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纳雍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

王 文 艺，彭 华

一、引言

纳雍是贵州省西部的一个县，位于乌蒙山山脉以东，周边与织金、大方、七星关区、赫章、威宁、水城和六枝等区(县)接壤，属于高寒地区。县域内居民主要有汉族、苗族、彝族、布依族等，总面积约2450平方公里，截止2020年末总人口约108万①(1)① 数据来自纳雍县人民政府网，网址：http://www.gznayong.gov.cn。

纳雍方言属于西南官话川黔片成渝小片②(2)②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等：《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 汉语方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85页。，是纳雍汉族居民的日常使用语言。由于纳雍境内汉族居民与其他少数民族处于大杂居、小聚居的状态，纳雍全县各乡镇各民族的人都会说汉语纳雍方言，纳雍方言是纳雍各民族共同使用的语言。

在语音变化中，变调有受语音环境制约的变调和不受语音环境制约的变调两种，李荣先生把前者称为连读变调，把后者称为变音。①(3)① 李荣：《温岭方言的连读变调》，《方言》1979年第1期。詹伯慧②(4)② 詹伯慧主编：《汉语方言及方言调查》，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67—168页。、李如龙③(5)③ 李如龙：《汉语方言调查》，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4页。等把后者说成“语义音变”或“语义变调”。大多数汉语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不受语音环境制约，声调改变的同时声母或韵母也改变是其变调的主要方式，因此，有学者称之为语法变调、屈折形式④(6)④ 何伟棠：《广东省增城方言的变调》，《方言》1987年第1期。汪国胜：《湖北大冶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中国语文》2003年第6期。甘于恩：《广东粤方言人称代词的单复数形式》，《中国语文》1997年第5期。甘于恩：《广东四邑方言代词系统的综合考察》，《语文研究》2001年第2期。。对于变调产生的原因，李荣认为变调来自对本音声调的替换，或对本音声调、韵母的替换。⑤(7)⑤ 李荣：《温岭方言的变音》，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纪念中国社会科学院建院三十周年学术论文集(语言研究所卷)》，北京：方志出版社，2007年，第106—117页。但是，学者们发现多数汉语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来源于人称代词与相邻音的合音⑥(8)⑥ 程从荣：《浠水方言的人称代词》，《语言研究》1997年第2期。严修鸿：《客家话人称代词单数“领格”的语源》，《语文研究》1998年第1期。项梦冰：《<客家话人称代词单数“领格”的语源>读后》，《语文研究》2002年第1期。刘娟、彭泽润：《衡山方言人称代词领格变调现象的实质》，《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4期。温昌衍：《也谈客家话单数人称代词领格的语源》，《中国语文》2019年第1期。，人称代词的变调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纳雍方言人称代词“我”和“你”属于哪种类型的变调？变调的原因是什么？这是我们要探讨的问题。我们在前人和时贤研究的基础上，第一，描写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的现象和条件；第二，确定变调的性质；第三，对变调的原因和路径进行探索。

二、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的基本情况

纳雍方言的声调有四个，分别为阴平55、阳平21、上声32、去声13，没有入声。纳雍方言单数人称代词有“我ŋo32”“你ni32”“他tha55”三个，“我”和“你”有时会发生变调，声调从上声变成阴平。第三人称代词“他tha55”不变调。以下是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的基本情况。

(一)人称代词表领属变调

1.人称代词在亲属称谓词前或人名前

纳雍方言单数人称代词“我”和“你”在亲属称谓词前或人名前，且人称代词与亲属称谓词或人名之间有“的”或“家”的时候，声调不改变，读本调“我ŋo32”和“你ni32”。例如：

(1)我ŋo32的哥，你不要畅家害我嘛！

(2)他是你ni32的爸爸，不是我ŋo32的爸爸。

(3)我ŋo32家爷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有见过火车。

(4)还是你ni32家小姨理解我，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鞋。

(5)你ni32家何婷成绩好，哪个不晓得？

这种情况下人称代词后加“家”比加“的”普遍，加“的”有一定的条件，如例(1)表示责备，例(2)一般用于对举的句子中。

但是，当人称代词“我”和“你”在亲属称谓词前或人名前，且“我”“你”与亲属称谓词之间不加“的”或“家”的时候，声调则由上声变成阴平，读“我ŋo55”和“你ni55”。例如：

(6)我ŋo55妈炒的菜很香，每回我都要吃几大碗。

(7)你ni55姐姐生病了，没有人照顾，好可怜。

(8)我ŋo55小强比你ni55王欣差远了，饭都不会做，一天只晓得吃。

变调后的人称代词可以带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亲属称谓词，还可以在亲属称谓词前加人名、绰号、形容词、数量短语、指量短语等修饰成分。有时候，单数人称代词和人名之间也可以加修饰词。例如：

(9)我ŋo55姑爹姑妈多得很，你要找的是哪一个？(两个亲属称谓词)

(10)我ŋo55小飞姨妈在医院里上班，她们医院里没有你讲的之个医生。(人名)

(11)你ni55黄鼠狼大哥找得女朋友了。(绰号)

(12)我ŋo55缺牙巴三爷的钱着那个婆娘裹起走了。(绰号)

(13)你ni55胖二爷爱喝酒，不得酒喝他在不住。(形容词)

(14)你ni55三个姐姐都有工作？你ni55爹妈真了不起！(数量短语)

(15)我想说的是，我ŋo55之个舅子太憨得很。(指量短语)

(16)我ŋo55大王雪的个子不高，太操心了。(修饰词)

例(10)—例(16)中，变调后的人称代词并非都紧挨着亲属称谓词或人名，与亲属称谓词或人名有一定的距离。一般来说，“我”或“你”后面加一个或两个修饰成分后再接亲属称谓词或人名较为常见。

2.人称代词作定语表领属

纳雍方言单数人称代词“我”和“你”在偏正结构中作定语表示领属，且后面有结构助词“的”的时候，强调所属关系，声调不改变，读本调“我ŋo32”“你ni32”。例如：

(17)我ŋo32的车坏了，想出去一趟都不方便。

(18)你说之种话，我ŋo32的想法多得很。

(19)你ni32的衣服好漂亮，是在哪点买的？我也去买一件穿。

(20)走了那么远的路，你ni32的精神足了！

但是，人称代词不带结构助词“的”，不强调所属关系的时候，“我”和“你”的声调由上声变成阴平，读“我ŋo55”和“你ni55”。例如，上面例(17)—(20)可以说成：

(21)我ŋo55车坏了，想出去一趟都不方便。

(22)你说之种话，我ŋo55想法多得很。

(23)你ni55衣服好漂亮，是在哪点买的？我也去买一件穿。

(24)走了那么远的路，你ni55精神足了！

例(17)—(20)与例(21)—(24)的意思基本一样，区别在于例(17)—(20)特别强调“车”是“我的”，“想法”是“我的”，“衣服”是“你的”，“精神”是“你的”，例(21)—(24)则不特别强调所属关系，这种属有关系更为浓缩。因此，在强调句中，“我”和“你”后面需要加“的”，不能变调。下面例(25)中，a句可以说，b句一般不说。

(25)a.着偷的是你ni32的书包，哪个叫你不看好点呢？

b.*着偷的是你ni55书包，哪个叫你不看好点呢？

这里强调的是“你的”书包，而不是别人的书包，人称代词“你”后需要加结构助词“的”，“你”不能变调。

在偏正结构中，变调后的人称代词“我ŋo55”和“你ni55”与中心语之间可以插入一些词或短语。例如：

(26)不瞒你说，你ni55北京烤鸭着(被)我们吃完了。(名词)

(27)我ŋo55红钢笔买着二十块钱，在学校门口那家超市里买的。(形容词)

(28)我ŋo55前面的那个人凶神恶煞的，好怕人。(方位词)

(29)你ni55之头发都落完了，还读哪样书？(指示代词)

(30)你ni55扎实厚的那本书是哪个写的？我没有注意看。(偏正短语)

(31)帮帮我嘛，我ŋo55两只手不管事了。(数量短语)

(32)我ŋo55穿过的衣服都放在柜子里，好几年没有翻了。(动补短语)

(33)奇怪了，我ŋo55买着三十块钱的那双破皮鞋不见了。(多层定语)

与人称代词在亲属称谓词或人名前变调类似，“我”或“你”后面加一个或两个修饰成分后再接名词或名词性成分较为常见，加三个或三个以上修饰成分的情况较少。这可能与人的记忆量有关，人称代词与名词或名词性中心语的中间加一两个修饰成分，容易记住，而修饰成分多了不容易记忆。

(二)人称代词表复数变调

纳雍方言复数人称代词“我们”和“你们”后面紧接数量结构时，指多个人或群体，这种情况下，“我们”和“你们”中的“我”和“你”不变调，读本调“我ŋo32”和“你ni32”。例如：

(34)说实话，我ŋo32们两个结婚半年了，一直没有告诉你。

(35)我ŋo32们几家吃一股水，要爱护水井边的环境卫生。

(36)你ni32们三家好团结，我们几家赶不上你们。

(37)气死你ni32们几口子①(9)① 纳雍方言“两口子”指夫妻俩，“几口子”用来骂人，诅咒不是夫妻关系的人有夫妻关系。，哪个叫你们讨人嫌!

不过，人称代词“我”和“你”的后面也可以不用带“们”，后面紧接数量结构表示复数，指多个人或群体。这时，“我”和“你”声调从上声变成阴平，读“我ŋo55”和“你ni55”。例如：

(38)说实话，我ŋo55两个结婚半年了，一直没有告诉你。

(39)我ŋo55几家吃一股水，很爱护水井边的环境卫生。

(40)你ni55三家好团结，我ŋo55几家赶不上你们。

(41)气死你ni55几口子，哪个叫你们讨人嫌！

(42)你ni55两个老者站走半边去，不关你们的事。

例(38)-(41)中，说话人和听话人都会主观认为互相之间及与第三者之间关系亲密或心理距离近。与例(34)—(37)相比，人称代词“我”和“你”变调，听话人会觉得对方没把自己当成外人，更容易拉近说话人与听话人的关系。因此，这种变调表示小数量可以说，表示大数量不能说。例如，可以说“我ŋo55四个”“你ni55五个”，不说“我ŋo55一百个”“你ni55两百个”。

单数人称代词变调表示复数，数量词后面一般不带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否则就变成领属结构了。如“我ŋo55两个都姓张”，数量词“两个”后面带名词“老师”，变成“我ŋo55两个老师都姓张”，意思是我的两个老师都姓张，就成了领属结构。不过，少数也可以带名词，例(42)中“老者”可以放在数量短语之后，复指前面“你ni55两个”。

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后接数量词变调表复数的包含与排除关系比较清楚，具体情况如下面表1所示。

表1 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表复数表

上表中有A、B、C、D四人，说话人是A，听话人是B，C和D可以在场，也可以不在场。如果说话人A要表达包括自己(A)和第三者C，不包括听话人B和第三者D，即(A+C),则说“我ŋo55两个”，如果包括第三者D在内, 即(A+C+D),则说“我ŋo55三个”或“我ŋo55几个”，排除听话人B在外。如果说话人A要表达包括第三者C和听话人B，不包括自己(A)和第三者D在内，即(B+C),则说“你ni55两个”，包括第三者D在内，即(B+C+D),则说“你ni55三个”或“你ni55几个”。如果说话人A要表达包括第三者C和D，不包括自己(A)和听话人B，即(C+D),则说“他tha55两个”。

由此可知，纳雍方言人称代词“我”和“你”变调表复数，是一种语用策略，主要起到区别人称代词所指的作用。

(三)人称代词在同位结构中的变调

纳雍方言中“我”和“你”变调后，后面可以加“之个人”“之种人”或“人”等构成同位结构。例如：

(43)我ŋo55之个人脸皮厚得很，你们嬉不了我。

(44)我晓得，你ni55之个人心情不得说的了。

(45)你是年轻人，照顾我ŋo55之种老年人嘛！

(46)你ni55之种帅哥还怕找不到媳妇？

(47)小声点，我ŋo55人都着你吓落魂了。

(48)你ni55人跑到哪点去了？半天找不到。

在同位结构中，变调后的人称代词“我”和“你”不表示领属，也不表示复数，其使用的目的在于使整个结构结合得更紧密。

三、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的性质及原因

(一)变调的属性——声调的屈折变化

汉语方言中，人称代词发生变调的方言很多，主要形式有人称代词在亲属称谓词前变调①(10)① 彭泽润：《衡山方言的“变调”语法手段》，《零陵师专学报》1987年第1期。汪国胜：《湖北大冶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中国语文》2003年第6期。程从荣：《浠水方言的人称代词》，《语言研究》1997年第2期。陈有恒：《湖北蒲圻话的人称代词》，《方言》1990年第3期。王功平：《湖北阳新三溪赣语人称代词的变音》，《方言》2007年第4期。王跟国：《灵丘话的人称代词及其变调》，《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史秀菊：《山西临猗方言人称代词的音变》，《方言》2003年第4期。和单数人称代词表复数变调等②(11)② 何伟棠：《广东省增城方言的变调》，《方言》1987年第1期。陈建初：《湖南冷水江方言的代词》，《古汉语研究》1995年增刊。孙立新：《关中方言代词概要》，《方言》2002年第3期。王红生：《大荔方言三身人称代词的语法形态特征》，《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乔全生：《洪洞话的代词》，《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李改样：《芮城方言的人称代词》，《语文研究》 1997年第4期。谢留文、李桂兰：《江西吉水(醪桥)方言的变调》，《方言》2019年第1期。。有些汉语方言人称代词变调是自由的③(12)③ 王功平：《湖北阳新三溪赣语人称代词的变音》，《方言》2007年第4期。；有些汉语方言人称代词变调的时候，韵母也发生了变化①(13)① 甘于恩：《广东粤方言人称代词的单复数形式》，《中国语文》1997年第5期。；有些汉语方言变调的方式和条件比较特殊，例如，福建省泉州方言复数人称代词在亲属称谓词前要变调②(14)② 陈燕玲：《泉州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山西省晋北方言复数人称代词和单数人称代词连用修饰亲属称谓词，单数人称代词读入声③(15)③ 武玉芳：《晋北方言领属代词复数和单数的连用》，《方言》2016 年第2期。。对于这类语音现象，多数学者把它看成因语法功能和意义的需要而产生的屈折变化，有学者把它说成声调屈折④(16)④ 刘若云、赵新：《汉语方言声调屈折的功能》，《方言》2007年第3期。。

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现象同其他汉语方言变调现象不完全一样，但是有共通的地方。纳雍方言人称代词“我”和“你”变调以后，声母和韵母都没有改变，只是声调发生了变化。这种变调发生在偏正结构中，亲属称谓词和人名前，表复数的结构中以及同位结构中。变调后的人称代词可以表示领属、复数和复指等，使用范围比一般汉语方言人称代词变调还要广。

20世纪80年代，傅定淼发现贵州贵定话中单数人称代词“我”“你”表复数时和在亲属称谓、亲属人名、排行等前表领属时变调读阴平⑤(17)⑤ 傅定淼：《贵州方言形态二例》，《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4期。，他称之为屈折变调。纳雍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与贵定话人称代词的变调一样，不同于语流音变中的连读变调，不受语音环境制约。因此，我们也把它看成声调的屈折变化，变调是一种语音标记。

(二)变调的原因——与“的”合音

不同的汉语方言有不同的变调原因和模式，但是人称代词的屈折变调，最初的来源往往是语流音变。刘娟、彭泽润⑥(18)⑥ 刘娟、彭泽润：《衡山方言人称代词领格变调现象的实质》，《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4期。和程从荣⑦(19)⑦ 程从荣：《浠水方言的人称代词》，《语言研究》1997年第2期。分别研究了湖南衡山方言和湖北浠水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他们认为原因在于人称代词与“屋”连读产生了合音。客家话人称代词变调较复杂，与客家话人称代词连读造成合音的词是什么，学者们意见不一样。严修鸿认为是“家”①(20)① 严修鸿：《客家话人称代词单数“领格”的语源》，《语文研究》1998年第1期。，项梦冰认为是“个”②(21)② 项梦冰：《<客家话人称代词单数“领格”的语源>读后》，《语文研究》2002年第1期。，温昌衍认为是亲属称谓词的前缀“阿”③(22)③ 温昌衍：《也谈客家话单数人称代词领格的语源》，《中国语文》2019年第1期。。

纳雍方言人称代词“我”“你”在偏正结构中的变调，是人称代词与助词“的”合音造成的。变调虽然也来源于合音，但是参与合音的词与其他汉语方言不同，其变调也与其他汉语方言不同。

李荣说过，“字音不是孤立的，相邻的音相互影响会发生语音演变”④，(23)④ 李荣：《语音演变规律的例外》，《中国语文》1965年第2期。“的”在纳雍方言中读lei55，声调是阴平，在“我”“你”“他”的后面声母[l]往往会脱落，韵母[ei]弱化成[]，读[55]。不强调领属关系且说话人语速较快时，“我ŋo32”和“的”的音合在一起变成ŋo35，“你ni32”和“的”的音合在一起变成ni35。在ni音节中，由于n和i的发音部位靠前，是央元音，容易脱落，当说话人语速进一步加快时，ni变成ni。这样一来，“的”的声调就转移到“你”上去了，“你的”就读成了ni55。受到“你的”的推动，“我的”读成了ŋo55。也就是说，纳雍方言人称代词的变调，经历了合音和减音两个阶段，“的55”先与ŋo32或ni32合成一个音，再从合成的音里脱落出去，最后只在人称代词上留下声调的信息。我们用parat软件录制了人称代词在偏正结构中的语图，如下面图1所示。

从上图可以看出，“我的”和“你的”结合得很紧密，“我”和“你”的声调受到“的”的声调的影响，都有上升的趋势，丢掉“的55”后，听感上容易把“我”和“你”的声调听成高平调。纳雍方言的合音词有“我家ŋua55”“你家liɛn55”“人家zan35”和“畅tshaŋ24”①(24)① 叶晓芬、侯兴泉：《纳雍老派穿青话的方式指代词tshaŋ24》，《民族语文》2020年第4期。等，与“我家”“你家”“人家”和“畅”不同，“我的”“你的”的合音只保留了“的”的声调，这与“的”发生两次音变有很大关系。

其他汉语方言或语言也有类似的音变。例如，惠州客家方言用“些”表示人称代词的复数，单数人称代词“我ŋi213”“你ni213”“佢khy22”受到紧接的“些liɛ55”的影响，其复数变成“我ŋi35”“你ni35”“佢khy35”，在构成复数的过程中“些liɛ55”省略，但是它的声调同化了单数人称代词的声调，使得其复数形式保留了单数形式的声母和韵母，只把声调变为高升35调②(25)② 温昌衍：《从比较看惠州方言人称代词复数形式的性质》，《语言研究》2017年第2期。。傈僳语人称代词与以ɑ为前缀的亲属称谓词连用时音节要减缩，声调要改变，例如，“你nu33”和“哥哥ɑ55i31”连在一起是“你哥哥nɑ35i31”，声调是高升35调③(26)③ 陈嘉瑛：《傈僳语中的一种词法变音》，《民族语文》1988年第1期。。这说明，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和“的”合音，“的”脱落只留下声调，符合音变的规律。

四、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的类推路径

(一)变调类推路径概况

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是一个类推带动的过程，类推首先从一般名词性偏正结构开始，后来范围扩大到亲属称谓词领属结构和同位结构中，最后扩大到表复数的数量结构中。其类推顺序如下面图2所示：

不同结构中人称代词的语法关系不一样，人称代词声调都变成阴平并不影响各自意义的表达，相反，使变调协调一致，成为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如果变调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的声调，增加了语言的复杂度。

(二)变调类推的路径

1.人称代词变调开始于一般领属结构

吴为善认为“粘合”名词性短语整合程度高，比“组合”名词性短语结合得紧密①(27)① 吴为善：《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0—224页。，因此，“我ŋo55书”“你ni55书包”比“我ŋo32的书”“你ni32的书包”精简，同时，“我ŋo55书”和“你ni55书包”等粘合性结构与“我ŋo32的书”“你ni32的书包”等组合性结构一样具有领属性。

一般来说，粘合性语法结构要获得组合性语法结构的语义，需要把粘合性结构变成组合性结构，如“牛皮”要强调领属性语义，需要加“的”变成“牛的皮”。而纳雍方言人称代词通过变调既保持粘合性结构不变，又获得了组合性领属结构的部分语义，这就达到了缩短结构长度，保留领属性程度不变的目的。纳雍方言人称代词“我”和“你”变调的内在动因，源于结构短、结合紧密的语言单位，能满足附载结构稍长、结合紧密度稍松的语言单位所表语义的需要。虽然给“我”和“你”增加了一个变读声调，但是不会造成混乱和负担，虽然只是加不加“的”的不同，但是这是语言经济性原则与准确性原则博弈后的选择。我们认为，人称代词的变调开始于一般领属结构。

交际过程中，说话人强不强调所属关系是一种语用意图和策略，这会造成语法关系的改变，有些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也采用人称代词变调来弥补语法关系改变带来的弊端。例如，江西湖口武山方言人称代词作所有格不加结构助词“的”时，必须变调；②(28)② 陈凌：《江西湖口武山方言的连读变调》，《方言》2019年第1期。四川洪雅方言人称代词定语领属结构有时加不加“的”都可以；③(29)③ 张耕：《四川洪雅方言人称代词定语领属结构》，《方言》2019年第3期。福建连城新泉方言单数人称代词作定语可以带“的”，也可以不带“的”，带“的”表示强调；④(30)④ 项梦冰：《连城(新泉)方言的人称代词》，《方言》1992 年第3期。而海盐通元方言人称代词作名词的定语时强调领有关系, 可以加结构助词“的”。⑤(31)⑤ 胡明扬：《胡明扬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6—7页。汉藏语系有些语言里也有这种情况，如湖南省龙山县他砂土家语人称代词领格和宾格的声调是高平调，与主格声调不同，发音合作人刻意念句子时，领格和宾格声调则多读为原调。⑥(32)⑥ 田洋、段海凤、李启群：《他砂土家语的变调》，《语言研究》2019年第4期。这些方言或语言要么省略“的”，要么采取其他手段，与纳雍方言单数人称代词类似，强调的时候加结构助词“的”，是偏正结构，不强调的时候需要人称代词变调，保持偏正结构的语义。

2.变调类推到亲属称谓词或人名结构

纳雍方言人称代词与“的”合音变调，不是不分语言条件突然发生变化，而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在有亲属称谓词或人名的领属结构中，人称代词后面一般不加结构助词“的”，人称代词和“的”没有合音的可能。因此，变调开始于一般领属结构，再由一般领属结构推广到中心语是亲属称谓词或人名的领属结构。

“我妈”与“我的书”“你的书包”相比，表示的领属性程度低，因为亲属是唯一的，不可让渡，不像物品一样别人也可以拥有，类似的结构还有“我家”“我国”“我校”“我院”“我方”等。然而，“我ŋo55”和“你ni55”不管是在亲属称谓词前还是在一般定语中心语前，其领属性程度却与一般偏正结构中“我ŋo32”和“你ni32”带助词“的”一样。人称代词变调从一般领属结构推广到中心语是亲属称谓词或人名的领属结构，使得“我ŋo55妈”“你ni55爸爸”等拥有了明显的领属性。

3.变调类推到同位结构

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能缩短语言结构的长度，使其语义仍然保留原来结构的语义，这给语言结构的弹性留下了一定的空间。在“我ŋo55之个人”“你ni55之种学生”等中，“我”“你”变成了准定语修饰“之个人”和“之种学生”，使同位结构产生向偏正结构靠拢的趋势，看起来更像偏正结构。人称代词在同位结构中的变调，来自一般领属结构人称代词变调的推广。

4.变调类推到复数结构

吕叔湘说，“我”“尔(你)”在古代汉语中可以表示单数，也可以表示复数，在近代汉语中还有这种情况，如“我两个(我俩)”“他三个”“他几个”，表示复数的时候可以不加“们”。①(33)① 吕叔湘著，江蓝生补：《近代汉语指代词》，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年，第62页。纳雍方言单数人称代词表示复数，还保留近代汉语的用法。纳雍方言单数人称代词表复数变调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认为变调不是凭空产生的，需要一定的诱因。

普通话“我两个”“你两个”“他三个”不加“们”可以说，“我”和“你”不用变调，“两个”可以合音成“俩”，“三个”可以合音成“卅”。对纳雍方言来说，用单数人称代词代替复数人称代词而不混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人称代词在领属结构中的变调借用过来。人称代词的变调借用到数量结构后，不表示领属意义，只是一个语音标记，用于区别其常规用法和非常规用法。

在“我ŋo55两个”和“你ni55两个”中，“我ŋo55”和“你ni55”就是“我们”和“你们”的缩略，本质上与“我的”“你的”变调读“我ŋo55”“你ni55”一样，仍然是结构长度的压缩，用结构短的“我ŋo55+数量词”和“你ni55+数量词”代替结构长的“我ŋo32们+数量词”和“你ni32们+数量词”。“我ŋo55两个”和“我们两个”，“你ni55两个”和“你们两个”相比，只少了一个“们”，不但表达形式更为简略，而且传达了更丰富和细微的意义。

五、结语

我们探讨了纳雍方言人称代词变调出现的位置，即出现在亲属称谓词或人名前、偏正结构中、数量结构前和同位结构中时，可以发生变调，声调从上声变成阴平，读“我ŋo55”和“你ni55”。但是，如果“我”和“你”带了“的”或“家”表示强调，带了“们”表示复数，则不能变调。

人称代词“我”和“你”在不同结构中，变调的意义和功能不一样。在亲属称谓词或人名前以及偏正结构中，变调表示领有，人称代词后面可以插入词或短语，把“我”和“你”与中心语分隔开，这种变调不依赖于中心语。在数量结构前变调表示复数，不过这种变调一般只用于小数量，且通常数量结构后面不带名词或名词性结构。在同位结构中，人称代词变调以后，同位结构结合得更为紧密。

分析了纳雍方言人称代词“我”和“你”变调的性质、原因和类推路径等以后，我们认为：第一，这种变调是声调的屈折变化，来自“我”和“你”与“的”的合音。具体过程包括合音和减音两个阶段，先合音，再减音，“的”的声母和韵母脱落后，声调替换了“我”和“你”的声调。第二，变调缩短了原来结构的长度，保留了原来结构的语义关系，虽然增加了一个标记声调，但是符合语言表达经济的需要。第三，这种变调从表领属的一般偏正结构开始，类推到有亲属称谓词、人名的领属结构及同位结构中，最后推广到表复数的人称代词结构中。从整体上来看，变调是相互关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