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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运”与“风雅”的合流:杨士弘《唐音》与元末江西宗唐复古思潮

2022-11-21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学复古唐诗

陈 光

从文学思潮的历史链条看,“宗唐复古”是元人论诗的一大特征。有学者将此种复古思潮分为三个阶段:中统到至元时期为形成期,大德、延祐至天历时期为发展期,元统、至正时期为蜕变期。①详见张红《元代唐诗学研究》,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33页。具体到元末,作者着眼于综元一代的复古思潮,认为宗唐雅正之风已成绝响,只有傅若金、戴良等少数文人坚守。此论关注元末的南北文坛,是一种整体性的学术观照。但在元末的江右文坛,宗唐复古则依然是此地的主流思潮,其原因也很简单,江西是元代馆阁文臣辈出之地,无论是元前期的程钜夫,中期的虞集、揭傒斯还是后期的欧阳玄、傅若金,皆为江西籍文臣。他们在诗论上普遍以唐诗大雅之音为圭臬,宗唐复古作为本地馆阁先贤的诗论主张,借由历史惯性而一直延续至元末。同时,布衣文人亦受其影响,刘崧、王沂等人在隐逸时学道工诗,皆以唐诗为尚。因此,在元末的江右文坛,宗唐复古是朝廷文臣与布衣文人共同持有的文学思潮,清江文人杨士弘所编《唐音》即是此种思潮的最佳例证。②陈广宏认为,杨士弘《唐音》是元明之际唐诗学系谱建构的重要一环,对本文启发较大。详见陈广宏《元明之际唐诗系谱建构的观念及背景》,《中华文史论丛》2010年第4期。《唐音》将唐诗分为“初唐”“盛唐”与“晚唐”,其最大意义在于明确宗唐的理论路径。更为重要的是,以《唐音》为考察范本,可管窥延祐以来江西诗学复古观念的理论新变。

一、延祐后馆阁与布衣文人复古诗学之差异

延祐以来,京师馆阁文臣诗论的核心话语是“雅正”,其内涵有两个维度:从诗歌功能上看,以颂扬元朝之盛为旨归;从审美特征上看,以唐诗和平风雅之趣为审美风尚。宗唐复古几乎是馆阁文臣所共有的诗学主张,正如欧阳玄称:“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江西士之京师者,其诗亦尽弃其旧习焉。”①欧阳玄:《罗舜美诗序》,欧阳玄著,魏崇武、刘建立点校《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83页。检阅元末江右文人别集可知,此时布衣文人论诗亦称宗唐复古,如陈谟论诗曰:“短章贵清曼缠绵,涵思深远,故曰寂寥,造其极者陶、韦是也。大篇贵汪洋闳肆,开阖光焰,不激不蔓,反覆纶至,故曰舂容,其超然神动天放者则李、杜也。”②陈谟:《郭生诗序》,《海桑集》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19页。无论是宗法陶、韦还是李、杜,其论大体沿袭延祐诸公的复古主张。概言之,宗唐复古思潮由京师及于地方文苑,成为朝廷文臣与布衣文人共同的诗学主张,但其复古观念之内涵与理路稍有区别。

先看馆阁文臣的宗唐复古观念。傅若金(1304—1343),字与砺,临江新喻人,至顺二年(1331)游京师,受虞集、宋褧赏识,元统三年(1335)佐使安南,后授广州路儒学教授。从仕宦履历上看,傅若金远不如他的同乡前辈虞集、揭傒斯那样显耀,却是元后期江西馆阁文臣的代表。傅若金宗唐复古的观点便来源于范梈、虞集与揭傒斯等人。他曾概括延祐后宗唐得古思潮的承续:“乡人范先生、蜀郡虞公、浚仪马中丞,其机轴不同,要皆杰然不可及者也,而今先后逝矣,退老于山林矣。其在朝者,翰林揭先生、欧阳公,深厚典则,学者所共宗焉。相继至者,王君师鲁、陈君仲众、贺君伯更、张君仲举,皆籍籍有时誉,而居省台及仕于外者犹不少。凡其学之所诣,虽不可合论,而皆捐去金人粗粝之气,一变宋末衰陋之习,力追古作,以鸣太平之盛。”③傅若金:《赠魏仲章论诗序》,傅若金著,史杰鹏、赵彧点校《傅若金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258页。原文为“邹人范先生”,据洪武十七年傅若川刻《傅与砺文集》,当为“乡人范先生”。虞集、马祖常,揭傒斯,到揭傒斯、王沂、张翥、陈旅诸人,多食奉元廷,或居省台,或仕于外,在诗歌观念上的共同主张为复古与鸣盛。傅若金此处虽未明言,但其所谓力追古作,主要指古体以汉魏为准的,近体以唐诗为圭臬。可以看到,从元中期到元末,馆阁文臣宗的唐复古观念是一脉相承的,其核心在于以“雅音”概括汉魏与唐诗之妙:“自《骚》《雅》降而古诗之音远矣。汉魏晋唐之盛,其庶几乎?”④傅若金:《邓林樵唱序》,《傅若金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249页。

傅若金师法唐诗的诗歌观念,其特征之一在于对李杜诗歌的赞赏。署名傅若金的《诗法正论》曾谓:

唐海宇一而文运兴,于是李、杜出焉。太白曰:“大雅久不作”,子美曰:“恐与齐梁作后尘”,其感慨之意深矣。太白天才放逸,故其诗自为一体。子美学优才赡,故其诗兼备众体,而述纲常、系风教之作;三百篇以后之诗,子美又其大成也。昌黎后出,厌晚唐流连光景之弊,其诗又自为一体;老泉所谓‘苍然之色、渊然之光’者是也。唐人以诗取士,故诗莫盛于唐。然诗者原于德性,发于才情,心声不同,有如其面。故法度可学而神意不可学。是以太白自有太白之诗,子美自有子美之诗,昌黎自有昌黎之诗。其他如陈子昂、李长吉、白乐天、杜牧之、刘禹锡、王摩诘、司空曙、高、岑、贾、许、姚、郑、张、孟之徒,亦皆各自为体,不可强而同也。①张健:《元代诗法校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35页。

“海宇一而文运兴”是元代馆阁文臣以世运论诗的惯常话语,认为盛世方有雅音。值得注意的是,傅若金沿其前辈虞集、揭傒斯的轨辙,以李、杜为宗,尚未有初、盛、中、晚的唐诗谱系划分,他虽指出晚唐诗风之弊,却并非出自与盛唐诗的比较视野。傅若金认为,唐诗是一个整体性的效法对象,其中以李、杜为尊,虽拈出陈子昂、高适、岑参等十几位诗人,但却无世次之别,强调的是各家之妙,不可强同。值得注意的是,傅若金指出宗法唐诗的路径为学其法度而非神志,近体诗讲究律法与音韵,以法度为路径的观点无疑更切合其体制特征。傅若金虽未以初盛中分论唐诗,却受其师范梈的影响,以体之正变看待唐诗。在《师法正论》中,傅若金转述范梈的观点:“先生曰:‘此诗体之正变也。自选体以上,皆纯乎正。唐陈子昂、李太白、韦应物之诗,尤正者多而变者少。杜子美、韩退之以来,则正变参半。’”②张健:《元代诗法校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56页。可见,李白、韦应物属唐诗之上乘,因其正者多而变者少,而及于杜甫则正变参半,这种诗体正变论无疑已经具有初步的唐诗分段意识。

总结傅若金的宗唐复古观念,从原因上看,唐诗之所以是师法对象,因其是盛世文学的代表。元代馆阁文臣文学思想最显著的特征即为鸣盛,鸣盛的内在理路在于以盛世之音鸣盛世之气,“文与时盛衰,斯道系也”③傅若金:《孟天伟文稿序》,《傅若金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248页。便是此种观念的体现。从师法路径上看,傅若金主张效其诗法,不主张拟其神志。所谓神志,即诗人的情志与诗歌的兴象,考诸《诗法正论》与傅若金的诗歌创作可知,这种宗法唐诗法度的观点,是其复古观念的重要特征。《诗法正论》中傅若金与范梈反复讨论起承转合与用律、对仗等技术性问题,而且这种讨论并非泛泛而谈,而是具体到唐人诗作的一联甚至一字,可谓精确。④如《诗法正论》中有一段记录傅若金与范梈以杜甫《八月十五日夜月二首》为例,探讨起承转合之法。详见张健《元代诗法校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42-243页。

再看布衣文人的宗唐观念。元末,本地布衣文人以诗文相尚,形成了一个较为知名的文人群体——“江西十才子”。有学者对这一文人群体加以考证,认定其成员基本有以下几人:清江杨士弘、彭镛、刘永之,鄱阳周浈,豫章万石,大梁辛敬,泰和刘崧、王沂⑤元代又有真定文人王沂,其字师鲁,官至礼部尚书,有《伊滨集》。本文所论泰和王沂,字子与,非真定文人王沂。《伊滨集》中有泰和王沂诗歌杂入,《王征士诗》乃泰和王沂之诗集。、王佑以及旷逵、郑大同。⑥详见江立员、饶龙隼《元末明初江西十才子考论》,《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该文认为,“江西十才子”乃是动态组合,并非固定的十位文人,故本文所列并非十人。另外,杨士弘、刘崧等人亦与傅若金、梁寅、清江练高等人互有诗文答赠,亦可见以十才子为中心所形成的文人唱和群体。明人梁潜为王沂所作行状与碑铭曾记录这一群体的交游状况:“同游者皆当时名士,若襄城杨伯谦、秣陵周浈、豫章万石、大梁辛敬、清江彭镛刘仲修,乡先生刘尚书昆弟廖文学愚寄,陈海桑心吾,与先生之弟御史君子启,日赋咏往还,更唱迭和,以商榷雅道为己事。”⑦梁潜:《竹亭王先生行状》,《泊庵集》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47页。乌斯道序王沂《王征士诗集》曰:“大梁辛好礼、襄城杨伯谦、清江练高伯尚、彭镛声之诸公皆以诗鸣者,相与追琢后先也。”①乌斯道:《王征士诗序》,见王沂《王征士诗》,清嘉庆宛委别藏本,第1页。从身份上看,这批文人在元末普遍为布衣,其中,梁寅曾受儒学训导,但短暂任职后便辞官归隐。《明史》载其元末隐居之事曰:“累举不第,遂弃去。辟集庆路儒学训导,居二岁,以亲老辞归。明年,天下兵起,遂隐居教授。”②张廷玉等:《梁寅传》,《明史》卷282,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226页。杨士弘曾任涟水教官,后辞归。旷逵曾居官南昌,后归隐不仕。辛敬元末曾任进贤尉。概言之,该文人群体的成员,或短暂任职元廷,或始终隐居乡里,因此,其身份属于布衣文人,其诗学观点亦能代表此时衣文人的主张。

布衣文人在诗歌宗法上以唐为宗。除刘崧、梁寅与王沂外,这个文人群体的大部分诗集已不可见,因此只能通过他人记录来了解其宗唐观念。清代鄱阳文人史简辑宋末至明初其乡人诗,凡五家,曰《鄱阳五家集》,收黎廷瑞《芳洲集》,吴存《乐庵遗稿》,徐瑞《松巢漫稿》,叶兰《寓斋诗集》,刘炳《春雨轩集》。《鄱阳五家集》中对本文所要探讨的十才子的诗学宗尚有所记载:

(辛敬)嗜学好古,刻志于诗,追驾盛唐,时号才子。③史简:《鄱阳五家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80页。

(周浈)诗律清竞,时号才子,士林延赏,……制作思述古藻,思追大历。④史简:《鄱阳五家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85页。

(练高)古怀雅学,……诗继大雅。⑤史简:《鄱阳五家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80页。

辛敬、练高与周浈别集已佚,但从史简的记述中可见其宗法取向。另有清江文人刘永之,有《刘仲修诗文集》传世。考诸其诗歌创作可知,古体多效法汉魏晋诗,近体则以唐诗为宗。刘永之常以唐人入诗,试看以下几首:

移棹望庐阜,香炉旧识名。鸟飞千嶂碧,日净片云生。伞瀑长虹下,溪深猛虎行。松门通佛宇,萝径绕檐楹。业爱远公白,诗欣孟子清。余方谢羁束,幸此共芳声。⑥刘永之:《望香炉峰读孟浩然诗因述》,《刘仲修先生诗文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326册,第17页。

采石多名酒,苔几水自香。昔年李太白,于此屡衔觞。失意长安道,狂歌入楚邦。云烟挥翰墨,宫锦制衣裳。醉骨埋青嶂,荒祠带夕阳。余亦忘机者,翩然辞帝乡。田园萧水上,井邑葛山旁。去去随鸥鸟,烟波正渺茫。⑦刘永之:《经采石望太白墓》,《刘仲修先生诗文集》卷1,《续修四库全书》第1326册,第5页。

前一首诗中,“孟子”即孟浩然。从审美风貌上看,此诗清新流畅,有唐人风致。第二首写李白,体现的是刘永之对太白狂放之风的追慕。除孟浩然与李白外,刘永之对韦应物诗赞赏有加,谓:“昔苏州刺史韦应物郡斋燕集赋诗曰‘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至今诵之,以为美谈。……及读其诗,淡泊简远,略无世好之累。”⑧刘永之:《凝清轩诗序》,《刘仲修先生诗文集》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1326册,第49页。梁寅序刘永之文集时也曾指出这个文人群体的宗唐风尚:“迨兵革抢攘之际,与郡士杨伯谦、彭声之诸贤,日究论雅道,如泰宁之时。居则研精六经,旁搜诸子史。由汉至唐,文章之传者,咸辨其醇疵高下,而仿其可仿。其遣辞发咏,追金琢璧;巨篇短章,矩度悉合。”⑨梁寅:《刘君仲修文集序》,《刘仲修先生诗文集》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326册,第1页。梁寅所指,有刘永之、杨士弘、彭镛等人。

综上所述,布衣文人的宗唐之风有两点特征。其一是同于馆阁文臣,不分初盛中晚,对唐人诸家皆有赞许;其二是从观念来源上看,布衣文人的宗唐观念大多来源于虞集、范梈、揭傒斯等江西籍馆阁文臣。如刘崧曾指出自己的诗学来源:“会有传临川虞翰林,清江范太史诗者,诵之五昼夜不废。因慨然曰:‘邈矣,余之为诗也,其犹有未至已乎!”①刘崧:《自序诗集》,《槎翁文集》卷10,《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十二册,合肥:黄山书社2013年,第132页。练高诗学亦承虞、揭、范之绪余:“大江之西近时言诗者三家,曰:文白范公德机、文靖虞公伯生、文安揭公曼硕。……伯上之诗,温厚而丰丽,足以绍其声光,而踵其轨辙者也。”②王袆:《练伯上诗序》,《王忠文集》卷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6页。但其间亦有区别。馆阁文臣推重唐诗,其逻辑起点乃是基于盛世文运观,以唐之盛世之音指导当时创作。布衣文人由于远离政治,加之元末战乱频仍,故其师法唐诗的逻辑起点乃是以雅论诗的诗学本体论。从史料中可见此种风雅诗论与盛世诗论之别。宋濂序刘崧序时谓:“与辛敬、万石、周浈、杨士弘、郑大同游。……相与扬榷风雅,夙夜孜孜,或忘寝食。反征之于古,了然白黑分矣。”③宋濂:《刘兵部诗集序》,宋濂著、黄灵庚点校《宋濂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496页。梁潜为王沂所作行状亦称:“若襄城杨伯谦、秣陵周浈、豫章万石、大梁辛敬、清江彭镛刘仲修,乡先生刘尚书昆弟廖文学愚寄,陈海桑心吾,与先生之弟御史君子启,日赋咏往还,更唱迭和,以商榷雅道为己事。”④梁潜:《竹亭王先生行状》,《泊庵集》卷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47页。“商榷雅道”主要指在诗歌领域的探讨与切磋,侧重的是诗学本体论的宗法唐诗,这显然异于馆阁文臣的雅正诗文观。当然,即使存在这种区别,亦应看到,在元末的江右地域,宗法唐诗乃是馆阁文臣与布衣文人的共同主张。正是在宗唐复古的文学思潮下,杨士弘作为此时地域文人的一员,以编选《唐音》的方式,将这种宗唐复古思潮具体化与理论化,明确了宗法唐诗的具体路径。

二、性情与观世:杨士弘对馆阁、布衣文人宗唐观念之承续

杨士弘,字伯谦,襄城人,“元初万户仲明之孙也,以世官占籍清江”⑤《隆庆临江府志》卷12,《天一阁藏明代地方志选刊》第3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第86页。。杨士弘虽祖籍襄城,但因其祖父与父亲皆官清江而迁居于此。更重要的是,杨氏一生活动于江西,所唱和者亦皆本地文人,其诗学观念亦受江西馆阁文臣与布衣文人的影响。因此,将杨士弘视为江右文人并无不妥,进而以其所编《唐音》为例,考察元末江右地域的宗唐风尚亦具说服力。概言之,《唐音》是此时期宗唐复古思潮的产物,它不仅从理论依据上将馆阁文臣以世运为立论基础的宗唐观,与布衣文人的风雅唐诗观融合在一起,更在师法对象上明确了盛唐诗的至高地位。

杨士弘首先要解决的是《唐音》编选的理论依据,即为何编选《唐音》。他以为,前人所辑唐诗选本各有问题:

及观诸家选本,载盛唐诗者,独《河岳英灵集》。然详于五言,略于七言,至于律、绝,仅存一二。《极玄》姚合所选,止五言律百篇,除王维、祖咏,亦皆中唐人诗。至如《中兴间气》、《又玄》、《才调》等集,虽皆唐人所选,然亦多主于晚唐矣。王介甫百家选唐,除高、岑、王、孟数家之外,亦皆晚唐人。《鼓吹》以世次为编,于名家颇无遗漏,其所录之诗,则又驳杂简略。他如洪容斋、曾苍山、赵紫芝、周伯弼、陈德新诸选,非惟所择不精,大抵多略盛唐而详于晚唐也。①杨士弘:《唐音序》,杨士弘著,陶文鹏、魏祖钦点校《唐音评注》,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6页。

唐人殷璠所编《河岳英灵集》,其问题在于多选唐人古体诗,尤其侧重五古,兼收七古,近体诗中的律诗与绝句则所收较少。姚和所选《极玄集》的问题在于以五言律诗为主。另外,是集多收中唐诗,对盛唐诗收录较少。唐人高仲武所编《中兴间气集》、韦庄《又玄集》与韦毅《才调集》之问题在于,选诗详于晚唐。宋人王安石所选唐诗亦多关注晚唐。此外,宋人洪迈、曾原一、赵师秀、周弼等人的唐诗选亦侧重晚唐诗而忽视盛唐诗。金人元好问的《唐诗鼓吹》问题在于驳杂简略。可将前人唐诗选本所存问题概括为两点:其一是缺乏诗体意识,如《河岳英灵集》、《极玄集》与《唐诗鼓吹》,缺乏选诗视野,或侧重某种诗体,或不加分辨而各体兼收。其二是详晚唐而略盛唐。自唐末至宋以来,晚唐诗的确受到更多关注。但杨士弘却坚持以盛唐诗为圭臬的选诗标准,认为详晚唐而略盛唐的唐诗选本并未抓住唐诗之精华。既然前人选本皆有问题,那么《唐音》的选编自然具有了必要性。

杨士弘编选《唐音》的第一点理论贡献在于,他兼取朝廷文臣与山林文人的唐诗观,并将其作为其选诗的重要原则。他在《唐音序》中指出:“诗之为道,非惟吟咏情性,流通精神而已,其所以奏之郊庙,歌之燕射,求之音律,知其世道,岂偶然也哉?观是编者,幸恕其僭妄,详其所用,心则自见矣。”②杨士弘:《唐音序》,《唐音评注》,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6页。观照诗歌应该具有两方面的视野:其一是性情诗学,所谓吟咏性情,流通神明,强调的是诗发性情的发生论与吟咏性情的功能观;其二是诗歌的现实功能论,强调以诗观世。“性情论”是元代江右诗学的核心话语,也是传统诗学的老话头,只是元人为其赋予新的内涵,例如刘辰翁与虞集对性情论的不同诠释。以诗观世则是延祐以来江西籍馆阁文臣的观点,属于台阁诗学的理论范畴,强调的是诗歌的现实功用。杨士弘此处将性情诗论与观世论合二为一,视为《唐音》选诗标准。但二者在价值上亦有区别,杨士弘侧重于诗歌的现实功能,所谓“奏之郊庙,歌之燕射”,皆强调诗歌的实用性,这显然受到馆阁前辈的影响。虞集为《唐音》作序时便处处强调以诗观世的重要性。他认为:“音也者,声之成文者也,可以观世矣。……先王德盛而乐作,迹熄而诗亡,系于世道之升降也。”③虞集:《唐音序》,《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87页,句读略改。至于性情论,则为此时的布衣文人所广泛认可。元末乱世,布衣文人失去仕进之途,只能转而蛰伏山林、商榷风雅。他们将诗视为抒写个人性情的最佳载体。文人交游燕集之作,亦处处体现他们对个人性情的书写。④就《槎翁诗集》来看,其中收录的酬唱联句诗便数量繁多。如《邹氏春雨亭宴集诗》《秋日宴中和堂》《夏日宴集仁城萧氏临清亭》《白云轩联句》等等,其例众多,此处不再详举。

以诗观世的现实功能论,来源于虞集、揭傒斯、欧阳玄等江右馆阁文臣。布衣文人则普遍将诗视为抒写性情的重要载体,参与布衣文人交游活动的杨士弘,亦受到此种观念的影响。总而言之,杨士弘兼取二者,将其共同作为编选《唐音》的选诗原则。

三、“世变论”与“格调说”:杨士弘观照唐诗的诗学视野

如前所述,杨士弘历数前人所编唐诗选本之弊,其中很重要一点在于对盛唐诗的忽视。他认为唐诗之精华在盛唐,因此以盛唐诗为圭臬是其宗唐复古观念的核心。这一观点无疑将宗唐复古思潮具体化,明确了师法对象。以盛唐为宗的观点是杨士弘接受本地宗唐复古观念后的理论创新。江右文人的宗唐观念,在虞集、揭傒斯、范梈等人的倡导下臻于大盛。清人顾嗣立曾谓:“延祐、天历之间,风气日开,赫然鸣其治平者,有虞、杨、范、揭,一以唐为宗,而趋于雅,推一代之极盛。”①顾嗣立:《寒厅诗话》,见《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3-84页。“元诗四大家”之中,除杨载外,其余三家皆为江西人,但此三家的宗唐之论,核心观点在于盛世之气与盛世之文,是其鸣盛文学观的体现,但并未明确以盛唐为宗。如虞集在为杨士弘所作诗中感叹:“少陵不尽山林吟,季子偏知雅颂音。贞观诗人同制作,太平乐府入沉吟。”②虞集:《谢杨士弘为录居山诗稿二首》,其二,虞集著,王颋点校:《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44页。此处限于诗歌题材的限制,虞集并不能全面具体地阐述其宗唐观念,但依然可以把握其核心:他注重的是盛世文人对盛世之气的描写。在盛世文学观的视野下,唐诗方具备指导性意义。出于这种对盛世文学的重视,虞集常将汉唐并称:“终身未必渐韩愈,作者谁将继马迁。”③虞集:《拜欧阳文忠公遗像》,《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126页。可以看出,虞集始终站在追求盛世之音的价值立场下审视唐诗。在对唐人的具体师法上,虞集视以李、杜诗为唐诗之至,他的创作履践不乏效仿太白之作。至于杜甫,虞集曾谓:“唐杜子美之诗,或谓之诗史者,盖可以观时政而论治道也。”④虞集:《曹文贞公汉泉漫稿序二首》其二,《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97页。虞集依然秉持的是以诗观世的老话头,但由此亦可看出杜甫在其心中的重要地位。范梈则一直是元代倡导唐诗的主将。他不仅有大量具有唐诗之妙的诗作,亦引导了杨士弘、刘崧、王沂等江右后学的宗唐观念。《诗法正论》有大量记录范梈与傅若金探讨唐诗之法、唐诗兴象之妙的材料。在序杨载诗集时,范梈谓:“余尝观于风骚以降,汉魏下至六朝,弊矣。唐初,陈子昂辈乘一时元气之会,卓然起而振之。开元大历之音,由是不变,至晚宋又极矣。”⑤范梈:《杨仲弘集原序》,见杨载:《杨仲弘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页。相较于虞集所持盛世之音的立场,范梈持论更接近于诗歌本身,在风雅流变的纵向视野下,将唐诗视为风雅的代表。但从整体来看,范梈的观点亦未超出台阁诗学观的范畴,其所谓“乘一时元气之会”,指的正是盛世之气。揭傒斯作为江西籍馆阁文臣的又一重要人物,与虞集一样,论诗讲求实用,他激赏中唐诗人韦应物,认为他的诗具有化政迁俗的风雅之旨:“读韦苏州诗,如单父之琴,武城之弦歌,不知其政之化而俗之迁也。”⑥揭傒斯:《萧孚有诗序》,揭傒斯著,李梦生点校:《揭傒斯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06页。虞集、揭傒斯、范梈的同乡后学与馆阁后辈欧阳玄,在论及唐诗时亦持雅正文学观。谓:“三代而下,文章唯西京为盛。逮及东都,其气寖衰。至李唐复盛,盛极又衰。”⑦欧阳玄:《潜溪后集序》,《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78页。“近时学者于诗,无作则已,作则五言必归黄初,歌行、乐府、七言蕲至盛唐,虽才趣高下,造语不同,而向时二家所守矩矱,则有不施用于今者矣。”⑧欧阳玄:《萧同可诗序》,《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83页。需要注意的是,欧阳玄所谓盛唐,非初盛中晚之盛唐,而是盛世之唐——它是一个宏观的盛唐概念,体现的依然是馆阁文臣的盛世文学观。

可以看到,延祐以来江右馆阁文臣的宗唐观念有两个特点:其一,以李、杜为宗。其二,未有三分或四分唐诗的“唐诗史”意识,而是将唐诗视为一个整体,并以盛世之音与风雅之妙概括唐诗,这显然是建立在雅正文学观的基础上的,一种宏观与笼统的宗唐观念。即使他们拈出李白、杜甫、柳宗元、韦应物等唐人各家作具体点评,但依然不能改变其宗唐观念上的宏观性。而杨士弘通过《唐音》的编选,将这种宏观的宗唐观念进行了梳理、总结与提升。他以李、杜为核心,并以四分唐诗的方式确立盛唐诗的至高地位。

从编选体例看,《唐音》由三部分构成:始音、正音与遗响。正音为主体,始音为正音之发端,遗响为正音之补遗。可见,杨士弘以正音为中心,将唐诗分为初唐、盛唐与晚唐三个部分。同时,杨士弘又非仅以世次为编选标准,而是兼顾诗体之别。例如“唐诗正音”部分,分为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与五七言绝,不同诗体又按初唐、盛唐与中唐不同时期分卷。此种编选体例使《唐音》既有初盛中晚的时期之别,又能兼顾诗体之别,确乎达到杨氏在序文中所提出的兼诗体与时代的编选目标。前文提到,江右先贤的宗唐复古之风具有笼统性与宏观性的特点,杨士弘对此既有继承,又有拓展。具体体现为他接受虞集、揭傒斯、范梈等人以李、杜为唐诗之至的观点,并将其拓展为初唐、盛唐与晚唐三个历史分期。如杨士弘在“始音”部分只选四家诗,分别是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之所以以之为“始音”,盖因杜甫对四人之推许:“至如子美所尊许者,则杨、王、卢、骆”。①杨士弘:《唐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5页。“右四人(王、杨、卢、骆),通诗九十三首。自六朝来,正声流靡,四君子一变而开唐音之端,卓然成家,观子美之诗可见矣。”②杨士弘:《唐诗始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8页。自此可以看到,初唐四杰之所以被杨士弘视为始音之代表,完全是出于对杜甫观点的接受。杨士弘对此并不讳言,他在序文中谓:

至如子美所尊许者,则杨、王、卢、骆;所推重者,则薛少保、贺知章;所赞咏者,则孟浩然、王摩诘;所友善者,则高适、岑参;所称道者,则王季友。若太白登黄鹤楼,独推崔颢为杰作;游郎官湖,复叹张谓之逸兴;拟古之诗,则仿佛乎陈伯玉。古之人不独自专其美,相与发明斯道者如是,故其言皆足以没世不忘也。③杨士弘:《唐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5-26页。

杜甫所尊许者、所推重者、所赞咏者、所友善者、所称道者,这些诗人皆被杨士弘收入《唐音》之中,被李白所激赏的崔颢亦是如此。可见,由虞集、范梈、揭傒斯到杨士弘,以李杜为宗的观点无疑扩大化了:元中期的宗唐之风大体以李杜为宗,而杨士弘的宗唐观念,不仅以李杜为核心,更以李杜的诗学标准选诗。《唐音》虽未收李杜之作,但却处处受二人影响。

当然,三分唐诗的观点并非只是出于杨士弘对李杜观点的拓展,其背后亦有正变论的诗学观照。杨士弘以诗之正变、音律纯正与否为标准析唐为三。其中,初唐为六朝诗之初变,音律未纯,但开盛唐正音之端;盛唐诗为体现音律之纯、世道之盛的作品;中晚唐诗则选取坚守正音之作。对此,他在序文中指出:

自六朝来,正声流靡,四君子一变而开唐音之端,卓然成家。观子美之诗可见矣。然其律调初变,未能纯,今择其粹者,列为唐诗始音云。①杨士弘:《唐音始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8页。

唐初稍变六朝之音,至开元、天宝间,始浑然大备,遂成一代之风,古今独称唐诗,岂不然邪?是编以其世次之先后、篇章之长短、音律之和协、词语之精粹,类分为卷。专取乎盛唐者,欲以见音律之纯,系乎世道之盛;附之以中唐、晚唐者,所以弃其遗风之变而仅存世也。②杨士弘:《唐音正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1页。

余既编《唐诗正音》,今又采其余者,名曰《遗响》,以见唐风之盛,与夫音律之正变。学诗者先求于正音,得其情性之正,然后旁采乎此,亦足以益其藻思。③杨士弘:《唐音遗响序》,《唐音评注》下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98页。

杨士弘认为,盛唐正音为音律至纯之作,始音四家为六朝诗风之初变,虽未皆纯,但开盛唐正音之端,遗响则为正音之补充,以见晚唐诸家对盛唐正音的坚守。这种正变论无疑使杨士弘四分唐诗的观点不再仅以时代为依据,而具有了诗学本体论的内涵。这亦体现出元末江右文人宗唐思潮的新变。

杨士弘《唐音》的第二点创造性体现在诗法层面。他着眼于各诗体之诗法,明确唐人各家之“可法者”,这无疑使宗唐复古思潮具有了诗法层面的效仿路径。杨士弘曾受学于范梈,范梈的宗唐复古观念最大的特征乃是对诗法层面的观照。范梈与傅若金、杨士弘论诗,常论及律诗之对仗、用典乃至起承转合等具体的诗法问题。杨士弘对这一点加以拓展,明确具体的诗法对象。以“正音”为例,在五言古诗部分,杨士弘明确可法者六人:“陈伯玉二十六首、薛肆通一首、储光羲三十九首、王摩诘十九首、孟浩然十九首、常建十五首……所可法者六人,共诗一百一十九首。”④杨士弘:《唐诗正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9页。七言古诗可法者十人,分别是王维、岑参、高适、崔颢、李颀、王季友、储光羲、孟浩然、张谓、常建,“共诗八十二首”⑤杨士弘:《唐诗正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9页。。五言律诗“精纯者十四人,共诗七十六首”⑥杨士弘:《唐诗正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9页。。七律“音律纯厚自然可法者九人,共诗二十六首”⑦杨士弘:《唐诗正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0页。。五绝三十二人一百三十三首,六绝五人十四首,七绝三十八人一百六十九首。⑧详见杨士弘:《唐诗正音序》,《唐音评注》上册,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0页。除可法者之外,杨士弘亦标注“精纯者”、“可观者”,以盛唐音律纯正之诗为标准,将唐人各家诗作收入其中。

综上所述,考察杨士弘所编《唐音》可知,元末江右地域的宗唐复古思潮具有两点新特征。其一是馆阁文臣与布衣文人宗唐观念的合流,前者基于盛世文运观,后者则体现为对唐诗风雅与兴象的肯定。其二,杨士弘用诗学史的观点析唐为三,并明确盛唐诸家诗音律纯正的地位。这使宗唐复古思潮不再是一种宏观性与笼统性的诗学宗尚,而具有诗体正变的理论依据、对象明确的师法路径,和与盛世文运观相统一的选诗标准。换言之,杨士弘《唐音》的编选,是延祐以来宗唐复古思潮的理论融合与具体展开,可见元末江右宗唐复古思潮的新内涵与新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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