之道的。由此可见“动不乖寂”“动而常寂”的境界其实更多地是强调寂的那一面。
体道圣人如果只动不寂,则偏离至道。但如果只寂不动,也是偏离“道”的。只寂不动那就成了不问世事、断情忍性的隐居者,成玄英对此是坚决反对的。他说:
夫学道之人,直须韬晦,而乃矜炫己之能,显耀于物,其于道也,不亦远乎!(《南华真经注疏》,第46页)
得真常之心者,固当和光匿耀,不殊于俗,岂可独异于物,使众归之者也。(《南华真经注疏》,第113页)
体道圣人既然玄同于万物,就不会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和光同尘、韬光养晦就是玄同万物的表现,这样的体道圣人虽然拥有至高的智慧与修养,但看起来又与他人没有什么不同。相反如果炫耀自己的智慧,那根本就是心有分别,也就远离了“道”。异于常人而使众人膜拜、归附的,不是真正的体道圣人,是沽名钓誉之徒。因此“动不乖寂”其实也包含了“寂不乖动”的内涵,成玄英“动不乖寂”真正所要传达的就是既不偏于寂也不偏于动的“动寂不测”“即动即寂”,成玄英说:
言圣人寂而动,动而寂。寂而动,无为而能涉事。动而寂,处世不废无为。斯乃无为即为,为即无为。岂有市朝山谷之殊,拱默当涂之隔耶?(《中华道藏》第9册《老子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235页)
夫至人凝远,神妙难知,本迹寂动,非凡能测。(《南华真经注疏》,第174页)
体道圣人的寂与动不是简单的“动不乖寂”、“寂不乖动”就能表述清楚的。圣人体道的境界其实是神妙至极、难以知晓的,动与寂则是“非凡能测”的。非要强行用语言来描述的话,就是“有动有寂”“即动即寂”“动不乖寂”“寂不乖动”。从“寂不乖动”的角度看,圣人既无心无为又能够同尘利他。从“动不乖寂”的角度看,圣人虽身处尘世间但又没有偏离无心无为的修养。所以体道圣人的无心无为即是有心有为,有心有为即是无心无为。无论圣人身处市朝还是山野都没有区别,所以也根本不必刻意远离或亲近尘世。之所以要强调体道圣人的“动寂一时”“动寂不测”,是因为万物毕竟有形上、形下两个层面,形上之道固然是众生存在的根据,但众生的形下肉体也不是不存在。成玄英将此形上、形下的区分视为理与俗之分,他说:
顺有两种,一顺于理,二顺于俗。顺理则契于妙本,顺俗则同尘降迹。(《老子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第283页)
言至德之人即事即理,即道即物,故随顺世事,而恒自虚通。(《老子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第251页)
世间有理俗之分,理即是虚通至道,俗则是人间百态。体道圣人不偏于任何一边,顺理则虚寂逍遥,凌空踏虚;顺俗则和光同尘,与众生无殊。所以体道圣人虽合于“道”但不彻底同于“道”,虽同于物也不彻底同于“物”,乃是“即道即物”的存在。故而其境界乃是“即动即寂”,动则随身俗世,寂则自尔虚寂。可见“即动即寂”的体道圣人并不会刻意地远离尘世,那些有意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隐者并不为成玄英所欣赏。他理想当中的体道圣人应该是身处俗世当中,心有虚通至道。体道圣人即便身处富丽堂皇的皇宫,也无异于隐居山野,这是因为其即便身处尘世也不会为尘世所染而生“妄心”,成玄英常将这样的体道境界称之为 “在染不染”:
言重静之人,虽有荣华之宫观,燕寝之处所,而游心虚谵,超然物外,不以为娱,处染不染也。(《老子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第253页)
体道圣人“动寂一时”,虽然身处尘世间与外物接触、交融,但其眼耳身心早已忘遣掉,所见皆同,因此能够身处染境而不为所染。像尧舜一样的体道圣人即便是安处于华丽的宫殿中,其心神也早已虚寂,故能不为荣华富贵所桎梏。这应该就是后世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