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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存在主义视域下的《五号屠场》解读

2022-11-21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境遇存在主义萨特

张 迎 李 立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 650500)

一、引言

存在主义的思想由十九世纪法国哲学家克尔凯郭尔首此提出,经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加缪以及萨特等人发展成为成熟的哲学思潮,意在“揭示人类存在的荒诞和困境,强调个人和自由,人通过自由选择和行动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强调经验与思维、行动、态度和情感的结合。”[1]《五号屠场》是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代表性作品,作品打破时空界限,将真实战争与主人公臆想出的外星旅行进行碎片式联结,作品对人暴力、孤独、异化的描写揭示出人类存在的荒诞与困境,而主人公孤独个体的生存状态以及打破界限境遇的过程,恰恰展现了积极“自由选择”的存在主义价值。

二、存在先于本质

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是存在主义的代表性人物,他的哲学思想散见于文学作品之中,被研究者统称为萨特存在主义。在萨特看来,存在主义的首要原则即“存在先于本质”,代表作《禁闭》中,人进入地狱后,与何人的接近、作出的何种决定都是可以自由选择的,这意味着人的本质并非天定,由后天创造而成。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观点主要有三层含义:(1)世界是荒诞的,绝对真理以及价值标准不存在;(2)存在于荒诞的世界中,人只能处于焦虑、绝望的处境;(3)人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人在自由选择的过程中需要面临众多不可选择的困境。

《五号屠场》中,存在主义的荒诞主要表现于战争的荒诞以及死亡的无意义两方面,当世界处于无序状态时,绝对的真理、常态的价值标准不复存在。二战中,英美联军对德军不设防城市德累斯顿实施无差别大轰炸,十三万五千名无辜者死于非命,“德累斯顿就像月球表面,除了矿石一无所有。石头热得烫手”[2],所谓的正义者为彻底清除纳粹主义,将德累斯顿变为毫无生命迹象之地,这一行为的正义性让人怀疑。正义者行非正义之事,所有社会良序被摧毁,正常的价值标准无法适用,这场战争的意义无从评判。英军战俘在敌方战俘营中的生活更可见战争之荒诞,他们“穿着干净,待人热情,举止体面,身体强壮。他们歌声雄浑,唱得很好。这些年来,他们每晚都在一起唱。这些年来,英国人一直坚持练举重,做引体向上。”[2]这使得看押他们的德国士兵相当羡慕,因为战俘们把战争变得“看起来时髦、合理而且充满乐趣”[2]。更为荒诞的是,由于红十字会的失误,英国战俘们意外获得了一批物资,德国看守者们为改善生活,常常用油漆、钉子、木料等物品换取战俘们的咖啡、糖果、烟叶。角色的倒置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讽刺,战争的目的性被消解,它甚至被赋予“时髦、合理、乐趣”的头衔,那么战争为何而战?战俘们被关押的意义何在?待战争结束时,俘虏们还剩有成吨物资,却因其简陋的生存环境而早已变质,这不可不谓为一种讽刺,长达数年的战争造成所有人人生的变质结局。除战争的荒诞境况外,作品中死亡事件的常态化同样显现了存在主义的荒诞。主人公比利的精神长期处于濒死状态,他的生活充斥着死亡。战争中,统领千军的鲍勃上校死的轻如鸿毛,仅能通过狂言获得临死前的精神满足,青年侦察兵们、战友韦利相继去世,德累斯顿大轰炸后,烧焦的尸体无处不在,自己却数次得以幸存;待战争结束后,比利仍未脱离困境,他在飞机失事中幸存,妻子却因得知其“死讯”赶往医院的途中意外车祸身亡,每一场死亡事件都充斥着荒诞性以及偶然性。

《五号屠场》中,存在主义的荒诞不仅表现为死亡的常态化,更彰显为死亡事件的无意义。求生心切的青年侦察兵们抛下战友韦利、比利离开后,不久便丧命于枪林弹雨之中;一心求死、毫无斗志的反英雄比利却得以侥幸存活。在荒诞的世界中,生与死之间的转换毫无意义,自为的人处身自在世界,常遇到障碍、奴役和限制,人看似拥有选择生与死的自由,然而自由却始终有限,常常无法摆脱命运摆布。战争摧毁了全人类的价值衡量标准,使比利身处的界限境遇①充满浓厚的荒诞色彩。就哲学意义而言,“荒诞”意为“无意义”,正所谓“无意义”的意义也属于意义的一种,冯内古特所要凸显的即主人公遭遇“无意义”的界限境遇背后的反思意义。比利深陷于此境遇,无法释怀战争的阴影,在重获求生意志后,他作出种种抗争,以时间幻想的方式消解心中的幸存者愧疚,最终获得新生。这正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的“存在先于本质”内涵的表现,人的本质在后天创造的过程中逐渐形成。“存在先于本质”同样为亲历二战后冯内古特所亲身践行,正如迈克尔·布朗所说:“他(冯内古特)知道自己不应该活着,但是他却活着,所以他不得不创造一种新的身份感,与折磨了自己23年的愧疚感达成妥协。”[3]作为冯内古特的心灵投射——在比利身上,冯内古特实现了哲学意义上“荒诞”与文学意义上“荒诞”在人的存在本源意义问题的结合。

三、他人即地狱

萨特存在主义哲学认为荒诞根源于世界荒谬与人生孤独。《五号屠场》中,世界的荒谬表现为战争使整个社会机制完全失效,完全退化为荒诞的世界;人生的孤独表现为主人公与战友、家人关系失和,人不得不处于焦虑、绝望的境地。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理性不能解决人生问题, 只有孤独、厌烦、绝望、恐惧等非理性情绪体验和死亡、苦难、罪过、斗争等‘边缘处境’才能使人接近它的存在, 它所描绘的是个人的孤独, 人与人之间不能相互理解甚至相互折磨的悲凉情景, 这便是人类的生存状态。”[4]人与人均属于“孤独个体”,正因个体先于他人存在,人与人相遇后,冲突才不可避免。冯内古特在作品中构建了一个充满“孤独个体”的世界,具有萨特存在主义的第二层内涵——“他人即地狱”。人们找寻着自我意义,却始终处于相互折磨中,进一步背离消解孤独的可能。

《禁闭》所呈现的哲学思想认为,当人与人产生争斗时,关系变得具有压迫感,根本不需要真正的地狱,他人即地狱。战争时期,比利被俘后领到一件“后背和肩部撕裂开来,两只袖子完全掉落”[2]的衣服,德军“在他身上看到了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可笑的滑稽一幕。他们笑了又笑”[2],比利的灵魂处于“地狱”之中,他彻底沦落为一个被探究的表演物件,战争扭曲了人性,使得人与人间交流式微,只剩下压迫与被压迫。极权泛滥的环境下,人不得不通过暴力行为寻求自我存在感。韦利原为比利同生共死的战友,当四人分队解散时,他感到迷茫、无措:人的价值仅仅是作为战争武器吗?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分队解体对韦利日渐消失的自我存在感产生致命一击,无所埋怨的他只好向比利泄愤,这促使他以暴力手段重塑自我,他“在比利下颚的一侧狠狠给了一拳,打得他摔出河岸”[2]“瞄准脊椎,准备一脚踢向这条裹藏着比利无数重要线路的管道”[2],战争带来的极权感让韦利空虚、孤独又膨胀,他彻底迷失于打破现代文明规制的快感中,用暴力的方式降格自己为战争帮凶,借以凸显自我的生命意志,消解自身的孤独感。在这场斗殴中,对彼此而言,他人都是地狱般的存在:相互提醒着对方身处环境的荒诞及悲哀。比利穿梭于地狱中,他的孤独个体状态并未随着战争的终结而终结,重归和平时代,比利因经济利益与“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要的姑娘”[2]瓦伦西亚成婚,无爱的婚姻、缺失的交流造就了新的地狱。家人们漠视他的战争创伤心理,以神智不清为由将其归类为孩童,比利的女儿芭芭拉对父亲的精神关心少之又少,甚至对“以爱的名义让他尊严扫地”[2]的这类事极为兴奋,她始终以贬损父亲的方式提升自我满足感;比利对待自己的儿子特劳特,“喜欢他,但对他并不了解,”[2]本该是温馨的家庭成为关系紧张的“地狱”,家人间的隔阂关系进一步消解人背离“孤独个体”的可能性。人与人从未停止于孤岛中漂泊,孤独感蔓延,矛盾性的关系毁灭着所有人精神家园。

英国战俘们拥有丰富的物资、生活的相对自由,他们体态完美、活动丰富,“腹部条块分明,小腿和上肢的肌肉像炮弹。跳棋、国际象棋、桥牌、克里比奇牌、多米诺骨牌、拼字游戏和字谜,他们全是高手,乒乓球和台球他们也很在行。”[2]他们与看守者们关系和谐,甚至因此而改善了居住条件。然而,看似和谐的外表下,集中营早已成为无声地狱,他们已经五年时间不曾看到“一棵树,一朵花,一个女人或孩子——或者一条狗,一只猫,或者一个娱乐场所,或者一个正从事着有益劳动的人类。”[2]战俘们多次努力仍无法出逃,只能在地狱中以狂欢的姿态宣泄绝望,看守们的灵魂同样被关押其中,无论是俘虏、看守,所有人都在地狱中打转。各方关系处于由于心灵漠视带来的剑拔弩张之中,就存在主义哲学而言,“孤独个体”以自我为中心,他人即地狱的本质即个体先于他人而存在。《五号屠场》充分展现了个体的孤独,并由“孤独个体”的话语上升到整个人类群体的理性反思,人类战争的爆发,惨无人道核武器的使用,何不为人与人之间漠然关系——他人即地狱的终极显现?

“孤独个体”印证了海德格尔的“离家”情状,人们远离了诗意栖居的大地,失去了本真自我,在极权泛滥的笼罩下,个体的价值完全被摧毁,个体的合法性不复存在。人与人间充满嫉恨争斗,感到空虚的人们以暴力、杀戮、压迫为乐,通过感官化的刺激来打破社会正常规制,以此摆脱孤独虚无之感。然而事实却适得其反,人往往更进一步陷入孤独与荒诞,最终造成他人即地狱的惨状。《五号屠场》中主人公比利所遭受的境遇,不仅是战争群体生存状态的表露,也同样是现实社会人性异化的最终结局。

四、自由意志的选择

身处“他人即地狱”的境况,“人人生而自由,人人都可以进行自由选择。”[5]借用《禁闭》所呈现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人在绝对自由状态下的选择具有局限性,但人自由选择的价值不可被否认。“自由选择”意为人处于自在世界中对各种环境采取何种行动具有绝对的把握。若在事物面前不按个人意志作出“自由选择”,就等于丢掉了个性、失去了“自我”,不属于真正的存在。主人公比利身处于界限境遇之中,从未随波逐流,对他人采用扭曲化的方式消解孤独加以报复,待战争结束时,他也从未停止砸碎地狱、摆脱困境的努力。

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真正的人生应该是掌握了真正的存在的人的生活,这样的人能超脱出周围的一切,超脱出主观和客观的界限而达到真正的存在。”[6]对于比利而言,“自由意志”具有两方面的内涵:战争中对抗荒诞的现实以及战后走出界限境遇,主要显现为精神世界的重构,这意味着比利需要通过幻想的方式对“死亡”“战争”进行新解。比利营业厅内的祈祷词可谓为其座右铭:“上帝赐予我/接受我无法改变之事物的/平静,改变可改变之事物的/勇气,以及区分/这两者之不同的/永恒智慧。”[2]在后半生中,比利始终保持着改变可变之物的勇气,他在时间旅行的臆想里治愈战争带来的精神痛苦,他幻想自己被绑架到外星,遵循着541号星球上的死亡理念:“所有片刻,过去,现在,将来,总是一直存在着,也将永远存在下去......如果特拉法玛多人看到一具尸体,他想到的只是死者在那个特定时间段状况不佳,但同一个他在其他许多时间段则安然无恙。”[2]全新的死亡观消解了比利所感知死亡的荒诞。面对战争时期“他人即地狱”的境况,比利渐渐释怀,“其他的日子我们也有战争......忘却痛苦的时光,把注意力集中在美好的日子。”[2]正因人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阻止灾难的发生,比利选择在精神上超脱于现状,以“自我选择”的方式重拾生活的信心,同时积极地对抗孤独个体的存在,砸碎人与人相处时具有压迫感的地狱,这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并不完全等同。“比利时空旅行的本质是一种创伤的治疗”[7],541号星球成为了比利精神世界的重构场所,在重建精神世界的场所话语里,极权被消解,比利重新获得了话语权,他可以通过“自我选择”对事件作出自我阐释,使其显得“就是这样”。比利对精神世界的重构实现了萨特哲学概念中的“自由选择”,实现了“真正的存在”。有所遗憾的是,他选择的方式并非直面与改变现实,而是造就一个精神世界安放思想以此逃避。

冯内古特笔下,比利的人生经历彰显了“自由选择”的意义。战争时期,比利的自由意志完全湮没,他无法意识到自由应该存在,于地狱之中浑浑噩噩地生活。不可否认的是,战争时期话语霸权越强大,其呼唤“自由”的呼声越高,极权泛滥与人性异化并不意味作者对自由的放弃,相反,在“他人即地狱”的境况中,作者从未停止对“服从”的否定、对自由的向往,比利始终是冯内古特的心灵投射;正因如此,当自我潜能彻底激发时,比利不再为孤独虚无感所困,通过转换看待现实的方式以重构自我精神世界,却从未以报复的姿态再传苦难,从现实的角度而言,这一做法就人类群体对抗荒诞、走出界限境遇仍然具有鼓舞意义。

五、结语

《五号屠场》中主人公遭遇的界限境遇:孤独、苦难、死亡,根源于世界的荒诞、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漠然,在这一时代里,暴力、奴役与压迫成为消解极权泛滥下空虚孤独的方式,比利的经历代表整个人类群体的生存困境,具有浓厚的存在主义色彩。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视角来看,比利努力打破困境的人生轨迹证明了人的存在是自由的,即使深陷于边缘境遇,人仍然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去对抗荒诞、拒绝异化。比利所创造精神上的乌托邦世界,成为了他“诗意的栖居”之地,然而这借助于幻想的自由选择方式无法撼动现实、规避灾难发生,依旧存在局限性,这是否属于阿Q式的精神胜利?又或是因为亲历战争后冯内古特潜意识里的悲观心理在隐隐作祟?

[注 释]

①界限境遇又称“边缘境遇”,是由存在主义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所提出的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生存状态。在哲学意义上意为“永远改变不了这样一些处境:我不可避免地要死亡、痛苦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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