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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播与传承:明遗民海外文化播迁路径研究

2022-11-21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衣冠遗民李氏

袁 媛

流寓海外的明遗民是清初明遗民群体的重要分支,也是中国早期的华侨。因身处海外,远离清廷,其忠义爱国之精神,实学治国之思想,赓续中华文化之行动不为时局所拘囿。海外明遗民倾其有生之年,传承忠孝礼仪,传播中华文明于海外,对流寓国政治、文化乃至民族品德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就此而论,以海外明遗民为研究对象,重点考察避居日本、李氏朝鲜王朝的明遗民及其弘扬中华文明的行为动向,从宏观层面呈现其在传播儒学,弘扬华夏文明的共同行动;亦从细微见著,甄选海外明遗民的非凡之举,兼论日本、李氏朝鲜王朝两国对华夏文明接受的同与异,以此展现海外明遗民传播、传承中华文明的路径,方式及影响。不仅有益于拓展明遗民研究、华侨史研究,亦为中国文化走出去建言献策。

一、海外明遗民身份的重新厘定

中国历史上关于明遗民概念的界定,以逸民与遗民的界限较为模糊①历史上关于遗民的定义,有遗民与逸民之争,如黄宗羲《文约》、卓尔堪《遗民诗》、归庄《历代遗民录序》,各有说辞。归庄为朱子素《历代遗民录》所作序言,对遗民的界定有较为全面、细致、深入的阐述:“孔子表逸民,首伯夷、叔齐;《遗民录》亦始于两人,而其用意则异。凡怀道抱德不用于世者,皆谓之逸民;而遗民则惟在废兴之际,以为此前朝之所遗也。遗民之类有三:如生于汉朝,遭新莽之乱,遂终身不仕,若逢萌、向长者也;仕于汉朝,而洁身于居摄之后,若梅福、郭钦、蒋诩者,遗臣也,而既不复仕,则亦遗民也;孙奋、郅恽、郭宪、桓荣诸人,皆显于东京矣,而亦录之者,以其不仕莽朝,则亦汉之遗民也。”归庄所言进一步厘清遗民与逸民的差异。逸民,隐逸者,远离世事;遗民,忠于前朝,不仕新朝。逸民指个人的生活方式,遗民则处于兴废之际,侧重政治态度。,而海外明遗民的概念中,则以移民和遗民,颇多混淆。古代中国定居日本半岛、朝鲜半岛的人数较多,情况也极为复杂。就此而言,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界定遗民和移民对海外明遗民的研究至关重要。本文依照历史文献的记载与明清之际的现实环境,从时间、空间及政治倾向三个维度界定海外明遗民的研究范畴。

首先,历史文献视域下,移民主要指向地理空间的变化,遗民则强调政治身份的不同。先秦时期,已有关于移民的记载①《管子·七法》:“不明于决塞,而欲驱众移民,犹使水逆流。”见耿振东译注:《管子译注》,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76页。。意指百姓因自然灾害而迁移。可见此时移民与徙民的意思较为贴近,尚未涉及国界。随着中国对外交流的发展,唐朝的移民开始跨出国界。时至宋元,宋遗民不满元朝统治,逃往暹罗、安南、占城,掀起了海外移民的浪潮②陈里特:《中国海外移民史》,上海:中华书局,1946年,第5-12页。。所以,宋元时期,移民已有移居海外之意。

相较于移民,历史上的遗民意涵更为丰富。遗民一词兼有多种含义,如:亡国之民;沦陷区人民;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劫后余留的人民;后裔、后代;隐士;亦可泛指老百姓,其中以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义项使用范围最广、影响最为深远。③袁媛:《清初遗民诗学研究》,武汉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明遗民正是以浓烈的遗民情怀,拒绝出仕新朝为其主要特征。由此可见,明遗民与明移民虽只一字之差,但因空间维度和政治倾向的差异,应归属于不同的范畴。海外明遗民与明移民相较,海外明遗民具有跨国属性,属于明移民,故海外明遗民亦可视作早期的华侨,但明移民虽然在海外生活,但不具备政治属性,故不与海外明遗民等同。

海外明遗民的界定兼具跨国和政治倾向的特征,但仍需依据明清之际的实际情况,考量时间层面和政治倾向做出最终的界定,排除容易混淆的移民。总体而言,明以降,郑和下西洋,秉承“宣德化而柔远人”的外交政策,促进了中国与世界的交流。此时,因政治避难、经济贸易、文化交流等方面选择移居日本、李氏朝鲜王朝等国的人数较多,这些人可以称为明代海外移民,但不全等同于海外明遗民。具体来说,流寓日本的明遗民和流寓李氏朝鲜的明遗民的情况亦各有特色,故分而论之。

在日本,商人和僧侣是明代移民的主要群体。这个群体在明亡之前选择定居日本,主要从事贸易活动与佛法的宣扬,较少参与政治活动。但因与明遗民东渡时间较为接近,且部分移民与明遗民略有交集,往往容易混淆。如明移民商人刘一水,林公琰,真圆禅师,超然禅师等人皆是明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刘一水(?—1658),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之前定居日本长崎,林公琰(1598—1683),于明天启三年定居长崎,二人主要从事商贸活动。④释济群主编:《明清福建籍海外移民宗教信仰研究》,见《闽南佛学》第6辑,2008年,第249页。真圆禅师,即是在万历四十八年即日本元和六年(1620),崇福寺的超然禅师,于1629年移居长崎,为宣扬佛法赴日。⑤杨保筠主编:《华侨华人百科全书人物卷》,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第25页。以上列举明代子民移居日本的时间与明遗民虽较为接近,但大部分移民的迁徙,皆出于生计诸事,不涉及政治因素,故不在研究范畴。但依照文献和现实环境,早期移民中陈元赟是一个特例。陈元赟虽然较早的侨居日本,却是因病被迫留居日本,且其流寓日本不忘故国,正如题款中多用“大明武林”、“大明虎林”表明心迹。陈元赟后半生致力于中华文化在日本的传播,树立了良好“大明国人”形象,是不折不扣的明遗民。

在李氏朝鲜,情况较日本遗民更为复杂,不仅有移民商人,还有明代东征将士及其后裔。如明朝曾1592 及1597 派东征军救李氏朝鲜王朝于危难之中,东征将军的子孙因其与李氏朝鲜王朝的深厚情谊,定居李氏朝鲜,构成李氏朝鲜王朝历史上特殊的移民群体。当代韩国学者,将这些移民及其后裔皆视为明遗民。但是对照本文的研究,依据明遗民的历史界定,将明亡后定居李氏朝鲜王朝,经历两朝,且有鲜明的政治倾向的移民纳入海外明遗民研究范畴,明亡前定居李氏朝鲜及出生在李氏朝鲜的将士子孙,虽自称为皇朝人子孙,并不在研究范畴。

综述之,本文对海外的明遗民的界定将遵循时间、空间和政治倾向的三重维度:1.身跨明清两朝。2.鼎革之际,定居海外。3.具有强烈的遗民情怀。三者缺一不可,以此与明移民相区别。按照这个标准,本文所涉及的日本、李氏朝鲜的明遗民主要包括:朱舜水、隐元、陈元赟、戴曼公、魏之琰;黄功、林寅观、康世爵、杨福吉、王美承、麻逢直等。

二、以诗为桥,推进海外汉诗的发展

诗歌,是中国古代最为重要的文体,有言志、抒情、纪事之功能。丧乱之际,明遗民或转侧戎马,命若悬线,或漂泊江湖,身同行乞,忠义之心,故国哀思,无不借诗以发。然其故国哀思、春秋史笔时常激怒清廷敏感的神经,清政府采取极端的方式遏制明遗民思想、情感的表达,明遗民诗文被列为禁毁书目,令人胆战心惊的文字狱无处不在。如此一来,明遗民诗作多被焚毁,能够流传至今的少之又少。避居海外的明遗民虽漂泊异乡,伏于草莽,然始终不改华音,仍以汉字作诗属文,将忠义之心,报国之志融入诗歌创作。不同的是,海外明遗民的诗作不仅没有被压制,反被所在国贵族文士称颂和学习,存于典籍,恩泽后世。

寓居李氏朝鲜王朝的明遗民以其忠孝之义闻世,其诗被视作李氏朝鲜人学汉诗的典范,被纳入本国史册。朝鲜汉诗亦将明遗民气节、事迹融入本国的汉诗创作,成为李氏朝鲜尊周慕华的见证,充分发挥了诗歌以诗言志、以诗记史之功能。李氏朝鲜士子闵徽继与漂流人林寅观素有交情,其感叹林寅观等人的遭遇,作汉诗《悲漂人诗》①“多端愁思自纷缤,底事临歧暗戚嚬。握手无言双泪下,停觞不饮雨沾巾。遥怜大漠三千里,却送皇朝九十人。……断肠今日伤时事,回首当年记壬辰。伊昔大邦存下国,至今遗泽在边垠。追怀帝德恩何报,复睹官仪感转新。沧海岛中漂到客,大明天下孑遗民。……行过殷墟歌麦穗,回首汉阙入荆榛。归心岁岁年年日,遗恨千千万万春。长句赠行聊记别,满腔悲怀口难陈。”[朝]成海应:《研经斋全集》,见《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52页。此诗慷慨激昂,从二人深厚情谊和漂流人历史事件切入,深刻地体现了李氏朝鲜士子对明遗民忠义爱国精神的崇敬以及李氏朝鲜王朝面对清廷的软弱无能的愤怒。闵徽继的这首汉诗在李氏朝鲜的影响非常广泛,客观反映了这个时期李氏朝鲜士子的崇明心态,漂流人的事件亦赖此以传。

日本的明遗民以诗会友,与日本贵族、文士和僧侣结下深厚的诗缘。明遗民对日本汉诗影响最大的是陈元赟和朱舜水。陈元赟多与日本友人以诗交游,舜水则反对作诗,鲜有诗作传世。虽然二人诗学观点迥异,但是为日本汉诗注入新的活力,促进了日本汉诗的创作和繁荣。

陈元赟与日本僧人元政、学者林罗山、松永尺五、安东守约有诗文唱和。他将中国诗学介绍至日本,引荐了明代最为流行的诗歌理论,推动了日本汉诗朝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如:陈元赟与僧人元政情谊笃厚,最为默契。陈元赟向其引荐公安性灵派袁宏道的《袁中郎集》,元政极为嘉许袁宏道的人格与诗学,尤其对《广庄》、《瓶史》最为推崇,且将赤子之心奉为作诗、评诗的圭表。为了纪念他与陈元赟的友情,元政从二人名字中的各取一元字,汇为《元元唱和集》,收录彼此的酬唱诗作。《元元唱和集》,不仅记录了二人的诗歌唱和的经历,亦见证了中日诗歌友好交流的历史。

与陈元赟主动创作诗歌和推动公安派诗论在日本的传播不同,朱舜水先生虽明确表示反对作诗,却因其独特的诗学观和超绝的人格魅力,成为历代日本诗人学习和歌咏的对象。朱舜水与奥村庸礼论诗:“吟诗作赋,非学也,而弃日废时,必不可者也。‘空梁落燕泥’,工则工矣,‘僧推月下门’,覆则覆矣;曾何辅于民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新则新矣,惟先生之文,条例周密,雄浑畅达。即以文论,亦足以传世而及远。”①(明)朱舜水:《朱舜水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57页。朱舜水坦言吟诗作赋,耗费精力,诗作精妙,但无补于民事,无益于战事。表面而言,朱舜水反对作诗,实则主张诗歌当关乎民生,有用于世。朱舜水提倡以实学论诗,反对无病呻吟,亦为历代日本文士所重视,引荐于诗论、文论。

三、衣冠礼仪:从“华夷之辩”到“尊礼尚实”的一脉相承

在中国,衣冠礼仪虽为外在的形式,实则关乎民族大义。华夏文明历来重衣冠礼仪,“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②周振甫译注:《周易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57页。即以衣冠礼仪映照儒家礼治思想。就此而论,维护衣冠礼仪和捍卫儒家礼治是为本末。

儒家思想体系更是将衣冠礼仪视为区分华夏与夷狄的标准。《春秋左传正义》云:“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③《春秋左传正义》卷56,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10月影印本,第2148页。明清易代,“华夷之辩”是清廷和明遗民最突出的矛盾,衣冠礼仪又成为“华夷之辩”矛盾的中心。清廷采取剃发易服的政策,迫使汉人移风易俗,这已触及民族文化的精神底线,是向华夏文明的宣战。以此而论,明遗民捍卫衣冠礼仪是对华夏民族和儒家礼仪治国的守护。陈名夏曾言:“若要天下太平,除非依我两事。”这两件事即为“留头发,复衣冠”④梁章钜:《归田琐记》,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97页。这样方能天下太平。言下之意,就是认为清廷当恢复儒家衣冠长发,恢复礼仪治国之道。以此可见,清廷与明遗民就衣冠礼仪的对抗即是两种不同文化的激烈碰撞,亦为“以夷变夏”和“以夏变夷”的对抗。显然,在这场较量中,清廷之下的明遗民若要维持明朝衣冠礼仪,实则难上加难。或有舍生取义,或有遁迹山林,亦难以扭转清初剃发易服之大势。

寓居海外的明遗民则不然,他们保持旧朝衣冠,不再焦灼于“华夷之辩”,而是以衣冠礼仪作为忠孝精神,儒家礼仪的象征,直接感召和影响流寓国的政治决策和民族品格,形成“尊礼尚实”的思想体系。“尊礼”是遵守儒家礼仪,在外表现为衣冠礼仪;“尚实”即有用于世,海外的明遗民视“尚实”为图谋复明大业、传承中华文明。由于流寓国独特的政治文化环境,海外明遗民所言“尊礼尚实”亦呈现不同的表征。寓居李氏朝鲜的明遗民,以尊礼之举,图复国大业;寓居日本的明遗民,以发全容正,扬孤忠之大节。

在李氏朝鲜的明遗民以衣冠礼仪唤起朝鲜王朝遵守儒家忠孝思想,祈盼得李氏朝鲜王朝之助光复明朝。之所以如此,皆源自明朝曾屡次施恩于李氏朝鲜,救李氏朝鲜于水火的史事。李氏朝鲜记录明朝的恩情最为详尽的著作《小华外史》言:“皇朝之于我国,义虽君臣,恩逾父子,实乃外藩所不常有,而载籍所未曾见也。”①[朝]吴庆元:《小华外史》上册,朝鮮高宗5年(1867),第206页,明遗民林寅观被李氏朝鲜扣押时曾写下“神皇德泽遍东垠,草木犹知天地恩。岂独奸臣床下出,尔家元是壬辰人。’”②[朝]成海应:《研经斋全集》,见《韩国文集丛刊》第277册,民族文化推进会,第27页。就是希望以此唤起李氏朝鲜王朝对明朝的感恩之情;依照《皇朝遗民录》的记载,遗民杨福吉与李氏朝鲜凤林大君已经深入筹谋“北伐计划”:“方今中国臣民,莫不思先帝而疼彻骨髓,虽裂冠毁冕,被发左衽,而偷生之辱,人孰无之?是以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人情如此,其气可作之,其势可以振之,强与弱宁有素定乎?

孟子曰: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又曰:仁者无敌于天下,仁义之所在,强亦随之。以大王英武之资,秉春秋之义,兴仁义之师,沛然北征,孰能御之。”此番对话,言语恳切,从中国臣民,裂冠毁冕,忍辱偷生说起,称颂李氏朝鲜出兵救明,是行君臣之忠孝礼仪,是仁义之师,仁义之师可披荆斩棘,所向无敌。扬吉福借此打消凤林大君对军事实力悬殊的顾虑,提升其北伐的信心和勇力。

明遗民王美承亦言:“朝鲜之于皇明,义则君臣,恩犹夫子,君父之仇,臣子不可以不报也。王兴义师为天下倡,以图复仇,则天下之士孰不敢从?臣虽庸愚,亦当冒刃行间,以效一死。区区志愿,永毕于斯。”③转引刘玉才《苏武气故国情——记韩藏抄本〈皇朝遗民录〉》,见齐鲁书社编:《藏书家》,第4辑,2001年,第60页。遗民以死表忠心,希望能够获得凤林大君的支持。凤林大君对清廷本颇为不满,加之明遗民的殷切期盼,在位期间有抵制清朝、为明复仇,着手推进“北伐计划”的行动,最后迫于经济、政治压力,“北伐计划”随凤林大君的逝世而终止。明遗民以君臣礼仪来说服李氏朝鲜出兵的愿景也彻底破灭。此后,在李氏朝鲜的明遗民逐渐淡出朝鲜王朝的权力中心,以个人之力在海外守护衣冠之礼,世代永传。

避居日本的明遗民保持衣冠制度,以此宣扬儒家忠孝精神,成为日本儒家忠孝思想的象征,深深地影响了日本民族品格。日本明遗民人数较多,主要从事佛教传播、商业、教育,多分布于日本各个阶层、各个领域。明遗民品德高尚,学识渊博,造诣精深,深受日本贵族和民众的尊敬,他们以衣冠维持忠孝礼仪,在日本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魏之琰是著名的音乐学家,他发全,容正,穿戴延续明朝衣冠以正其忠孝之心的史事在日本广为流传。遗民朱舜水寄寓日本二十多年,始终身着明朝衣冠,谨遵儒家忠孝礼节,忠于故国,并推忠孝礼节于子孙后代,叮嘱他们永世不得出仕清廷,“汝辈既贫窘,能闭户读书为上;农圃渔樵,孝养二亲,亦上也。百工技艺,自食其力者,次之;万不得已,佣工度日,又次之;唯有虏官不可为耳。”④冯克诚主编:《明代实学教育思想与论著选读》上,北京:人民武警出版社,2011年,第109页。舜水留下遗言:“予不得再履汉土,一睹恢复事业。予死矣,奔赴海外数十年,未求得一师与满虏战,亦无颜报明社稷。自今以往,区区对皇汉之心,绝于瞑目。见予葬地者,呼曰‘故明人朱之瑜墓’,则幸矣。”①(明)王夫之等:《永历实录》,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2-273页。亦表明忠于明朝的心迹。朱舜水还为楠木正成撰写《凑川碑阴记》,揭孤忠之大节,扬忠贞之豪气,被广为传颂,影响甚远。

四、经世致用:寓实学于社会,传播和传承中华文明

清初,实学思潮盛行。明遗民顾炎武、王夫之又是实学思潮的主要倡导者,然迫于清廷的政治高压,实学救世的理想难以付诸实践。流寓海外的明遗民因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他们寓实学于流寓国社会政治、民生,有变革政治、变化民风、土俗之功。日本、朝鲜的明遗民因个人禀性差异,且社会政治环境不同,分别以传播和传承中华文明的不同方式,影响和改变所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

流寓日本的明遗民多以师承的方式,传播中国文化。日本的明遗民或成为一代名师,培养出卓越的门生,或被冠之“始祖”、“第一人”。魏之琰被尊为“长崎明清乐祖”,他本是明朝宫人,通晓大明音乐,崇祯年,避居日本,魏之琰及其后人将家传明代曲谱与日本友人分享并传授明乐演奏技法,在日本掀起明乐演奏之风②漆明镜:《〈魏氏乐谱〉解析凌云阁六卷本全译谱》,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337页。;古琴演奏家“东皋禅师”蒋兴筹以《松弦馆琴谱》、《琴经》传授于日本门生人见鹤山,杉浦正职,古琴后在日本发扬光大;心越被尊为“日本篆刻的始祖”,他将携带的《韵府古篆汇选》手抄本,刊刻发行,对未有篆刻字典的日本来说,此书直接促进日本篆刻的发展。他的学生亦成为日本篆刻之先驱。心越的印章“大明方外一人”等,流露强烈的爱国情怀,至今被藏于日本茨城县博物馆。③刘江:《中国印章艺术史》下,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第422页。

医药方面,明遗民医家东渡日本者人数较多,影响最大的是戴曼公、化林姓英,他们著书立说传播中医,培养了北山友拙、池田七兵卫等著名医生,促进了日本中医的发展。④韦祖辉:《海外遗民竟不归明遗民东渡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10页。饮食方面,依照新横滨“拉面博物馆”陈列的资料来看,日本宽文八年(1668),二月,德川光圀造访朱舜水,二人一同食用拉面。这就是日本博物馆的拉面史事水户藩拉面的由来,而朱舜水也成了日本拉面的始祖⑤朱振藩:《食林外史》,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88-91页。。舜水还将中国先进的农业、医药、建筑、工艺技术传授于日本民众,对日本文化影响颇深。

寓居李氏朝鲜的明遗民未有如朱舜水、陈元赟一般的巨擘,但他们以身传教,以家族传承守护大明祭祀礼仪,存中华文明于海外。清初,有遗民不世袭之说,意指遗民的第二代、第三代已完全融入新朝。《朝鲜王朝实录》中就有不少文献印证此论:

“到今年年纪愈久,世道愈下,复仇雪耻之心,固非朝夕所可期。而至于梳章间慷慨之言,亦未有闻。已寝远寝忘之城。予尝慨然,今逢周甲,一倍感怆矣……而至于今日,则人心恬嬉,非但世无慷慨之人,并与大义都忘之矣。不独我过如此,中国亦然。尝闻汉人见东国衣冠制度,抚玩咨嗟,或至下泪。及臣赴燕,汉人皆以剃头。见使行全无钦艳之意,反有嘲笑之色,盖人情久则易忘,后生多不识前事故也。”⑥《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39,三十年正月初十日条,见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网站公布《朝鲜王朝实录》(太白山史库本)点校版本,1995年,http://sillok.history.go.kr/id/ksa_13001010_001。

可见,无论在中国,还是朝鲜,随着时间的推移,保持明遗民的身份并非易事。但是流寓朝鲜的明遗民世代子孙却完成了这个壮举。

300多年前,流寓李氏朝鲜的明遗民麻逢直嘱咐后世子孙“彼此俱以华人,不幸为海外羁旅之人,怀土之恋,栖遑之苦,尔我一般情。凡我华族,虽居各处,随其逢着,款若亲戚。虽百世之后,诸家子孙,共守此义。姻娅必求其类,祸福期于共济。一以示不忘本,一以示羁旅怀……惟吾辈相勉相戒,至于子孙勿替此义,同心合力,相依东土。”①明义会编:《大明遗民史》下卷,首尔:保镜文化社,1989年,第113页。先祖嘱托寓居海外的明遗民子孙当不忘本心,安危与共,戮力同心,秉承儒家礼仪,传承中华血脉。

明遗民后世子孙谨遵祖训,世代以皇明人、皇朝人身份示人,参与李氏朝鲜的祭祀活动。《大明遗民史》记载,明遗民后世子孙联名上奏请求参加祭祀活动,并获得允许。大报坛、万东庙、朝宗岩、大明坛等朝鲜著名的祭祀圣地,都有明遗民子孙后世的身影。《朝宗岩立庙文》亦记录了有关朝鲜祭祀明朝皇帝的史实,更进一步指出九义士子孙是重要的陪祀人员。按照吴一焕《论清代朝鲜明遗民的宗族祭祖活动》一文的所论:“崇明报恩的祠庙坛阁,这种祭祀更多具有维护华夏民族精神的意味。这些祭祀带有社团的意义,使他们在家族精神之外共同的汉文化背景紧密联结在一起。”②(韩)吴一焕:《论清代朝鲜明遗民的宗族祭祖活动》,见本书编写组编《明清人口婚姻家族史论陈捷先教授、冯尔康教授古稀纪念论文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9页。文中所言的祭祖活动,实为传华夏文明于海外的壮举。

三百多年后,明代遗民后裔冯荣燮编纂《大明遗民史》,一是为了表达对先祖的追思,再则并将祖先之家国情怀和互助和谐之精神,传承子孙后世。③明义会编:《大明遗民史》上卷,首尔:保镜文化社,1989年,第7-9页。此即是对明遗民先祖“惟吾辈相勉相戒,至于子孙勿替此义,同心合力,相依东土”的回应。明遗民在异国凭借家国情怀和衣冠礼仪,终保持民族身份的现象,在世界历史上也极为少见。这是明遗民及其后世子孙共同的坚持和努力,是华夏忠义爱国精神的赓续。

余论:中华文明“走出去”到“融进去”

明遗民的海外文化播迁,让世界看到明遗民的家国情怀和文化坚守,非朝夕遂成,亦非外力可以阻断。三百多年的政治变幻,朝代更迭,并没有埋没海外明遗民的光芒,反而在历史的洗礼中,明遗民之家国情怀、衣冠礼仪、经世致用的思想和行为透过文学艺术、礼仪制度真正融入了流寓国的历史文化。300多年后,两则消息让海外明遗民再次引起世界的关注。

一则是关于流寓日本的明遗民朱舜水。④2016年5月,水户德川家第15代掌门人德川齐正先生邀请浙江余姚朱舜水族孙,对修葺后的朱舜水墓进行拜谒。实际上,早在2011年,徳川齐正先生已邀请朱舜水先生后人赴日祭拜祖先,参加有关舜水学的学术交流,此次修缮事宜体现了日本人民对于明遗民朱舜水先生的尊敬和重视。不仅如此,东京高等学府,至今还立着有石碑“朱舜水先生终焉之地”。在中国,“朱舜水逝世三百年周年纪念会”,中日两国代表,共同见证朱舜水碑揭牌仪式,碑上刻着“纪念中日文化交流之先驱朱舜水先生逝世三百周年”。朱舜水先生被誉为中日两国友好交流的先驱。舜水文化也成为中日文化友好交流的见证。另一则是流寓李氏朝鲜的明遗民后裔汉城栗谷思想研究院的汉学学者冯荣燮的寻根问祖的经历。①20世纪90年代,寓李氏朝鲜明遗民后裔汉城栗谷思想研究院的汉学学者冯荣燮的寻根问祖的历程,令中国学者重新认识明遗民的海外分支。1644年,明朝灭亡,明遗民避居李氏朝鲜,寻求复明之路。但因政治形势所迫,复国大志无法实现。明遗民及其后裔却没有忘却故国,始终以明遗民自称,坚守华夏文明礼仪。每年的正月初四(明朝开国日),“明义会”的成员身着明朝服饰,头戴纶巾乌纱,用明朝古礼,在汉城(今首尔)朝宗岩庆祝。而每年的阴历三月十九,崇祯皇帝的忌日,则举行集体哭祭、宣读祭文等仪式。流寓海外明遗民这两个典型案例,足以说明,作为早期的华侨,明遗民传播和传承中华文明的形式虽然各不相同,日本以典型个体呈现,他们传播中国文化,深受日本民众的爱戴。他们的名字是朱舜水、陈元赟,心越……,他们传承忠孝礼仪于海外,世代不变。无论是群体或是个体,是传播还是传承,海外明遗民作为中外文化友好交流的历史见证人,亦是中国文化“走出去”到“融进去”的典范。

海外明遗民的行为动向,更让世界看到,同为移居海外,中国向来重视礼仪文化,传播中华文明,带给流寓国的是清奇忠义的品格和先进的科技文明,而非西方资本的“暴力”文明和“枪炮”文明。海外明遗民与流寓国文化的交流证明,无论是国与国,还是人与人的相交,坦诚相见,真诚相待,才能永世交好,历史如此,未来亦如此。

综上所述,海外明遗民的文化播迁是早期中国文化的走出去,从历史的发展来看,中国文化充分融入和影响了所在国的文化品格,而避居日本、李氏朝鲜的明遗民只是海外明遗民群体中的两个分支,依照《明遗民录》的记载:“尝闻之,弘光、永历间,明之宗室遗臣,渡鹿耳依延平者,凡八百余人;南洋群岛中,明之遗民,涉海栖苏门答腊者,凡二千余人。”②孙静庵:《明遗民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75页。实际上,马来西亚、越南、缅甸、印度尼西亚等中国周边国家都有明遗民活动遗迹,但相关文献的整理和研究还尚未全面开启。随着海外明遗民文献的发掘和整理,将会呈现各具特色中国文化海外的传播与传承路径,方式及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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