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
2022-10-29李杰
文/李杰
20世纪后30年,西方思想界风云激荡,后现代主义、复杂性思想勃然兴起。启蒙运动以来盛行的基本观念与原则遭到批判与检讨,它对历史学形成冲击,重塑了若干史学观念与原则。1979年劳伦斯·斯通发表《叙事史学的复兴:对一种新的旧史学的反思》,宣告社会科学化史学的解释模式,正在被人类生存的变化多端的兴趣所取代。这种兴趣把群体的文化和个人的意志看成是和物质生产与人口增长同样重要的历史因素。由于强调了文化和个人经验的意义,历史学正在回到叙事的旧轨道上。我们认为,虽然这一时期的史学受到各种新思潮的影响,但就其方法论而言,它之所以新,是因为它对辩证法的认知与运用有了新的理解。思维方式提升了,史学观念和方法得到更新,史学研究实践出现了新的面貌。从对辩证法的新理解并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视域,我们把这一时期的新史学定义为新历史主义史学,它与运用辩证法为方法论的历史主义史学形成否定之否定关系。以下我们根据莫兰关于史学研究范式的界定,从主导概念、关键概念、关键原则以及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着手,解读新历史主义史学的研究范式,并作出相应的评价。
主导概念
和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个别就是一般”不同,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主导概念是,在复杂性中理解个别。个别是叙事史学的对象,史学如果是叙事的,必然以个别为重心。以下以福柯力主的“方法论的个别性”,复杂性思想注重的“对象的个别性”,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强调的“结论的个别性”三个方面,对这一主导概念进行论证。
福柯主张的“方法论的个别性”,体现出福柯对辩证法运用的新理解的特点。福柯从其老师让·希波莱特对黑格尔的解读中受到启发,认可哲学是经验的极端不规则中的最可重复的东西。福柯意识到,在变化多端的历史经验中寻找规则性、规律性,不是要把不可重复的、不规则的经验整合得如同哲学一样,成为哲学的复制品,而是让经验本身呈现出辩证意义。出于对辩证法的新理解,福柯将他的历史研究方法称为“考古学”“谱系学”。
复杂性思想注重的“对象的个别性”,是其对辩证法运用的新理解的实质。复杂性思想认为,辩证法运用中的简单化失误表现为,把联结在一起的东西分离开来,或者是把多样性的东西同一化(还原)两个方面。复杂性思想认为,上述两种失误的共同点是抹杀了个别的价值,纠偏的办法就是用复杂性思想重新理解辩证法的运用;进一步提出,“对立的原则和概念是以不可分离的方式互补地联系着”这一两重性逻辑原则,可以用来纠正整体主义和结构主义否认个别的失误;而“事物的后果和产物又形成了它本身的起因或它产生的必要条件”的回归环路原则,则可以用来纠正还原论将个别同一化的失误。
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强调的“结论的个别性”观点,亦体现出它对辩证法理解的特征。针对历史主义史学排除主观意识的“如实直书”的方法论,语言论、文本论、构成论、话语论等这些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为了恢复一种社会现象研究方法的价值而提出”。在历史主义史学那里,历史像一个大殿堂,每个历史学家为了共同的事业添砖加瓦。而在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里,历史像一个都市,在这里每个人走自己的路,操心自己的事,历史领域的“私化”已然展开。这种私人的记忆,尊重个人的情感与意图,使历史研究结论趋于多元化。
方法论的个别化,去除了史学方法论上的固定性统制;对象的个别化,让历史因素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得到重视;历史结论的个别化,拓宽了历史真理的范围。这些进展使新历史主义史学成为叙述复杂化事实的历史学。
关键概念
在史学实践中,上述主导概念的内涵逐渐演化为一系列认知思维方式,由此构成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关键概念。它们是反思、非连续性、复杂性、不确定性、边缘、认同。
反思。反思是指主体介入认知过程后,本身成为认知对象的组成部分,认知的主体与客体相互融洽在一起,认知成为反思性的过程,这意味着,史学“不仅是遥远时空外的古人与他者如何建构‘历史’及其所处情境,也希望对当代历史学者即‘我们’如何建构与认识过去,以及对相关社会情境及个人处境有深入的理解。”“这样的历史知识并不坚持‘历史事实’,而是强调对自身及他人所相信的‘历史’之体认与体会。”
非连续性。19世纪的历史主义史学曾将连续性作为历史研究的重要概念,注重寻找历史的开端和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新历史主义史学则相反,认为非连续性是推进历史研究的概念。福柯认为,新的历史学应涉及事件最独特的特征、最敏锐的表现,将界限、决裂、分割、变化、转换这些概念引入研究中,“从原来描绘成时代或者世纪的广阔单位转向断裂现象”,“探测中断的偶然性”。
复杂性。所谓复杂性,简单说是指交织在一起东西,即,事物普遍存在的相渗、依存、互补的状态。复杂性概念引入史学研究后,引起了研究视野的变化。如,因果关系在研究实践中趋向复杂化了。伯林研究观念史时,特别注意“倾听那些被歪曲了的异见者发出的呼声,或是对其进行批判,不管它们是深思熟虑之见还是粗陋不堪”,进而发掘出了那些“往往不明言的、根深蒂固的和构成性的观念、概念和范畴的动机和隐蔽源头的来源和性质”。
不确定性。“复杂思维力图考虑到我们认识的不完备性问题”,它把认知的局限、差异、不确定性作为认知的结果,与认知的完美、共识、确定性一样视为在价值上是相等的;主张每一种确定的认知相对于其他概念而言,都具有不可判定性和不可表达性。“科学不只是正确的真理的积累。”为此,应意识到“确定性与完备性在史学中是永远没法实现的。不确定性和准确性的缺失是历史著述不可或缺的前提”。
边缘。主要指的是非中心,同时也指局部、细节、微小等内容。“譬如,重大历史变迁的边缘时间,相对于核心、主体的边缘空间,一时代社会中的边缘人物,一个依循但又不合某文类典范的边缘文本,等等。”“边缘”情景中呈现的多元、矛盾、异化现象,已成为历史学家观察社会本质及其历史变化的重要场所。
认同。“认同是主体的一种自我关系,主体必须将自己的作用需求和他人赋予的性质调和到这种关系中来,以促成社会行动。”认同的价值是形成行为规范,把个体行为整合为集体行为。新历史主义史学对认同概念进行了深入研究,指出认同的内涵是多重的单一,无论一个民族或社会内部有多少差别,是共同的命运给了它们特有的特征、统一性、生存意志。任何一种权力在主导历史书写时,都把构建认同作为不可或缺的价值使用,“不利用历史将自己合法化的统治形式是不存在的”。
关键原则
如果说关键概念是从认知上对主导概念的深化与细化,那么,关键原则则是将关键概念所获得的认知具体化为史学实践过程的研究准则。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关键原则如下:
在反向思维中确立逻辑。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运用过程中形成的思维模式,是从整体、连续、理性、一般等立意,长此以往形成某种偏差,即过分积极地追求可理解性导致产生理性过度化的失误。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反其道而行之:在对非理性的肯定中评价理性,在对个别的占有中看待一般,在对分散的梳理中描述中心,在对枝节的描述中绘制整体,在对断裂的探究中追溯连续,在对底层的挖掘中展露顶层。英国史学家佩里格林·霍登、尼古拉斯·珀塞尔研究地中海史时,一反布罗代尔的模式,以微观区域为对象,关注底层偶然的、地方性的、小范围的生产,如陶器、棉织品、餐具、水果、地毯等,并从这些产品的交换中,揭示整个地中海区域的联系纽带与不断变动的网络模式。
在研究客体中移入感情。这也就是移情方法的使用。移情就是把自我完全渗入移情的对象之中。“他人不仅是客观地被认识的,而是作为另一个我们可以加以同化和我们可以被同化于他的主体来认识的。”安克斯密特认为,历史学家体验过去的感受是非常独特的,他会感到进入到一个新世界,与他先前的自我发生分离,成为一个新的自我。他看着自己,就像在看别人。而这时历史学家已经沉浸到历史经验中,将自身与历史经验融而为一。“我们是我们的感受和心情,此外别无他物。”王明珂将这一方法用“历史心性”一词进行概括。
在多样性中探询普遍性。新历史主义史学认为,历史研究探索普遍性是对的,但这种探索应当是多元的,而不是单一的。如历史研究应将跨文化方法作为研究方法。跨文化方法强调多维联系的观点,强调多层意义的分析,强调多元价值的作用,有助于探讨历史多元的普遍性特征。基于跨文化方法,如果历史学家研究非本民族、非本国的历史,即异域的历史时,不是用本民族和本国的文化价值观去研究,而是用研究对象(异域)的文化价值观去研究,将会有新的发现。
在不确定性中定义真理。复杂性思想指出,近代西方科学建立在研究对象独立于主体而存在,并且能够被客观地观察和解释的前提上。因之“科学的特点迄今一直是消除不精确性、模糊性、矛盾”。历史研究也是这样,如历史主义史学从确定的事实中定义真理。但20世纪科学的发展使人们认识到,新事物的突然出现是不能预言的,否则它将不是新事物。一个创造的突然发生也是不能预言的,否则将没有创造。所以,人们应该“学会在散布着确定性的岛屿的不确定性的海洋中航行”,尝试从不确定性中探询真理。
在历史意义中容纳个体性。新历史主义史学宣称,将普通个人写入历史,以及历史书写是为了普通个人的,是赋予历史意义时必须注意的。美国历史学家亨伦特亦为此论道,历史事件的全局可以采用蒙太奇的手法,由若干个人生活史构成。皮特·恩格伦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战史时,将亨伦特的想法变成了现实。他在研究中“寻求的是把这个无论如何具有史诗性的事件放回到那种最细小的原子一般的成分,也就是说每个单独的个人及其经历上”,写出了一部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
在与文学的结合中书写历史。海登·怀特认为,自历史主义史学诞生以来,历史研究忽略了对叙事策略的关注,以至于忽视了历史书写具有的文学形式问题。他提出,历史是通过叙事书写出来的,而叙事的基本要求是编织情节,手段是比喻,目的是解析出意义。这些做法与文学创作没有什么不同。怀特的史学方法论产生了广泛影响,开一代风气,历史书写重视修辞成为重要而时新的追求。如诺拉强调,记忆从来都只有两种形态,历史的、文学的,如今它们的边界线已经模糊了。由他主编的皇皇巨著《记忆之场》,既是历史的,也是文学的。
基本评价
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主要特点,是对辩证法有新的理解和运用,这是值得注意和肯定的。福柯反对总体理论的统制,强调历史研究方法的个别性,这一做法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反省史学方法论中的实用主义、简单化失误有相似之处,可以看作是理论意识觉醒的一种表现。19世纪,辩证法的核心是关注连续性、整体性。恩格斯在赞扬黑格尔的辩证法时曾说,黑格尔第一次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关注连续性、必然性、一般,成为黑格尔哲学以来百年历史研究的重心。到了福柯这里,他打破了这种思维定式,强调了运用辩证法的另一面。这不能不说是史学方法论上的重大创新。
莫兰对辩证法的理解也给人启迪。例如,他从复杂性思想看待原有的必然性与偶然性概念,发现原有的含义已经不够解释复杂的事实了,取而代之可以用有序与无序进行补充和丰富。他提出,以往必然性概念构成的决定论,“只把有序性惟一地看作抽象的、客观的和最高的规律,这些规律支配着宇宙的一切事物,并从而构成了这个宇宙的真理”。“但是在有序的概念中不仅有决定论的规律的概念,而且……还可能多样性地存在着稳定性、守恒性、规则性、重复性等概念”,以及约束的概念。这意味着必然性概念含义的复杂化,一个复杂化了的概念才能够解释复杂的事物。而无序这个概念也比偶然性概念丰富得多。无序是与动荡、耗散、碰撞、无规律性和不稳定性等相联系的概念。它是冲击、随机的相撞、个别事件、意外变故,它是组织的解体,它是整体的离析。而且对精神而言,它还具有不可预见性和不肯定性。“我们不能确知偶然性是一种客观的无序还是简单地是我们无知的结果。”
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与兰克为代表的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存在继承与超越的关系。历史主义史学最重要的莫过于,在与真实性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这一点上,是独一无二的。在这方面,新历史主义史学体现出对历史主义史学的继承。新历史主义史学是叙事的,叙事必然尊重事实的客观性。新历史主义史学的出现,使历史学从较为单一的,变成了复杂的。首先,它扩大了什么是历史事实的范围,那些“隐藏在文本叙事之选择与建构中的作者个人认同及其时代情境,也是一种‘事实’”。其次,新历史主义史学聚焦于历史的象征物来研究历史,目的是阐释出人的主观能动性在历史事变中的作用与意义,意志、情感、理想等主观因素也成为历史研究的主要内容。最后,新历史主义史学另辟蹊径地把历史偶然性、特殊性、复杂性作为追求目标,这更加有助于揭示出历史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