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秦汉中山风俗研究
2022-11-21薛瑞泽
薛瑞泽
从春秋战国时期以诸侯国形式出现的中山国,到两汉时期郡国并行制之下的中山国,虽然中山国所辖境域不大,但在独特环境下所形成的社会风俗影响及于后世,展现了黄河中下游地区社会风俗变迁的基本轨迹。从更加广泛的地域范围来看,中山国的风俗最后融入燕赵地区,波及的范围更大,有的甚至影响及于后世,殊有研究价值。
一、“仰机利”之民风
《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云:
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①(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263页。
《史记》这段话被认为是关于中山国社会风俗最为权威的记述。这段话包含多重含义,首先,中山土地瘠薄人口众多,还有殷遗民的后代,《集解》晋灼曰:“言地薄人众,犹复有沙丘纣淫地余民,通系之于淫风而言也。”此言“沙丘纣淫地余民”道明了“仰机利”的起源地在中山国的沙丘,以及掀起“淫风”的主体殷遗民,这是民风放荡的重要原因,也是历史传统传承的结果。何谓“仰机利”,即依赖投机取巧过日子。民俗狷急,机巧牟利之风蔓延到社会各阶层。为了一己之私利,中山国的男性闲暇时,“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可以“椎杀人而剽掠之”,又能“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性则凭借容貌,“鼓鸣瑟”,“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与其他区域的价值观念截然不同。其次,中山地区的民众对这种风俗早已习以为常,并无不适之感,甚而影响到周边地区。《汉书》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云:
赵、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乱余民。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为倡优。女子弹弦跕躧,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后宫。①(汉)班固撰:《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655页。
这里所述较之于《史记》增加了赵地,是因为中山国被灭之后,融入了赵国,其社会风俗对周边地区产生了更大范围的影响。正如司马迁所云“齐、赵设智巧,仰机利”②(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270页。,亦即这种“仰机利”风俗由中山国所在的地区流传到齐赵地区。上述关于中山国民俗中“仰机利”的记述,其实反映了中山地区的民风是以充分把握机遇,获得利益最大化作为价值导向的。
赵、中山之地“仰机利”的社会风俗,不仅体现在民众的社会生活中,即使在政治活动中也多有存在。在魏国大将乐羊率领大军进攻中山国时,中山国国君为了要挟乐羊,杀掉当时正在中山国的乐羊之子,烹煮后送给乐羊食用。这种做法挑战了人类的道德底线,只能使乐羊更加痛恨中山国国君。《韩非子》卷七《说林上》云: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文候谓堵师赞曰:“乐羊以我故,而食其子之肉。”答曰:“其子而食之,且谁不食?”乐羊罢中山,文候赏其功而疑其心。③(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79页。
中山国国君用此残忍的手段对付乐羊,其目的是为了击垮其意志,迫使乐羊退兵。鲍彪评价曰:“乐羊所谓隐忍以成就功名者也。子则既烹矣,敌人遗之羹,将以乱其心也。有如不忍而以慈爱沮其杀敌之心,则大事去矣,何救于亡子。故羊忍为此以怒众而成功,乃其情则非恝然无以天性为者也。睹师赞之言,其谤书之渠乎?虽然,羊之义,视分羹为有余,比覆醢为不足,使其投杯慷慨,一鼓而摅家国之愤,亦收功必矣。介胄之士,未可望之以圣人之地也。”④(西汉)刘向集录:《战国策》卷22《魏策一·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78页。可以说鲍彪站在乐羊的立场上,表达了时人对“仰机利”认识,乐羊的忍让是为了激怒士兵同仇敌忾,最终实现了战胜中山国的目的。东汉初年,刘秀评价中山国国君曰:“良失斩将吊人之义也。”⑤(刘宋)范晔撰:《后汉书》卷13《公孙述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543页。虽然这里是为了说明乐羊的冷漠和为魏国不惜一切代价,但从另一个侧面可以看出,这是中山国的政治环境以及“仰机利”的民风长期影响的必然结果。
正因为“仰机利”的社会风俗盛行,所以中山国的君主在日常行政事务中,不是亲贤臣远小人,而是亲小人信谗臣,即使贤才拜见国君也需要近臣或通过近臣传言,导致贤臣远离中山国。《韩非子》卷七《说林上》云:
鲁丹三说中山之君而不受也,因散五十金事其左右。复见,未语而君与之食。鲁丹出,不反舍,遂去中山。其御曰:“及见,乃始善我,何故去之?”鲁丹曰:“夫以人言善我,必以人言罪我。”未出境,而公子恶之曰:“为赵来间中山。”君因索而罪之。①(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82页。
从中山君对待鲁丹的态度可以看出,先是中山君对鲁丹的游说之辞不愿采纳,在鲁丹用五十金贿赂其左右近臣之后才予以接见,足以显示出中山国政治生态环境的恶劣,亲近小人,利用小人,是社会的普遍风尚。中山国内的政治环境与其社会风俗观念互为彰显,表明了“仰机利”之风的多重体现。
复杂的政治环境中,“仰机利”的价值观使中山国的社会各阶层都以追逐权力、崇尚权力作为目标,其中最为典型的是中山之相乐池出使赵国时宾客的表现。《韩非子》卷九《内储说上·七术》云:
中山之相乐池以车百乘使赵,选其客之有智能者以为将行,中道而乱。乐池曰:“吾以公为有智,而使公为将行,今中道而乱,何也?”客因辞而去,曰:“公不知治。有威足以服人,而利足以劝之,故能治之。今臣,君之少客也。夫从少正长,从贱治贵,而不得操其利害之柄以制之,此所以乱也。尝试使臣,彼之善者我能以为卿相,彼不善者我得以斩其首,何故而不治!”②(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24-225页。
中山相乐池出使赵国,让年轻的宾客带队,在途中因为随行人员“中道而乱”,乐池询问队伍混乱的原因,年轻的宾客谈到混乱的原因时所说的“从少正长,从贱治贵,而不得操其利害之柄以制之,此所以乱也”,正体现了权力的威重,这其实反映了战国中后期社会对权力价值观念的崇尚。
在中山国的政客中为了一己之私利,公然通敌的现象也多有存在,如“司马喜,中山君之臣也,而善于赵,常以中山之谋微告赵王”③(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48页。。很显然,这完全是“仰机利”导致价值观念扭曲的作为。在这种扭曲的观念影响下,即使君主有良好的愿望或善良的行为,也会被敌方所乘隙,导致国破家亡。对于中山国举士、朝贤的举措,在当时一些人看来都是不合时宜的价值观念。当赵武灵王询问李疵中山国是否可伐时,李疵描述中山国国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者,七十家”。赵武灵王认为中山君“是贤君也,安可伐?”李疵曰:“不然。举士,则民务名不存本,朝贤,则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④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卷33《中山·主父欲伐中山章》,成都:巴蜀书社,1998年,第1009页。这其实是站在法家立场上对儒家、儒士的鄙夷,强调要重视本业(农业)与战士,应当是“仰机利”观念在当时社会价值观上的体现。《韩非子》对此事的记述更为深刻,赵武灵王派李疵探察中山国可否攻取,李疵描述中山国的情况曰:“其君见好岩穴之士,所倾盖与车以见穷闾隘巷之士以十数,伉礼下布衣之士以百数矣。”按理说善待隐士和读书人是有德才君主的表现,也是中山国能够保有国家强盛的重要原因,然而,李疵分析云:“夫好显岩穴之士而朝之,则战士怠于行阵;上尊学者,下士居朝,则农夫惰于田。战士怠于行阵者,则兵弱也;农夫惰于田者,则国贫也。兵弱于敌,国贫于内,而不亡者,未之有也。”由此可见,只有在处理国内事务时平衡各方的利益关系,才能保证政权的稳定。赵国正是利用了中山国内部的不团结,“举兵而伐中山,遂灭也”⑤(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卷11《外储说左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24-225页。。这是战国重农战的大环境下“仰机利”与重贤士不同观念的碰撞。
如果说“仰机利”之俗的形成与中山国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关,那么,一些恶俗的形成则与统治者听之任之有着密切的关系,特别是对于恶俗不加禁止,反而纵容其存在,导致了国家的灭亡。周威公时,晋太史屠黍预见到晋国灭亡,劝说晋国国君加以警惕,却不为接受。随后预测了中山国将亡,当周威公询问原因时,屠黍分析道:“天生民而令有别。有别,人之义也,所异于禽兽麋鹿也,君臣上下之所以立也。”在屠黍看来上天令男女有别是人伦大义,也是人与动物的最大差别。然而,当时中山国的情况却是这样的:“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康乐,歌谣好悲。其主弗知恶。此亡国之风也。”①(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卷16《先识》,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946页。很显然,中山国这种时序混乱,颠倒阴阳,男女无别的现象,没有止息,社会秩序混乱不堪,纵情安逸享乐,唱歌喜欢悲情的歌曲。这种习俗在屠黍看来属于“亡国之风”。在这种意气飞扬的时代,使全社会每一个人都会产生傲然于世的心态,自高自大的心理导致缺乏自知之明,吕不韦曾经说:“宋、中山不自知而灭。”②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卷24《自知》,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1601页。可见中山国的灭亡与其盲目自大有很大关系,亦说明具备自知之明的认知心理非常重要。
二、“倡优”之风俗
先秦时期,中山国的社会习俗对此后的多个朝代都产生了持久的影响。两汉时期,实行郡国并行制,汉景帝三年(前154)二月,平定七国之乱后,六月,汉景帝立皇子刘胜为中山王,这是西汉最初设立中山国。中山国立国之地,就处在原来战国时期的中山国境之内,受此旧有传统的影响,中山国社会各阶层继承了许多原有的传统。
先秦时期,享乐之风盛行,这一现象在两汉中山地区仍有存在。首任中山王刘胜,“为人乐酒好内,有子百二十余人”,他甚至对其兄长赵王刘彭祖声称“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赵王刘彭祖也说刘胜“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藩臣!”③(汉)班固撰:《汉书》卷53《景十三王传·中山靖王刘胜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426页。这说明中山王从一开始就深受中山地区享乐之风的影响。班固总结出了汉景帝十三王的处世特点,其中谈到赵与中山国的情况为“赵敬险诐,中山淫醟”。师古曰“诐,辩也,一曰佞也。醟,酗酒也”④(汉)班固撰:《汉书》卷100《叙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53页。,大体就反映了中山国享乐之风盛行的特点。汉宣帝时,河间王刘元“取故广陵厉王、厉王太子及中山怀王故姬廉等以为姬”⑤(汉)班固撰:《汉书》卷53《景十三王·河间献王刘德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411页。,承袭了原有的奢淫特点,甚而有点乱伦色彩。正因为中山国一带女性有如此名声,故而有些人甚至娶中山女为小妻。汉明帝之子乐成靖王刘党“又取故中山简王傅婢李羽生为小妻”,结果在永元七年(95),“国相举奏之”,汉和帝下诏“削东光、鄡二县”,显示出朝廷对好色的惩戒。⑥(刘宋)范晔撰:《后汉书》卷50《孝明八王·乐成靖王党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672页。受此影响,在燕赵地区甚而出现了更为古老风俗的沿袭,在蓟地(北京西南),受燕太子丹蓄养勇士的影响,“不爱后宫美女,民化以为俗,至今犹然”,“不爱后宫美女”的风俗甚至导致女性地位急剧下降,表现为“宾客相过,以妇侍宿”,蔑视女性所具有的独立人格。而男女交往亦无大防,特别是“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与儒家传统的理念大相径庭。经过历史长河的涤荡,虽然“后稍颇止,然终未改”①(汉)班固撰:《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57页。。可见原始观念浸润下形成的习俗在人们心目中影响的深远。
两汉以来,沿袭了先秦时期的传统,中山乃至后来赵地的女性为倡优的现象层出不穷。刘邦共有八个儿子,赵幽王刘友为无名姬所生,故而有“赵王迁立,其母倡也”说法,《索隐》按:“《列女传》云‘邯郸之倡’也。”《正义》:“赵幽王母,乐家之女也。”②(汉)班固撰:《史记》卷120《张释之冯唐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758页。师古曰:“倡,乐家之女。”③(汉)班固撰:《汉书》卷50《冯唐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314页。贵为天子娶倡优女子为姬,大体是先秦传统的影响。汉景帝的庶子广川王刘去“好文辞、方技、博弈、倡优”,刘去“数置酒,令倡俳裸戏坐中以为乐。相彊劾系倡,阑入殿门,奏状。事下考案,倡辞,本为王教修靡夫人望卿弟都歌舞。使者召望卿、都,去对‘皆淫乱自杀’”。刘去所封地在今河北省衡水市景县广川镇,正是中山所在地区。汉武帝时期,中山人李延年“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④(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5《佞幸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195页。,故而史书言其妹李夫人时用“本以倡进”加以描述,正是因为李延年的尽心推举,其妹李夫人才得以为汉武帝所宠幸。李延年在汉武帝面前歌舞:“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引起汉武帝的兴趣,召见了李夫人,“实妙丽善舞”⑤(汉)班固撰:《汉书》卷97上《外戚传上·孝武李夫人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951页。。李延年与李夫人的兄长李广利也“以女弟李夫人有宠”,得以官拜贰师将军,征讨大宛返回后,被封海西侯,不久为大将军。由此可见,李延年家族就是一个以倡优作为生存技能的家族,并在汉武帝时期进入权力的最高层。东方朔也是因为“赡辞”,行为举止“诙谐倡优”⑥(汉)班固撰:《汉书》卷100《叙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58页。而得到汉武帝的重视。中山家族入宫的事例并不鲜见,“中山卫姬,平帝母也。父子豪,中山卢奴人,官至卫尉。子豪女弟为宣帝倢妤,生楚孝王;长女又为元帝婕妤,生平阳公主。成帝时,中山孝王无子,上以卫氏吉祥,以子豪少女配孝王。元延四年,生平帝。”⑦(汉)班固撰:《汉书》卷97下《外戚传上·中山卫姬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007页。一个家族女性频繁地与皇室联姻,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先秦传统影响的持久性。元始年间,梁孝王的八世孙刘永的父亲刘立“与平帝外家卫氏交通,为王莽所诛”。师古曰:“卫氏,平帝母家也,中山卫子豪之女。”卫子豪之妹为汉宣帝婕妤,长女复入宫为元帝婕妤,生平阳公主。成帝时,中山孝王无子,又娶其次女为妃。⑧(刘宋)范晔撰:《后汉书》卷12《刘永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94页。这种现象到东汉后期仍然存在,魏文帝的甄皇后本为袁绍之子袁熙之妻,“建安中,袁绍为中子熙纳之。熙出为幽州,后留养姑。及冀州平,文帝纳后于邺,有宠,生明帝及东乡公主”⑨(西晋)陈寿撰:《三国志》卷5《魏书·后妃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59-160页。。虽然从中看不出甄皇后刻意先为袁熙之妻,后入曹丕后宫,但传统的影响不容低估。阮籍《咏怀诗》诗云:“赵女媚中山,谦柔愈见欺。”⑩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82页。就反映了燕赵及中山一带的风俗。
以原中山国为核心的燕赵地区业已形成的风俗,对后世产生了长远的影响。女性出身微贱,对后代能否被立为世子有一定的影响。晋定公十二年(前500),赵简子让当时有名的相学大师姑布子卿为其几个儿子相面,在观察几个儿子后,姑布子卿说:“无为将军者。”赵简子感叹家族就要衰亡了,姑布子卿将在路上遇见一年轻人的事情告知赵简子,并且说是赵简子之子。赵简子将庶子毋恤招来,姑布子卿在见到毋恤后,赞曰:“此真将军矣!”赵简子向姑布子卿解释了为何开始没有将毋恤招来的原因:“此其母贱,翟婢也,奚道贵哉?”姑布子卿则认为:“天所授,虽贱必贵。”最后赵简子立毋恤为世子。①(汉)司马迁撰:《史记》卷43《赵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89页。虽然这是观念问题,但在燕赵地区延续了这一传统,对于庶出子女则持轻视态度。又如东汉末年,公孙瓒的母亲出身贫贱,“瓒以母贱,遂为郡小吏”②(刘宋)范晔撰:《后汉书》卷73《公孙瓒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357页。。母亲的低贱身份影响了公孙瓒的仕途。正如王楙评价曰:“知此意自古而然。”③(宋)王楙撰:《野客丛书》卷15《贱庶出之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6页。这一现象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表现得更加明显,颜之推云:
河北鄙于侧出,不预人流,是以必欲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与前妇之兄,衣服饮食,爰及婚宦,至于士庶贵贱之隔,俗以为常。身没之后,词讼盈公门,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④(北齐)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卷1《后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7-48页。
颜之推所总结的河北地区后妻地位低贱的情况,与历史的传统紧密相关,可以说是女性卑微地位的历史延续。
三、鬼神信仰盛行
多重社会信仰的出现与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中山地区鬼神信仰的形成与这一地区从先秦以来战争频仍息息相关。战争加之社会内部矛盾,使中山国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鬼神信仰。
《说苑》卷十八《辨物》云:
赵简子问翟封荼曰:“吾闻翟雨谷三日,信乎?”曰:“信。”“又闻雨血三日,信乎?”曰:“信。”“又闻马生牛,牛生马,信乎?”曰:“信。”简子曰:“大哉,妖亦足以亡国矣!”对曰:“雨谷三日,虻风之所飘也;雨血三日,鸷鸟击于上也。马生牛,牛生马,杂牧也。此非翟之妖也。”简子曰:“然则翟之妖奚也?”对曰:“其国数散,其君幼弱,其诸卿货,其大夫比党以求禄爵,其百官肆断而无告,其政令不竟而数化,其士巧贪而有怨:此其妖也。”⑤(汉)刘向撰、向宗鲁校正:《说苑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70页。
这段对话的时间应为赵简子在位末年,面对天雨谷、雨血,马生牛、牛生马等异象,赵简子认为是妖祆之灾,也是国家灭亡的征兆。即使到了中山国危亡的紧急关头,赵简子也是以神人向其预言的形式来展示的。相传“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扁鹊诊视之后,断言“不出三日疾必间,间必有言也”,果然,“居二日半,简子寤”,对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这里将赵简子灭代以及智氏托于神的意志,果然,“他日,简子出,有人当道,辟之不去”。赵简子趁机询问当道者:“帝赐我二笥皆有副,何也?”当道者云:“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皆子姓也。”①(汉)司马迁撰:《史记》卷43《赵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87-1788页。通过神人的暗示,为赵简子指明了灭代国以及智氏的目标,其行为受神的支配。这大概符合阴阳家“舍人事而任鬼神”的特点。中山国还有妖异的事情发生。《孔丛子》卷五《执节》云:
魏王问子顺曰:“寡人闻昔者上天神异后稷。而为之下嘉谷,周以遂兴。往者中山之地,无故有谷,非人所为,云天雨之,反亡国,何故也?”答曰:“天虽至神,自古及今,未闻天下谷与人。《诗》美后稷,能大教民种嘉谷,以利天下,……若中山之谷,妖怪之事,非所谓天降祥也。”②傅亚庶撰:《孔丛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75页。
魏安釐王对中山国所出现的异象疑惑不解,子顺则指出中山之谷是妖怪现象。这也应当是鬼神信仰在社会生活中的反映。
正是这种鬼神观念的影响,两汉时期中山地区民众多有信奉鬼神的表现。汉武帝时,中山人卫叔卿因为“服云母,得仙”。元封二年(前109)八月壬辰,汉武帝闲坐在殿上,“有一人乘浮云驾白鹿集于殿前。帝惊问之为谁”,却不愿与其对话,后来知是中山人卫叔卿后,欲通过其子卫度世见到卫叔卿。后来卫度世辗转见到父亲后向其转达了汉武帝的“具说天子悔恨,不得与父共语”后悔之意,卫叔卿曰:“吾前为太上所遣,欲戒帝以灾厄之期及救危厄之法,国祚可延。而帝强梁自贵,不识道真,反欲臣我,不足告语,是以弃去。”卫叔卿又告诉儿子“今世向大乱,天下无聊,后数百年间,土灭金亡,天君来出,乃在壬辰耳。我有仙方,在家西北柱下,归取,按之合药服饵,令人长生不死,能乘云而行。道成来就吾于此,不须复为汉臣也”。卫度世辞归后,“掘得玉函,封以飞仙之香,取而按之饵服,乃五色云母。并以教梁伯之,遂俱仙去,不以告武帝也”③(西晋)葛洪撰、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卷2《卫叔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8-59页。。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鬼神观念对社会各阶层影响的深刻。
东汉时期,鬼神信仰仍然十分流行。建武二年(26),清河太守鲜于冀修建官府,却未成而亡,“后守赵高计功用二百万,五官黄秉、功曹刘适言:四百万钱”。对于这种弄虚作假的行为,似乎无人知晓,“于是冀乃鬼见白日,道从入府,与高及秉等对共计校,定为适、秉所割匿”,不仅如此,鲜于冀“乃书表自理其略”表明心迹,“定为适、秉所割匿”,黄秉、刘适“皆伏地物故”④(北魏)郦道元原注、陈桥驿注释:《水经注》卷9《淇水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5页。。通过这样一个灵魂显露的故事,告诫官员廉洁奉公的重要性,否则天理昭昭,作恶自然难逃上天的惩罚。延熹六年(163)正月,中山人卢奴为南阳太守,在淮水源头桐柏立庙,表达“尊神敬祀”之意,以便“春秋宗奉,灾异告愬,水旱请求”⑤(清)严可均校辑:《全后汉文》卷58王延寿《桐柏淮源庙碑》,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791页。。虽然我们不能贸然断定卢奴鬼神观念源自故乡环境的影响,但这种可能还是存在的。又有范阳人卢充,因狩猎至距家三十里的崔少府,并且被崔少府女相中婚配,在崔少府府中待三日后返回,“知崔是亡人而入其墓,追以懊惋”,又经四年之后,卢充得到与崔氏所生之子,“儿遂成令器,历郡守二千石。子孙冠盖,相承至今。其后植,字子干,有名天下”⑥(西晋)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卷16《崔少府墓》,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03-205页。。这一关于卢植先人与亡女阴婚的传说,在中山地区广为流传,无疑从一个侧面强化了卢植家族的神秘色彩。
从春秋战国以来,虽然中山国及其周边的赵国所具有的社会风俗复杂多样,但总的趋势是特色逐步明显。“仰机利”风俗与殷遗民聚集有很大的关系,并且经过西周、春秋时期的长期传承,到战国初年拓展到齐赵地区。“仰机利”风俗不仅在社会生活领域得到广泛传播,而且影响到政治生活,使中山地区的政治生态极为恶劣,最终导致政权的动荡与覆亡。倡优之风的盛行,虽然是社会生活领域的问题,但两汉时期与政治生活挂起钩来,不可避免地影响到王国政治的稳定,甚而涉及了朝廷政治,在西汉中后期出现的卫氏家族频繁与皇室联姻就影响到了西汉的政局。倡优之风盛行也导致中山地区“淫风”盛行,与当时该地区开放的社会风气相一致,正如王利器先生所云:“宋、明理学未兴之前,中国妇女之社会活动,固与男子初无二致也。”①(北齐)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1页。究其实,彼时所谓的“淫风盛行”不过是社会开放风气的一种表现形式。中山地区鬼神信仰的延续与战乱有着密切的关系。战国时期,中山国处于赵国与燕国包围之中,处于夹缝之中的中山国,先后成为魏、赵、燕等诸侯国征战的战略要地,战争造成了民众大量死亡,鬼神信仰开始出现在民众生活中,并且在长期流行过程中成为一种社会风尚。这种社会信仰的流行也同时波及了社会的政治生活,从战国到两汉政治生活中不时可见鬼神信仰对政治生态的影响。由此可知,作为在中山地区流行的社会风俗与社会政治紧密联系在一起,体现出风俗的存续与政治环境是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