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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匣子

2022-10-23杨玉盈

福建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匣子新郎孙女

杨玉盈

1

我是一个1933 年被制造出来的木匣子。为什么我能知道是1933 年呢?因为木头也有灵魂,世间任何一个东西都有灵魂。我们听得见,看得见,只是无法说,无法动罢了。我记得我出生的地方,是片潮湿的树林,我身边都是与我相同的树木。我们像是一群紧紧依靠在一起的孩子,也像是一片层层叠叠的被子。

造我的木匠是个急性子,每天风风火火的,总有事干。可就算这样,他也雷打不动地每天抽出时间,坐在门槛上,像老僧坐定一般细致地制作着每个木匣子。他的妻子说他,当今这世道需要不了这么多木匣子,兵荒马乱的年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稳,叫他多找点其他事做,能多屯些钱和粮食就最好。可木匠说他有他的操守,做一件事,一定要坚持做。然后就是一阵激烈的争吵,说什么瞎了眼……

我不懂现在是什么世道,也不知道什么操守。我只是被造出来,然后被束之高阁,与其他匣子——我的另一群同伴们待在一起。

从我出生起,就是个木头,被锯下来,然后被打磨成为匣子。我看不到我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的难过,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痛感。我的同伴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我,我还在那,看着晨起日落。我从树林换到了木匠家里的柜子上,仿佛没有什么特殊的,唯一不一样、值得高兴的是我身上不再是湿漉漉的,经常有暖烘烘的阳光照耀着我。

也许是无聊充斥着我,我渐渐喜欢上观察木匠和他老婆,这种注视是我唯一的乐趣。早上,当阳光从下一层木匣子上升覆盖住我时,木匠老婆才起身,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我看到她走进厨房,做着她自己的吃食。那时往往已日上三竿,木匠出门许久了……这个女人真够懒的,我想。

而木匠就不同了。他很勤劳,唯一的毛病就是嗜酒。木匠的酒品并不好,经常几大碗水酒下肚,就不知所云了。但他偏偏非常喜欢喝,他嘴边的胡须像毛笔一样繁密,总是会被碗中的酒沾湿,样子十分滑稽,但他全然不在意。

这时,木匠老婆总是从她的房间出来,嘴里嘟囔着“酒鬼,天天就知道喝酒”,然后用力地“啪”一下关上门,带着一股香气婀娜着出门。

我喜欢木匠,却不太喜欢他老婆。我很疑惑,不知道木匠为什么会娶她,我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像活在各自的世界。

2

光阴流转,四季交替。对于时间,我没有太多概念。只知道由于时局不甚良好,我与其他伙伴们大多都只能留在木匠家里。但这给了我更多时间与木匠相处。

木匠是个乐呵呵的性子,和他待久了,我也感觉很开心。他喝醉酒了会说胡话,说什么我没有孩子,我的匣子就是我的孩子。要让我只为了钱,把匣子卖出去,我才不愿意呢。穷就穷点吧……

我想:木匠真是醉了。但不知为什么这次不仅我身上暖烘烘的,某个不存在的东西也暖烘烘的。

这份暖烘烘传递给了身边的每个木匣子,但是没有传递给木匠老婆。当家里逐渐贫穷,木匠老婆没有足够的钱来挥霍时,她十分不满,每日都要责怪木匠没本事。她见自己说的话语伤害不到木匠,便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说他做的木匣子没人喜欢。

这对木匠来说是个巨大的伤害,毕竟他的毕生愿望是能做出最好的木匣子。但是,不知怎么的,木匠只是变得安静,并没有回应老婆。只是他把酒戒了。

每天,他只知道沉默着坐在门边一遍遍地打磨着木头,仿佛这是他的全世界。“嚓嚓”“嚓嚓”声与温柔又慈祥的黄昏交错,偶尔夹杂着风吹过枯叶和小鸟“叽叽喳喳”叫的声音,让人感觉很美好。

傍晚的时候,他就不见了踪影,我不知他去了哪里。这个时候,我会经常看见木匠老婆带陌生男人回家。有时候他们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木匠老婆又和一个男人到了家。没过多久,木匠回到了家。他似乎漏带了东西。然后就是一阵喧嚣。争吵中,我才知道原来木匠老婆是木匠师傅的女儿,木匠为了报答师傅的知遇之恩,在师傅去世后,照顾起了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最初看似倾慕于他,称赞他的技艺,其实只是看重他的商机,觉得他大有所为。在木匠不像之前那么会赚钱之后,就十分嫌弃他。

那天,我看到木匠消失在家门口。他穿着青衣马褂,微胖的身躯随着走动而一摇一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背影。

他走得匆忙却体面,好像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而我们也没有被动过,全部在原来的位子上孤零零地等待着,面面相觑。我却有了些莫名的情绪,心下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但是,没多久我就被卖了,我离开了木匠家里。我想,大概是木匠老婆吧。没有了木匠,我们的所有权都归她所有。只是,木匠,你去哪了呢?我还能再看见你吗?

3

黑暗。漫长的黑暗。

颠簸。无尽的颠簸。

当我经历漫长的路途,重见光明之后,我在正对着我的贴着“囍”字的镜子前看到了我的样子:像戒尺一样长,女子的半臂一样宽,外面用红漆给我上了一层皮,让我红褐色的脸庞更加端正、喜庆。我心想:噢,原来我是这个样子的。但我又真的是这个样子吗?我看到我被打开,有人往我肚子里塞满了东西,放眼望去尽是层层叠叠的红,我却不知道是什么。

直到听到媒婆兴高采烈地说话,我才知道原来是要结婚,所以要添置家具,才把我买进了家。

这是一户普通,甚至可以称得上贫困的乡下人家。据说新娘是什么被批斗的家庭的女儿,所以要嫁到乡下来。

我听到别人叫她妹仂。最初,我以为她也是像木匠老婆一样好吃懒做,没想到她外能下田内能下厨,煮的饭还真的很香,我有时居然能体会到人类所说的饿的感觉。我想:这个老婆真不错,原来不是每一个老婆都像木匠的老婆一样。

我被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女主人十分爱护我,经常来擦我。我好像感受到了母亲的爱抚一般,心下微动。

除此之外,一切也没有什么变化,日子就这样慢悠悠、毫无波澜地过着。有天听到他们在说着什么“生生死死”。我想,我会死吗?会像木匠一样有一天不见了吗?原来,木匠是死了吗?那天莫名的情绪又萦绕着我,让我有些难过。

还是就这样一直默默地过下去。其实,我并不需要担心这个,我告诉自己,我本质上只是一块木头而已,哪怕我听得见,看得见。但是我不由自主地想,他们所谓的人类会知道我活着吗?会知道我也曾为了他们的悲欢而心绪起伏吗?我突然有了这样的疑惑。

4

所有的热闹似乎都只存在一阵,需要直面的是现实的残酷。

因为家里很穷,他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劳作来养活家庭,但他们却从不抱怨,而是愈加勤恳。

每天家里养的鸡开始叫了两声后,就能听到他们窸窸窣窣起床的动静,吃过妹仂做好的饭菜后,新郎就出门做工。而妹仂收拾好家里后,也出门干活了。

有一次,我看到新郎淋着雨拖了一大袋东西回来。他浑身已经湿透,挽起的裤脚上满是泥泞和不知名的血迹,军绿的解放鞋不知被什么磨到,已然破损。

妹仂急急忙忙地接过东西,扶着他坐下,忙问怎么了。

新郎不以为意地说:“前面砍完柴火,下山的时候脚一滑,摔了。”

一听这话,妹仂火急火燎地让他去洗澡,上药。

新郎扶住着急的妹仂说:“没关系,我从12岁就开始干活,这种伤都是小伤。我以前钉子还进到脚板里面,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就算这样,妹仂还是不放心,忙让他去休息。

有天夜里,新郎不在家。听说另一个镇赶集,有好东西,他便提前和乡里几个壮丁结伴赶夜路一起去了,想着能趁早些时候挑些好东西,或者把东西再拿去卖都是好的。

寂静的夜里,妹仂点着一根蜡烛,借着蜡烛的光和窗外月亮的光在房间里忙着织过冬的毛衣。已经很晚了,但我依然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

我看见妹仂站起,将东西小心放好,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后走了出去。

接着便是一段遥远的对话,隔着凛冽的秋风吹进我的耳朵里。

“隔壁妹子啊,这么晚了,你在我家这做什么啊?”

“噢,我刚刚经过,在这看看天呢。”

“行,那我就进去了啊,你小心着点,早点回家,当心啊。”

“好嘞……”

第二天,我听到妹仂气愤地对新郎说:“那个妹子原来是想偷咱家的柴火!我们的柴火可是你一个人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去砍树,又一个人背回来的,肩膀都磨破了,脚上长了水泡,怎么能就这样被她给偷走呢?我也是太笨了,怎么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不长个心眼呢?当时没发现,现在再说,她怎么也不会承认了。”

我听见新郎沉重的叹气声,说:“没事,你以后多注意点。街坊里闹起来不好看。”

“只能这样了……”

我想,这家人就是太老实了。太老实会吃亏的呀。我心下隐隐有了担忧。

5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着。

我的担忧竟突如其来地兑现了。

有一天晚上,不知是谁,“哐哐哐”地敲着门,新郎起身开完门后,一群人便冲了进来,说着什么:“妹仂在哪?有人说她偷东西,我们要把她带走调查。”

妹仂听到,很气愤地冲了出去:“我偷了什么东西了?你给我说清楚。”

接着便是一顿纷杂的争吵声和东西被碰倒的声音。

人声混杂,听不清谁说了什么,只听到有人尖声说道:“你父亲可是被批斗的,指不定教育出什么样的孩子,怎么就不是你了?”……

妹仂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整个家安静下来,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原先还有妹仂与新郎的欢声笑语,现在只剩下新郎无助的叹息声和抽烟时吞云吐雾的声音。他每天都在寻找救妹仂的办法。可是一个农民,面对这样的事能有多大的力量抗衡呢?他的心似乎随着妹仂一起去了,整个人都颓废了下去。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又见到妹仂。她看起来十分憔悴,脸色不好,但是眼睛里却闪耀着坚定、镇静的光芒。她站得笔直,像是我出生的那片森林中的松柏一样不偏不倚。她身上的衣服打了补丁,却依旧干净整洁。但见到新郎,她的眼泪却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新郎也落泪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新郎不住地说:“回来了就好啊,回来了就好啊。”

磨难之后,迎来了希望。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妹仂也生下了一儿一女。那天我看见新郎笑没了眼睛,说,妹仂,你辛苦了,谢谢你,给我们家凑成了一个“好”字啊。

我也感到很开心,并由衷地希望他们不再有波折与困难。

6

时光飞逝,我看着妹仂的长子和幼女长大,当那锣鼓喧天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长子和幼女都已成家。再过些时候,我看见长子的女儿出生。

我看着孙女咿呀学语,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长大成人。

在一个冬天的午后,她依偎在祖母的身旁,小小的脸庞上依稀已经有了祖母年轻时的雏形。而妹仂已不再年轻,从前娇俏的脸上现在满是交错的沟壑,只有眼睛闪着慈爱的光芒。

我听见祖母和她讲述起当年被诬陷的往事。

“那时候他们很坏啊,非要说是我,又说我的父亲怎么怎么样。我知道我就是被人陷害了。”妹仂唏嘘地说起。

“奶奶,那你怎么办啊?”孙女着急地问。

“我就去敲他们的门,挨个说过去。一个不相信,两个不相信,都没关系。我自己知道我没做过就可以了。没做过的事,我坚决不会承认。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黑的还能说成白的吗?”妹仂慈爱地摸着孙女的头。

“那后来呢?”孙女又问道。

“他们看到我这样,心里很疑惑,就又重新调查了。调查清楚知道不是我,就把我放回来了。”妹仂笑了起来,“所以,囡囡,你要记得,要做好人,做好事,这样不怕的。只要我们做人堂堂正正,就算被旁人诬陷了去,也会有真相大白的那天。这样就不会叫人轻贱了。”

“嗯嗯,奶奶,我会的。”孙女钻进妹仂的怀里。

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没有注意了。

只是在傍晚时分,我看见孙女牵着妹仂的手散步去了,说要好好陪陪奶奶。

我感觉很欣慰。孩子已然长大,如此懂事,妹仂和新郎想必不再会有艰难的时刻,余生尽是幸福了。

在妹仂家待了50 多年,我好像逐渐融入了这个家,有一种人类所说的家人的感觉。当妹仂夫妻吵架的时候,我也很焦急地想说:妹仂,快回头看看,你丈夫正在纠结怎么向你道歉呢。当孩子不认真做作业时,我也气恼地想:不好好读书,未来怎么办?看看你的父母当初多么艰苦地组成、保护好了这个家呀。

我心里有一个妄想,我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分子,哪怕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死物。

7

可是,有一天我被遗弃了。

我其实早就该想到的吧。虽然妹仂很珍视我,如同家里每一个可以用得上的家具,但是当她去世后,她的孙辈对我并没有什么感情。他说时代早变了,谁还会用这么古老又不方便的木匣子呢?每次打开我,我的锁总是吱吱呀呀地叫,搬运又很笨重,一点也不好储藏,不如买一个双开的环保衣柜。

而且我是一块老木头了,没有上好的材质可以卖得一个好价钱,经过几十年的时间,我身上曾经被木匠细细打造好的一切都正在湮灭。

我被丢弃在腐烂的食物、损坏的衣物中,这竟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只有我出生的那片森林、穿着青衣马褂的木匠微微摇晃离去的身影以及妹仂夫妻结婚那天,两人娇羞对视喝下交杯酒的画面在我脑海里交叠回放。

在这画面里,好像所有的悲欢离合都离我远去了。

我好像也该离开了。

我告诉自己,我不该如此多愁善感,我只是一个木匣子啊。

我的那些思绪、妄想,终究只是虚妄。

我感受着酷似我出生那天的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平静又甜蜜的梦。在那个梦里,无数野花开放,树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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