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甘肃书院与地方教育中心的形成
2022-11-21陈尚敏
陈尚敏
引 言
书院始于唐代,当时的书院仅是作为藏书的机构而存在。自宋代以降,书院始有教育功能。至清代时,书院成为育才的中心。纵观书院发展史,它与地方官学往往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当地方官学衰微之时,往往是书院勃兴的时期,此时的书院是作为地方官学的有益补充而存在,清代书院即其显例。“各省书院之设,辅学校所不及”,“儒学浸衰,教官不举其职,所赖以造士者,独在书院。”①赵尔巽:《清史稿》卷106《选举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119页。“士子不居于学宫,则讲艺论道,胥为书院。”②民国《甘肃通志稿》卷44《教育二·书院》。
清代读书人童试中式后,意味着完成了其启蒙阶段的教育。这时候,他所取得的功名叫生员,俗称“秀才”;在名义上,他是地方官学的学生。清代府有府学、州有州学、县有县学,但皆重考课、轻教学。斋堂号舍虚设,教官聊备其员。《清史稿》在概括官学教官与生员之间的关系时就明确指出:“有师生之名,无训诲之实。”③赵尔巽:《清史稿》卷106《选举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115页。民国教育史家陈青之就直言:“学校教育之在清朝可说完全是一个具文。”①陈青之:《中国教育史》,上海: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375页。但需要说明的是,地方官学衰微只是就其育才功能而言,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职能的转移造成的。自唐以降,官学中就建有祭祀儒家先圣的场所,儒学和孔庙的结合,官学于是也就有了“庙学”之称。庙学时代的校园是由教学与祭祀两个空间构成的②唐贞观四年(629),诏令州郡学皆立孔子庙,孔庙由阙里、国学而遍及天下。不过,有学者提出,唐时期庙、学分离的情况很普遍,一直到元朝,学宫与孔庙进一步结合,相互表里,“由学尊庙,因庙表学。”从此,庙学相依,成为制度。参见赵克生:《明代地方庙学中的乡贤祠与名宦祠》,《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5年第1期。。明清时期,官学的祭祀空间得到不断的扩展,先后出现了乡贤祠、名宦祠、启圣祠、忠义孝悌祠等祭祀场所。其中,名宦、乡贤之祀在明朝中期得以全面制度化,并为清代所继承。中国台湾学者王汎森就说:“传统的府州县学往往都只是士人考试行礼的地方。”③王汎森:《“儒家文化的不安定层”——对“地方的近代史”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6期。如旨在序齿重德的乡饮酒礼以及清代《圣谕广训》的宣讲也都是在官学中进行。这些仪式展演所发挥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教化功能是其他任何教育机构所无法替代的,也是在政权合法性建构和维护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清代书院教育具有属地特点,也就是说,书院的受教者受地域限制,比如省级书院面向全省招生,府级书院面向所辖各县招生,其他级别的书院均可依次类推。清代书院教育的属地特点实是缘于书院在本质上是一种制度化的私学④朱汉民先生认为,书院是“私学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产物,是种制度化的私学”。参见朱汉民《湖南的书院学研究》,《湖南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具体言之,清代书院从兴建缘起、经费筹措以及建筑维修等方面大多是在地方官员主持下的民间行为,那么,其属地特点实乃谁出资、出力谁享受的逻辑结果。正是基于书院的民间性质,书院教育在事实上存在着兴废无常的情况。探讨书院在其属地范围内形成教育中心的成因⑤邓洪波先生认为,省级书院出现于明代嘉靖、万历年间,清代雍正时正式建立省会书院。省会书院由于经费充足、频受皇帝关顾,生徒筛选严格等优势和特点,成为各省教育、文化与学术中心。清中后期,省级书院中又增设了一批富有特色的新生代书院。省级书院的出现打破了宋元以来所谓天下四大书院的局限。这是笔者所寓目的唯一一篇探讨书院与地方教育中心关系的文章。参见邓洪波《清代省会书院:遍布全国的教育学术中心》,《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除了有助于了解清代教育的特点外,同时还对进一步探讨区域科举人才的时空分布有所裨益。
一、省级书院与甘肃全省教育中心的形成
清代书院政策,经历了由禁创到鼓励的不同阶段,其转棙出现在雍正十一年(1733),清廷谕令各省建立省级大书院,并赐“帑金”千两。结果17个省的23 所书院享受了此项优惠政策,甘肃兰山书院位列其中⑥光绪《清会典事例》卷395《礼部·学校·各省书院》,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411页。。时任甘肃巡抚的许容奉旨修建兰山书院,“筹膏奖,增月课,躬亲训迪,士风由是蒸蒸日上”⑦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56《职官志·大吏传下·许容》。历代统治者经营西北,多以河西为重。明朝后期,河西地区边防松弛。嘉靖时,明中央政府置甘肃巡抚,驻甘州(治今甘肃张掖市),以加强防务。清初,河西地区处于乱局,清政府在河西的政权机构大体沿袭明代,巡抚一职也得以保留。乾隆十九年(1754),陕甘总督移驻兰州,兼甘肃巡抚事,甘肃巡抚遂裁撤。。
兰山书院的设立为甘肃各府州县书院的发展确立了范式。“兰山建书院,各书院之本立。”①孙承弼:《灵文书院碑记》,见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 牛运震:《空山堂文集》卷3《皋兰书院同学录序》,“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第30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9页。此后,甘肃各地书院纷纷创建。“雍正年间,命各省城设立书院,甘肃兰山书院因建焉,自是府州县俱仿行之”②秦维岳:《建修五泉书院碑记》,见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惟世宗宪皇帝敕直省各建书院,嗣是郡县守令亦仰承德意,所在创兴”③冯祖悦:《甘泉书院碑记》,见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清代甘肃辖境包括今甘肃省全境、青海省东部地区和宁夏回族自治区大部分地区,在其境内存有书院107所,其中新建97所,重建、重修前代书院10所。就地区分布而言,除兰州府渭远县、宁夏府宁朔县(今宁夏银川市)、庆阳府安化(今甘肃庆阳市)和合水两县、西宁府循化厅(今青海循化县)以及安西直隶州(今甘肃瓜州县)等六个行政区未见书院设立外,其他均建有书院;就层级分布而言,形成了省、道、府、县、乡五级书院布局,其中省会2所;道属2所;府(直隶州、直隶厅)属18所;县(州、厅)属76所;乡村9所④这里的统计是指书院初建时的行政级别,如柳湖书院初建时为平凉府属,后改为平(平凉府)庆(庆阳府)泾(泾州直隶州)固(固原直隶州)化(化平直隶厅)道书院,本文在统计时将其计入府属书院;建在甘州府的河西讲舍是省级求古书院的分院,理应与求古书院作为一体,不再单独进行统计。。据王继光、胡方岘两先生考证,明代三陇地区书院呈零星点状分布,总共有19所⑤王继光,胡方岘:《明代三陇书院考略》,《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明代“三陇地区”与清代甘肃辖境相近。清代甘肃基本实现了书院普及化,这与省级兰山书院的典范引领密不可分。
兰山书院作为省级书院,“为甘肃全省士子肄业之所”⑥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书院之大者在省会,当道校诸郡县士而拔其尤。延名师董教之,日饩月廪,费在出公帑,泽甚渥也。”⑦黄时:《创建云川书院记》,见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通渭牛氏家族为当地望族。据牛树桃《思源录》言:“五世曾祖鲁公,字多贤,岁贡生。陕西汉中府凤县训导,貤赠通奉大夫。公少孤,长嗜学,与四兄公齐名。省城初立书院,称为皇学,檄州县考取咨送,本县惟公昆弟与焉。”⑧牛树桃:《思源录》,见牛树梅:《省斋全集》,连振波总校注,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页。按:原校标点有误,本文引用时作了修改。引言所及的书院应为兰山书院,时被称为“皇学”,可见其地位之不同凡响;又,书院初立,时间当在乾隆初年,当时分配给通渭县的肄业名额为两名,均被牛氏兄弟所考取。
兰山书院落成时,巡抚许容“延原任狄道尹仁和胡又乾先生为诸生师,所拔士五六十人,皆甘肃英俊之尤”⑨黄建中:《璞斋刘君墓表》,见道光《皋兰县续志》卷10《艺文》。。引言中的“胡又乾”应为胡兟,“又乾”为胡兟的“字”或“号”⑩乾隆《狄道州志》卷2《职官·狄道县知县》:“胡兟,仁和人,雍正甲辰进士,八年任。”光绪《杭州府志》卷110《选举五·进士》:“胡兟,雍正二年甲辰科进士,仁和人,狄道知县”;卷136《人物·仕绩五》,胡兟进士中式后,先被铨选为四川长宁县知县,数年后改任甘肃狄道县(治今甘肃临洮县)。在狄道县任上,因“与知府不协,被劾。大吏聘主皋兰书院,以亲老归”。。同时,胡兟也似为兰山书院的第一任山长。乾隆十四年(1749),牛运震主讲兰山书院。“维时,从游肄业者七十有四人”,“其籍:则东至空同,西极流沙,凡八府三州之人士,咸在焉”○1孙承弼:《灵文书院碑记》,见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 牛运震:《空山堂文集》卷3《皋兰书院同学录序》,“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第30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9页。。乾隆二十年(1755),孙景烈主讲兰山书院。“书院诸生近有五十余人,颇知向上,课艺亦渐有进机。”①孙景烈:《滋树堂文集》卷2《复陈榕门先生书》,“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第307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6页。《乾隆三十五年总督吴达善榜揭条规》,见乾隆《皋兰县志》卷7《学校》。嘉庆朝时肄业兰山书院者达二百余人②祁韵士:《兰山书院添增课额记》,见道光《皋兰县续志》卷10《艺文》。,道光朝时,唯“应课诸生”已到了三四百人③《道光三十年详定条规》,见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光绪元年(1875),陕甘分闱,甘肃有了独立的乡试中额,加之士子应试不再远赴西安,这大大激发了甘肃地方社会的向学热情。“兰山书院肄业者多至四五百人,各郡县亦多闻风兴起,或者自此人文日盛亦未可知。”④《与宽勋同》,见刘泱泱主编:《左宗棠全集·家书·诗文》,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171页。
兰山书院招生面向全省优秀士子,因此,曾任兰山书院山长的武威翰林张兆衡就说:“士之文秀者,则往往聚于省城。”⑤张兆衡:《兰山书院加增膏火碑记》,见道光《皋兰县续志》卷10《艺文》。兰山书院终成为“陇右人文荟萃之所”⑥祁韵士:《兰山书院添增课额记》,见道光《皋兰县续志》卷10《艺文》。。
清代甘肃辖境略近于历史上的陇右地区。“陇右”得名缘起于陕甘界的陇山。古人以西为右,故称陇山以西为“陇右”。“以地处边陲,一切人风土俗,盛于唐以前,陋于宋以后。”⑦刘于义:《后序三》,见乾隆《甘肃通志》(下册),刘光华等点校整理,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887页。按:引言中的“人风”即民风,因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故改“民”为“人”。唐开元、天宝年间,尚是“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⑧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16,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6919页。。陇右由盛转衰,安史之乱是其拐点。安史之乱爆发后,守卫河陇地区的唐朝边兵精锐东调平叛,吐蕃乘机占领河陇地区,以其原有的部落制取代唐时的郡县制。两宋时期,政权中心东移,同时,伴随着回鹘西迁、党项北上,陇右地区遂被民族政权割据,所谓“陇坂以西,划为异境”⑨张维:《还读我书楼文存》,王希隆整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380页。。明王朝鼎革后,残元势力一直威胁着明政权。明沿长城一线设置九边以抵御蒙古骑兵南下,九边当中有三边就在清代甘肃境内。明代政区大面积内收,在西北,其实际统治在大部分时间里仅及嘉峪关以东。为因应变局,当时河西、河湟、宁夏等地在行政建制上实行带有军事性质的卫所制。作为边防重地,重武轻文,势所必然。
综上所述,清初的甘肃缺乏人才的内生能力,那么,人才的养成就需要依靠外来力量。兰山书院的建立,首先是为外省人士来甘肃讲学搭建了平台,这对推动甘肃的科举教育发挥了重要作用。兰山书院“自初设至今所延院长,率皆名宿。最著者为(浙江)钱塘胡兟、(江苏)常熟盛元珍、(山东)滋阳牛运震、(陕西)武功孙景烈。四十年来,肄业诸生成科名、贡成均者指不胜屈”⑩乾隆《皋兰县志》卷7《学校》。按:胡兟为浙江仁和县人。仁和县和钱塘县均为浙江杭州府附郭,这也许是地方志编纂者致误的一个主要原因。。
传统教育机构大都具有养士功能,为肄业士子提供膏火银也是书院的惯常做法。“膏火银”类似于今日的助学金。肄业兰山书院者被划分成不同的类别,如正课、附(副)课、外课,另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应课诸生”。这一点最早见诸乾隆三十五年(1770)总督吴达善所制定的兰山书院条规,其中“隆养诸生”条称:“每名月给膏火银一两八钱,冬季三月加煤炭银三钱;附课月给予一半。”○1孙景烈:《滋树堂文集》卷2《复陈榕门先生书》,“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第307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6页。《乾隆三十五年总督吴达善榜揭条规》,见乾隆《皋兰县志》卷7《学校》。据《道光三十年详定条规》可知,兰山书院的招生考试由总督主持,所谓正课、副课、外课等名色是依据考生的表现而评定的等级。等级不同,意味着他们拥有的待遇不同。正课、副课最优,不仅可以居住书院肄业,而且还享受一定数量的膏火银;其次为外课,虽不享受膏火,但可与正课、副课一道居住书院肄业。“应课诸生”只参与书院考课,他们既无膏火银,也不能居住书院。但同时正课、副课、外课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处于不断变动之中,这反映了兰山书院具有严格的奖惩制度以及激励机制。
拟请每年由宪台示期甄别,仍照旧额拔取:正课二十名、副课四十名,正课每月膏火银三两、副课一两五钱,以符原额一百二十两之数,此外酌取若干名作为外课,不给膏火。其余不取者,俱准按课附考。
书院设立静室,原为潜心用功之所。若滥行居住,势必引诱为非,燕僻废学。嗣后着落监院、教官严行查核,除甄别时考取正课、副课、外课者,准其居住外,其余不取者,但准随课附考,一概不准入院居住。
甄别以后,无论官课、堂课,通同查核。正课连列劣等三次者,降为副课;副课连列劣等三次者,降为外课;外课连列优等三次者,升为副课;副课连列优等三次者,升为正课①《道光三十年详定条规》,见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
兰山书院自创建以来,不断得到扩建和修缮。乾隆三十年(1765)总督杨应琚、乾隆五十年(1785)总督福康安、嘉庆二十五年(1820)总督长龄、道光二十二年(1842)总督恩特享额、光绪元年(1875)总督左宗棠屡修②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卷35《学校志·书院》。。随着兰山书院规模的扩大,其正课、副课员额也屡有增加。如同治十一年(1872),总督左宗棠定正课40名、副课50名;光绪七年(1881),护总督杨昌浚增副课10名;光绪十三年(1887),总督谭钟麟增副课10 名;光绪十四年(1888)又增副课10名,共计正、副课120 名,遂为永额。正课40名,每名月给膏火银3 两;副课80名,每名月给膏火银1 两5 钱;外课无定额,不给膏火③民国《甘肃通志稿》卷44《教育二·书院》。。兰山书院提供给肄业士子的膏火银,究竟意味着什么?兰山书院有门斗2名,每年总共支付工食银23 两6钱8分8厘④民国《甘肃通志稿》卷44《教育二·书院》。。兰山书院每年的课期为10个月,这样计算,书院的勤杂人员每月的工食银就是1两过一点,这个数字有理由认为是一个普通人一月的生活费用。比较可知,肄业兰山书院的“正课”“副课”两类士子完全可以实现自养,待遇应该说还是相当优渥的。
清代教育是一种典型的应试教育,科举在其中发挥着指挥棒的作用。为了适应这样的教育特点,书院考课在其日常教学中占有重要地位。所谓“考课”类似于今日学校的模拟考试。书院的考课分“官课”和“堂课”,官课由地方官主持,考卷也由地方官批阅;堂课由山长。兰山书院“官课定初六日,由督、藩、臬、道轮试;堂课定十六、二十六日。每课四书文一篇,试帖一首”⑤民国《甘肃通志稿》卷44《教育二·书院》。。兰山书院官课课期在每月初六日,轮流由“督、藩、臬、道”主持。“督”指的是陕甘总督、“藩”为甘肃布政使、“臬”为甘肃按察使、“道”为兰州道,他们均驻节省会兰州。秦州(治今甘肃天水市)王廷扬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癸卯恩科举人,曾肄业兰山书院,其《乡试朱卷》的师承部分就对地方官参与书院考课的情况有详尽的记录。何受轩夫子福堃,山西灵石人,丁丑进士,翰林院侍讲,前护陕甘总督,现任甘肃布政使,月课均屡蒙超取;胡玉畴夫子宗桂,安徽桐城人,按察使衔,前署兰州道,月课均屡蒙超取;潘少泉夫子效苏,湖南湘乡人,前甘肃按察使,现任新疆巡抚,月课均屡蒙超取;锡侯夫子崧蕃,满洲镶蓝旗人,乙卯举人,现任陕甘总督,月课均屡蒙超取。“屡蒙超取”不光是一种荣誉,还与书院膏火银的发放密切相关。
会宁杨国培,光绪十一年(1885)乙酉科拔贡,其《选贡朱卷》称:“曹吉三夫子秉哲,广东番禺人,乙丑翰林,二品顶戴,前署甘肃按察使、分巡兰州道。蒙延培至署内课读、饮食、教诲,渥荷栽培。”这里的问题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和一介地方大僚之间怎么会产生师生情谊?何况,清代按察使职掌一省司法监察,与地方教育并无多少关涉。另据杨国培朱卷所载师承关系中有兰山书院山长的题名,这就表明他曾有在兰山书院肄业的经历。因此,杨国培与按察使曹秉哲两人的结缘似可作如下推断:杨国培在书院考课中的优异表现得到主持考课的曹秉哲赏识,进而受到特别的关照。曹氏为翰林出身,对一个来自寒素之家而又勤学上进的士子,表现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情,也并非没有可能。
光绪元年(1875)之前,陕甘合闱,意味着陕西和甘肃两省在科举上为同一个地理单元。道光十五年(1835)乙未科陕甘乡试,超过一半的中试者,来自陕西关中、宏道、丰登以及甘肃的兰山4 所书院。对此,路德记曰:“岁乙未,余主讲关中书院。时届大比,远生咸集,讽诵相摩,自昏达曙。秋试讫,登贤书者十九人,合兰山、宏道、丰登三书院计之,盖居榜之强半。”①路德:《柽华馆全集》卷4《乙未科陕甘乡试题名碑》,“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第3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4页。可见,兰山在整个西北都是有名的书院,与关中、宏道、丰登三书院相比肩②乾隆二十四年(1759),新疆收复。乾隆三十四年(1769),天山北路实行府县地区开始设学。陕甘合闱时期,甘肃和新疆文教统由陕甘学政管理,乡试在陕西省会西安举行。陕甘分闱后,新疆文教改由甘肃学政管理,乡试在甘肃省会兰州举行,这一状况即使在光绪十年(1884)新疆建省之后也未有变化。。光绪九年(1883),总督谭钟麟、学政陆廷黻在省会兰州创立求古书院。自此,甘肃就有两所省级大书院。“昔者吾兰书院之属于制府,而为全陇学子所考德问业者,一曰:兰山;一曰:求古。”③刘尔炘:《刘远峰先生寿序》,见《果斋续集》,“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173册,兰州: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325页。据慕寿祺回忆:“光绪十八年,余应童试后,肄业求古书院,见癸巳、甲午科甘肃捷乡书者,兰山、求古两书院居大多数。”④慕寿祺:《甘宁青史略正编》卷18“省城设兰山书院”条,“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96册,兰州: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528页。引言中的“癸巳”“甲午”两科应为光绪十九年(1893)正科、二十年(1894)恩科甘肃乡试。光绪二十三年(1897),时任陕甘总督的陶模也说:“兰州有兰山、求古两书院为各府、厅、州、县士子肄业之所。每科中试者,两书院几占其半。”⑤慕寿祺:《甘宁青史略正编》卷25“丁酉二十三年春二月兰山求古两书院加算学”条,“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97册,兰州: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164页。从笔者收集到的有关嘉庆朝以后甘肃士人的朱卷和部分会试同年齿录来看⑥朱卷和同年齿录是两种重要的科举文献。朱卷必载士人的师承关系,部分会试同年齿录亦有这部分内容。朱卷和同年齿录没有刊刻的时间,一般认为是在考试后不久。,其师承关系部分大多有兰山书院或兰山、求古两书院山长的题名,这就表明卷主曾有肄业兰山书院或兰山、求古两书院的经历。由此可见兰山和求古两书院在当时甘肃教育界的重要地位,换言之,围绕兰山和求古两书院,清代甘肃逐渐形成了一个省级文教中心。
二、道府县书院与甘肃区域教育中心的形成
武威是凉州府的附郭县,也是凉庄道以及后来的甘凉道的道治所在地①凉庄道设于康熙二年(1663);乾隆三十七年(1772),析甘肃道领之甘州府来属,寻改道名为甘凉道,辖甘、凉二府。。康熙四十三年(1704),凉庄道武廷适创建成章书院;乾隆十二年(1747),由凉庄道张之浚倡议,凉州知府朱佐汤暨凉州府所属五县知县增修书院②参见乾隆《五凉全志校注》,张克复等点校,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3页、第57页。凉州府辖五县:武威、镇番、永昌、平番、古浪。。乾隆三十七年(1772),顾光旭出知凉州府,武威知县请求修复书院。“凉州旧有天山书院,岁久致圮。”书院修复后,更名为天梯书院③顾光旭:《响泉集》卷8《天梯书院》,“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第3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3页。。由上述零星的记载可知,天梯书院的初名为成章书院,后曾更名为天山书院;另外,天梯书院原初应为凉州府属。据陇西进士宋朝楠撰写的书院创建碑记:“延师友、萃诸生,群聚肄业。阖属之士,莫不望风褰裳。”④宋朝楠:《凉庄道宪武廷适创建书院碑》,见甘肃省武威市市志编纂委员会编:《武威市志》,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933-944页“阖属之士”应指凉州府属五县士子。乾隆十二年(1747),凉州府所属五县知县参与增修书院,这也可视为天梯书院原为凉州府属的一个证据。但当书院更名为天梯之后,书院就成了武威县属。在笔者收集到的自嘉庆以降镇番(治今甘肃民勤县)、永昌、平番(治今甘肃永登县)、古浪四县士人的近百份朱卷和会试同年齿录的师承关系中,未见有肄业天梯书院的例子,这也可以作为一个旁证。
武威文风丕变,由衰转盛,始自王化南、刘作垣二人先后主讲本籍书院。王化南,字荫棠,乾隆四年(1739)己未科进士,获馆选,曾官至山东平度州知州,后引疾去。当道“延主书院讲席,教法即淳且备”,“矻矻孜孜,俾不得斯须嬉,士风为之一变”⑤潘挹奎:《武威耆旧传》卷2《王荫棠传》,“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99册,兰州: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174页。。刘作垣,字星五,乾隆二十六年(1761)辛巳科进士。自安徽舒城县知县罢归后,主讲书院。“一时从学之士,文章皆有程式可观”,“吾乡所以文教日上,不乏绩学之士者,山长诱掖之力实多”⑥潘挹奎:《武威耆旧传》卷3《刘山长传》,“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99册,兰州: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183页。按:清代科举在乡试一级有另编字号政策,旨在保证边隅士子的中式。左宗棠就说:“边额之设,国家原以天荒难破,明定名数,俾免向隅。”参见《答吴清卿学使》,见《左宗棠全集》(书信二),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481页。康熙三十六年(1697)将凉州、西宁五学编为聿左号,甘州、肃州五学编成聿右号,各中一名。乾隆三十六年(1771)凉州归通省卷内。光绪元年(1875)陕甘分闱后,甘肃乡试另编字号政策废止。参见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年,第78-79页。“乾隆三十六年凉州归通省卷内”说明该地文风兴起,另编字号政策反成限制。此时,除武威之外,凉州府所辖镇番、永昌亦文风兴起,地方官员、士绅要求取消另编字号政策,最终得到清廷同意。参见陈尚敏:《清代河西地区的科举家族探析》,《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第111-117页。本文将武威教育由衰转盛的致因,归功于王化南、刘作垣二人先后主讲本籍书院的结论,凉州取消另编字号政策也是一个重要参考依据。。
天梯书院变为县属之后,可以说其教育长盛不衰。“武威文风甲于秦陇”①容海:《武威兴文社当商营运生息碑记》,见甘肃省武威市市志编纂委员会编:《武威市志》,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944页。,“自乾嘉以降,彬彬多文学士矣!”②《潘挹奎传》,见《李于锴遗稿辑存》,李鼎文校点,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8页。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山长选聘得人。从笔者收集到的相关朱卷和会试齿录来看,任职天梯书院山长者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本籍的进士,如郭楷(乾隆六十年乙卯科)、杨增思(嘉庆七年壬戌科)、张美如(嘉庆十三年戊辰科)、王于烈(嘉庆二十四年己卯科)、张兆衡(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陈作枢(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科)、张诏(咸丰六年丙辰科)、袁辉山(咸丰六年丙辰科)、张景福(咸丰六年丙辰科)、周光炯(咸丰九年己未科)等,他们当中大都曾受教于天梯书院,进士中式后,又作为山长主讲天梯书院。在清代甘肃府县两级书院中,有如此多的进士作为山长,武威天梯书院为仅见。
柳湖书院始创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其前身为百泉书院,原为平凉府属。因经多次增修,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时,书院规模宏厰,“嗣是人才蔚起,科第连绵,可称极盛”③朱愉梅:《柳湖书院志》卷1《建革》,道光刊本。。《柳湖书院志》卷5为《科第》,记录曾肄业柳湖书院者的科第情况。“科第者何?志书院之科第也。书院创于某年,即于某科志之,以先不志非略也,有所由始也。其未肄业于书院而获料第者,不志明乎!其志书院非志郡邑也。”其中记录的进士有8 位、举人33 位、各类贡生34 位④朱愉梅:《柳湖书院志》卷5《科第》,道光刊本。。《柳湖书院志》成书于道光九年(1829)。也就是说,上述统计是柳湖书院自创建至《柳湖书院志》成书的59年当中,肄业柳湖书院者的科第中式情况。这个成绩单还是相当可观的。柳湖书院在同治二年(1863)毁于兵燹。同治十二年(1873),左宗棠命平庆泾固化道道员魏光焘复修柳湖书院,并将其由府属改为道属。柳湖书院也就成为平(平凉府)庆(庆阳府)泾(泾州直隶州)固(固原直隶州)化(化平直隶厅)五郡诸生肄业之所⑤民国《平凉县志》卷3《教育》。。左宗棠有意围绕柳湖书院,打造甘肃东部地区的文教中心。但从进士、举人等高级功名者的统计看,柳湖书院未能实现这一目标。
陇南书院的前身为文昌书院,在原巩秦阶道道治所在地的岷州(治今甘肃岷县),道光年间,由巡道严良训创建。同治三年(1864),文昌书院毁于兵燹。光绪元年(1875),文昌书院随道治移驻秦州(治今甘肃天水市),即更名为陇南书院。但陇南书院依旧是巩昌府、秦州和阶州两直隶州所属的道级书院,也就是说,陇南书院的受教者仅限于巩秦阶道三属士子。如任其昌主陇南讲席时,“三郡髦俊蒸蒸,后先炳蔚”⑥任承允:《桐自生斋诗文集》卷2《听雨楼集序》,“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170 册,兰州: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463页。。任其昌,字士言,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进士。曾官户部主事,“以母老思乡里,决计请假归养。旋膺当道礼聘,主天水书院讲席。数年,移讲陇南”;“君尽心惇诲,因材曲成,高者教以穷经读史,培根俟实;其次为讨论制义源流奥窍,于场屋文利钝得失,指示尤深切。故两院之士掇甲乙科者,至八九十人”⑦王权:《笠云山房诗文集》卷17《户部观正进士陇南书院主讲任士言先生墓表》,吴绍烈等校点,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336页。。秦州哈锐为光绪十八年(1892)壬辰科进士,并获馆选,其《会试朱卷》称:“任士言夫子其昌,州乙丑进士,户部山东司主事,现主讲陇南书院。师学行,士林推重,迩来陇右入词林、捷春秋闱者多出其门。锐自游泮后,尤深荷栽培,忝获科名,师之力也。”从笔者收集到的朱卷、会试齿录以及地方士人的各类传记资料来看,除了秦州直隶州所属秦安、清水、礼县、徽县、两当五县之外,阶州直隶州所属文县、成县的士子也多有到陇南书院求学的经历。在巩昌府所属9 县(州厅)当中,仅见有与秦州毗邻的宁远(治今甘肃武山县)、伏羌(治今甘肃甘谷县)和通渭三县的士子曾赴陇南书院求学。哈锐所言不乏夸大之嫌,因为“陇右”在清代为甘肃行省之别称。但无论怎样说,任其昌任山长期间,陇南书院完全可以与兰山、求古两所省级书院相颉颃,成为甘肃文教的另一中心。同时也为晚清的秦州赢来“三陇人文蔚萃之区”①安立绥:《序》,见民国《天水县志》。的美誉。
西宁不仅是西宁府附郭,同时还是西宁道和西宁办事大臣的驻地。西宁在有清一代建有湟中和五峰两所书院。湟中书院始建于乾隆五十年(1785),同治十三年(1874),知府龙锡庆添设膏火银700两,又筹银700两作为士子乡试盘费;光绪元年(1875),西宁办事大臣豫锡之、西宁道刘锦堂捐俸增添膏火银800两,同年知府邓厚斋增添膏火银500两。五峰书院建于光绪初年,由西宁办事大臣豫锡之、西宁道张价卿、知府邓厚斋、知县朱朗亭等筹捐银13000两而建②光绪《西宁府续志》卷2《建置志》,李文实校点,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5页。。张琦和来维礼均为西宁人,同为光绪九年(1883)癸未科进士。该科会试,甘肃共中式进士7名。同时,张琦和来维礼还是唯有的2名二甲进士。据两人的会试同年齿录,他们均曾肄业于西宁的两所书院。任两书院山长中有多人为进士出身,如杨雨臣夫子,讳兴霖,西宁人,辛丑联捷进士,四川彰明县知县,主讲湟中书院;晁耀南夫子,印炳,西宁人,壬戌进士,四川即补知县,主讲湟中书院;金书聆夫子,印文同,皋兰人,庚辰联捷进士,户部主政,主讲湟中书院;周莲峰夫子,印得程,皋兰人,癸未进士,即用知县,前主讲五峰书院。西宁地处甘肃西缘,向为多民族聚居区,能在一科中中式2 名进士,实属破天荒之举。
余 论
书院要在一定范围内成为教育中心,其中的致因有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地方官的重视。基于政教相维的传统③杨念群先生认为,在传统中国,“政”的含义不是指单纯的政府行政职能,还包括思想训导、规范行为等内容,调控的对象上自帝王下至民众;“教”也不单指教书育人,其含义是灌输关于社会秩序的道德标准。自宋代以后,“政教”关系成为王朝赖以构建“正统性”的手段,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至清代已臻成熟。参见杨念群:《清帝逊位与民国初年统治合法性的阙失——兼谈清末民初改制言论中传统因素的作用》,《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清代地方官负有具体实在的教育职责。如童试的首场县试和二场府试就是由知县和知府来主持;清代书院的官课也由地方官来承担,县级书院由知县;府级书院由附郭县知县、知府轮流进行;省级书院的官课涉及总督、布政使、按察使、兰州道等。由前揭张琦和来维礼两人的会试同年齿录看,西宁办事大臣也参与了书院的官课。清代官员基本都由科第出身,他们本身具有为师的能力。在清代书院的建设、维修、膏火银的筹措等方面,地方官均发挥着主导作用;书院最重要的职位是山长,其选聘的权柄也操之于地方官。柳湖书院在其前期的兴盛就是得益于5位知府的重视。因此,“邑之绅士,念旧德之不可忘,因立主,祀五先生于养正轩”①朱愉梅:《柳湖书院志》卷1《建革》,道光刊本。。
有清一代,甘肃仅有几所书院成为地方教育中心。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与甘肃在清代的战略地位以及与此相配的人事安排有关。新疆收复后,因其特殊的人文背景,清廷在当地实行军府制,同时还将甘肃一直视为维护新疆稳定的后方基地。也就是说,新疆收复并未改变甘肃历来为用武之区的地位。如甘肃八旗驻防规格之高,官兵数目之大,参与战事之多,防御对象之繁,为同期各地驻防所不及②锋晖:《甘肃八旗驻防的历史变迁及战略地位》,《宁夏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第196-200页。;绿营的数量更是位居各行省之首。“甘肃跨连边塞,两提六镇,劲旅雄师,云屯棋布,控扼险要,巩固岩疆。直省重兵,莫多于此。”③乾隆《甘肃通志》(上册),刘光华等点校整理,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80页。早在康熙七年(1668),清廷就明确规定甘肃巡抚和陕甘总督均为满缺④参见赵尔巽:《清史稿》卷116《职官三》,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336页。按:“满缺”实为旗缺,出任甘肃巡抚和陕甘总督者,除了满族旗人外,蒙古、汉军旗人亦多有。。从入关前的皇太极到清代前期诸帝,强调“骑射”为八旗根本,实际上是为了永葆其尚武的民族传统。甘肃巡抚和陕甘总督定为旗缺,在最高统治者看来也算是人地相宜了。清代前期,统治者尚能励精图治,慎选疆臣,严于督饬,多数官员亦能勤于职守。嘉道以降,承平既久,八旗权贵消极怠惰,难成局面。张集馨于咸丰七年(1857)至九年在甘肃藩司任上,对甘肃的官场有真切的描述:“总督乐斌,由旗员出身,公事全不了了。排参时,闲话甚多,甚而猥亵之言,亦纵论横议。”;臬司明绪、兰州道恩麟“日事征逐”,“鼓吹休明”;“督臬两署,笙歌竟无虚月”。因此他慨叹道:乐斌一伙是“一堂鬼蜮,暗无天日”⑤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01-202页。。同治五年(1866),左宗棠督甘。甘肃在他眼中,可谓是百试不爽。“陇自乾隆置省以后,百为草创,持节多为丰镐旧族,因陋就简,莫为之前。失今不图,终必沦为绝域,可慨矣!”因此,对于甘肃,“兴教劝学,则较他省为尤急”⑥《答谭文卿》,见刘泱泱主编:《左宗棠全集》(书信二),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344页。关于左宗棠在甘肃的兴学情况,可参见秦翰才:《左文襄公在西北》,北京:商务印书馆,1945年,第203-215页。。
八旗作为统治民族,在各方面享有特权。比如旗人出仕不唯科举一途,特别是在旗籍人口增多,生计问题出现时,清廷的一个重要应对之策是拓宽旗人的仕途,这实际上是将政权资源视为针对八旗子弟的救济手段。优渥的条件极易养成骄纵淫逸的习惯,一旦步入官场,这种积习也难改掉。左宗棠以“丰镐旧族”名之,显然含有讥刺意味。在传统集权的科层行政体制中,上有所好,下必趋奉。道光四年(1824),陕甘学政张岳崧按试陇上,不禁慨叹:“硗瘠寒士,向学殊难。边郡书院,经费不敷,或岁久就圯,有司视为具文。”⑦张岳崧:《筠心堂文集》卷8《上陈恭甫师书》,“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第51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4页。左宗棠督甘的十数年间,甘肃就涌现出一批兴学的官员,如兴建陇南书院的董文涣、为西宁书院筹措膏火的龙锡庆等,这与左宗棠重视甘肃地方教育密不可分。
其二,延聘进士为山长。清代科举考试,名为三场,实则以首场的八股文为重。八股文作为考试文体,其程式化的写作本身就需要掌握相关的技法。因此,作为应试者,若无名师指拨,全凭自我摸索,成功的概率不会太高。进士作为科举的终端,他们才称得上是科举的成功者。长期在科场的摸爬滚打,他们同时拥有着自己的成功经验。他们出任书院山长,就有着其他功名拥有者所不具备的优势。兰山、求古两所省级书院,“其山长必延宿学而由进士出身者。”①张维:《还读我书楼文存》,王希隆整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324页。武威的天梯、巩秦阶道的陇南书院的兴盛均是如此。这方面亦有反面例证。
酒泉书院,建于乾隆初年,是安肃道书院。“肃州旧有酒泉书院,为肃(酒泉)、高(高台)、安(安西)、敦(敦煌)、玉(玉门)士子肄业之所。”同治初年,书院被回民起义军所占。“自大营驻肃州,士子始稍稍来肄业。宗棠捐助膏火,以军事倥偬未亲临。至是,命诸生讲《论语》,句读间舛误不少,请山长指驳。山长,老贡生也,慑于边帅之威,句读亦不甚畅达。宗棠曰:‘《鲁论》浅显,非如柳文难度,诸生疏忽如此,先生亦复冬烘,则平日所教何事。生徒中纵有人才,亦为掌教者所误矣!’”②慕寿祺:《甘宁青史略正编》卷24“光绪三年秋七月左宗棠整顿酒泉书院”,“中国西北文献丛书”本,第97册,兰州: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第131页。
光绪九年(1883)总督谭钟麟、学政陆廷黻在省城创建求古书院时,并在甘州府置分院,“为河西五郡士子肄业之所”,亦即河西讲舍。当政者的意图无非是希望在广大河西地区建立一所中心书院,以推动河西文教的发展。但终因“财政微博,不能恢宏”,“亦仅甘州之人就近肄业”③民国《新修张掖县志·教育志上》。“河西五郡”是指凉州、甘州、西宁三府和肃州、安西两直隶州。。光绪十七年(1891),陶保廉侍父陶模赴新疆任巡抚,途经甘州,见河西讲舍“所肄皆辞章,无用之学”,“湘中举人某少年以能诗见知于提帅,拥皋比于河西,尤为可哂。提帅舍其阃职,孜孜为诗,复以蚀饷所余,噢咻游士,用沽声誉”④陶宝廉:《辛卯侍行记》,刘满点校,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58页。。巨国桂就直言,河西讲舍“讲席为南人所据,遂同虚设”。背后的操纵者应是时任甘肃提督的湖南人周达武⑤巨国桂:《秦安巨子馥先生年谱》,民国稿本。按:巨国桂,字子馥,秦安人,光绪元年(1875)举人,光绪十五年(1889)以大挑二等铨授甘州府儒学训导,十八年,兼任河西讲舍讲席。。光绪二十八年(1902),学政叶昌炽按学张掖,“河西讲舍山长罗经权,号子衡,乙未庶常,来见久谈。询一等生,则皆其门下高才生也。”⑥叶昌炽:《缘督庐日记》(第7册),“光绪二十八年八月初三日”,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79页。罗经权,金县(今甘肃榆中县)人,光绪二十一年(1895)乙未科进士,并获馆选。河西讲舍出现的可喜变化,原因显系讲舍聘请了翰林出身的山长。
其三,提供膏火银。虽说科举人才的养成成本无从精确估算,但可以想见的是,在传统农业时代,多一个读书之人就少了一个耕作之人。因科举不受年龄限制,加之传统时代的早婚早育现象,肄业书院者多有家室之累。在此情况下,若书院能够提供一定数量的膏火银,自然有助于肄业士子缓解来自生活的压力,使得他们能够安心读书。乾隆四十六年,县令沈公将柳湖书院生息银挪移,“适以他事获遣,此项干没无存,书院之废凡数年”⑦朱愉梅:《柳湖书院志》卷1《建革》,道光刊本。。这虽是一个反面的例证,亦可见出膏火银对书院教育的重要性。
书院教育中心的形成,促成了地方科举人才的涌现,其中的根本在于提升了地方教育内生能力。传统中国,以农立国,有限的财力无法支撑起一个庞大的教育规模。这反映在教育制度设计上,就表现为重取士而轻养士的特点,所谓“就已有人才而甄拔之,未尝就未成之人才而教成之”①刘寅生,房鑫亮主编:《何炳松文集》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06页。。只求收获,却不务耕耘。真正负有教育之责的主体一个是家庭,另一个就是社会。因此,地方教育生态的维系和培植在很大程度上倚赖于地方社会所沉淀的科举人才数量,特别是作为高级功名者的数量。在清代的科举人才结构中,唯有进士能保证出仕为宦;举人和贡生虽说具有做官资格,但铨选迟滞;生员若无捐纳和军功,几乎没有入仕的可能。清代士人即使为宦,其时间大都相当短暂,致仕归籍虽无明文规定,但基于孝亲观念,他们依然要回归故土。进士乡居期间,主讲书院自然也是一个体面的选择。
兰山书院作为省级书院,其对地方教育的影响至为深远。现在可以考知的一些州县的第一位进士就是得益于兰山书院的培养。会宁县第一位进士李玩莲,乾隆三十七年(1772)壬辰科,“先生肄业兰山书院,山长鞠未峰太史深器其文”②王言纶:《进士李少溪先生墓表》,见《香远堂集》,乾隆五十五年刊本。。徽州(治今甘肃徽县)第一位进士张绶,乾隆四十六年(1781)辛丑科。“年十四成秀才,三应乡试不售,游学兰州。时,梁靖峰比部主兰山讲席,绶以诗文相质,即目为大器。乾隆庚子举于乡,辛丑联捷成进士,廷试钦点翰林院庶吉士。”③嘉庆《徽县志》卷6《人物》。灵台第一位进士张自植,道光二十一年(1840)辛丑恩科,其《会试同年齿录》有兰山书院山长的题名:“张子青夫子,印廷选,乙未进士,翰林院编修,丁酉福建副主考,现主讲兰山书院。”这就表明他曾有肄业兰山书院的经历。
会宁县第一位进士李玩莲,终生未仕。“先生名望既高,邑侯尝延致署中,兼请主枝阳讲席。先生造就曲成,如孝廉李君希龄、安君鲁瞻、王君子厚及庶常柳君振绪,皆出其门;其他列黉门,规远大者甚多。”④王言纶:《进士李少溪先生墓表》,见《香远堂集》,乾隆五十五年刊本。在清代甘肃像李玩莲一样堪称地方儒宗者,其实还有不少,安定(治今甘肃定西市)翰林马疏;狄道(治今甘肃临洮县)翰林张子选;皋兰进士张国常、翰林刘尔炘;秦安翰林安维峻等,他们均曾肄业兰山书院,有着短暂的仕宦经历,归里后以培植乡间子弟为己任,使得地方教育薪火相传,绵延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