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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说部中的英雄母题探析

2022-11-21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母题先民满族

明 阳

著名民俗学家汤普森认为:“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存于传统中的成分。”①[美]斯蒂·汤普森著、郑海等译:《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99页。在满族说部中,从“窝车库乌勒本”到“包衣乌勒本”“巴图鲁乌勒本”不论是哪一类型的故事,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母题——英雄母题。满族先民受到萨满信仰的影响,崇拜英雄、敬畏英雄,喜听英雄的光辉事迹,这就构成了满族说部独特的英雄母题链。

一、英雄降生母题

(一)神祇英雄的降生

“窝车库乌勒本”中的神祇英雄基本都有一个显赫的前世身份,比如乌布西奔妈妈在来到人间之前,是德里给奥姆妈妈的爱女,因德里给奥姆妈妈不忍东海的哀怨和凄苦,派自己的爱女来到人间拯救东海。

恩切布库的前世,是天神阿布卡赫赫的侍女,为救众生,永困于地心烈焰之中,不眠不休地监守着恶魔耶鲁里。

《乌布西奔妈妈》说部文本中记述,乌布西奔妈妈的出生方式是中国神话中较常见的“卵生”②郭淑云:《〈乌布西奔妈妈〉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303页。。不凡的前世身份,神奇的降生方式,似乎注定了乌布西奔妈妈不平凡的身份。当长尾黄莺将“明亮的小皮蛋”丢到古德罕的怀里时,“小皮蛋”的金光刺痛了古德罕的双眼,众人不知吉凶,便将“魔蛋”远抛至布鲁沙尔河,并试图引来饿狗吞食,不料狗群惊慌四散,又欲焚烧,奈何“雷雨交加,篝火不燃”①鲁连坤讲述,富育光译注整理:《乌布西奔妈妈》,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页。,最终用黄土、枯树、石块掩埋,却不想土堆自崩,“有个穿狸鼠皮小黄兜兜女婴儿,正酣睡在貂窝里。”②鲁连坤讲述,富育光译注整理:《乌布西奔妈妈》,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页。

在“窝车库乌勒本”中出现的神祇英雄,降生方式都与人类大不相同,且生而不凡。乌布西奔妈妈“天聪超人,五日翻身,七日匍行,九日识亲。”恩切布库“生而能言,生而能笑,生而能走,生而知大事。”这些生而不凡、异于常人的本领,使神祇英雄自降生之初便不同于凡人,这些神秘又奇特的特征,作为神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出现在神祇英雄的身上。

神祇英雄从前世到降生,都带有极强的神话叙事特征。第一,她们都有别于正常人类的出生方式,不管是乌布西奔妈妈被长尾黄莺衔卵而生,或是恩切布库孕育在梨花花蕾中出世,还是阿布卡赫赫在水泡中的诞生,都与“卵生”非常接近。从这点上,我们可以稍微透视出满族先民对于繁衍生育的认知和想象。这三部说部所流传的地域略有不同,但都在江河之畔,生活在这一地域的满族先民生活方式多以捕鱼为主,而大多数鱼类的繁殖方式就是卵生,以海为生的满族先民,便将此种与鱼类相似的降生方式赋予了他们的神祇英雄,形成了独特的英雄神奇降生的母题。

“窝车库乌勒本”产生于人类童年时期,那时生产力落后,人们所生活的自然环境较差,文化程度较低。当人们对暴雨、洪水、地震等自然现象和灾害无法解释时,便展开想象,创造出了神祇英雄的故事。比如雷暴闪电时,先民们会认为是神祇们在与恶魔斗争,当雨过天晴,灾难过去时,人们会认为是神祇英雄战胜了恶魔,由此慢慢衍生出“神龛上的故事”。再加上满族先民信奉萨满,本身就有浓厚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的思想,因此,神祇英雄叙事便在“窝车库乌勒本”中形成了。神祇英雄有着不凡的前世和与生俱来的神格,受天神之命拯救苍生,这一时期故事中的英雄,通常具有神奇的降生和天生的神力,勾勒出了独特的英雄诞生母题。

(二)帝王英雄的降生

满族说部文本《两世罕王传·努尔哈赤罕王传》所讲述的是清太祖努尔哈赤非凡的一生,文本中对努尔哈赤的出生做了细致的描述:

“一天夜里,哈连梦见天眼大开,看见从天上飘来一朵五彩祥云,云上端坐一位披着野猪皮的仙人,到她面前。只见那仙人从彩云上飘然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道:‘我乃天上北斗下凡,望你好自珍重!’说完,就化作一团白光,钻进她的腹中。不久,哈连就怀有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转眼到了哈连临产的日子。那天,红光满室,异香扑鼻,一道白光直冲北斗。不一会儿,一个男孩呱呱坠地。觉昌安一家是高兴万分。塔克世知道妻子梦见北斗的奇事,便对哈连说:‘你梦见的天神披着野猪皮,就让咱们的孩子叫野猪皮——努尔哈赤吧!’”③傅英仁讲述,王松林整理:《两世罕王传·努尔哈赤罕王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16页。

在满族说部文本《金太祖传》的开篇,讲述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出生时的情景:

“单说独角老龙离开龙体后,灵魂盘旋于松花江上空,久久不愿离去,后奉天命降生会宁府。辽国的司天监见天空中有五色云气屡出东方,大片的云朵霞光如同粮食囤积的囷仓之状,遂对同僚说:‘东方当生异常之人,建非常之功业,天以象告,非人力所能为之夜。’

位于松花江中游的会宁府,即今黑龙江省阿城南,节度使劾里钵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了。当时,晴朗的天空祥云缭绕,响起了婉转悦耳的仙乐声,太师府产房周围突然出现一道艳丽而柔和的红光。会宁府巡守兵丁以为太师府失火了,急忙赶来,方知安然无恙,只是府内新添了阿哥。众人欣喜若狂,异口同声道:‘太好了,女真族出大贵人了,值得庆贺呀!’”①赵迎林讲述,于敏整理:《金太祖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5页。

张光直先生曾有过“王为巫首”的观点,随着王权的建立,满族说部所讲述的故事内容悄悄发生着转变,其中所歌颂的英雄也从从前“神龛上的故事”中的神祇英雄,变成了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帝王,标志着满族说部的英雄叙事由祖先英雄转向了帝王英雄。帝王英雄时期,已进入封建社会,满族先民的崇拜对象由神龛上的神祇英雄和祖先英雄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权统治者;帝王出于统治的需要,巩固王权,利用口传故事传播“君权神授”的思想,这也是帝王英雄神奇降生母题诞生的原因。

二、英雄成长母题

满族先民受萨满文化的影响,对自然万物和祖先崇拜、信仰,随着社会的发展,满族先民的认知水平不断提高,满族先民也从最初对神祇英雄的崇拜,逐渐转变为对祖先英雄的崇拜。,从神祇英雄到祖先英雄再到帝王英雄,这类故事英雄故事的讲述主要围绕着英雄成长母题。

(一)神祇英雄的成长

满族说部中的神祇英雄,最显著的特点便是有着超凡的预见能力。与汉文化神祇具有开天辟地、上天入地、日行千里、移山填海等神力不同,究其原因是同时期相比,中原社会和满族先民的生产力及社会环境差距还是较大的,尤其是在人类的童年时期,因为灾难频发,瘟疫肆虐,与汉民族神祇倾向改造自然的神力相比,未卜先知具有防患未然的预测能力便显得尤为重要,这一能力对当时的满族先民来说,无疑是帮助最大的,这便成为神祇英雄最重要的能力。

满族说部中的神祇英雄的预见能力大都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的合理推测,具有一定因果逻辑。比如预言海啸和飓风,是因为其来临之前会出现黑云和黑潮;预言瘟疫是通过对卡丹花的观察;通过对吉伦草发出香味的时间,来判定采蜂蜜的时间;这都是通过对周围事物的细致观察和积累,利用总结出的生活经验进行对事物的预判,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神祇英雄恩切布库会在遥望远处阔野时,根据天上的云来预言洪水将要来临并吞噬一切;在暴雨中预测雨路,指挥野人们向着与雨路相反的方向逃跑并搭建可挡雨的棚,因此来抵挡随后到来的暴雨;并根据动物的变化来预见瘟疫的传播。

(二)祖先英雄的成长

《东海窝集传》中的主人公丹楚和先楚在故事中,可谓“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在遇到危险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也会有“神秘人”前来搭救,在他们首次出征卧楞部的时候,在破万岁楼时遭到卧楞部女王毒石暗算,险些丧生,逃出后在密林中迷了路,走了几天也没出去,此时在林中偶遇伐木老人,指点他们破万岁楼的妙计,之后便不见了。与此相似的情况在《东海窝集传》中屡见不鲜,这是典型神话叙事的变形叙事,也是典型的。这些救人的人物形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更靠近神的形象,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来无影,去无踪。这些人在出现之前并没有预兆,而是当祖先英雄遇到困难时,便已经等待在固定地点,等待祖先英雄去找他们寻求帮助,在困难得到解决之后,他们往往忽然消失,不知所踪;其二,神奇的道具。他们在位祖先英雄提供帮助时,除了在战略战术上进行指点之外,还会教给祖先英雄一些功夫,并送给他们一些看似不起眼,实则可救命的道具,这些道具往往在战斗中可发挥相当大的御敌保命作用。

“包衣乌勒本”中的英雄多为满足各部落或氏族的祖先,他们在帮助氏族或部落生存、壮大的过程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伟大功绩,这些丰功伟绩被后人代代传讲,并将祖先英雄在讲述的过程中逐渐神格化,塑造了半人半神的祖先英雄形象。李泽厚先生曾指出:祖先生是人,死为神,或生即半神。无论生死,祖先(主要是氏族首领的祖先)都在保护着“家国”——本氏族、部落、部族(酋邦)、国家的生存和延续。在这里,人与神、人世与神界、人的事功与神的业绩常直接相连、休戚相关和浑然一体。①李泽厚:《说巫史传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8页。

(三)帝王英雄的成长

满族说部中的帝王英雄,除了降生时的神奇异象,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显现出了其与众不同。

在《两世罕王传·努尔哈赤罕王传》中,详细描述了努尔哈赤幼年时的天资:

“努尔哈赤小的时候就与别的孩子不同。他长得凤眼大耳,面如冠玉,骨骼雄奇,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过目不忘,博闻强记,虎箭龙引,举止威严。”②傅英仁讲述,王松林整理:《两世罕王传·努尔哈赤罕王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页。

在《金太祖传》中,完颜阿骨打的童年也是与众不同的,根据文本中讲述:“他头顶正中有个骨瘤”,这正对应了前文交代的完颜阿骨打是独角老龙转世而生的前因。童年的完颜阿骨打与正常孩童无异,根据文本所述,两岁能游泳,八岁时对天气现象感兴趣,常问为什么。他的不凡,主要是通过一件事来表现的,他听见父母因为进贡给朝廷的人参数量又涨了,无法找到那么多人参而发愁,阿骨打告诉父母他知道哪里有人参,而且很多,而他说的地方父亲之前去过,并没有发现人参,阿骨打表示第二天带父亲去看看,这一看居然发现真的有好多人参。

在满族说部中,帝王英雄因其统治者的特殊身份而区别于其他英雄形象。在帝王英雄叙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满族说部英雄叙事模式的转变,由从前的神祇崇拜和祖先崇拜转向王权崇拜,帝王英雄形象的塑造,可以说是为强化王权统治而服务的。张光直认为,巫通天人,王为巫首。也就是说,尽管有各种专职的巫史卜祝,最终也最重要的,仍然是由政治领袖的“王”作为最大的“巫”,来沟通神界与人世,以最终进行决断,指导行动,这意味着政治领袖在根本上掌握着沟通天人的最高神权。③李泽厚:《说巫史传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9页。在满族说部的帝王英雄叙事中,处处传达着“王权神授”这一信息,无论是努尔哈赤和完颜阿骨打降生时的天生异象,还是帝王英雄在成长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天赋异禀,无一不是为这一信息服务的,可以说,这一时期因统治阶级掌握着文化发展的话语权,因此,满族说部也多了王权和统治的作用。

结 论

有学者指出,一切创作活动都由两个环节构成:启动与推进。启动需要有某种心理驱力(动机)作为动力。①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8页。芭芭拉·哈代曾指出:人类的心理意识中,存在着叙事的动机。这种观点映射在满族说部中,我们可以推断满族说部的驱动力其实是一种叙事动机,且应该是满族先民在生产生活中,遵循内心的叙事动机而完成的;创作活动的第二个环节“推进”,主要包括构思与传达两个部分,其中构思是推进的前提和基础,传达是推进的结果与完成。②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8页。在满族说部艺术的发生和发展过程中,“推进”环节主要是传承人完成的。不同的传承人在传承过程中受到内心叙事动机和主观文化思想的影响,对满族说部在传承的过程中进行了二次创作,完成了创作活动中的“推进”环节。

对英雄的崇拜反映了满族先民渴望超越现实的美好愿望,也体现了满族先民对自身的期待。从带有明显神话色彩的神祇英雄,到半人半神的祖先英雄,再到王权崇拜的帝王英雄,其实是生产力落后到进步所带来的改变。这种“巫君合一”(亦即政教合一)与祖先——天神崇拜合一(亦即神人合一),实际上是同一件事情,它经由漫长过程,尽管王权日益压倒、取代神权,但二者的一致和结合却始终未曾解体。③李泽厚:《说巫史传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0页。神祇英雄完全是神格化的,到祖先英雄则变为半人半神,这一时期与神祇英雄时期相比,满族先民的认知有所进步,但仍受到生产力的桎梏,并未完全摆脱神话色彩,祖先英雄身上的神格化特征依然明显;而帝王英雄叙事中所呈现的帝王形象趋近于完美,英武又足智多谋的贤明君主,突出变现的是帝王作为统治者的非凡功勋和极高的统治才能,与此同时,对帝王英雄通过简单事件进行“神化”,以此表现“君权神授”的至高无上。从满族说部的英雄母题中所反映出的不仅仅是对文本的研究和解读,更多的是对满族社会历史发展和满族先民文化心理变化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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