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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意象与身体

2014-05-26郑露荞

艺苑 2014年2期
关键词:身体

【摘要】 从城市美学的基本问题出发,从历史主义、城市意象和身体与城市的三个角度讨论了城市美学的三个维度。历史主义部分讨论了我们研究城市美学、面对城市实践应该持有怎样的历史意识;城市意象的部分讨论了城市是如何被居民认知和记忆的;而身体与城市的关系,与每个城市居民的日常体验息息相关

【关键词】 城市美学;历史主义;城市意象;身体

[中图分类号]J20 [文献标识码A “城市美学”,迄今没有准确而权威的定义。这个学科是近年来随着城市研究的兴起,学者把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流行一时的“美学”与城市研究相结合而出现的。如果说传统美学由于从西方舶来,还保留着相对清晰的学科边界的话,那么“城市美学”由于城市研究本身学科交叉、范畴庞杂的特性,难以界定它的界限。于是,似乎人人都可以来谈论城市美学。官员们手握重权指点江山,以城市美学的名义拆掉旧城街区和历史建筑,建起高耸、单调的现代住宅,或者破坏原有生态系统的水体和植被,建起无人踏足的城市绿化带。开发商们也以城市美学的名义争相建造千奇百怪的奇葩建筑。许多不严谨的学者,把原本属于规划学、建筑学、社会学、经济学的学科内容东拼西凑弄到一起,冠以城市美学的名号。如果城市美学还想成为一门严谨的不可替代的学科的话,它必须有自己稳固的学科基础,聚焦于学科的核心问题,即城市的美学问题。城市美学不能包罗万象,否则“美”字大可以去掉,那样城市美学就失去了自身的立足点。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集大成者,是现代人的主要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从词源学来讲,“城市”与“文明”几乎拥有相同的词根,城市的主要功能是提供居民的生活空间,为各种活动提供场所,作为人类文明的结晶,同时也有着美学的属性。传统美学的任务是研究艺术品的审美,城市本身有艺术的属性,但是,如同建筑的主要属性不是为了审美一样,美学也不是城市的首要属性。虽然如此,城市美学却是和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问题。一个城市居民是如何感受自己的城市的?一天之中他的身体怎样与城市空间互动?为什么历史风格的复古商业街总是人流如织?为什么某些城市令人愉悦,而有些城市让人感到压抑?如何通过改善城市环境来提高居民生活质量、改善社会关系、促进城市良性发展?这些都是城市美学应该关心的问题。

城市美学的建构不可能一蹴而就,各个学科的人都可以研究城市美学,但是对于讨论的话题应该特别谨慎,研究者可以基于现有成熟的学科,提供不同的研究视角,日积月累,城市美学的学科构架自然呈现。笔者没有建构城市美学学科框架的野心,只是依靠自身的建筑学科背景,从城市的日常经验和基本美学问题出发,试图从历史主义、城市意象和身体与城市的关系三个角度来谈论城市的美学问题。

一、历史主义

在摩丽里亚,旅人接受邀请进城游览,同时欣赏一些古老的明信片,它们上面的图画是它旧日的面貌:同一个广场,以前站着一只母鸡的地方是现在的公共汽车站,音乐台现在改建了天桥,两位撑着白色太阳伞的女子所在的地方是现在的军需工厂。旅人假如不想让当地的居民失望,就得称赞图画里的城市,并且要表示觉得它比眼前的城市更好,不过他必须小心用语,不能让他的感慨超过一定限度:不妨承认,跟拙朴的旧摩丽里亚比较起来,首都摩丽里亚已经失去某些典雅的气质,这是昌盛繁荣补充不了的,这种气质如今只能够在图画里欣赏了;不过,以前的人却完全看不出土气的摩丽里亚有什么典雅,要是摩丽里亚没有改变的话,今天的人大概更加看不出来;不管怎样,如今的首都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因为通过它目前的面貌,人们可以回顾过去而抒发思古之幽情。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1]29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这本书里,以马可波罗的口吻向忽必烈汗讲述了一个个虚构的城市,这些城市都有着女性的名字,对它们的叙述也极为轻灵、优美,就像一则则关于城市的寓言。其中题名为“城市与记忆之五”的这段文字,描述了一个历史与记忆之城。摩丽里亚和大多数有着长久历史的城市一样,既有现代化的面貌,又保留了一些历史的遗存,因此生活在摩丽里亚的人们面对来访的游客时,好像有一种两难的处境,他们一方面希望游客称赞他们的优雅的过去,一方面又不希望这过去让现实相形见绌,因此你可以称赞明信片上的老摩丽里亚有着优雅的气质,同时又必须称赞眼前的摩丽里亚的繁荣昌盛。而且,人们好像只有通过明信片才认识到以前生活的那个城市的优雅,而在当时,他们对这优雅视而不见,就像今天他们对现在的摩丽里亚的美视而不见一样。

摩丽里亚的人们对城市历史的态度是一种典型的态度,我们总是一方面享受着现代化的舒适生活,另一方面又怀念着往昔城市的怀旧情调。拿上海的石库门来说,我们一方面认为石库门是老上海的标志,但是由于石库门里水电设施的不完善和卫生状况的恶劣,我们又不愿意生活于其中。于是就出现了这样吊诡的情况:一方面人人都在怀念老房子,呼吁保护老房子,一方面老房子又在一批批地被拆掉。原因在于我们并不是真的想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而只是把城市历史作为一个审美的对象来欣赏。因此近年来国内很多城市都拆掉原有的老房子,而仿照老房子的样式重新设计建造了新的仿古建筑,打着保护物质文化遗产的旗号破坏物质文化遗产。这些新建的建筑虽然式样上参照了历史建筑,却失去了老房子的手工和精致。在传统的生活模式为现代文明所吞噬的同时,原有的宅院、客栈、粮油店摇身一变成了酒吧、餐馆和礼品店,本来的历史沧桑感与古朴意境消失殆尽。在新建的“古”建筑中,游客们流连忘返,他们在保留下来的石狮子前面拍照、在仿古家具和灯笼营造的暧昧气氛中大快朵颐、购买从义乌批发过来的民俗工艺品,完成了对历史的消费。

为什么西方城市的历史建筑保存完好,而中国城市的历史建筑到今天还在不停地被拆除?是因为中国人不重视历史吗?但是中国从诗经时代就有怀古的诗作(《诗·黍离》),说明中国对历史建筑和废墟已经有了超过两千年的审美传统。是因为木构建筑的耐久性较差而不能长久地保护吗?但是我们又看到同为木构系统的日本在历史建筑保护方面比我们做得要好得多。难道从根本上来说中国的历史意识就与西方截然不同?美国学者巫鸿通过对中国绘画中的废墟再现的研究认为,中国人的怀古幽思与废墟审美和西方的废墟审美截然不同,中国人是建立在“取消”这个观念之上的,“废墟所致的常常是消失了的木质结构所留下的‘空无,正是这种空无引发了对往昔的哀伤”[2]21。在中国的历史上,出现过多次都城被整体烧毁又重建的情况,中国著名的胜迹如泰山、黄鹤楼、岳阳楼等,也都不是因为保留了最古老的建筑遗迹,而是由于他们自古至今都是文人登临怀古的场所,悠长的文化传统把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永恒的“场所”,吸引着一代代人们的吟咏与怀念。中国人对待实体历史遗迹的态度与西方截然不同,西方通过废墟实体的保留,从视觉上感受时间的流逝与历史的美感,而中国通过缺席的物质实体,通过精神的记忆与追思,就能达成历史的审美。因此,中国的名山胜迹总是被不断重建,自由融合当时的建筑风格和装饰元素,而丝毫不影响他们承担的历史审美功能。

但是,今天我们仍然要延续这一传统,再一次推倒性地重建我们的城市与历史吗?毋庸置疑,现代的城市是速度的城市。古代的重建活动是停留在中国木构建筑体系内部,使用的是一套相似的建筑语法系统。然而,19世纪工业革命以来,科技的力量随着全球化及殖民化的进程,催生了新建筑材料和设计语言,与古代木构建筑系统完全不同。倘若此时的我们摧毁了所有的历史建筑,我们就抹去了中国传统建筑的实体记忆,抹去了的记忆永远不可能恢复,中国建筑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其实,我们可以以一种更积极、更具批判性的态度对待历史。历史建筑的保护已经成为一种普世的价值观。对于有审美价值的历史建筑和历史街区,我们应该精心加以保留,为后代留下传统的建筑设计资源宝库,同时,传统的文学性的审美习惯仍然可以延续,作为历史实物的补充和佐证。另一方面,在设计新的建筑、新的城区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怀有历史主义的意识。中国建筑与城市的现代化是一个必然趋势,但是现代化本身是一个不断发展、有着多元可能性的概念。城市美学中的历史意识并不是说要抱残守缺,死守历史风格,也不是建造陈希同时代的大屋顶,而是需要一种批判性的态度。有些感觉敏锐、没有陷入理论漩涡的建筑师一直在历史性与现代性之间探索一条批判性的道路,贝聿铭的苏州博物馆用玻璃和钢,在历史街区用现代材料和手法营造出传统江南园林的意境(图1);冯纪忠的何陋轩用现代的材料和技术,成功地与传统建筑建立了不卑不亢的对话(图2);王澍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则融合了现代的意识与传统的建造技术,把传统精神融化在血液之中,创造了一个面向现代性的未来(图3)。建筑毕竟不是空谈,建筑的物质性是建筑美学的基础,使我们有可能综合历史性和现代性,站在一个坚实的具体的基础上来讨论未来的建筑和历史。因此,历史主义仍然可以作为我们处理设计和历史关系时的基础,其表达形式和层面应该是多样化的,并不是否定历史本身,也不是浅层的回归历史,而是在设计中为它安排恰当的地位。

另外,提及历史主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方后现代主义中的文脉主义,并在学术上认定后现代主义即对现代主义的批判,从而追溯到现代主义中功能主义对于历史价值的蔑视及摧毁。在此需强调三点:第一,西方的现代文化源自于其“前现代”文化,而我国的现代历史未完成现代主义的洗礼便又经受了后现代文化的冲击。梁鹤年先生指出,“中国的‘现代文化是个混血儿:一半是半遗忘和半舍弃的中国传统文化,一半是没有根的西方现代文化。” [3]这种中国特色的“现代”文化必然导致我们在面对自己的历史复兴之路时不可能也不可以完全照搬西方策略,而应当重新审视自身的文化底蕴,创造性地完成历史的转换。第二,对于西方现代主义的理解,国人时常采用过滤性的阅读方式。如,将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现代主义简化为现代建筑五要素;将其城市精神解读为功能分区。这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拿来主义”成为中国当代流行不衰的学习方法。笔者以为,对于任何理论的阅读都应是历史性的。实际上,勒·柯布西耶也经历过膜拜历史尊重文脉的东方之行,追寻过西方古典文化之希腊文明,在废墟上临摹过古典神庙,并从古典的秩序中创造性地解读出现代的模度(Module)理论。而另一位现代主义大师密斯,其纯净派代表作——德国馆(图4),在这座建筑屈指可数的墙体中就有一面对称切割的大理石,这种装置艺术性的表达是在向传统的西方教堂砌石传统手法致敬。笔者不禁联想到可以追寻至东罗马帝国(今日土耳其界内)的世界最古老教堂之一的科拉教堂,其内部墙面的砌筑全部选用整块大理石切割拼贴,形成纹理对称的图案(图5)。由此可见,西方现代主义也是秉承了继承传统的历史,是一种新时代的解读,并非国人眼中的对历史的全盘摒弃。第三,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批判性的阅读,并非颠覆性的批判。而后出现的批判性地域主义,其实同以上两种理论一样,提出了好问题,却没有给出实质性的答案。因此,好的理论只是好的提问者,可否为群众接受并如何实现才是设计理论之外,我们应当更加关注并讨论的话题。

因此,摩丽里亚不过是一个浅显的历史主义城市的寓言,实际的城市中,其美学的历史维度要复杂得多,不单单是历史建筑的修复和保存的问题,更涉及到新建建筑面对历史传统的态度问题。如何既延续历史的传统,又基于生活现实的考虑,塑造一种面向未来的城市美学,是城市决策者、投资者、城市设计师、学者和普通民众都需要思考的问题。

二、城市意象

佐拉在六条河流和三座山之外耸起,这是任何人见过都忘不了的城市。可是这并非因为它像别些难忘的城市一样在你脑海中留下什么不寻常的形象。佐拉的特别之处是一点一点留在你记忆里的:它相连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屋、房屋上的门和窗等等,然而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怎么特别漂亮或罕见。佐拉的秘密,在于如何使你的目光追随一幅一幅的图案,就像读一首曲谱,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许遗漏或者改变位置。熟悉佐拉的结构的人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可以想像自己在街上走,依次辨认理发店的条子纹檐篷之后是铜钟,跟着是有九股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瓜的摊子、隐士和狮子的石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和通向海湾的小径。这个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城就像一套盔甲,像一个蜂巢,有许多小窝可以贮存我们每个人想记住的东西:名人的姓名、美德、数码、植物和矿物的分类、战役的日期、星座、言论。在每个意念和每个转折点之间都可以找出某种相似或者对比,直接帮助我们记忆。因此,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那些默记了佐拉的人。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1]14

卡尔维诺的这段文字描述了一个容易被记忆,在人脑中容易留下意象的城市。为什么佐拉令人过目不忘,熟悉佐拉的人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在街上走,辨认各种城市细节?卡尔维诺说“佐拉的特别之处是一点一点留在记忆中的”,就是说,佐拉给人的城市体验是连续的,“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许遗漏或改变位置”,所以使人过目不忘。

城市美学作为美学,必然与体验和心理有关,要想营建具有审美价值的城市环境,必须首先研究城市是如何被人们认知的,即生活、游走于城市中的人们是如何把握城市空间的,以及城市空间的哪些要素构成了人们对于城市空间的认知框架。

建筑学家凯文·林奇的《城市意象》一书,基于环境行为学和格式塔心理学,提出了人们在意象中认知城市的五种要素:路径、边界、区域、节点、标志物[4]35。这五种元素是凯文·林奇运用心智图(mental mapping)的研究方法,请居住在城市中的人按照自己的记忆,在纸上画出认知地图的方式,总结出来的要素(图6)。这五种要素相互呼应、相互强化,共同构成了人们把握城市空间的心理空间结构,形成稳定的城市意象。例如区域由节点组成,由边界限定范围,通过道路在其间穿行,并四处散布一些标志物。再如道路是大多数人组织意象的线索和手段,节点自然出现在主要的道路交叉点和交通终点处,这些节点印象又因标志物的存在得到加强,同时还和区域一起为保证这些标志物受到关注提供了一个环境[4]64。林奇指出:在城市中,如果这五个要素清晰可读,形成稳定的结构,那么就会增强城市的“可识别性”,为人们提供更多的视觉愉悦、心理安全和情感保障,增强体验的潜在深度和强度。这也就是卡尔维诺的佐拉为什么让人见过就忘不了的原因,因为它的城市各元素组织得如此恰当,给人留下的记忆如此连续,形成了稳固的心理意象结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留在了观察者的脑海里。这可以说是城市意象设计的理想状态。

凯文·林奇提出城市意象的五要素之后,国外学者运用和发展了城市意象结构系统,进行了一系列认知地图和行为模式的研究。但是林奇的城市意象结构研究也被广泛批评,因为它忽略了其他层面的内容如社会意识、风土人情、历史变迁、城市功能,乃至关注城市的视觉环境体验。实际上,林奇在《城市意象》之后出版的另外一本书《良好的城市形态》(Good City Form. 1981)中承认了城市意象的研究范围的局限,他提出“感觉”作为城市行为和城市感知的尺度,而“可识别性”只是感觉的一种。他承认自己关于居民与城市的关系研究过于简单了,“对于大多数居民来说,觅路,其实是次要的问题,而且对秩序的强调会忽略城市的模糊性、神秘性和惊奇性”。[5]

凯文·林奇的城市意象五要素虽然有着各种局限,但是他开创了城市美学的实证研究,建立了城市美学的一个稳定的学科基础,有着开创性的作用,也启发了后人的研究。迄今为止,我们要想进行城市美学的认知方面的研究,林奇的研究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标志物”。

实际上,随着技术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城市意象的产生和传递方式发生了很大改变。电视、电影和网络的发展使人们的主要信息接受途径从实体空间转向了媒体。比如一般人对上海的印象就是由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等一簇超高层建筑组成的城市天际线,这个印象不是他们的亲身经验,因为很少有人天天从外滩路过,天天看到这样的场景。人们之所以有这样的印象是因为这是上海的“城市名片”,是通过电视和网络图片宣传的城市形象。但是这个印象是平面化的、模糊的,不真实的,与实际经验差别巨大,这正反映了图像时代导致的城市意象的碎片化和平面化。也许正是由于城市意象的碎片化和平面化,我们的城市环境才变得越来越冷漠、同时又越来越渴望吸引大众的眼球。因此,当代的城市美学必须在图像时代研究新的城市意象发生方式,研究城市元素的组织方式和展示方式,建构城市与居民的熟悉关系,才能促进城市美学的发展。但是同时也应该注意到,任何的图像传播都代替不了身体在城市中亲身感受到的场所感,代替不了身体在城市中游历形成的城市意象,这正是本文下一部分要讨论的话题。

三、身体与城市

为了考察身体与城市美学的关系,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城市人的一天。一觉醒来,阳光洒进卧室,这阳光是城市政策和法规通过限制建筑之间的间距为他争取来的,卧室晒到阳光是他的权益。洗漱完毕,去街角的早餐摊买到豆浆和油条作为早餐,这早餐摊的位置也是摊主经过竞争和比较而确定的,服务于附近两三个小区每天早上路过这个路口上班的人们。他开车上班,顺畅而安全地在城市里驾驶,需要统一的交通信号和标识系统,高效的道路系统设计和运转良好的道路排水系统。路上,他的眼睛看到了路边商场立面上的巨幅手机广告,他被吸引,决定周末带女朋友去买一台苹果手机,顺便吃个饭、看个电影。到达公司后,同电梯的人正拿着一块韭菜煎饼,搞得电梯里全是韭菜味,使人没了欣赏外面江景的兴致,有位女士捂住了鼻子。坐下以后,全空气系统的中央空调为他营造出安静、舒适的工作环境。下班之后,他和几个朋友去KTV唱歌,包厢隔音效果不错,不像上次,都能听到隔壁的歌声。回到家,十点钟,他按照习惯换上运动衣到附近的林荫道慢跑,计划好的路线,一圈半小时刚好出一点汗,很舒服。跑完步上楼洗漱睡觉,临睡前刷微博的时候看到一条消息,上海国际马拉松又开始报名。半程的路线是从外滩到上海体育馆,路上经过很多著名街道,感觉不错。今年是不是再跑一个半程呢?

在上述一个上班族的一天中,他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都被调动,他吃饭、运动、工作、社交,无时无刻不在用身体与城市进行互动。他的生活环境本身就是考虑身体活动的结果,楼房间距正好让他早上晒到阳光,广告设置在合理的位置让他看到,上班地点的远近取决于他身体的移动速度,他的各种活动都离不开城市环境的营造,如果哪一个城市的细节破坏了身体与城市的正常关系,就会造成问题和困扰。

因此,城市美学的身体维度就是研究怎样根据身体的体验设计城市,使体感愉悦而顺利地进行各种城市活动,从而营造对身体友好的城市,宜居的城市才是“美”的城市。

其实,城市本身从一开始就与身体密不可分。城市的布局和组织方式、城市的视觉环境、城市活动的进行一开始就从身体出发,并且经受身体的使用和检验。理查德·桑内特的《肉体与石头》从身体的角度研究城市历史,发现每一个时代,城市都与身体有着不同的关系。古希腊建筑的基本元素——柱式,正是与身体的比例密切相关,多立克是男人的象征,而爱奥尼则有着女性的气质和比例。希腊人的民主基于言论自由,辩论和讨论的场所起初在市场,后来转移到扇形抬高的剧场,都是发出和聆听声音的场所,从无秩序的混乱对话到有秩序的辩论和表决,希腊的民主制度得以发展。但是到了后期,对身体的骄傲和对男子气概的崇拜导致他们无法理性的行动,雅典的扩张超出了它的人口和经济所能支持的程度。修昔底德认为“让战争变得不可避免的,乃是雅典力量的增长,以及斯巴达对此产生的恐惧” [6]40,随后爆发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希腊文化随之衰落。而对于罗马来说,眼睛和视觉更为重要,罗马人迷恋于身体几何学,并用来设计城市,罗马人通过城市和城市活动驯化人们的眼睛,让人们观看并相信,把威严、永恒和秩序的观念浸透到人们的内心[6]2。到了中世纪,基督教的禁欲思想以一种不同的方式重新塑造了城市公共空间,中世纪城市的设计主要考虑的是处理礼拜问题和设置慈善机构,从外表的装饰到内部气氛的营造,城市就如同一个修道院,能够制造晕厥的效果[6]3。古希腊的耳朵、古罗马的眼睛、中世纪的性欲和禁欲,对当时的城市美学有着深刻的影响。

笔者在土耳其旅行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规律:土耳其城市里的清真寺,似乎有着固定的间距,总是走一段距离就有一座清真寺。后来经过观察发现,阿拉伯世界的城市布局,是由清真寺决定的。由于穆斯林有每天五次礼拜的宗教礼仪,因此在清真寺钟声响起的时候,要保证每个居民都能听到并走向清真寺参加礼拜,因此,清真寺之间的距离就十分重要,不能太近或太远,太远会导致远处的居民听不到召唤礼拜的钟声,或者即使听到也来不及走到清真寺。太近的话,又会导致人口的过分密集,因此阿拉伯国家的城市的清真寺之间的距离,基本上在步行10-15分钟左右,这样居民都能在几分钟之内到达最近的清真寺参加礼拜(图7)。城市就这样与居民的身体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虽然现代城市中我们的身体仍旧与城市发生着互动关系,但是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个人主义的发展,我们的身体与城市的距离似乎变得越来越疏远,居民的身体之间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冷漠。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公共空间的去身体化。汽车的出现,改变了城市开放空间的属性,汽车的安全通行要求将其他一切有生命的物体从道路上清除,因此在传统城市中作为最主要的公共空间的城市道路,拒绝了身体的直接进入。城市的一切也都以效率为优先原则,一切为了快速通过,而逐渐消除意外交流和偶遇的可能性。唐僧西天取经有81次遇到妖怪的经历,要是他乘坐飞机到达印度,恐怕只能认识飞机上的邻座了。

2.个人空间的膨胀和公共空间的萎缩。现代城市越来越注意个人空间的屏蔽,在身体与身体之间树立了越来越多的屏障,这些屏障在满足个人安全感的同时也隔绝了信息的交流,因此现今的社交网站和社交软件才如此发达。个人空间膨胀的结果是可供共享的公共空间越来越少。

3.信息的过载导致身体感受能力的弱化。现代城市到处充满了各种性暗示,广告上到处是美女的画像,公共场合展示性欲的尺度越来越大,而路过的人却越来越熟视无睹。性解放恰恰说明了现代人身体的迟钝和麻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只有大声喊叫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有夸张的广告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有设计奇特的建筑才能刺激人们的眼球,现代城市正沿着感官刺激的方向不断沉沦,而现代人的身体正变得越来越麻木。

在城市规划的历史上,不乏有身体让位于机器的改革。从巴黎到北京,“拆”与“迁”似乎成为了现代城市化运动的标签。人类一味地为现代都市繁华铺平道路的革命,是建立在消除一切与身体和自然相关的城市记忆的基础之上。究竟有没有一种城市设计,既可以为人们提供现代生活的便利,又可以保留身体的体验以及两者的互动关系呢?我们注意到,很多城市实践都开始集中于城市建筑的微创手术上。它们利用加法,为城市增添有活力的公共小空间;与此同时,利用减法,消灭城市负面空间,如同中国功夫中打通脉络,疏通筋骨,使城市展现出更为丰富的空间体验层次。这些与推倒性重建不同的城市发展政策与城市管理方法既避免人力物力的资源浪费,又有效保留了城市的趣味体验性。

虽然城市的现代化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现代城市美学的缺陷,快速和舒适的代价是身体的迟钝和心灵的麻木。人类只有重新回归身体,回归感觉,才能真正恢复被现代城市文明所排挤掉的人的身体和文化。同样,只有研究身体、重视身体,才能构建身体友好的城市美学,重塑身体与城市的密切关系。

结 语

城市美学本身是一个新兴学科,城市研究本身就是学科交叉的领域,城市美学研究在机会丰富的同时也面临巨大挑战。本文从历史主义、城市意象和身体与城市的关系三个方面讨论了城市美学的几个问题。这三个问题不足以形成城市美学的架构,但却是城市美学涉及的基本问题。历史主义讨论了我们研究城市美学应该持有怎样的历史意识;城市意象的部分讨论了城市是如何被居民认知和记忆的;而身体与城市的关系,与每个城市居民的日常体验息息相关。正如万书元教授指出的,城市美学研究的终极目标是善,即营造宜居的城市。(1)希望通过城市美学的研究,让我们的城市更为美好。

注释:

(1)参考万书元:同济大学“艺术美学专题”课程内容。

参考文献:

[1](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M].张宓,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2](美)巫鸿.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与“缺席”[M].肖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3]梁鹤年.中国城市规划理论的开发:一些随想[J].城市规划学刊,2009(1).

[4](美)凯文·林奇.城市意象[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

[5]汪原. 凯文·林奇《城市意象》之批判[J].新建筑,2003(3).

[6](美)理查德·桑内特.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M].黄熠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郑露荞,同济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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