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与章学诚六经皆史观之比较
2022-11-23□张泓
□张 泓
六经皆史的观念早已有之,元代大儒郝经就曾道:“古无经史之分……六经自有史耳。”(李修生 主编:《全元文》第4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56页)明代学者胡应麟也道:“夏、商以前,经即史也,《尚书》、《春秋》是已,至汉而人不任经矣,于是乎作史继之,魏、晋其业浸微而其书浸盛,史遂析而别于经,而经之名禅于佛、老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16页)胡应麟认为后代史书日渐繁盛之后才将史与经一分为二,夏、商以前,经史是合二为一的,此观点可谓一语中的。现今虽然有多位学者撰文论述古人的六经皆史观,但对古人为何提出此种观念却语焉不详。清代袁枚与章学诚也都曾强调六经皆史的观念,两人为何强调此种观念以及目的有何区别,本文试加论述。
袁枚的六经皆史观
很明显,袁枚明确继承了古人的六经皆史观,他不断提出古代经史一家的观念。“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礼》、《乐》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袁枚:《小仓山房文集》见王英志 主编《袁枚全集》第2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86页)袁枚认为不仅《尚书》、《春秋》是名正言顺的历史,《诗》、《易》、《礼》、《乐》也是历史,因为它们都是由史官记载下来的。
袁枚认为:“‘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 (《文史通义校注》,第869页)圣人的话语自然是真理,后代当然应该尊重,但六经是由史官记载的,记载过程中势必会出现偏差,所以对六经就不必过于信任。可见,袁枚将经定为史是为了说明经并不可信,他明确道:“予于经学少信多疑。”(《小仓山房文集》,第185页)“虽六经颇有可议处。”(袁枚:《随园诗话》,顾学颉 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4页)“‘六经’虽读不全信,勘断姬、孔追微茫。”(袁枚:《小仓山房诗集》见《袁枚全集》,第271页)甚至喊出“‘六经’尽糟粕”(《小仓山房诗集》,见《袁枚全集》,第243页)的惊世言论。
六经中本身可信的经书就少,“‘六经’中惟《论语》、《周易》可信,其他经多可疑。” (《小仓山房文集》,第307页)即便这些可信的经书,经过数千年的岁月,有些也已经不合时宜了,“孔子之道,历万世而无弊者乎?”(《小仓山房文集》,第287页)所以,袁枚强调一个观点,对于经书,应当尊重,但不必全听,就如同晚辈对待长辈,应当孝敬,但不必事事顺从:“‘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也。高、曾之言,子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当也。‘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疑经而以为非圣者无法,然则疑高、曾之言,而为之干蛊,为之几谏者,亦可谓非孝者无亲乎?”(《小仓山房文集》,第307页)
史官昏庸无能,经过他们的记载、流传,原来的圣人之言变得错漏百出,对于后代注疏六经的学者,袁枚当然就不屑一顾:“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小仓山房诗集》,第808页)
对于强调注疏六经的汉学,袁枚不屑一顾,而对于自认继承道统的宋学,袁枚更是破口大骂:“‘道统’二字是腐儒习气语,古圣无此言,亦从无以此二字公然自任者。文王小心翼翼,望‘道’而未之见。望且未见矣,肯以‘统’自任乎?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五十学《易》,可以无大过。’过犹不免矣,肯以道自尊乎?”(袁枚:《小仓山房尺牍》,见《袁枚全集》第5集,第128-129页)袁枚认为连文王、孔子都不敢自认为掌握、继承了道,更何况程、朱等后学。他不停指责程、朱道:“夫道无统也,若大路然。……安得一切抹杀,而谓孔、孟之道直接程、朱也?”(《小仓山房文集》,第295-296页) “道者,乃空虚无形之物。……谁见其荷于肩,而担于背欤?”(《小仓山房文集》,第417页)袁枚创作的笔记小说《子不语》中的《麒麟喊冤》一则更将道统直接讽刺为稻桶,可谓尖酸刻薄之极。
古人认为道至高无上,任何事物都应当遵从道的普遍原则。道在被传授、延续的过程中,分为两种途径:圣王传道和圣人传道。权力的延续被称为治统,道的延续被称为道统,如果君王掌握了道,则被称为正统。郝经曾分析两者之间的区别:“道之统一,其传有二焉:尊而王,其统在位,则以位传;化而圣,其统在心,则以心传。”(《全元文》第4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05页)两者应该合二为一,杨维桢也道:“道统者,治统之所在也。”(杨维桢:《正统辨》,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第37页)后代却经常一分为二,张载就曾指责:“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可忧者。”(张载:《张载集》 章锡琛 点校,中华书局1978年,第349页)张载认为政治应当遵从道,君王应该听从圣人,换言之,应当由圣人来担任君王,如此就可被称为正统。
欧阳修在《正统论》中有一个对正统的经典定义:“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欧阳修:《欧阳修全集》 李逸安 点校,中华书局2001年,第267页)也即统治者不仅要“合天下之不一”,要掌握治统,更要“正天下之不正”,要拥有道统,否则在正统的谱系里是找不到位置的。
袁枚除了对道统破口大骂之外,对正统也不屑一顾,他明确道:
夫所谓在“正统”者,不过曰有天下云尔。其有天下也,天与之;其正与否,则人加之也。所谓“道统”者,不过曰为圣贤云尔。其为圣贤也,共为之;其统与非统,则又私加之也。夫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或曰正,或曰不正,或曰统,或曰非统。果有定欤,无定欤?唐以前作史者,时而三国则《三国》之;时而南北则《南》、《北》之。某圣人也,从而圣之;某贤人也,从而贤之。其说简,其义公,论者亦无异词。自正统、道统之说生,而人不能无惑。试问:以篡弑得国者为不正,是开辟以来,惟唐、虞为正统,而其他皆非也。以诛无道者为正,则三代以下,又惟汉高为正统,而其他皆非也。此说之必穷者也。然论正统者,犹有山河疆宇之可考;而道者,乃空虚无形之物。曰某传统,某受统,谁见其荷于肩而担于背欤?尧、舜、禹、皋并时而生,是一时有四统也,统不太密欤?孔、孟后直接程、朱,是千年无一统也。统不太疏欤?甚有绘旁行斜上之谱,以序道统之宗支者;倘有隐居求志之人,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何以处之?或曰:以有所著述者为统也;倘有躬行君子,不肯托诸空言者,又何以处之?毋亦废正统之说而后作史之义明,废道统之说而后圣人之教大欤!(《小仓山房文集》,第417页)
袁枚提出了石破天惊的观点:“废正统之说而后作史之义明,废道统之说而后圣人之教大”,也即应该将正统、道统两种说法一概否定,道统固然被袁枚否定,君主也被袁枚指责为“篡弑得国”,既然是“篡弑得国”,又哪里来的正统。
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观
章学诚也反复强调六经皆史,但是他的目的却和袁枚截然不同。
在儒生的心目中,六经皆为孔子所创,既然儒生读书只读六经,则自然只推崇孔子,而不必顾忌君王的感受。章学诚却明确地提出六经并非孔子所创:“后世文字,必溯源于六艺。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叶瑛 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第868-869页)
章学诚认为六经都是官方行为:“《易》掌太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领于太师,《春秋》存乎《国史》。”(《文史通义校注》,第869页)六经中没有一经是个人行为:“又安有私门之著述哉?”(《文史通义校注》,第869页)
章学诚不断强调六经的官方属性:“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文史通义校注》,第1页)“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文史通义校注》,第3页)所以“学者所习,不出官司典守,国家政教;而其为用,亦不出于人伦日用之常”(《文史通义校注》,第123页)。
既然六经都是官方行为,所以孔子是没有著述权的:“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文史通义校注》,第113页)
章学诚认为私人著述是到了战国时期才出现的:“文字不隶于职司,于是官府章程,师儒习业,分而为二,以致人自为书,家自为说;盖泛滥而出于百司掌故之外者,遂纷然矣。” (《文史通义校注》,第599页)战国时期“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文史通义校注》,第57页),所以“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文史通义校注》,第59页)。而战国之前,所有的记录都是官方行为:“古无文字。结绳之治,易之书契,圣人明其用曰:‘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盖不得已而为之,其用足以若是焉斯已矣。理大物博,不可殚也,圣人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从而纪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文史通义校注》,第868页)
章学诚明确提出,古代官师不分,道统、治统合二为一,可称之为正统。所谓的六经,仅仅是后世的尊称,在其所产生的时代,只不过是官方的历史记载:“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贤尧、舜也。然而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文史通义校注》,第59-60页)
章学诚的观点大致可概括为如下几点:
首先,文为公言而非私有,也即古人的文章都是公文:“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文史通义校注》,第157页)既然文都非私有,更何况官方主导记载的历史呢?而六经皆史,经自然皆为朝廷所创,儒生念念不忘的六经均是朝廷行为,儒生自然应该听从朝廷,由此道统自应归于治统,合称为正统。
其次,文以明道。“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于一,庶几哉。”(《文史通义校注》,第130页) “盖学问之事,非以为名,经经史纬,出入百家途辙不同,同期于明道也。……由此观之,学术无有大小,皆期于道。”(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 仓修良 编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08页)“学问为立言之主,犹之志也;文章为明道之具,犹之气也。”(《文史通义校注》,第268页)“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文史通义校注》,第157页)如前所述,章学诚认为文均是公文,自然是官方行为,所以道当然也就掌握在官方手里。
再次,明确将后代的文分为著述之文和文人之文两种,官方之文是著述之文,后代的私人写作自然是文人之文,“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语也。”(《文史通义校注》,第452页)道存在于官方行为的著述之文中,文人之文不能明道,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所以对宋儒的言论就不必过于重视。不仅宋儒,连孔子也不必过于被重视,因为六经与孔子无关。
归有光曾道:“得圣贤之意,则可以知圣贤之言; 知圣贤之言,则可以明道统之说。……圣贤之论,至孔子而定。继孔子者,孟子也。孔、孟,亲有之而亲见之者也。后之学者,当据之以为定,而岂可因之以为疑哉? ……呜呼,道统之传,自孟子之后,得宋儒而愈白; 自宋儒之没,而愈晦矣。章缝之士,耳剽目采,孰不曰周、孔,孰不曰颜、孟,言之日似,行之日远,斯道之真,亡灭坏烂,几于不振,此则有志者之所深耻也,主张斯文者所以为深忧也。”(归有光:《震川先生集》 周本淳 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10-712页)他认为道的传承是由孔子到孟子,由孟子到宋儒,宋儒之后道无以延续。而章学诚则将道统一概予以否定。
“章氏明明认定只有居帝王之‘位’的人才有‘制作之权’。根据这个理论,则道统即出于治统,……道统出于治统之说足以使儒家批判现实的精神荡然无存。”(余英时:《清代学术思想史重要观念通释》,见《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三联书店2012年,第276页)章学诚从根子上否定了道统的存在价值,他不停地论证一个观点:从三代开始一直到清代,君即是师,所以其他的师就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程朱认为君王掌握了权力,他们则掌握了真理,而章学诚则认为真理也被掌握在君王的手里。
章学诚对袁枚的指责
如上所述,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观点似乎和袁枚一模一样,但他们两人论述的目的截然不同。
袁枚认为六经是圣人的言论,圣人掌握了道,但史官记载的过程中出了偏差,所以六经不可信。而后代的程朱等人没有真正地领会圣人的意思,所以也不可能掌握道。君王的权力不过是巧取豪夺而来,更被他鄙视,所以袁枚对道统、治统均嗤之以鼻。
章学诚则认为道存在于六经之中,因为六经是官方行为,所以从三代到清代,道一直被掌握在官方的手里,而远离治统的所谓道统就不可能掌握道。官方之文是著述之文,私人写作是文人之文,著述之文才可能揭示道,文人之文根本与道无关。
总之,袁枚的六经皆史是为了说明道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史官不能很好地记载圣人的言论。章学诚的六经皆史则是为了说明六经是官方行为,所以儒生务必遵从官方。
正因为袁枚与章学诚的观点截然不同,所以章学诚对袁枚提出严厉批评,在《诗话》、《书坊刻诗话后》、《丙辰札记》、《妇学》等篇中不断称袁枚为“倾邪小人”“无知妄人”“人伦之蟊贼,明教所必诛”,不停地进行讥笑辱骂。
章学诚对袁枚的讥笑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因为嫉妒,正如钱钟书所说:“子才佻达放肆,荡检踰闲,盛名之下,占尽韵事,宜同时诸君之由羡生妒,由妒转恨矣。”(钱钟书:《谈艺录》,三联书店2007年,第498页)袁枚才高八斗,又家财万贯,占尽天下风流韵事,章学诚则在各方面均一无所有,由羡生妒,由妒转恨自然在所难免。
其次,学派观念的束缚。朱熹曾指责陈亮:“废经而治史,略王道而尊霸道,极论古今兴亡之变,而不察此心存王志端。”(朱熹:《朱熹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683页)浙东学派关注用历史注疏经典和讨论政事,而道学要求以道德哲学和道德判断作为注疏经典和政治论述的指南。作为浙东学派的重要一员,章学诚极为重视历史和政事,对于与此无关的文章不屑一顾,他认为史是著述之文,著述之文掌握道,阐述道,文辞必须朴素,文人之文语言越华丽与道越远,所以必须将史和文截然不同地分开。袁枚则认为史和文并没有分开的必要:“文章始于‘六经’,而范史以说经者入《儒林》,不入《文苑》,似强为区分。……自是而文与道离矣。不知‘六经’以道传,实以文传。……若言之不工,使人听而思卧,则文不足以明道,而适足以蔽道。”(《文史通义校注》,第184页)袁枚提倡儒林和文苑不应加以区分,文章应该华丽。作为历史学家的一员,章学诚认为历史是和政事紧密相关的重要部分,而文学则是空疏无用之物,所以,章学诚对袁枚的指责更有一种历史学家面对文学家时所存在的高贵感。
再次,所谓君臣大义的影响。秦桧和韩侂胄在执掌朝廷时,均贬斥道学为伪学,以此向君王献媚。满清入主中原之后,作为夷狄入主华夏,朝廷时刻担忧的是在汉人心目中君王仅仅掌握了治统,所以朝廷一定要给大家一个印象,他们还拥有正统。
清代继承了明代的经筵会讲制度,“明代士人与帝王相处,在行动能力上已不具宋人那般与‘君主共治天下’的格局。但大体仍维系着一些士人的尊严。”(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三联书店2017年,第96页)明代经筵会讲时,讲官的言论对帝王具有教化作用,而讲官的尊严举止对帝王也具有一定的威慑作用,所以君王时常以先生尊称讲官。到了清代,此种情况近乎绝迹。康熙帝明确提出:“以后日讲,或应朕躬自讲朱注,或解说讲章。”(《清实录》,第4册,中华书局1985年,第857页)原来是讲官向君王解读经典的手段,此后变成了君王向大臣训示的仪式。到了乾隆时,每当乾隆帝讲完对经典的理解之后,一定有大学士作总结发言,其言论不外是“圣训精微”“皆先儒所未及”“臣等不胜钦服”等语,从此儒生失去了掌握儒家道统的能力,道统完全归于治统,君王终于实现了正统。
正如有学者所说:“章学诚一生从未进入过官僚机构的核心,尽管他一直抱有这个志向。” (《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第323页)作为一个乡间小儒,章学诚不可能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而受到所谓的君臣大义的影响则非常大,既然当时的政坛、文坛都普遍承认谁掌握了权力、谁就掌握了真理,章学诚也势必坚信道统完全归于治统。
朱熹不停地力证道统的延续由来已久,《中庸章句序》曰:“《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 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第14页)朱熹如此做自然有相应的社会背景,正如韩愈提倡道统是为了对抗佛教一样,宋儒提倡道统也是为了对抗金国。对此,有学者曾有精确的评价:“既然‘一统’格局终成一梦,宋人自然要加倍努力培植文化优越感,突出主张种族之间的交往不应以武力取胜为准,想借此面对辽金威胁时仍保留心理上之优势。‘夷夏之辨’在宋代兴盛,即起因于疆域狭小引起的自卑感,也与宋儒企图用文化优势弥补军事衰败的脆弱心理有关。”(《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第431页)
可见,道统说的提出原本并非为了与君争权,但经过宋儒的宣传之后,道统说在客观上提升了儒生的地位,使得儒生有了与君主相对抗的精神支柱,章学诚却从根本上否定了儒生的存在价值。他认为只有历史学家有存在的必要,因为记载历史是官方行为,而其他的哲学家、文学家等只会起到负面作用,不利于社会的稳定,所以被他一概否定。“章学诚抬举周公的同时贬低孔子,其有意无意间解构了自唐代韩愈到宋代以后构建出的一系精神传统。更为明显的是,史学经世的思想与乾隆皇帝所设计的‘大一统’控制策略有暗合呼应的迹象。”(杨念群:《重建另一种叙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56页)
小 结
李贽曾经痛骂所谓道统说:“自颜氏没,微言绝,圣学亡,则儒不传矣。故曰‘天丧予’。何也?以诸子虽学,未尝以闻道为心也,则亦不免士大夫之家为富贵所移尔矣。况继此而为汉儒之附会,宋儒之穿凿乎?又况继此而以宋儒为标的,穿凿为指归乎?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李贽:《李贽文集》卷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88页)又道:“孔尼父亦一讲道学之人耳,岂知其流弊至此乎!”(《李贽文集》卷5,第216页)李贽痛骂无论是汉儒还是宋儒都未能真正继承孔子的批判现实精神,孔子的道学早已失传,后代的儒生表面上为了闻道,其实不过是为了富贵。以此指责宋儒未免有所偏颇,而如以此指责清儒则非常正确。在清代整个大势的影响下,清代的儒生只会山呼万岁,受到特立独行的李贽影响的同样特立独行的袁枚被章学诚指责就在所难免,这是他们两人六经皆史观完全不同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