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旧金山体制,搁置领土争端,走向东北亚命运共同体
——胡德坤教授访谈*
2022-11-17胡德坤徐广淼
胡德坤 徐广淼
【内容提要】“旧金山和约”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盟国关于日本领土处置的改变,造成东北亚出现了一系列的领土争端,成为当今东北亚地区和平与合作的最大障碍。“旧金山和约”是战后美日之间出于反苏反华反共的需要相互利用的产物,被称为“冷战活化石”,其本质就是在东北亚建立冷战化的秩序,使东北亚长期处于冷战状态。冷战结束30年来,旧金山体制约束下的东北亚地区依然没有走出冷战的桎梏,尤其是旧金山体制造成的严重后遗症,即日本与中国、韩国、苏联(俄罗斯)之间的领土争端,此伏彼起,使东北亚的和平与合作进程止步不前。目前,东北亚地区亟须构建符合世界历史发展潮流的地区秩序观,即倡导构建东北亚命运共同体,以超越旧金山体制,走向合作共赢。
一、引言
1951年9月8日,美国在把新中国政府和台湾当局排除在外、苏联拒绝签字的情况下,强行与48个国家签订了“旧金山对日和约”(以下简称“旧金山和约”),标志着冷战体制在东北亚地区的确立。“旧金山和约”签订后,1951年9月18日,中国政府发表声明指出,“旧金山和约”“是非法的,无效的,因而是绝对不能承认的”。“旧金山和约”签订及“生效”至今已有整整70年。70年间,国际秩序随着大国权力消长几经冲击,当前正在经历冷战结束后30余年来最深刻的调整,而东北亚地区秩序却始终没有摆脱旧金山体制的基本框架。二战时期盟国为惩罚侵略国,通过《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等决议对日本领土做出了一系列处置规定,但经由旧金山体制的背离与篡改,造成了日本与东北亚国家间的领土争端。这些争端是美国自冷战开始时在东北亚国家间成功打入的楔子,时至今日,不仅仍未解决,还像反复溃烂的伤口一样横亘在东北亚各国间,成为当今东北亚合作以及地区和平稳定秩序构建进程中的最大障碍。东北亚领土争端的源起与演进过程在何种意义上重塑了当前的地区秩序?东北亚地区的秩序重建是否能够、以及如何超越旧金山体制的桎梏?《俄罗斯研究》编辑部邀请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胡德坤就东北亚领土争端和地区秩序构建问题进行对话。
二、二战遗留:战后东北亚地区领土争端的缘起
(一)二战与雅尔塔体制:以联合国为核心的战后新秩序重建
徐广淼:历史研究中,不同关键节点的选择,取决于研究者的兴趣与探究。在谈及当前东北亚地区领土争端的缘起时,您将其定义为二战的遗留,而非冷战的遗留,是基于怎样的考量?
胡德坤:这是基于对历史事件的全面观察做出的判断。东北亚领土问题的缘起甚至可以追溯到近代日本的对外殖民侵略扩张,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则是转折点。这是因为,反法西斯的中、美、英、苏四大盟国在战时发布了一系列共同决定。其中,关于日本领土处置,《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规定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对外扩张的领土全部从日本剥离出来,侵占中国的领土全部归还中国;苏、美、英三国签订的《关于日本的协定》(又称雅尔塔协定)规定,“库页岛南部及邻近一切岛屿须交还苏联”,“千岛群岛须交予苏联”。①田桓主编:《战后中日关系文献集(1945-1970)》,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3页。这是盟国的共同规定,具有国际法效力。而当前东北亚领土争端之所以产生,根源在于“旧金山和约”对盟国战时对日领土处置规定的篡改与背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东北亚领土争端属于盟国已有决议应该实施而又未能够实施,因而属于二战遗留问题。另一方面,冷战促成的“旧金山和约”改变了盟国的决定,是非法的行为,导致了东北亚领土争端,在这个意义来说,东北亚领土争端又是冷战的产物,是冷战的后遗症。战时盟国协调一致的方案,无论从形式上还是结果上,都正是我们在东北亚领土问题上所期待回归的原点——虽然在当前的国际现实中,这一期待的实现障碍重重;但回到二战这一起点的观察,对我们思考如何超越旧金山体制的桎梏去构建地区命运共同体有重要的启示。
徐广淼:近代以来的地区战争与世界秩序的建构、世界战争与地区秩序的建构间都有着紧密的关联。在您看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何种意义上重塑了东北亚秩序?
胡德坤:我国著名世界史学者吴于廑先生根据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世界历史的论述提出的整体世界史观认为,“历史由各地区间的相互闭塞到逐步开放,由彼此分散到逐步联系密切,终于发展成为整体的世界历史”②吴于廑:《吴于廑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62-63页。。即是说,人类社会早期的历史,直到资本主义兴起前,大体处于农耕社会时期,世界各国各民族处于闭塞的、孤立的、分散的发展状态,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历史。自15、16世纪资本主义在西欧兴起,便开始疯狂地向海外扩张。尤其是工业革命后,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为先导,以商品为武器,将触角伸展到世界各地,开拓世界市场,打破了各国各民族之间闭塞的、孤立的状况,将世界强行纳入殖民统治体系。进入帝国主义时期后,世界已变成了帝国主义的一统天下,形成了密不可分的整体,世界进入整体发展时期。此后,帝国主义为争夺殖民地而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是帝国主义国家之间为争夺殖民地而展开的非正义的争霸战争,给世界人民带来了无穷的灾难,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一战后,国际社会强烈要求建立世界秩序,以维护世界和平。于是以英法为主导的国际联盟和凡尔赛华盛顿体系正式形成,宣告了世界上第一个全球性国际秩序的诞生。
但国际联盟和凡尔赛华盛顿体系是建立在殖民统治体系基础上的,它未能改变帝国主义时期固有的基本矛盾。在1929年世界性资本主义经济大危机爆发后,法西斯势力先后在德、意、日上台,以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为开端揭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法西斯国家在亚洲、欧洲和非洲发动了一系列侵略弱小国家的战争,直接挑战国际联盟和凡尔赛华盛顿体系。面对法西斯国家的战争威胁,英法为避免与法西斯国家直接对抗而采取了妥协退让的绥靖政策,纵容法西斯国家将局部战争升级为全面世界大战,使英法主导的国际联盟和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土崩瓦解,沦为历史的笑柄。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一场空前规模的法西斯与反法西斯两大力量的较量,是正义与反动、前进与倒退、光明与黑暗的生死搏斗。以苏、美、英、中为首的世界反法西斯力量,超越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对立社会制度间的障碍,打破了殖民宗主国和殖民地半殖民地之间的界限,克服了不同宗教、不同信仰之间的差异,在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实现国际大联合,团结战斗,共同打败了法西斯国家,取得了二次大战的最后胜利。这场正义战争不仅摧毁了德、意、日建立的欧亚法西斯秩序,而且也猛烈冲击了一战后建立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从而宣告了帝国主义霸权统治下的国际秩序的终结,世界各国和人民都迫切希望战后能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秩序,以维护世界的和平与发展、平等与合作。于是,在战时,盟国通过一系列的国际会议制定了联合国宪章,确定了战后国际秩序的准则,被称为“雅尔塔体制”,为战后世界范围的革命与变革、和平与发展奠定了基础。即是说,战后国际秩序的准则是在战时就已制定了的,反映了世界各种类型国家的共同要求。但战后初期,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发动了冷战,使战后国际秩序受到了极大干扰。
尽管如此,战后建立的以联合国准则为核心的国际秩序仍然反映了反法西斯战争的基本成果。战后,东北亚国际秩序的重建也是如此:一方面基本保留了二战的成果,另一方面也受到冷战的干扰,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之所以说战后东北亚国际秩序的重建基本保留了二战中反法西斯联盟的胜利成果,是因为东北亚的地缘政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明治维新以后至二次大战时期,东北亚的国际秩序是由日本主导的。二战前,琉球国被日本所吞并,中国的台湾省及其附属岛屿被迫割让给了日本,朝鲜成为日本的殖民地,苏联远东地区遭受过日本军事入侵,日本军国主义已成为东北亚一霸。二战时期,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攻占了中国东北、华北、华中、华南的大片领土,继而发动太平洋战争,攻占了东南亚、西南太平洋地区,建立了被称为“大东亚共荣圈”的殖民统治秩序。但多行不义必自毙。二战中,在中美英苏盟国和亚洲人民的共同打击下,日本在中国和亚太战场最终遭到惨败,“大东亚共荣圈”分崩离析,为战后亚太地区包括东北亚地区秩序的重建开辟了道路。于是,战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取得了解放战争的胜利,建立了新中国;在朝鲜半岛,结束了日本的殖民统治,以三八线为界在北方成立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简称朝鲜),在南方成立了大韩民国(简称韩国);苏联更加强大,成为仅次于美国的超级大国;日本则在美军占领之下进行了各种改革,走上了自我发展之路。这是近代以来未有之大变局,东北亚理应在此基础上构建和平与发展的新秩序。但冷战的发生,使东北亚的政治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美国主导的建立在旧金山体制基础上的东北亚秩序,是典型的冷战体制,它人为地将东北亚国家分裂为两大对立集团长期对峙,乃至兵戎相见,严重伤害了东北亚各国之间的关系,制约了东北亚各国的合作与发展。现在,冷战虽然已经结束,但旧金山体制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例如,冷战思维还存在,还在影响着东北亚国家间的关系;又如战争观问题,至今仍然横亘在日本同亚洲国家关系间难以消除。尤其是在对日领土处置问题上,美国主导的“旧金山和约”造成了日本同中、韩、俄(苏)等国的领土争端。如此等等,不仅严重影响了战后以来东北亚国家的合作与发展,而且从长远看也影响着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进程。
(二)惩罚侵略国:战时美英苏中四大盟国对日本领土处置的规定
徐广淼:您提到,战时盟国协调一致的对日领土处置方案,其形式和结果都是我们在东北亚领土问题上所期待回归的原点。可否理解为美国主导的“旧金山和约”违背了盟国大国一致原则,造成了东北亚的领土争端?能否介绍一下盟国大国一致原则的形成及有关对日本领土处置的具体规定?
胡德坤:的确是美国主导的“旧金山和约”违背了盟国大国一致原则,导致了东北亚冷战体制的建立;改变了盟国对日本领土的处置,造成了东北亚的领土争端。
关于盟国大国一致原则。反法西斯盟国在战时就确定了大国一致原则。从反法西斯联盟建立时开始,在盟国战时各次重大会议、协议、公告、宣言等国际法文献中均规定,不与法西斯轴心国单独媾和,不与战败国单独签订和约,这就是“盟国一致”的原则。因为战时盟国的重大决策大多是由美、英、苏、中四大国共同决定的,因此,“盟国一致”原则又称“大国一致”原则。1942年1月1日,以中、美、英、苏为首的26个反法西斯国家在华盛顿签署的《联合国家宣言》规定,“每一政府各自保证与本宣言签字国政府合作,并不与敌人缔结单独停战协定或和约”①《国际条约集(1934-1944)》,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1年,第343页。。1943年10月,中、美、英、苏四国发表的《四国关于普遍安全的宣言》宣布,四大国一致的决心是,在打败敌人及处理敌人投降事项方面,“将采取共同行动”。②法学教材编辑部审定:《国际关系史资料选编(上册,第二分册)》,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751页。于是,盟国一致原则和不单独媾和就成了反法西斯四大国的庄重约定。1943年12月1日,中、美、英三国首脑发表的开罗会议宣言决定对日本领土进行处置,日本侵占的中国领土和其他国家领土必须归还。1945年7月26日,中、美、英三国在波茨坦公告中重申“开罗会议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其他小岛之内”③《国际条约集(1945-1947)》,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1年,第77-78页。。《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后来都得到苏联的承认,成为四大国的共同宣言,从而成为处置日本领土的国际法依据。1945年12月26日,苏、美、英三国外长在莫斯科会议上决定设立远东委员会及盟国管制委员会,规定盟总最高统帅应负责实施远东委员会决定之指令;盟总所有训令均须呈报远东委员会。远东委员会之决议案,每项决议案至少须经全体代表多数之赞成,且赞成之代表中须包括下列四强代表:美利坚合众国、联合王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及中华民国。①何春超等主编:《国际关系史资料选编(1945-1980)》,北京:法律出版社,1988年,第15-17页。这表明盟国远东委员会仍在坚持大国一致原则。1946年1月29日,《盟军最高司令部训令第677号》具体规定了日本版图的范围,即“日本国土是以四个主岛及其邻接之约1000个小岛、对马岛及北纬30度以北之琉球(南西)诸岛(不含口岛)构成”②《外交部档案》,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档案号:419/0004。。1947年6月19日,盟国远东委员会根据《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在《远东委员会对投降后日本之基本政策的决议》中,重申了日本领土主权“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可能决定之附近岛屿”③田桓主编:《战后中日关系文献集(1945-1970)》,第43页。。从以上可见,在战时就已形成的大国一致原则,在战后初期,美国尚能遵循。但冷战发生后,尤其是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利用其超级大国的地位,操纵“旧金山和约”,不仅排斥新中国出席会议,而且在苏联拒绝签字的情况下,强行通过了“旧金山和约”。即是说,“旧金山和约”是违背了四大国中两个大国的意愿而擅自表决通过的,是对盟国大国一致原则的粗暴破坏,导致了东北亚在两大对立集团基础上的冷战秩序的形成,成为东北亚国家合作与发展的巨大障碍。1951年9月18日,中国政府发表声明指出,“旧金山和约”“是非法的,无效的,因而是绝对不能承认的”④同上,第99页。。
关于盟国对日本领土的具体处置问题。1943年11月22日,中、美、英三国首脑召开了开罗会议。23日,蒋介石与罗斯福就对日本领土处置问题达成了一致意见:“(一)日本获取于中国之土地,应归还于中国;(二)太平洋上日本所强占之岛屿,应永久予以剥夺;(三)日本溃败以后,应使朝鲜获得自由与独立。”⑤《开罗会议(二)》,台湾“国史馆”,档案号:002000001245A。在此基础之上,12月1日中、美、英发表《开罗宣言》,其中规定了剥夺日本侵略扩张所攫取的领土范围,包括以下四个部分:一是自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在太平洋所夺得的或占领之一切岛域;二是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满洲、台湾、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华民国;三是日本的殖民地朝鲜获得独立;四是日本亦将被逐出于其以暴力或贪欲所攫取之所有土地。①《国际条约集(1934-1944)》,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1年,第407页。这其中的第四点所指的土地,自然就包括日本在1879年吞并的琉球群岛和一战期间占领的太平洋岛屿,还包括日本于1895年甲午战争时秘密强占的中国钓鱼岛、韩国独岛,以及通过马关条约强迫清政府割让的台湾等中国领土等等。②胡德坤:“‘旧金山和约’与东北亚领土争端”,《边界与海洋研究》,2017年第1期,第92页。1945年7月,中、美、英三国在《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当中重申,“开罗会议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其他小岛之内”③《国际条约集(1945-1947)》,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1年,第77-78页。。《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都得到了苏联的同意,可视作中、美、英、苏四国的共同决定,因此体现了大国一致原则,具有明确的国际法效力。
根据盟国战时的领土处置安排,1946年1月29日,《盟军最高司令部训令第677号》具体规定了日本版图的范围。盟总于同日向日本下达《某些外围地区的政府和管理与日本分离的备忘录》。④《外交部档案》,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档案号:012.6/0138。当时的中国驻日代表团根据《盟军最高司令部训令第677号》和《备忘录》绘制了日本疆域图,收藏在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的《外交部档案》中。这幅地图再现了盟国规定的日本领土范围,由四个主要岛屿和大约1000个较小的邻近岛屿组成,南千岛群岛、独岛、钓鱼岛、琉球群岛、小笠原群岛、硫磺岛等都不是日本的领土,这是盟国的共同规定。
以上我所陈述的史料表明,盟国在战时基于大国一致原则达成的《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以及战后盟总发布的相关指令中对日本领土的处理方案,实际上都明确反映了整个雅尔塔体制之下,东北亚秩序重建的地理蓝图:这些规定将日本领土限制在“由北海道、本州、九州和四国四个主要岛屿和大约1000个较小的邻近岛屿”,而南千岛群岛、独岛、钓鱼岛、琉球群岛、小笠原群岛、硫磺岛等均不在日本的领土范围内。也就是说,在地缘层面上,这一规定从北、东、南三面限制住了日本的国土范围,能够有力地遏制战后日本再度崛起威胁邻国乃至再度改变地区秩序的危险。更重要的是,反法西斯战争的根本目的就是战胜并严惩法西斯侵略国,使法西斯不再有机会死灰复燃。因此这一领土处置规定是对侵略国应有的惩罚,也是对战胜国和被侵略国公正的赔偿。但是美国单方面主导的“旧金山和约”违背了盟国战时对日领土处置的一系列规定,其后果与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三)冷战产物:“旧金山和约”对盟国对日领土处置的背离是东亚领土争端之源
徐广淼:“旧金山和约”从哪些方面改变了盟国在战时对日领土处置的具体安排?
胡德坤:“旧金山和约”得以签订的前提,就是美国在战后对日本政策的重大逆转:从惩罚侵略国日本,转为扶植侵略国日本作为在东北亚冷战格局中制衡苏联与中国的前沿堡垒。美国对日本的政策逆转是导致东北亚冷战格局的直接原因。而美国这一政策逆转也公开违背了战时大国协商一致的原则及以《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等一系列文件为基础的处置方案,转为迁就日本对已被盟国剥夺的土地要求。
第一个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改变,就是背离了盟国对待法西斯侵略国的大国一致原则。这一点在前面已经介绍,在此不再赘述。
第二个重要的改变,是对《开罗宣言》关于日本侵占中国领土归还中国规定的篡改。《开罗宣言》规定了日本必须将近代以来侵占中国的所有领土,包括钓鱼岛、南海诸岛交还给中国。《波茨坦公告》重申了《开罗宣言》这一规定。中国政府根据《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于战后收复了台湾、澎湖列岛和西沙、南沙群岛,但“旧金山和约”却在其文本中将日本“归还”改变为日本“放弃”。①田桓主编:《战后中日关系文献集(1945-1970)》,第105页。这一篡改不仅是造成当今日本与中国的钓鱼岛领土争端的根源,同时也是造成中国南沙群岛争端的根源。《开罗宣言》是中、美、英、苏四大盟国的共同规定,具有很强的国际法效力。然而相比之下,“旧金山和约”是将中国排除在外、苏联拒绝投票的情况下强行通过的,其合法性应受到广泛的质疑。
第三个重要改变,是篡改了对琉球群岛等岛屿的规定,后又因美国擅自将钓鱼岛划入琉球管辖,直接造成了中日钓鱼岛争端。在《盟军最高司令部训令第677号》的《备忘录》中明确规定,日本领土不包括北纬30度以南的琉球群岛、小笠原和硫磺列岛等。对此,旧金山对日和约有两个改变,一是地理范围的扩大:和约中将琉球群岛“北纬30度以南”改为“北纬29度以南”,以迁就日本对这些岛屿的索求;二是“剩余主权”的规定:旧金山会议上,美国宣布日本对美国托管的岛屿包括琉球群岛“拥有剩余主权”,这就直接改变了《波茨坦公告》关于日本领土范围的规定,是美日之间的政治交易,为此后美国将这些岛屿私相授受给日本埋下了伏笔。更为重要的是,美国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不顾历史事实和战时盟国的规定,擅自将钓鱼岛划归琉球地区管辖,后又不顾中国两岸的反对,在向日本私相授受琉球时,擅自将钓鱼岛交给了日本管辖,这直接造成了中日钓鱼岛争端。
第四个重要改变是关于与韩国的领土划分,《开罗宣言》中有明确规定,日本必须交还侵占朝鲜的全部领土,使朝鲜获得自由独立。①田桓主编:《战后中日关系文献集(1945-1970)》,第3页。《盟军最高司令部训令第677号》的《备忘录》中明确规定,日本领土不包括“郁陵岛、竹岛(独岛)和济州岛”。②《外交部档案》,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档案号:012.6/0138。即规定独岛属于韩国而不属于日本。中国政府据此《备忘录》规定所拟的提案明确表示独岛归属韩国。③同上,“日本领土问题”,档案号:072.4/0001。但“旧金山和约”却不提日本“放弃”独岛,造成了当今日本与韩国的独岛争端。
第五个重要改变是违反了雅尔塔协定中关于苏联和日本领土划分的规定。1945年2月由苏、美、英三国签订的《关于日本的协定》中,关于苏日领土问题规定,“库页岛南部及邻近一切岛屿须交还苏联”,“千岛群岛须交予苏联”。④田桓主编:《战后中日关系文献集(1945-1970)》,第3页。然而“旧金山和约”却在文本中将“交还”、“交予”改变为“放弃”,这一篡改同样也是造成当今日本同俄罗斯之间领土争端的根源之一。
简言之,“旧金山和约”的签订违背了大国一致原则与盟国的共同规定,其文本对盟国的共同规定做出了许多篡改,直接导致了日本同中、韩、俄等东北亚国家之间,乃至中国同南海周边国家之间的领土争端,使东亚国家长期处于无休止的领土争端中,从而利于美国对东北亚、东亚国际局势的掌控。
徐广淼:从您的回答当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美国对日本的政策逆转是导致东北亚冷战格局形成的直接原因,并为东北亚领土争端埋下了火种。既有研究都很重视从美国的视角进行研究。但我阅读您的相关论文时发现,美国对日本领土处置的改变过程中日本仍起了关键的作用。结合您熟知的日本方面的史料来看,日本是怎样促使美国对东北亚领土政策发生逆转的?
胡德坤:之前提到,二战刚结束时,美国对日本领土的处置还是能够按战时盟国的规定进行的。而日本方面,虽然日本在战败向盟国投降时多次承诺接受盟国《波茨坦公告》。如: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广播了《终战诏书》,宣布“朕已命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接受其联合公告”①田桓主编:《战后中日关系文献集(1945-1970)》,第7页。。9月2日,日本代表在东京湾的美舰“密苏里”号上,签署了向中、美、英、苏等盟国投降的《日本投降书》,再次向盟国承诺“承约切实履行波茨坦宣言之条款”。②同上,第16页。但自美军进驻日本后,日本政府就违背“切实履行波茨坦宣言之条款”的承诺,就领土问题反复向盟国主要是美国讨价还价,以尽可能多地保留日本殖民扩张的领土。时任日本首相的吉田茂在回忆录当中写道,当时为了应对盟国对日领土处置,日本曾组织专班编写英文资料,试图“从历史、地理、民族和经济等一切观点”,详细叙述冲绳岛、小笠原群岛、库页岛、千岛群岛、齿舞岛和色丹等岛屿“与日本不可分割的关系”。③参见[日]吉田茂:《十年回忆(第三卷)》,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5年,第6-7页。事实上,日本政府在签署投降协定后就在策划在领土处置问题上如何突破盟国波茨坦公告的规定,力争将盟国已从日本剥夺的一部分领土索要回去。根据这一指导思想,1946年1月26日,外务省政务局起草了《盟国和平条约案与我方希望案之比较研究》,提出了具体的设想:就日本邻近的诸小岛而言,“努力允许我国保有范围的扩大”;就琉球群岛而言,日本要求交给盟国共同托管或者美国单独托管,反对归属中国;就南库页岛及千岛群岛而言,日本认为《雅尔塔协定》是密约,因此日本没有必要受其约束,应探讨附加条件,由当地居民投票决定归属。④[日]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旧金山和约——对策准备》,2006年,第95-96页。1946年2月1日,日本外务省条约局起草了《关于和平条约内容的原则方针研究及联合国方案与我方所期望方案的比较》,预计联合国将实施《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对日本领土的规定,即波茨坦公告规定的“开罗会议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其它小岛之内”。按照这一规定,日本本土四个大岛属于日本无疑问,但“吾人所决定其它小岛”还需要另外指定。于是,日本则在“吾人所决定其它小岛”上大做文章,希望“确保重要的各小岛,特别是确保在地理、历史、民族、经济等方面与日本有关系的小岛”①[日]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旧金山和约——对策准备》,2006年,第74-75页。,划归日本。
1947年3月12日,杜鲁门在众、参两院发表咨文,将世界划分为“自由民主”和“极权主义”两个对立的营垒,将苏联列为“极权主义”国家,宣布美国将支持和帮助世界上所有“抵抗共产主义威胁”的力量,这就是杜鲁门主义。杜鲁门主义的产生,标志着美国政府正式将遏制苏联和各国共产党革命力量的冷战战略列为美国的对外战略。此后,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向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发动了长达数十年的冷战。冷战的发生导致盟国开始走向分裂,日本便积极投靠美国,也企图利用美国主导盟国制定对日和约来达到其索要土地的目的。1947年7月24日,日本外务省制定了与美国国务院驻盟总政治顾问阿奇逊会谈的《日方希望案》,全面提出了日本对媾和的九项要求,如“在媾和条约起草过程中,期望能给予日本政府充分表达意见的机会”等等,在具体确定日本周边小岛归属问题上,“希望能充分考虑这些小岛同日本本土之间的历史、人种、经济、文化方面的紧密关系”②同上,第245-247页。。但这些不符合战败国身份的过分要求被盟总断然拒绝。7月28日,阿奇逊明确表示,不希望日本在尚未知晓盟国条件的情况下就开始与盟国讨论条件。同日,盟总民政局长惠特尼也回复说:“在(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元帅看来,日本的立场是企图在和平会议上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对日和约,……很有可能刺激其他国家特别是反对日本的国家,反而对日本不利。……对于现在的日本来说,最明智的做法是一直到媾和会议开始前保持沉默。”③同上,第262-264页。日本企图通过美国主导盟国对日和约索要土地的计划未能得逞。
美国对日领土态度发生变化的关键节点是在1949至1950年间。这当中有三件大事——新中国成立、中苏结盟和朝鲜战争——使整个东北亚局势发生了巨变。美国违背了战时盟国的大国一致原则,翻手为云,将战时盟国中、苏变为敌国;覆手为雨,将战时敌国日本变为盟国,造成了美、英、中、苏盟国的对立与分裂,美国对日本领土处理政策随之发生了重大变化:从惩罚侵略国日本转变为扶植日本成为亚洲冷战的堡垒。美国对日领土处置政策也随之发生变化:从剥夺日本“以暴力或贪欲所攫取之所有土地”,转变为尽可能满足日本对已被盟国剥夺的土地要求。
美国这一系列政策的变化,给了日本利用盟国分裂争取单独媾和的机会。所谓的单独媾和就是日本依靠美国,撇开中、苏,与包括英、法在内的一部分国家媾和。日本先是提出允许美国驻军,随后又向美国提出了全然不符合其战败国地位的领土要求。1949年12月3日,日本外务省提出,苏联与中国参加媾和的可能性已完全消失,日本为了自身安全,允许缔约国在日本本土以外的诸岛驻军、设立军事基地,但外国驻军的主体是美国军队,可以以此为条件换取与美国等签约。①[日]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旧金山和约——对策准备》,2006年,第441-442页。1950年10月4日,日本外务省草拟了《关于对美国对日和平条约案构想的对策方针》②同上,第18-20页。,表示:第一,不同意将千岛群岛交还给苏联。第二,希望不将琉球群岛、小笠原诸岛以及硫磺群岛从日本领土中割离。虽同意美国托管一些地域,但必须限定在最小范围内,而且要求“日本与美国一起作为托管的共同施政者”,“托管结束后由日本国民投票决定其归属”,“托管期满后美国将托管施政权转让给日本”。同日,日本外务省又制订了《对美陈述书》,重申不同意将千岛群岛交还给苏联,也不同意美国托管后使包括冲绳在内的西南诸岛、小笠原诸岛以及硫磺群岛与日本本土分离而走向独立,因为这些群岛并非日本“以暴力或贪欲所攫取”之土地。③同上。但美国仍没有同意日本的全部要求。1950年10月14日,美国国务院顾问杜勒斯在会见记者时确认美国国务院提出了对日和约七原则,第三条款关于日本领土的处置原则是:“日本承认朝鲜独立;同意美国作为施政方的联合国托管琉球群岛及小笠原群岛;承诺接受英、苏、中、美以后对台湾、澎湖列岛、南库页岛及千岛群岛地位的决定,倘若和约生效后一年内尚无决定,将由联合国大会做出决定;日本放弃在中国之特权以及利益。”①[日]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旧金山和约——对策准备》,2006年,第97页。
日本因美国没有明确表述其托管区域的主权归属日本而感到强烈不满。10月25日,日本外务省在《关于美国对日讲和七原则》的文件中多次提及“国民感情难以接受”②同上,第75页。。1951年1月19日,日本外务省在上述文件的修订版中表示,愿“先同美国一国缔结和平条约”③同上,第137页。,“在冲绳、小笠原群岛不得已而托管的情况下,……日本要成为共同施政方,进而在解除托管时,这些岛屿再次归属日本”④同上,第140页。,“日本不管是对于岛屿的归属、岛上的行政以及对岛民统治,都与美国有同等地位”⑤同上,第162-163页。。日本这一共同托管和在托管后交还的要求,不仅严重违反了盟国规定,还反映出日本对其发动二战的战争罪行缺乏根本反思及认罪态度。日本的以上要求连美国也感到过分。1951年1月31日,美国国务院顾问杜勒斯与日本首相吉田茂举行第二次会谈时回绝了日本的要求,表示“希望日方把这件事情当成是已经决定的事情来考虑”⑥[日]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旧金山和约——对美交涉》,2007年,第189页。。
然而此后美国对日的基本政策发生了进一步转变:将敌国日本视为其冷战体制下的盟友。因此在主导和约的过程中,美国对日本领土处置的立场也有了根本转变:借签订对日和约之名,行结盟战败国遏制盟国之实。这在美国对日和约方案中有两点直接体现:第一,1951年1月29日,杜勒斯访日,在与日本首相吉田茂会谈时表示,“这次我们并不是站在胜者的立场与败者制订和约的,而是作为日本的友邦来考虑整个和约的”⑦同上,第175页。。这一表态给吉田吃了定心丸。第二,美国在和约中送给日本两份大礼。一是将盟总规定的日本南部疆界从北纬30度改为北纬29度,将琉球群岛北部领土划入了日本版图。二是承诺在美国托管的琉球群岛等地“日本拥有剩余主权”。⑧同上,第611页。所谓“剩余主权”,实际上是美国不愿在公开条款中明确表达日本对美国托管地区拥有主权,便有意通过模糊措辞来承认日本对托管地区的“剩余主权”,为日后美日私相授受琉球群岛等地埋下了伏笔。日本对这一决定十分满意。1951年9月7日,吉田茂在旧金山对日媾和会议上发表的《对日和平条约受诺演说》中提到:“这(‘旧金山和约’)不是复仇的条约,而是‘和解和信赖’的文书”,“我以日本国民的名义,以极其高兴的心情,表示接受。”①[日]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旧金山和约——签字与生效》,2009年,第136页。
由此可见,“旧金山和约”是战后美国出于在东北亚遏制中苏的需要,日本出于摆脱战败国应受惩罚的需要,两国相互利用、狼狈为奸的产物。其本质目的就是将东北亚秩序冷战化:一方面利用盟国对日签署和约这一战后集体行动,另一方面却排斥中国参会,且不顾苏联反对。“旧金山和约”对盟国战时规定的改变造成了东北亚一系列领土争端,其恶果延续至今。我们可以看到,时至今日,冷战已在世界范围内结束30年了,然而旧金山体制约束之下的东北亚地区格局与国际关系却依然没有走出冷战的桎梏。领土争议就是美国在东北亚国家间乃至阵营对抗间打下的楔子。这固然是美国有意为之,但日本作为争议当事国、二战侵略国和战败国,若真有正视历史、承认罪行的诚意,就应回到战时盟国共同规定的原点上来,反省近代以来对外殖民侵略给邻国造成的领土主权伤害,以实际行动争取得到受害国的谅解。
三、领土争端:影响战后东北亚合作的最大障碍
(一)钓鱼岛争端:中日稳定持续合作的最大障碍
徐广淼:在您看来,领土争端在战后东北亚地区秩序与国家关系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胡德坤:“旧金山和约”签订后,日本同中国、俄罗斯(苏联)、韩国的领土争端,贯穿于整个东北亚国家间关系和地区发展的全过程,就像横亘在这些国家间的三座火山,一有机会就会喷发出来。因此,我认为领土争端是影响战后东北亚地区合作的最大障碍。以中日关系为例,在东北亚所有的国家关系中,中日关系与双边合作应该说受领土争端干扰是最大的。
战后初期,中国根据《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规定,向盟总提出要求将钓鱼岛(日方称“尖阁列岛”)归还中国。但美国出于钓鱼岛在军事上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不理会中方的要求,拒不将钓鱼岛交还中国,反而将其编入琉球予以管辖。1971年,在“旧金山和约”签订20周年之际,美国不顾中国两岸的反对,在向日本私相授受琉球时,擅自将钓鱼岛交给日本,这就造成了中日钓鱼岛争端再起。
1972年中日复交谈判时,钓鱼岛争端就是横亘在两国间的巨大障碍,但中国领导人从中日友好的高度出发,向日方提出将钓鱼岛争端搁置起来的建议,得到日方的同意,中日复交才得以实现。1978年中日签订友好条约时,双方再次明确搁置钓鱼岛争端的共识。然而到了80年代后期,日本少数政府官员开始否认中日两国领导人关于搁置钓鱼岛争端的约定。1988年11月8日,日本外务省条约局长齐藤邦彦在日本参议院答疑时甚至认为,“关于日中之间有搁置共识这件事,完全不存在”①刘江永:《钓鱼岛列岛归属考:事实与法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44页。。此后,日本外务省多次否认中日间存在领土争端,从而激起了中国两岸人民的义愤,使中日关系走向低谷。2012年9月10日,在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之际,日本政府不与中方协商,突然宣布从私人手里购买钓鱼岛,将钓鱼岛国有化,从而单方面从政策层面改变两国搁置钓鱼岛争端的约定,挑动中日钓鱼岛争端,两国关系迅速下降到复交以来的最低点。
2019年9月,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应邀来武汉大学访问,在演讲过程中谈到中日钓鱼岛争端时,他说:“在1972年,日中实现邦交正常化的时候,周恩来总理和田中角荣首相就达成了对该问题实行搁置的决议。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当时的中方翻译林丽韫女士证实了这一事实。1979年《读卖新闻》的社论中也写道:‘两国政府同意在各自主张主权、承认存在争议的同时,将这一问题留待将来解决。这虽然没有写入共同声明和条约,但确为政府间的承诺。既然有这一承诺,就应该遵守。’2012年,东京都知事石原在访美期间发表演讲称,东京都政府将从私人手中收购尖阁列岛(钓鱼岛)部分岛屿。以此为开端,野田首相宣布将对尖阁列岛(钓鱼岛)实施国有化,至此尖阁列岛(钓鱼岛)问题被再次摆上台面。既然日方已将该问题摆到台面上,中方也不得不主张对钓鱼岛的主权,并开始派遣公务船进入尖阁列岛(钓鱼岛)周边海域。这是中方表示将不会撤回领土主权主张的一种示威活动,并形成了每月3次、一次12艘船的固定模式。但因为有事先告知日本海上安保厅,所以并未因此引起不必要的争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问题现在实际上仍处于被搁置的状态,但因为两国间仍然存在发生冲突和情绪激化的可能,我认为两国政府应该将尖阁列岛(钓鱼岛)问题留待后世解决,并应当通过某种形式将这一问题再次搁置起来。日本政府仍然主张尖阁列岛(钓鱼岛)在主权上不存在争议,我认为必须改变这种顽固的态度。”①2019年9月25日,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在武汉大学的演讲。鸠山由纪夫先生的这段话清楚地表明,是日本政治家违反两国政府搁置争议的共识,挑动钓鱼岛争端,恶化了中日关系。
钓鱼岛争端不仅严重影响了中日两国间的合作关系,更是东北亚地区多边合作的重大障碍。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中日韩自由贸易协定(FTA)的谈判。2002年中日韩领导人会议上提出了建立中日韩自由贸易区构想,时隔10年,中日韩三国于2012年在北京签署《关于促进、便利和保护投资的协定》,并于同年11月正式启动中日韩自由贸易协定谈判,但由于日方再次挑起钓鱼岛争端,使中日关系短时间内迅速恶化,再加上独岛问题的频频发酵也在不断影响日韩双边合作,这些问题都导致中日韩自由贸易协定谈判中止,至今仍停滞不前。领土争端的解决并非一朝一夕,日本如果不能正视侵略的历史,不能主动与中国和解,不能妥善处置旧金山体制造成的领土争端,中日关系将很难走向稳定持续发展。
(二)日俄领土争端:冷战框架约束下的僵局
徐广淼:我想从地区权力结构的视角,试着谈一谈日俄领土争端对双边关系和地区秩序发展的不同影响。俄罗斯是东北亚地区秩序的后来者,18世纪沙皇俄国在向欧亚地区东北部不断扩张的过程中拥有了东北亚国家身份。相对于莫斯科公国扩张以前的东北亚文化而言,俄罗斯具有一种“他者”身份。正是因为俄罗斯与中国文化并不同源,俄国自始至终没有融入古代以中国为中心的东北亚文化圈。因此在近代史中,中国是将俄国与英、美等国一样,视为来自陆海不同方向的西方殖民势力。事实也是如此,近代以来,俄罗斯的远东扩张,对东北亚秩序造成了最强大的陆上冲击。
俄国进入东北亚之时,日本就将其视为北方的最大威胁。①参见钟飞腾:“日本的国际秩序观”,《复旦国际关系评论(第十四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9页。日本从明治时期发展陆军,日俄战争后在东北亚分割势力范围,二战时期建立“大东亚新秩序”,再到冷战时期甘为美国在东北亚冷战的“桥头堡”。可见,在不同历史时期,日本在地缘战略和地区秩序构建中,俄国(苏联)都是其重要考量之一。另一方面,俄国(苏联)的存在也是二战后美国长期在东北亚地区驻军的直接原因。日俄领土争端的实质一直都是美俄两个大国在不同时期通过牵制日本来制衡彼此的地缘工具,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日俄领土争端复杂,很难用几句话去概括。从17世纪末期开始,俄国就已占领了堪察加半岛,并迅速南下占领了千岛群岛的德抚岛、择捉岛。此后,日本也北上向库页岛、千岛群岛扩张。1855年2月7日,日俄双方通过外交谈判签订了《日俄通好条约》②又称“日俄和亲条约”。参考外務省条約局著『舊條約彙纂(第一巻第二部)』、昭和九年四月、521-552頁(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蔵:B10070281300)。,条约关于千岛群岛的划分,在择捉岛和德抚岛之间划定了两国国界,即择捉岛以南属于日本领土。1875年,日俄签订了《库页岛千岛交换条约》,规定库页岛由俄罗斯控制,千岛群岛由日本控制。1905年,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取胜,同俄罗斯签订了《朴次茅斯条约》,迫使俄罗斯将南库页岛割让给日本。这种边界状况一直维持到二战后期苏联对日宣战前。1945年2月,在雅尔塔美、英、苏三国首脑会议上,苏联提出了对日作战的三个条件:一是维持外蒙现状;二是恢复苏联在1904年由于沙俄战败而丧失的旧有权利,其中就包括库页岛南部及其邻近的一切岛屿需归还苏联;三是将千岛群岛让渡给苏联。为了推动苏联尽早对日作战,美英同意了苏联的条件。2月11日,苏、美、英三国签订了《关于日本的协定》,关于苏日领土问题规定,“库页岛南部及邻近一切岛屿须交还苏联”,“千岛群岛须交予苏联”。③田桓主编:《战后中日关系文献集(1945-1970)》,第3页。1945年8月9日,苏联对日宣战,并出兵占领了库页岛和千岛群岛。1945年9月2日,盟军《一般命令第一号》划定了日本的受降区就包括库页岛和千岛群岛。正如在前面讲过的,1946年1月29日《盟军最高司令部训令第677号》对日本的行政范围作了明确规定,将包括千岛群岛、齿舞岛和色丹岛在内的领土从行政上与日本剥离。然而朝鲜战争爆发后,在美国主导下的“旧金山和约”中,这一立场发生了明显的转变,称“日本放弃对千岛群岛及由于1905年《朴次茅斯条约》所获得主权之库页岛一部分及其附近岛屿之一切权利、权利根据与要求”①田桓主编:《战后中日关系文献集(1945-1970)》,第105页。,但却不说明放弃之后这些土地由谁接收。苏联拒绝在“旧金山和约”上签字。
在此之后,日苏间的领土问题以“两岛返还”和“四岛返还”间的争议为表象,以美苏两大阵营在东北亚的彼此制衡为内核,彻底转变为美苏分别牵制日本的筹码:1955年,苏联提出以归还齿舞和色丹二岛为前提与日本单独缔结和约,美国则明确提出,如果日本在国后、择捉两岛上对俄让步,美国将考虑永久占领冲绳。②木村汎編『北方領土を考える』、北海道新聞社、1981年、75頁。转引自李若愚:“领土问题视野下的日苏关系(1917-1956)”,《边界与海洋研究》,2018年第3期,第115页。为确保冲绳日后得以返还,日本于1956年与苏联达成密约,只要美国不返还冲绳及小笠原群岛,日本便不再提及国后和择捉两岛问题。因此,1956年10月的《日苏共同宣言》中只提苏联同意归还齿舞与色丹两岛,但这二岛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立即返还。
日苏恢复邦交后,冷战局势的紧张程度却在日益上升,日苏领土问题随即出现僵局:日本重新提出了与苏缔约前的“四岛返还”立场。1960年美日安保条约签订,苏联随即向日方表示,由于该条约使日本丧失了独立地位,因此导致苏联政府无法归还齿舞和色丹诸岛。③「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七日ソ連政府対日覚書」、北方領土問題調査会編『北方領土問題資料集』、北方領土問題調査会、1972年、188-190頁。转引自李若愚:“领土问题视野下的日苏关系(1917-1956)”,《边界与海洋研究》,2018年第3期,第117页。而美国则于同年发布《美国对日政策公告》,鼓励日本对苏联的千岛群岛及库页岛的主权要求坚决不让步。④参见李若愚:“领土问题视野下的日苏关系(1917-1956)”,《边界与海洋研究》,2018年第3期,第117页。这一僵局至今仍未化解。直到今天,俄罗斯仍坚持,如果美国从冲绳撤军,俄罗斯就与日本缔结和平条约,并向日本移交色丹、齿舞二岛。然而,美日同盟的稳固程度也预示了俄罗斯会在南千岛群岛问题上维持现状。①参见刘建平:“战后日本领土的基本概念、问题发生及其国际处理规范”,《日本学刊》,2017年第6期,第76页。
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在处理历史遗留的“北方领土”问题之时,安倍晋三在2016年5月提出了解决领土问题的“新方法”,即同意优先发展对俄经济合作,通过改善日俄关系,促进领土问题的解决。②孙承:“安倍解决日俄领土问题‘新方法’的战略考量”,人民网,2017年4月5日,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7/0405/c1002-29190327.html2018年11月,安倍在与普京会晤时商定,“以1956年《苏日共同宣言》为基础,加快和平条约谈判进程”③“日本新首相盼解决日俄领土问题”,新华网,2020年10月1日,http://www.xinhua net.com/world/2020-10/01/c_1210824751.htm。然而随着安倍的卸任,继任的两任首相对“不把领土问题留给后代解决”的态度逐渐强硬,④“日本首相重申与俄罗斯的和平条约问题不能留给后代”,俄罗斯卫星通讯社,2021年12月2日,https://sputniknews.cn/politics/202112021034895508/俄罗斯也通过在南千岛群岛的多次军演向日本表明其坚定的主权立场。这在很大程度上表明,旧金山体制内的日俄领土问题将会继续受制于日美同盟和俄美关系框架。⑤陈梦莉、白如纯:“日俄争议领土交涉中的美国因素”,《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0年第3期,第66页。在这个意义上说,领土争端将会继续限制日俄在各方面合作的实质性进展。
胡德坤:日俄领土争端和中日钓鱼岛争端的历史对我们的启示至少有两点:其一,安倍在2016年向俄罗斯提出以“不固执于领土问题,推进共同的经济活动”为核心思想的新方案至少表明,当代日本政府面对领土争议时,是有“搁置争议”想法的,但却受到国内外多重因素的左右,尤其是在日美同盟十分稳固的形势下,日本很难突破美国主导的东北亚秩序的框架。其二,地区合作的障碍也好,冷战框架约束下的僵局也好,归根结底,日本与东北亚国家间的领土争端是旧金山体制造成的,而这些领土争端的僵局状态客观上也在“助推”旧金山体制的延续,进一步约束“旧金山”框架内的东北亚各国间的互动。所以从领土问题单刀直入,或是从地区权力关系的思路来解决领土问题上的僵局,在现有条件下似乎都难以行得通。因此,目前东北亚地区要走向合作与发展,在领土争端问题上需要有高屋建瓴的新思维,才能超越旧金山体制这一“冷战活化石”对东北亚地区人民的长久束缚。
四、超越旧金山体制:搁置领土争议,推动东北亚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一)地区命运共同体: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必然趋势
胡德坤:自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以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被写入联合国决议,也逐渐成为国际社会的共识。从宏观与整体视角审视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就能得出这样的观点:人类命运共同体、地区命运共同体都是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必然趋势。吴于廑先生的整体史观认为,世界历史在向整体发展的演进中,也明显存在地域化即区域化特征。这种区域化发展在相对隔绝的古代主要表现为域内大国的崛起所带来的地区秩序,而在现当代则主要表现为区域经济一体化。世界历史的区域化发展与世界历史整体发展是相辅相成的,世界历史区域化发展是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一部分。因此,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必然趋势,地区命运共同体也是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必然趋势,东北亚地区亦然。
(二)东北亚命运共同体:历史与现实的呼唤
徐广淼:从东北亚地区内部的秩序和秩序观演进来看,是否有一些历史性与规律性的特点,预示了东北亚命运共同体这一秩序观形成的必然性与现实性?
胡德坤:秩序与秩序观念不同,秩序反映的是地区现实,而秩序观反映的是超越秩序现实的理念与地区发展愿景。从地区秩序的发展来讲,东北亚地区大致经历了分别以封建朝贡体系、殖民体系和冷战体系为基础的三个秩序阶段。而要论及秩序观,影响最为深远的是古代东北亚的华夷秩序观,这一观念长期深入反映在地区发展的历史与现实当中。最具破坏力的是日本法西斯在二战时提出的“大东亚新秩序”,日本法西斯为实现这一秩序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使地区乃至世界深陷世界大战。最具有建设性的是战后“雅尔塔”秩序观,基于大国一致原则构建起的战后新秩序为世界和地区发展带来曙光。还在影响当今东北亚的是建立在“旧金山和约”基础上的冷战秩序观。冷战结束了,但冷战的思维还在继续影响东北亚的合作与发展。对现代及未来最具指导意义的秩序观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18世纪以前的东北亚地区秩序,可以看作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华夷秩序在东北亚地区的延伸,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为源远流长的地区秩序之一。总体上,以古代中国为中心的华夷秩序是一种以和平手段推动的非强制性的地区秩序。华夷秩序观的和平性体现在反对擅自用武力改变现状,中国作为华夷秩序的主体,很少会兴兵攻打不臣服的地区。非强制性体现在中国对于周边各国的册封主要是对既成事实的承认,其紧密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厚往薄来”的朝贡贸易繁荣度。而这一其非强制性的根源,在于周边国家对中华文明的臣服。也就是说,归根结底,这一秩序观中的身份认同是由文明认同驱动而生的。离中国越近,其对于中国的关系越紧密,依附性也越强。华夷秩序观中的和平性和非强制性,在如何推动当今的东北亚地区和平稳定的新秩序、构建地区命运共同体问题上,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但是另一方面,古代东北亚这一由中华文明主导生成的地区秩序,也具有明显的松散性。这表现在,从外部来看,一旦外来文明的冲击使中国陷入衰落或战乱,东北亚各国的联系便会迅速陷于松散、停滞状态。这种现象尤其在近代西方殖民主义势力东渐过程中表现得更加明显。西方列强从陆海两路对亚洲的入侵,不仅从武力上给东北亚各国以降维打击,也撼动了华夷秩序,将东北亚地缘格局和地区秩序彻底改变。而从内部来看,正是由于东北亚秩序是由文明驱动的,其内部的国家形态并非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而分为文明中心国家及其受到不同程度影响的周边国家,因此它的文明内部有着比较严格的等级,当文明中心受到外来冲击之时,东北亚地区容易陷入分裂。
近代以来到二战结束之前东北亚地区秩序的裂变,就是从相对和平稳定的华夷秩序转变为西方殖民体系,而这一裂变滋生出了日本试图独占独霸的“大东亚新秩序”观。中日甲午战争标志着东北亚华夷秩序的彻底崩塌,日俄战争的胜利又使日本在与俄国的较量中赢得了东北亚地区秩序的主导权,成了华夷秩序圈中唯一未被西方殖民化的国家。此后,已进入帝国主义时期的日本企图取代西方列强构建由日本主导的东亚新秩序,便走上了侵略扩张之路。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开始了侵华战争,打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一枪。1937年,日本制造卢沟桥事变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1938年发表“东亚新秩序声明”,宣称要建设以日本为中心、将中国、朝鲜纳入其中的“东亚新秩序”;1940年又相继提出“大东亚新秩序”和“大东亚共荣圈”,将苏联远东地区、东南亚和西南太平洋地区也纳入其中。从地区外部来看,日本的这一地区秩序构建和扩张行动与德、意一起,摧毁了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与以美、英、苏、中为首的反法西斯盟国为敌,处于盟国包围之中。而从地区内部来看,日本用西方殖民势力武力扩张的方式,企图重构等级形态的地域秩序,受到了来自地区内部各国的激烈反抗,因而最终遭到惨败。日本最终的失败也昭示了东北亚人民对“大东亚共荣圈”的厌恶和对和平、平等、合作新秩序的期待。
盟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使得日本“大东亚新秩序”彻底崩塌,为重建东北亚地区新秩序扫清了障碍。战时盟国对日处置包括领土处置的规定,反映了“雅尔塔”秩序观下东北亚地区在地缘意义上的重塑。“雅尔塔”秩序观是近现代东北亚地区历史发展中具有建设性的秩序观,主要体现在大国一致原则的确立和战败国对战胜国及被侵略国相对公正的包括领土在内的补偿,为战后东北亚地区和平秩序的构建指明了方向。然而,接踵而至的冷战使“雅尔塔”秩序观在东北亚地区失去了得以实现的前提,并最终被旧金山体制所代替,形成了东北亚以两大阵营对峙为基调的区域秩序。
旧金山体制的负面影响直到今天仍未消除,主要体现在:一是由意识形态领域引发的激烈对抗仍在延续。美日等资本主义国家对中朝等社会主义国家和曾为社会主义苏联的俄罗斯的冷战思维仍然严重存在,尤其是防范中国,使得东北亚地区甚至已经成为当今世界意识形态对抗最激烈的地区。二是对二战历史认识的分歧,尤其是日本对二战战争罪行缺乏反省及其种种行径,以及由此频频引发的对教科书的篡改、慰安妇问题、日本领导人参拜靖国神社等,已成为横亘在中韩与日本之间的鸿沟。三是领土纠纷频频浮现。在东北亚地区,中、日、俄、朝、韩五国存在的钓鱼岛、南千岛群岛、独岛、朝韩边界等诸多领土纷争,时常影响地区国家关系,甚至多次演变为武装冲突。如此等等,时至今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势力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东北亚地区的和平与发展。可见,无论是东北亚的历史还是现实,都在迫切呼唤超越旧金山体制,共同构建合作共赢的命运共同体。
东北亚地区秩序及其观念演进的历史有一些规律性的经验,揭示了东北亚命运共同体的必然趋势:
首先,等级形态的秩序和秩序观念已非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等级形态下的地区秩序带来的只能是松散的、表象的凝聚,而不能真正形成稳定持续的地区秩序向心力。而在平等与主权观念早已深入人心的现当代,试图以武力强制手段和等级观念建立的地区秩序,更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一定要在吸取日本用武力强制建立“东亚新秩序”教训的基础上,发挥地区秩序构建的内在驱动力,突出地区秩序和平与非强制的特征,要改造其松散性,更要警惕等级形态的产生。
其次,地区历史与现实呼唤东北亚国家形成集体身份,构建新型域内国际关系。松散形态下的地区秩序易导致外部力量的介入。东北亚各国应当努力推动以集体身份在国际社会发声,回应东北亚地区基于历史与地缘的集体利益的需要。与此同时,更要吸取冷战体制下长期阵营对抗的历史教训。地区内的国家交往应继续坚持“竞争但不对抗,结伴但不结盟”。这当中,中俄关系长期秉持的“不结盟、不对抗、不针对第三方”的相处原则具有极强的典范作用。而美国发明的所谓印太战略,特别是其延伸出来的美日印澳“四国联盟”恰恰公开结盟,对抗、针对中俄,是地区内的不良示范,也正如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所形容的,是在开历史的倒车,①“拉夫罗夫:美国建立澳英美联盟和美日印澳对话,是在开倒车”,2021年10月3日,https://mp.weixin.qq.com/s/AlQF4_ohtgluqYvHH6mGQA侵蚀了亚太地区过去几十年来在联合国主持下建立的普遍模式,即基于共识原则形成的包括东亚峰会在内的一系列多边对话合作机制。
第三,以文明认同、历史摸索经验与区域统合的现实紧迫性为基础,东北亚地区的统合进程具有光明的前景。尽管面临域内外的诸多挑战和遗留问题,但东北亚各国出于本国经济发展的强烈愿望,在经济领域的合作所取得的初步成效,证明了东北亚地区各国能够以自身的力量推动区域合作并取得良好的效果。从长远来看,在经济合作并推动经济一体化的基础上,东北亚地区也应当能够朝着构建东北亚共同体的方向努力。
(三)搁置领土争议,努力推动东北亚命运共同体构建
徐广淼:冷战虽然结束了,但旧金山体制留下的诸多“后遗症”仍在地区乃至国际关系中发挥着难以消除的影响。就像您提到的冷战思维的持续存在、战争观的分歧,以及日本与东北亚各国的领土争端,这些问题自旧金山体制形成开始,70多年来始终是东北亚国家走向持续稳定合作的巨大障碍。如何超越旧金山体制,对东北亚各国而言都是紧迫且重要的时代课题。
胡德坤:这的确是一个时代课题。当前,在经济全球化以及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超越旧金山体制的桎梏,需要东北亚国家有足够的智慧,着眼长远发展,把国家利益建立在人类长远持续发展的基础之上,主动创造推动地区命运共同体构建的机遇。在当前形势下,要努力推动地区各方超越领土争端与历史积怨,搁置领土争议,认识到地区发展的紧迫性和合作的必要性,使地区秩序构建朝积极方向转化。具体而言:
第一,推动领土争端各方树立合作共赢的大局意识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领土争端涉及国家主权,很容易被无限放大而影响到双边关系的全局,因此更需要争端双方站在合作共赢的高度来加以处置。2013年3月23日,习近平主席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的演讲中提出了合作共赢的时代观,合作共赢的完整表述为“和平、发展、合作、共赢”①“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的演讲(全文)”,2013年3月24日,中央政府门户网站,http://www.gov.cn/ldhd/2013-03/24/content_2360829.htm。不管国际与地区形势如何变化,合作共赢仍将持续体现世界各国的利益。发展是硬道理,同国家发展利益相比,领土与海洋争端在当今国家关系中只是一个次要的矛盾。尤其是进入21世纪20年代以来,世界各国共同面临全球性的诸多严峻挑战,如恐怖主义、气候安全与能源转型、人口增长与粮食危机、新冠病毒肆虐全球等问题。这些重大问题能否得到解决,关系着全人类的命运与前途。这些共同的全球性和地区性难题将各国的利益和命运都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各国携手合作应对就显得极其紧迫。在人类共同的命运面前,边界与海洋争端就显得相对次要了,不应成为各国合作共赢的障碍。
第二,在回归“搁置争议”的基础上,促进地区合作,走向地区共赢。二战结束后,世界上领土与边界争端的解决,首要途径都是在包容互信的前提下通过双方协商解决。如中国用和平协商的方式成功地同12个邻国划定了陆地边界就是典型范例。在中国与邻国尚未解决的边界与海洋争端中,主要是采用“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方针,在搁置争议的基础上,促进争议各方展开合作,走向共赢。对此,东北亚各国应当本着如下三个原则来推动地区合作:(1)为了加速推动地区合作,东北亚各国首先要做到在正视地区矛盾的基础上,本着平等、和平协商的立场解决矛盾。步入后冷战时代,东北亚地区历史性地摆脱了对抗性的地区环境,进入了一个地区各国能够平等、和平对话的时代,这也为今后各国逐步解决地区矛盾提供了历史机遇。(2)当下解决不了的领土争议,要明确将合作摆在优先位置,在承认存在争议的基础上搁置领土争议,缓和矛盾,以推动东北亚地区合作优先。(3)东北亚各国应当本着域内自理的原则处理地区事务,即东北亚事务由东北亚国家自己解决。近代以来东北亚地区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外部力量的介入是导致东北亚地区长期存在外部结盟与域内对抗的关键因素。因此,应排除域外国家尤其是域外大国,利用东北亚地区内部矛盾操控地区局势、阻碍地区合作与发展的可能。
第三,分阶段布局东北亚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外交思想的精髓,也是世界各国走向合作共赢的新思维,是推动国际合作的创新思路。东北亚秩序观念与现实的演进,预示了东北亚命运共同体的历史必然性与现实紧迫性。然而从理念的生成再到理念的实现远远不是一蹴而就,而将是极其漫长曲折的过程,需要分阶段布局,并长期付出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努力。在理念构建方面,应深入挖掘东北亚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具体内涵、哲学渊源与法理依据,还应汲取华夷秩序观的和平性、非强制性,“雅尔塔”秩序观中的“大国协调”理念,通过“东亚命运共同体”理念凝聚域内各方最广泛的共识。在实践中,则应重视地区多边机制作为地区治理手段的作用,推动东北亚地区的安全秩序朝着合作安全与普遍安全的方向发展。与此同时,构建地区命运共同体的内涵十分丰富,涉及经济、安全、文化等多个层面。由于当前东北亚地区在安全与文化层面具有较为明显的二元特征,因此,在当前阶段,东北亚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应从经济合作着力,分阶段实现全方位合作的地区命运共同体:结合中日韩自由贸易协定进程的经验与反思,先是逐步建立由地区部分国家参与的自贸区。在此基础上,适时推动地区内所有成员国参加的自贸区建设。最后的目标就是促成安全与经济全方位合作的东北亚命运共同体的建立。
徐广淼:感谢胡老师接受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和《俄罗斯研究》杂志的访谈,感谢您就东北亚领土争端和地区秩序构建等问题,为我们提供了历史与现实、纵向与横向相结合的分析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