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灵芝文化早期形成考论
2022-11-21张晓东
张晓东
中国灵芝文化是一种悠久且早熟的文化,其渊源可以追溯至先秦,秦汉时便已奠定了基本形态,并不断影响着此后两千多年的中国古代社会。任何一种文化的形成都不会一蹴而就,灵芝文化亦有其合理的发生和发展过程。最初文献所记载的“菌芝”等并非后世所说的仙草灵芝,而是一种可以食用或朝生暮死的真菌,也可以理解成广义真菌物种的总称。战国后期,灵芝才从普通的真菌生物中分离出来,被赋予了仙草的基本属性。秦汉时期,灵芝又由其仙草属性引申出了“仙药”和“瑞草”两大文化内涵,自此中国灵芝文化的基本面貌便具备了。
一、灵芝仙草地位的确立
中国灵芝文化起源于先秦,这一观点既有实物证据,也有文献记载。战国出土的玺印中,已含有“芝”字,①罗福颐编:《古玺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346页。这是我国早期灵芝文化的有力物证。但其具体文字内涵已无法了解,因此现在只有结合其他传世文献的记载,来考察先秦灵芝文化的原始面貌。
(一)先秦灵芝记载考辨
现存先秦传世文献中关于芝菌的记载十分有限,依时间顺序主要有以下几种:
1.《礼记·内则》:“芝栭蔆椇,枣栗榛柿。”①孔颖达:《礼记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464页。下文所引郑玄注、孔颖达注、庾蔚注、王肃注、贺氏注皆出自此书此页。《礼记·内则》是记载周代家庭礼仪制度的重要文献,这里的“芝栭”是现存最早对于“芝”的文献记载。郑玄注:“自牛脩至此三十一物,皆人君燕食所加庶羞也。”孔颖达注:“郑下注云三十一物,则数芝栭为一物也。”由此,“芝栭”是一种可食用的菜品。庾蔚注:“无华叶而生者曰芝栭。”王肃注:“无华而实者名栭,皆芝属也。”则“芝栭”不同于一般花叶植物。贺氏注:“芝,木椹也。”而“椹”是朽木上生长的真菌类,则“芝栭”当是一种可食用的真菌生物。后世学者对“芝栭”有更深入的探讨,戴侗《六书故》:“伯曰:‘在地曰芝,在木曰栭,本作而,又作䓴。’《说文》曰:‘木耳也,又作㮕。’”②戴侗:《六书故》,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520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䓴,木耳也。《内则》记燕食所加庶羞有‘芝栭’……栭即䓴字也……芝栭,盖菌类。”③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6页。可见,古代学者的观点较为一致,“芝栭”所指的正是一种可食用的菌类,一般认为是真菌类木耳,如此则《礼记·内则》中的“芝栭”尚非后世所说的灵芝仙草。
2.《列子·汤问》:“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④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63页。这条文献所记载的“菌芝”,乃是一种朽壤上的真菌。但《列子》一书真伪难辨,学界尚未得出定论,一般认为《列子》是“真书杂以伪者”。⑤黄云眉:《古今伪书考补正》,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第244-252页。如此则“菌芝”是否为先秦已有名物便存疑问。但约与列子同时而稍后,《庄子·逍遥游》有“朝菌不知晦朔”句,陆德明《经典释文》:“朝菌……司马云:大芝也。天阴生粪上,见日则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终始也。崔云:粪上芝,朝生暮死,晦者不及朔,朔者不及晦。”⑥陆德明:《经典释文》,《儒藏》第97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46页。成玄英《庄子注疏》:“朝菌者,谓天时滞雨于粪堆之上,热蒸而生,阴湿则生,见日便死,亦谓之大芝。生于朝,而死于暮,故曰朝菌。”⑦成玄英:《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页。可见,注者普遍认为“朝菌”是一种朝生暮死的真菌生物,则《庄子》所言“朝菌”与《列子》所言“菌芝”当为同一物,如此《列子》所言“菌芝”当为先秦已有的称谓。⑧关于《庄子·逍遥游》“朝菌”为何物的争论,至今学界尚无定论,大致呈菌类说、蜉蝣说、木槿说并存的局面,而以菌类说、蜉蝣说二者为主,详见夏德靠《〈庄子·逍遥游〉“朝菌”解》、邱尚仁《“朝菌”训诂论》等论文。持蜉蝣说的学者认为“朝菌”乃是“朝蜏”的误写,而本文取“朝菌”为“菌类”说。退一步讲,无论《庄子·逍遥游》中的“朝菌”作何解释,先秦时代存在“菌芝”“芝菌”等称呼完全有可能。其一,如前文《礼记·内则》“芝栭”条所述,“芝栭”在先秦早期已经被认为是一种菌类,说明“芝”与“菌”的联系很早就已经建立起来了。那么,“芝菌”一名出现在先秦便属情理之中。其二,西汉刘向《说苑·善说》:“夫以秦楚之强,而报雠于弱薛,譬之犹摩萧斧而伐朝菌也。”这句话中“朝菌”必非“朝蜏”。《说苑》一书为刘向分类辑撰先秦至汉初各书而成,由此可见“朝菌”一词出现很早。其三,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录有《黄帝杂子芝菌》十八卷,并归于“神仙十家”之中,颜师古注:“服饵芝菌之法也。”《汉志》承自刘向、刘歆的《别录》、《七略》,叙述了先秦西汉学术思想源流和典藏书籍。“芝菌”与“菌芝”相似,未尝不是先秦已有名称。此时的“菌芝”依然不是后世所言的灵芝仙草,而是一种生存时间短暂的真菌物种。
3.《楚辞·山鬼》:“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东汉王逸注:“三秀,芝草也。”①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2页。这是中国古籍现存最早记载灵芝的文献。王逸为南郡宜城(今湖北襄阳宜城)人,而宜城之地古属楚国,以楚人注楚辞,且时代离屈原为近,因此王逸“三秀,芝草也”的观点较为可信。且《山鬼》所描写的阴雨环境,正适合真菌灵芝的生存。王逸这一观点还得到了古今学人的认同,如嵇康《幽愤诗》描写灵芝:“煌煌灵芝,一年三秀。”②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80-481页。洪兴祖《楚辞补注》注“三秀”:“《尔雅》‘苬,芝’注云‘一岁三华,“瑞草”也。苬,音囚。’《思玄赋》云‘冀一年之三秀。’”③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2页。此外,近人闻一多也从音韵学的角度论证三秀即芝草。④闻一多:《九歌解诂·九章解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6-37页。“三秀”既然被认为是后世的灵芝,那么,山鬼钟情于采集三秀,便初步赋予了灵芝以仙草的内涵。
4.《高唐赋》:“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寔曰灵芝。”⑤萧统编:《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38页。此句见于《文选》江淹《别赋》注所引《高唐赋》。今本《高唐赋》无此句,当为佚文。这是现存最早以“灵芝”命名的文献,此后“灵芝”成为比“三秀”更加通用的名称。《高唐赋》瑶姬“精魂化芝”的传说流传很广,《渚宫旧事》卷三引《襄阳耆旧传》亦曰:
昔者先王游于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暧乎若云,皎乎若星……王悦而问之,曰:“我夏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摘而为芝,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闻君游于高唐,愿荐寝席。”王因幸之。⑥余知古:《渚宫旧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4-35页。
这段材料形象地描绘了楚王与瑶姬相会的场景,不但佐证了《高唐赋》中瑶姬化为灵芝的传说,而且指出了灵芝“媚而服焉”的特点,这点对于后文解读灵芝为何逐步成为仙草很有帮助。既然灵芝是帝女精魂所化,那自然与它草不同,这把灵芝的仙草性质在《楚辞·山鬼》的基础上又推进了一步,基本确立了灵芝在战国末期的仙草地位。
由上可知,先秦早期文献中“芝”的概念并非简单指后世的灵芝,而是指某种真菌生物,甚至可以指更为宽泛的整个真菌物种,如宋罗愿《尔雅翼·释草》:“然则檽椹类总名芝矣……是菌皆得芝名。”⑦罗愿:《尔雅翼》,合肥:黄山书社,1991年,第28页。从《礼记·内则》“芝栭”和《列子》“芝菌”来看,当时人们对于“芝类”的认知尚比较朴素,“芝”还未具有后世的仙草属性。由早期质朴的真菌“芝类”到战国后期的仙草“灵芝”有一个演变过程。从《山鬼》“三秀”和《高唐赋》“灵芝”来看,战国后期“灵芝”便从普通真菌中逐渐脱离出来,成为一种仙草的专属称呼,此时中国文化中仙草“灵芝”的概念便已基本明确了。
(二)灵芝仙草起源探究
在屈原以前很长的一段时期内,真菌“芝类”被认为是一种质朴的存在,其依附于普通的真菌生物,并没有被人们赋予任何仙草属性。只有到了战国后期的《山鬼》和《高唐赋》那里,灵芝的仙草内涵才有了一次质变。为何灵芝能够从普通真菌脱颖而出,成为山鬼采食和瑶姬精魂所化的“仙草”呢?我们发现,无论是山鬼采集“三秀”,还是帝女化为“灵芝”,它们都是荆楚地区孕育出的神话故事。一方面荆楚地区地形多高山,气候多阴雨,这为灵芝生长提供了适宜的自然环境。《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①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1-82页。 余知古:《渚宫旧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页。《高唐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祖,旦为朝云,暮为行雨。”②萧统编:《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65页。这二者所写都是荆楚地区自然环境的真实反映。另一方面荆楚地区民俗重祭祀,民风尚巫鬼,这为灵芝成为仙草提供了适宜的人文环境。《汉书·地理志》载:楚地“信巫鬼,重淫祀”。③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666页。《隋书·地理志》亦载:“大抵荆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昔屈原为制《九歌》,盖由此也。”④魏征主编:《隋书》,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897页。可见荆楚地区巫风之盛,以至于有学者认为《山鬼》和《高唐赋》两篇作品皆为楚巫祭祀之歌。⑤黄权生:《〈高唐赋〉正文为巫山神女祭文考》,《荆楚学刊》2015年第4期。因此,欲求灵芝仙草内涵的起源之因,需以《山鬼》“三秀”和《高唐赋》“灵芝”两则材料为基础,以荆楚文化为背景进行探究。
关于《九歌》的创作,王逸《九歌章句序》曰:“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⑥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6页。在楚巫文化背景下创作的《九歌》,正是以歌舞来娱乐诸神的祭歌。《山鬼》为《九歌》中的一篇,是祭祀山神的乐章,描写了一场凄美的“人神恋爱”:“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宴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⑦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2-83页。“留灵修兮憺忘归”是感慨情人久而未到,“岁既宴兮孰华予?”是感慨年华易逝,容颜易老。所以才有了后来“采三秀兮于山间”的行为,这是对上句“孰华予”的回应,言欲采三秀以“华予”。王逸注:“三秀,谓芝草也”;“言己欲服芝草以延年命,周旋山间,采而求之,终不能得。但见山石磊磊,葛草蔓蔓。”⑧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2页。五臣亦注:“芝草“仙药”,采不可得,但见葛石尔。”⑨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2页。由此可知,“三秀”在这场“人神恋爱”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是解决“孰华予”这一难题的关键,采得“三秀”便可以留住美好容颜,等得尚未归来的“公子”。三秀灵芝凭借可以延年驻颜的特殊功效,成为这场人神交接的重要媒介。孙作云先生认为,《说文·华部》曰:“华,荣也”;《国语·晋语》注:“宠,荣也”;《淮南子·坠形篇》注:“华,犹光也”;《广雅·释言》曰:“光,宠也”。因此“华”与“宠”义同,又“宠”与“媚”义近,则“华”与“媚”亦义近,那么“孰华予”就相当于“孰媚予”了。⑩孙作云:《九歌山鬼考》,《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36年第4期。
如果“孰华予”与“孰媚予”具有相通的内涵,那么由此很容易联想到另一场“人神恋爱”。《高唐赋》:“我夏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摘而为芝,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闻君游于高唐,愿荐寝席。”○1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1-82页。 余知古:《渚宫旧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页。《高唐赋》瑶姬化芝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山海经·中山经》:“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䔄草……服之媚于人。”①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3页。《博物志》卷六亦载:“帝女化为䚻草……服者媚于人。”②张华:《博物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6页。这两则材料的记载虽略有差异,实则均指瑶姬化草的传说,这点孙作云《九歌山鬼考》有所证明。③孙作云:《九歌山鬼考》,《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36年第4期。只是这两则文献并没有直言帝女化为灵芝,而是化为“服之媚于人”的瑶草,所以后代亦有称灵芝为瑶草的习惯,如唐李善注:“瑶草,玉芝也。”④萧统编:《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19页。对比《高唐赋》和《山海经》《博物志》中的文献记载可知,“媚而服焉”与“服之媚于人”二者意思相同,所以“媚而服焉”可以理解为“服而媚焉”的倒装。《孟子》赵岐注:“媚,爱也。”⑤赵岐:《孟子章句》,《四部要籍注疏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23页。可见,灵芝在《高唐赋》这场“人神恋爱”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服食之后就可以“媚焉”,即容颜姣好,受人喜爱。由此才能完成最终的人神交接,所谓“则与梦期”。
山鬼形象和高唐神女都是荆楚文化孕育出的神话故事,二者在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环境背景上具有相似性,它们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微妙的联系,所以很多学者论证《楚辞》中的山鬼即是《高唐赋》中的高唐神女,或者认为至少她们之间存在相通的神性特征,持此观点的学者有清代顾天成和今人郭沫若、闻一多、姜亮夫、孙作云、马茂原等。⑥叶舒宪:《〈山海经〉的文化寻踪》,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14页。山鬼和高唐神女是否为同一山神暂且不论,但至少灵芝或三秀在这两个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十分相似,即作为“华予”和“媚焉”的重要中介。而将灵芝奉为能够维持容颜和被人喜爱的灵药,则可能是人们长期医药服食实践的结果。约成书东汉的《神农本草经》对此已有较为明确的记载,如“紫芝”的功效:“主耳聋,利关节,保神,益精气,坚筋骨,好颜色”;黑芝的功效:“主癃,利水道,益肾气,通九窍,聪察”。⑦王筠默、王恒芬:《神农本草经校证》,长春: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第130-133页。这两条文献中的“益精气”“益肾气”说的正是灵芝强身健体的内在滋补功效;而“好颜色”说的正是灵芝“服之媚与人”的外在功效,即延缓人的衰老,获得美好容颜。可见,《山鬼》中“孰华予”的“三秀”和《高唐赋》中“服之媚于人”的“灵芝”虽被认为是具有神奇疗效的仙草,但其最初还是起源于灵芝强身滋补的现实功效。只不过这种现实功效后来被无限夸大了,以至于人们认为服食灵芝可以长生不死。
综上所述,灵芝之所以在战国后期确立其仙草地位,与长期以来人们的服食实践有关。由于“菌芝”很早就成为一种服食对象(见《礼记·内则》),使得人们可能深入了解菌芝的服食功效。这种服食实践使人们发现了灵芝的滋补作用,其外在表现即“华予”和“媚焉”的功效。灵芝的这种功能后来被逐渐夸大,与楚巫文化相结合后,被用作人神交接(人神恋爱)的媒介,成为一种神异的仙草。而正是灵芝的仙草属性,为后来灵芝的“仙药”和“瑞草”两大文化内涵奠定了基础。
二、灵芝“仙药”地位的确立
中国关于不死药的传说早已有之,《山海经·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①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01页。这还只是出于远古神话传说,其所言不死之药为何物亦无从考证,并没有文献指明这里的不死之药是灵芝。这种来自西部《山海经》的神话系统逐渐向东传播,与东部海滨的仙人传说和海市蜃楼景象结合,形成了蓬莱仙山神话系统和燕齐方士文化。②李炳海:《以蓬莱之仙境 化昆仑之神乡:中国古代两大神话系统的早期融合》,《东岳论丛》2004年第4期。在追求长生久视的美好愿望支配下,人们开始努力将不死“仙药”的传说化为现实。《史记·封禅书》载: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③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369-1370页。
齐威王、齐宣王和燕昭王的寻仙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但由于受到了王侯们的推崇,“不死药”的思想在战国后期十分普遍。《韩非子·说林上》就载有一则向楚王进献“不死之药”故事,④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89页。“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不如释臣。’王乃不杀。”这则寓言虽然讽刺了不死药的荒诞性,但却从反面说明了人们已经不满足于神话传说中的不死之药,至少坚信不死之药确实可以被现实中的人们所得到和服用,这就使不死之药由神话传说走向了现实人间。
(一)秦始皇寻仙与灵芝“仙药”
秦始皇是一位热衷求仙问药的帝王,《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二十八年)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三十二年)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
(三十五年)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⑤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23-294页。
这三则材料记载了秦始皇派人求仙及寻找不死药的活动,显然“仙药”和“仙人”实有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值得注意的是第三条材料“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这是第一次把灵芝与“仙药”联系在一起的文献,说明卢生所要寻求的不死“仙药”就是灵芝。《史记》中并非仅此一处提到秦始皇欲求灵芝“仙药”,《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亦载:
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⑥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086页。
由此可知,灵芝延年益寿的“仙药”地位在秦代已经基本被认可。灵芝完成了先秦时期食用真菌和滋补媚草身份的蜕变,其强身健体的作用被无限夸大,最终与“不死之药”的传说相结合,成为“不死之药”的典型代表。前文论述了灵芝的仙草地位和楚巫文化关系密切,理论上欲求灵芝“仙药”当寻之荆楚之地,但是秦始皇求仙寻芝所用的多为燕齐方士,这或许说明是荆楚神话系统和蓬莱神话系统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融合。在秦朝政治与疆域一统的情况下,这种东西部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是必然的。东西部文化的融合造成了灵芝仙草的东移,使它在燕齐方士那里成为不死药的一种,这对于灵芝上升为全国范围的“仙药”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二)汉武帝寻仙与灵芝“仙药”
汉武帝是另一位热衷于求仙问药的帝王,《史记·孝武本纪》载:“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①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51页。后来汉武帝更加宠信方术之士,并任用了一批方士为其寻求“仙药”,如李少君、少翁、栾大、公孙卿等,而且这些方士大多得到了格外的恩宠,这在当时社会上掀起了一股求仙献方的热潮。在此种求仙氛围下,《史记·孝武本纪》中的两则关于灵芝的文献值得注意。第一则文献是:
(元封二年春)……遂至东莱,宿留之数日,毋所见,见大人迹。复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以千数。②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77页。
这是灵芝“仙药”地位的又一次实质性发展。秦始皇多次派人寻找“芝药”均无果,表明秦时虽认为灵芝为“仙药”,但是最终并没有真正求得。而这条文献则记载“采芝药以数千”,说明武帝时方士确实采集到了“芝药”,并将其献给了汉武帝。从现存文献来看,这次采来的芝药是第一次来到帝王面前的灵芝“仙药”实物。
《史记·孝武本纪》中的第二则文献是:
(元封二年)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广诸宫室。夏,有芝生殿防内中……乃下诏曰:“甘泉防生芝九茎,赦天下,毋有复作。”③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78-479页。
从这条材料可以看出,“仙药”芝草不仅像上则材料所述,可以被从仙山采集献来,而且可以在人间宫殿扎根生长。当然,灵芝“仙药”的生长还要借助“仙人”的力量,被认为是“仙人”的嘉奖和认可,由此而衍生出了灵芝仙草的祥瑞内涵(见后文论述)。武帝为此而大赦天下,可见其对于此事的重视。武帝寻找“仙药”灵芝还催生了一批以此为背景的神话小说,以托名班固的《汉武帝内传》和题名郭宪的《汉武别国洞冥记》为代表,这对扩大灵芝“仙药”的影响力也有一定帮助。
汉代灵芝“仙药”地位的稳固还体现在一些医药服食著作中。《汉书·艺文志》著录了《黄帝杂子芝菌》一书,颜师古注:“服饵芝菌之法也。”④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780页。《汉志》将其归入“神仙家”,可见主要以“仙药”来看待灵芝。约成书东汉的医药著作《神农本草经》将记载的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灵芝正被归为了上品,足见《神农本草经》对于灵芝的推崇。其将灵芝分为赤芝、黑芝、青芝、白芝、黄芝、紫芝等六类,并分别介绍了它们的功用、别名和产地。《神农本草经》每介绍一种灵芝的功能后,皆有一句“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⑤王筠默、王恒芬:《神农本草经校证》,长春: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第130-133页。可见即便是在比较“科学客观”的本草著作中,灵芝也脱离不了其长生“仙药”的标签。
要而言之,秦汉时期基本确立了灵芝的“仙药”地位。从秦始皇时代开始,灵芝就被认为是“长生仙药”的一种,但始皇并未真正得到所谓“芝奇仙药”。到了汉武帝时代,不仅方士采集来了“怪芝数千”,而且出现了甘泉宫产灵芝事件,使人们得以看到灵芝“仙药”实物。正是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灵芝“仙药”可以延年益寿的观念深入人心。甚至本草著作也将灵芝列为可以“久食轻身不老”的上品灵药,这为其“仙药”地位提供了现实理论依据。
三、灵芝“瑞草”地位的确立
祥瑞思想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山海经·南山经》载:“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见则天下安宁。”①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6页。《吕氏春秋·同应篇》载:“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②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45页。这些资料说明祥瑞观念我国早已有之,只是尚未形成系统的理论体系。西汉董仲舒将之前零碎的感性认知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创立了“天人感应”学说。这种系统的“天人感性”学说,遂成为后世祥瑞灾异之说的直接理论来源。③余治平:《董仲舒的祥瑞灾异之说与谶纬流变》,《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加之,汉武帝欲创大有为的盛世,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符瑞思想正好与武帝粉饰盛世的需要相合。据《汉书·武帝纪》,武帝时期出现了大量的祥瑞现象,对比武帝以前的汉朝皇帝,就会发现武帝对于祥瑞的热衷远胜于他的先辈。
(一)西汉:由“仙药”到“瑞草”的转变
灵芝的“瑞草”内涵是从西汉开始出现的,准确地说起源于汉武帝时期,武帝以前没有发现以灵芝产出为祥瑞的文献记载。自从汉武帝得到“仙药”灵芝后,灵芝的“仙药”身份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但是,随着神秘之物走向人间,便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走下神坛。既然能见到实实在在的灵芝“仙药”,那么它不死药的功能就会被验证,其能使人“不死”的传言便无法维持。毕竟汉武帝两次得到灵芝“仙药”,他却并没有长生不死。武帝以后,帝王们的寻仙浪潮便衰弱下去了,这带来了灵芝由“仙药”到“瑞草”的地位转变,这种转变标志着其政治祥瑞作用逐渐大于延年长生作用。正是在特定的社会思潮和历史事件中,作为“仙药”的灵芝被推上了“瑞草”的位置。特定的社会思潮正是上文所说了符瑞思潮,当时的社会环境决定了仙草灵芝的产出必然被认为是一种祥瑞之兆。但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除了必然因素外,还有偶然事件。
灵芝“瑞草”内涵的产生还得力于一次偶然事件,即前文所讲的甘泉宫产出灵芝事件。《史记·孝武本纪》载:
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广诸宫室。夏,有芝生殿防内中……乃下诏曰:“甘泉防生芝九茎,赦天下,毋有复作。”④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79页。
武帝时期共有两次关于灵芝的记载:第一次在元封二年(前109)春,《史记》载:“复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以千数”,①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77页。但这次采芝完全处于“仙药”长生的目的,此时灵芝还不具有祥瑞内涵,《汉书》中则没有这次求芝的相关记载;第二次在元封二年(前109)夏,这次产芝《史记》和《汉书》均有记载。《汉书·武帝纪》载:
(元封二年)六月诏曰“甘泉宫内中产芝,九茎连叶。上帝博临,不异下房,赐朕弘休。其赦天下,赐云阳都百户牛酒。”作芝房之歌。②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93页。
应劭注:“芝,芝草也。”如淳注:“瑞应图:王者敬事耆老,不失旧故,则芝草生。”颜师古注:“上帝,天也;博,广也;弘,大也;休,美也。言天广临,不以下房为幽侧而隔异之,赐以此芝,是大美也。”③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93页。这里已经把灵芝的出产和帝王的品德联系在了一起,说成是上天赐予帝王的“大美”,那么它的符瑞意义就得到了突显。《汉书·礼乐志》录有元封二年(前109)所作之《芝房歌》:
斋房产草,九茎连叶。宫童效异,披图案谍。玄气之精,回复此都。蔓蔓日茂,芝成灵华。④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065页。
“宫童效异”句,应瓒注:“宫之童竖,致此异瑞也。”“披图案谍”之图当为上文提到的瑞应图。“玄气之精,回复此都”句,颜师古注:“玄,天也。言天气之精回旋反复于此云阳之都,谓甘泉也。”这里则完全肯定了灵芝的符瑞作用。将汉武帝两次采芝的材料对比来读,可以发现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春派遣方士寻芝,还是处于纯粹的求仙问药的阶段,而到元封二年(前109)夏的甘泉宫产芝时,则着重宣传灵芝的祥瑞意义。这其中灵芝内涵的微妙变化,值得细细玩味。
而且,元封二年(前109)夏产芝之地甘泉宫非普通场所。汉代甘泉宫建于元狩四年(前119),地点在今淳化县北的古甘泉山上。甘泉山本为西戎义渠所居,相传是“黄帝以来圆丘祭天处”。⑤乐史:《太平寰宇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66页。又据《史记·匈奴列传》集解所引《汉书音义》:“匈奴祭天处本在云阳甘泉山下。”⑥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909页。《汉书·匈奴列传》颜师古注亦持此说。可见,甘泉山亦为匈奴祭天处。秦昭襄王时,宣太后杀义渠王而夺其地,甘泉山遂归秦国。秦人在此造甘泉宫,《三辅黄图》引《关辅记》曰:“林光宫,一曰甘泉宫。秦所造,在今池阳县西。故甘泉山,宫以山为名。”⑦陈直:《三辅黄图校证》,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7页。这就是秦甘泉宫。其后,汉武帝在此“又作甘泉宫”,是为汉甘泉宫。且武帝初立甘泉宫时,就在甘泉宫“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神,而置具以致天神”,⑧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19页。这当是汉武帝对甘泉山祭天传统的继承。大约从汉武帝中期,甘泉宫开始成为西汉祭祀的中心。⑨李都都:《甘泉与西汉中期的国家祭祀》,《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当明白了甘泉宫在汉武帝时的祭祀地位后,再回头来看甘泉宫产出灵芝的记载,就会发现灵芝已经成为一个沟通天人的重要媒介,是上帝对于帝王祭祀之诚与治世之功的褒奖。由此可见,甘泉宫产芝事件对于灵芝“瑞草”身份的确立助力极大。
汉武帝以后灵芝的政治祥瑞作用得到广泛肯定,《汉书·宣帝纪》载:
神爵元年……诏曰:“朕承宗庙,战战栗栗,惟万事统,未烛厥理。乃元康四年,嘉谷玄稷降于郡国,神爵仍集,金芝九茎产于函德殿铜池中……”①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59页。
汉宣帝是武帝后另一个热衷祭祀的皇帝,“他除了维持名山大川之祭,郊见甘泉太一、汾阴后土、雍五畤和立世宗庙(武帝庙),还立了不少新祠”。②李零:《中国方士续考》,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13页。宣帝并无海外寻仙的荒唐行为,甚至也无巡狩封禅之事,但却颇重视祥瑞之兆。宣帝热衷于祥瑞有其深刻的政治原因。汉宣帝乃戾太子刘据之孙,戾太子因巫蛊之祸而亡,其孙刘询流落宫外。汉昭帝驾崩后,因霍光等人迎立,刘询才得以继承帝位,是为汉宣帝。汉宣帝需要祥瑞现象来证明继承帝位的合理性,而灵芝正是这众多祥瑞现象中的一个。我们发现此时的灵芝已经与嘉谷、玄稷、神爵、奇兽、白虎、威凤等祥瑞事物并列而献,可以说至少在帝王眼里,灵芝几乎完全进入到了“瑞草”的行列。
(二)东汉:“瑞草”地位的继续发展
西汉后期谶纬思潮萌发,经王莽新朝推波助澜,而大盛于东汉初年。谶纬学说直接继承了董仲舒祥瑞灾异等天人感应理论,并发展成为了占据统治地位的官方意识形态。③余治平:《董仲舒的祥瑞灾异之说与谶纬流变》,《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灵芝祥瑞观念在谶纬思潮的影响下,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东汉谶纬思潮以班固《白虎通德论》为代表,该书认为在政治清明的情况下,会有一些符瑞现象出现,并在《封禅》篇中对各种符瑞现象作了总结:
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陵出异丹,阜出莲莆……④班固:《白虎通德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2-43页。
这段文字是针对符瑞而发,比西汉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更为具体,认为符瑞现象的到来皆依靠王者之德。王者之德如果能调和阴阳,使万物有序,则祥瑞就会到来,并将帝王德行的影响范围和具体符瑞现象对应起来,所谓“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这样就把符瑞现象和帝王之德紧密的联系了起来,并使之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为后世的符瑞现象提供了更为具体的理论依据。
王充《论衡》以“疾虚妄”自称,批评东汉儒学中的谶纬内容,反对天人感应思想。但是王充对于祥瑞现象却深信不疑,他“对于天人感应的批评和对瑞应现象的推崇,应是比较明显的冲突”。⑤许抗生:《中国儒学史(两汉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41-444页。正是由于对符瑞现象的推崇,使他进一步完善了汉代的灵芝祥瑞理论。《论衡·符验篇》载:
贾谊创议于文帝之朝云:“汉色当尚黄,数以五为名。”贾谊,智囊之臣,云色黄数五,土德审矣。芝生于土,土气和,故芝生土……芝草延年,仙者所食,往世生出不过一二,今并前后凡十一本……皇瑞比见,其出不空,必有象为,随德是应。⑥张宗祥:《论衡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01-402页。
王充引“五德始终”学说,认为汉朝尚黄,黄色五行属土,那么汉朝当为土德。而且土气和则灵芝生,灵芝的产生正是土德(汉德)感应的结果。这就为汉代的灵芝祥瑞提供了又一个有力的理论支持。
从《后汉书》和《汉书》的记载中,我们发现东汉灵芝祥瑞事件远多于西汉,正如东汉章帝的诏书所说:“甘露宵降,嘉谷滋生。芝草之类,岁月不绝。”①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57页。《汉书》明确记载的东汉灵芝祥瑞事件有七次,②汉明帝永平十七年(74)“芝草生殿前”;汉章帝建初三年(78)“是岁零陵献芝草”;章帝建初五年(80)“是岁零陵献芝草”;章帝元和二年(85)“芝生沛,如人冠大,坐状”;汉安帝元初七年(120)“郡界有芝草生”;汉桓帝建和元年(147)“芝草生中黄藏府”;汉灵帝光和四年(181)“郡国上芝英草”。而尤以汉章帝时最多,共三次,其余四位皇帝各占一次。明帝、章帝统治时期政治清明,号称明章之治,此间把东汉推向了鼎盛,故其间祥瑞现象多有粉饰太平之意。桓帝、灵帝时期外戚专权,宦官当政,国势日颓,此时的祥瑞现象多为掩饰衰乱之意。经过东汉诸位皇帝的推波助澜,灵芝的出产已经成为一种被广泛认可的政治祥瑞事件。后世朝代每有灵芝产出,多会进献和嘉奖。据学者芦笛统计,正史中所记载历代灵芝产出和进献的次数为:汉代9次,南北朝6次,唐五代29次,宋朝279次,金朝8次,元朝21次,明朝13次,清朝2次。③芦笛:《古代灵芝文化的形成、社会认同和影响:以正史资料为中心的考察》,《文化遗产》2014年第6期。由此可知,汉代以后灵芝祥瑞文化的影响力之大。
简而言之,灵芝祥瑞内涵自汉武帝时才逐渐产生,在西汉天人感应的社会思潮和武帝寻仙问药的历史背景下,灵芝“瑞草”内涵的出现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同时,元封二年(前109)甘泉宫产芝这一偶然事件的重要性亦不容忽视。汉武帝以后的帝王继承了以灵芝产出为祥瑞的传统,或用之粉饰太平,或用之宣示正统,或用之掩饰衰乱。总之,汉代灵芝的“瑞草”地位已经基本确立,并为后世帝王所推崇。
结 语
中国灵芝文化是一种悠久且早熟的文化,说悠久是因为它可以追溯到先秦早期,说早熟是因为它在秦汉便已奠定了基本形态,并不断影响着秦汉以后的各个朝代。灵芝文化基本形态的生成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真菌芝类时期,对应的时间是战国后期以前,此时的“芝”尚是一种真菌生物的称呼;第二阶段是仙草灵芝阶段,对应得时间是战国后期,此时“芝”成为灵芝的专属名称,且灵芝因自身的滋补作用和荆楚文化的助力,而获得了仙草身份;第三阶段是“仙药”和“瑞草”阶段,对应的时间是秦汉时期,此时灵芝由其仙草属性引申出了“仙药”和“瑞草”两大基本内涵。灵芝“仙药”地位的确立得力于秦汉时期帝王们的寻仙浪潮,而其“瑞草”地位的确立则与汉代天人感应思潮和甘泉宫产芝事件关系密切。由真菌芝类到灵芝仙草,再到灵芝“仙药”和“瑞草”,可以看出灵芝文化清晰的发展轨迹。第一阶段的真菌芝类尚处于前灵芝文化时期,但它对于理解早期“芝”的内涵非常重要。第二阶段的仙草和第三阶段的“仙药”与“瑞草”则构成了灵芝文化的核心内涵,其中仙草是根基,“仙药”与“瑞草”是两大枝干。秦汉时期,灵芝“仙药”和“瑞草”的地位确立后,灵芝文化基本形态的构建便已完成。汉代以后灵芝文化继续发展,但就其文化内涵来说,并未越出秦汉“仙药”与“瑞草”的基本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