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五运六气理论探讨明清时期温补学派和温病学派的形成*
2022-11-15杨必安曹丽娟韩雨欣姚鑫闫敏敏黄作阵
杨必安,曹丽娟,韩雨欣,3,姚鑫,闫敏敏,黄作阵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2.北京护国寺中医医院,北京 100000; 3.中日友好医院,北京 100029
在中国医学史上,明清之际,诞生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两大医学流派,包括以薛己、孙一奎、赵献可等为代表的温补学派,以及以吴又可、叶天士、吴鞠通等为代表的温病学派。为何在短短的数百年间产生了学术特色完全不一的两大医学流派呢?对于这两大医学流派的学术成因,目前学界的研究主要从历史、地域及文化等方面分析。而实际上,除以上原因之外,影响着两大医学流派学术思想形成的因素为运气学,笔者试从五运六气学说大司天角度解析明清时期温补学派和温病学派的学术思想成因及其学术特色如下。
1 五运六气大司天概念
五运六气可用以预测气候异常、推测疾病的发生,认识气化天时岁运对疾病的影响[1]。运气理论认为疾病发生的本质在于自然气化环境与人体内部气化交感互通[2],岁运气化异常,司天淫胜,常会导致疾病发生[3]。医者应重视运气学说,但不可过于死板,应当因病以测岁气,而非固执岁气以求病[4]。六气大司天理论基于《黄帝内经》的运气学说,创新地提出“每气主事六十年。”以六十年为基本单位,三百六十年为一个周期,阐释疾病、气候的时间变化规律[5]。《素问·天元纪大论》云:“帝曰:上下周纪,其有数乎?鬼臾区曰:天以六为节,地以五为制。周天气者,六期为一备;终地纪者,五岁为一周。君火以明,相火以位。五六相合,而七百二十气为一纪。凡三十岁;千四百四十气,凡六十岁而为一周。不及太过,斯皆见矣。”以五运而言,六十年为一中运,三百年为一大运,十二运为一周,亦以三千六百年为一大周。明朝薛方山先生作《甲子会纪》,以黄帝八年起数,前三十年为厥阴风木司天,后三十年为少阳相火在泉,以此类推[6]。历代医家都非常重视运气学说尤其是大司天变化对疾病的变化影响,从而指导临床辨证施治,考察历史上在每一大司天的气机之下,人们病气的统一现象,医者用药的相同趋势。
2 五运六气与明清学术流派关系
笔者通过文献检索,梳理现代学者对于五运六气与明清学术流派的相关性研究,发现已有学者依据运气学说,分析不同流派理论存在差异的原因[7]。吴新明等[8]分析了六气大司天理论的思想根源及理论内涵,认为该理论对于阐释中医学术流派的产生原因具有积极意义,但尚未结合具体的明清医家学术流派进行论证。郭万林等[9]同样指出五运六气大司天理论对于分析学术流派的形成具有指导意义,并应用大司天理论,具体分析了明清时期以清泻为主要治法的温病学派代表医家的学术思想与其所值大司天的关系,但对于同样兴盛于明清时期,治法与之截然相反的温补学派未具体论述。赵丽等[10]通过梳理七大学派代表人物生活年代对应的大司天主气特征,研究学术思想与大司天的联系,认为中医主要学术流派的形成与大司天关系紧密,然而并非所有学术流派的产生原因均与大司天理论相关。如文中论述张从正所值年代燥火当运,医家误用温补,因此张子和以汗、吐、下三法作为基本治疗原则,以此论证攻邪学派与大司天的联系稍显僵化。吴昊天等[11]阐明了明清时期诞生的温补学派及温病学派为何治法迥异:温补学派产生于明代,处于第四个寒冰期,因此用药以温燥为主;温病派诞生于明末清初,此时温热期缩短,热量更为集中,气候更为炎热,因此民多热病,但对于温补学派所值运气特点未详细论述。本研究梳理明清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温病学派及温补学派医家的理论,考证诸位医家生活年代的运气特点,基于大司天理论,分析两种学派的成因及其学术特色。
3 温补学派
继朱丹溪之后,明代时医用药多苦寒,滥用寒凉药,常损伤脾胃和肾阳,误治失治较多。鉴于此,以薛己为先导的一些医家在继承李东垣脾胃学说的基础上,从阴阳水火不足的角度探讨脏腑虚损的病机与辨证治疗,建立了以温养补虚为基础的虚损病证辨治方法[12],强调脾胃和肾中阳气对生命的主宰作用[13]。在辨证论治方面,立足于先后天,或侧重脾胃,或侧重肾命,善用甘温之味,后世称之为温补学派。代表医家有薛己、孙一奎、赵献可、张介宾、李中梓等[14]。
明代会出现温补学派的原因有三:一,当时医生大多采用刘完素、朱丹溪之法,用药偏寒凉,久之必然败伤脾肾之阳;二,物候已变,温补学派发展于“冷期”(1321—1720年),温度平均较今低 0.39 ℃。17世纪共有14个严寒冬天的地方志记录,以1650—1700年最为寒冷[15]。寒冷伤阳,最终也会伤及脾肾阳气,导致脾肾阳虚;三,运气已变,明代医家非常重视运气学说,而且对大司天理论已有论述,如汪机在《运气易览·论五天五运之气》中运用运气学说阐释时病:“一说自开辟来,五气秉承元会运世,自有气数,天地万物所不能逃,近世当是土运,是以人无疾而亦痰,此与胜国时多热不同。胜国时火运。如俗称杨梅疮,自南行北,人物雷同。土湿生霉,当曰霉疮。读医书五运八气,南北二政,岂独止于一年一时,而烦忘世运会元之统耶?”[16]又如明代医家李中梓,其著有《医宗必读》,该书中《古今元气不同论》运用邵雍的元会运世说,阐释历代医家用药的变化,从大周期的角度来认识前代医家经验,指导时医治病用药,主张“伴随着元会运世大周期的推移,天地气化渐薄,人们所能接受到的元气也愈来愈弱,因此用药的剂量也应当随之减少”[17]。
按照大司天理论,从薛己(1487—1559年)到赵献可(1573—1664年)近180年的时间里,横跨71、72、73三个甲子,温补学派代表医家在72甲子(1574—1623年)居多,譬如孙一奎(1522—1619年)、赵献可(1573—1664年)、张介宾(1563—1640年)、李中梓(1588—1655年)等。此期的运气特征为太阳寒水司天,太阴湿土在泉,根据《素问·五常政大论》所云:“太阳司天,寒气下临……寒清时举,胜则水冰……土乃润,水丰衍,寒客至,沉阴化,湿气变物,水饮内稸,中满不食……筋脉不利。”以及“太阴司天,湿气下临,肾气上从,黑起水变……埃冒云雨,胸中不利,阴痿气大衰,而不起不用……心下痞痛。地裂冰坚。少腹痛,时害于食。”由经文可知,72甲子的物候以寒湿之气偏甚为主,此易伤及人体脾肾之阳。由于以上因素,导致人体阳气虚损,故明代医家采用温补之法,尤其是以温补脾肾为主,取得了较好疗效,开创了一个学派。下面举例分析。
张介宾,字景岳,作为明代温补学派的代表人物,同时也是公认的临床大家,张景岳对运气学说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在其著作《类经》和《类经图翼》中,关于运气学说有不少论述,其主张:“所言病机,亦不过挈运气之大纲,而此中有无之求,虚实之异,最当深察,总惟以和平为贵也。”[18]张景岳主张用温补以祛寒湿、补脾胃、培肾元[19-24]。正如其在《类经附翼·真阴论》中云:“尝见多寿之人,无不慎节生冷,所以得全阳气,即有老人亦喜凉者,正以元阳本足,故能受寒,非寒凉寿之也。”[25]叶秉敬在《类经》序中云:“自癸卯岁始,余以苦心诵著,耗脾家之思虑,兼耗肾家之伎巧,于是病泄泻者二十年,医家咸以为火盛,而景岳独以为火衰,遂用参术桂附之剂,培命门之火,而吠者竞起,余独坚信不回,服之五年而不辍,竟使前病全瘥而脾肾还元。”[18]据记载:“万历乙巳年都下瘟疫盛行”,张景岳运用“大温大补之剂”治疗“年衰及内伤不足者”,“得以全治者数十人。”[24]正如陆懋修所言:“至明张介宾为万历时人,专主温补,则又为嘉靖四十三年第七十二甲子,寒湿用事时矣”[26]。
此外孙一奎、赵献可、李中梓三位医家也主张温补,临床用药以甘温补虚、调治脾肾为主,或自制新方或活用成方。孙一奎主张三焦命门学说,善用补中益气汤、补元汤[27-28]。赵献可主张“补脾不若补肾”[29],其独重视先天,阴阳并调而长于填补真阴,临床常用六味丸、八味丸。李中梓主张脾肾并重,常用六君子汤、补中益气汤、四君子汤等,与运气相符。
4 温病学派
温病学派是以研究外感温热病为主的医学流派,形成于中国明代末年以后,在南方逐渐兴起。其认为“温热病及瘟疫非伤寒”,后世称其为“温病学派”,代表医家有吴又可、叶桂、吴瑭、薛雪、王世雄、俞昌等。虽然温病学派的形成有一定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原因,但是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运气学因素,下面从运气学因素对几位温病学派代表医家的学术思想进行分析。
吴又可(约1580—1650年),著有《温疫论》。《温疫论》是我国医学史上首部温疫学专著,该书成书于1642年,按照大司天理论,吴又可的学术思想形成时间处于73甲子(1624—1683年),为厥阴风木大司天,少阳相火大在泉。根据《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言:“厥阴司天为风化”,以及“岁少阳在泉,火淫所胜,则焰明郊野,寒热更至。”可以看出,73甲子的六十年中,物候基本上是偏风火之象,在这种运气下,容易爆发温病。《素问·本病论》言:“又遇厥阴司天,天数不及,即少阴作接间至,是谓天虚也,此谓天虚人虚也……又遇木不及年,或下年不符,或壬年失守,或厥阴司天虚也,有白尸鬼见之,令人暴亡也。”白尸鬼即指瘟疫。根据吴又可所在的吴江县地方志《吴江县志》记载,在此前后发生了多次疫病,疫情也多达十六次[30]。根据吴又可的观察,其当时见到的外感疾病为温热类疫病,多为风、火、燥所致病,与运气相符,故其在所著的《温疫论》中言:“仲景虽有《伤寒论》,然其法始自太阳,或传阳明,或传少阳,或三阳竟自传胃。盖为外感风寒而设,故其传法与温疫自是迴别……及其临证悉见温疫,求之真伤寒百无一二。”[31]其观察到,邪气潜伏在半表半里的膜原,创立达原饮。[32]
叶桂,字天士,号香岩,温病学的奠基人,一代宗师,其生活于1666—1745年。叶天士一生也横跨两个甲子大司天,即第73甲子和第74甲子,分别为厥阴风木大司天、少阳相火大在泉,和少阴君火大司天、阳明燥金大在泉。《素问·五常政大论》言:“少阴司天,火气下临,肺气上从,白起金用……咳嚏鼽衄鼻窒。”根据经文可知,少阴君火司天时,肺气易受累,温热病易流行。叶天士观察到了外感温热病与伤寒之不同,创立了有别于张仲景六经辨证的卫气营血辨证体系[33-35]。
吴瑭(1758—1836年),字配巧,号鞠通,其著作《温病条辨》被誉为“温病学集大成之作。”吴鞠通一生也经历了两个大司天,即第75甲子和第76甲子,但其从医较晚,其学术成就形成主要集中在76甲子,即少阳相火大司天和厥阴风木大在泉。吴鞠通对五运六气非常重视,其提出:“上元气候不同,亦犹四时之气候不同也……辛巳年,燥疫大行,死者无算,予作露震散以救之。又补《燥金胜气论》一卷,附《温病条辨》后。近日每年多有燥金症,是予一人之身,历中元则多火症,至下元则多寒症,岂可执一家之书以医病哉?”[36]由于吴瑭所处的时代运气偏风火,所以临床所见温热病居多,其根据温病的病因,分为新感温病、伏暑温病和戾气,重视清热养阴之法[37]。与吴鞠通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另外一名温病大家王孟英(1808—1867年),其一生大多处于第76甲子,晚年步入第77甲子,运气为阳明燥金大司天,少阴君火大在泉,更为燥热,故王孟英多用食物疗法,顾护胃阴[38-39]。
此外,还有一些温病大家,如余霖大约生活于第74甲子,为少阴君火大司天、阳明燥金大在泉,燥火用事,所以余霖用药重用石膏,创制清痘败毒饮[40-42]。喻嘉言(1585—1664年),明末清初著名温病学家,与吴又可生存的年代相差不多,主要学术思想也产生于第73甲子,即运气特点为木火用事[43],其在《尚论后篇·尚论春三月温症大意》中言:“触冒寒邪之病少,感发温气之病多,寒病之伤人十之三,温病之伤人十之七。”[44]此外,木旺侮金,火又克金,致肺金之气受郁,而形成燥气之患,故喻嘉言提出秋燥致病,擅用甘寒药物[45]。
5 小结
由上观之,五运六气尤其是大司天的变化,直接影响了明清温补学派和温病学派的形成,《素问·五常政大论》云:“必先岁气,无伐天和”,说明了运气学说的重要意义,正如明代医家王肯堂在《医学穷源集·元会运世论》所言:“即如张、王、刘、李诸家,以身所经历之证,经历之方,著书立说,传诸后世,非不确切不磨,乃至今不尽吻合者,盖同会而不同运也……是故必先立其元,而后明其气。古人著论立方,后人动加訾议,而不知当其元何尝不善也。”[46]王肯堂明确指出,疾病的变化、各家流派的不同治则均与五运六气直接相关。病有四时之正气、伏气与非时行之气三种,大司天影响60年的气机运行,运气学因素只是其中较重要的一种而已,医者当明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