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延伸的方向
2022-10-23陈君英
陈君英
1
一条条轨道装在了材料车上,再被1.6 米绞车拖出了井口。
这些轨道亮锃锃的,在阳光照射下,时不时地闪着耀眼的光芒,这道光划过林佳言的眼瞳时,林佳言很自然地收缩了眼帘,闭合了眼眶。但这反应有些偏快了,在井巷工作的人大都面对强光时,反应都会比常人快一些,不过是毫秒微秒的差距,一般人很难发现这个微妙变化。在一刹那间,林佳言就得完成工作。他睁开眼睛,必须看着这一车车轨道出井。等拽动材料车的钢丝绳停了下来,林佳言就得迅速去摘钩头,这是他早上的主要工作。
绞车设备是在10 米远的绞车房里,绞车司机根据滚筒滚动的圈数判断提升位置,一旦到了井口,或是到了卸载钢丝绳钩头的位置,司机都会停下。金属矿车轮也会停下“哐当哐当”的撞击声,林佳言要在这“哐当哐当”声停下之前,做好摘钢丝绳钩头的准备,要一气呵成,像武侠高手那般,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地连贯完成,不能有丝毫的停滞。绞车在停止提升准备下放时,有那么几秒的钩头松动,在这几秒内完成脱钩头,不费什么力气;但如果是钢丝绳拽紧材料车后,谁想徒手摘钩头,那肯定是二百五,绝对没有人可以摘出钩头。
林佳言开过绞车,知道摘钩头的诀窍。
昨天,队里给班里下达这个任务时,班长叶光一在挑选摘钩头的人选时,直接指定了林佳言,还让林佳言负责地面材料收集的全面工作。材料收集有很多环节,都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有些操作环节比井巷还危险。就比如摘钩头,有些材料车装载物品不规范,就有可能侧翻,会造成严重事故,摘钩头后,材料车或矿车会掉道等,不熟悉这些危险的人,就很难避免一个小小故障所带来的人身危害。
林佳言之前是操作1.2 米绞车的,虽然绞车型号不同,但操作原理是一样的,差别就是设备的科学技术含量高与低。
林佳言刚来煤矿时,伯父林上仁在矿里是职位不低的管理干部,给了林佳言特殊安排,让他去开绞车。像林佳言这样没有高等学历的,又不是专业学校的,按规定只能到一线去。绞车司机是矿井辅助岗位,不算一线岗位;再者,绞车司机一般是矿里年轻的矿嫂在操作,这些矿嫂不算正式职工,只能是家属工,虽然是8 小时顶岗制,但矿里规定了算家属工,以计件制结算工资,一车多少钱,月底结算。
林佳言的进矿时,还未结婚,但洞房的过程他已尝试过了。与这些年轻矿嫂一起工作,多少有点尴尬,还刺痛了林佳言男子汉的自尊。林佳言不知道,在很多一线职工眼中,这是一份值得羡慕的工作岗位。
林佳言的工作岗位是特殊照顾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煤矿,一般只招收一线工人,辅助岗位的多是从一线调来的,那些在煤矿干了很多年,一身伤病的老职工才有资格到辅助岗位上班,还有就是矿山子弟,老矿工在煤矿干了一辈子,矿里就会安排这些老矿工子女在矿里辅助岗位就业。
林佳言学开绞车时,操作绞车是在井口的高台上,没有绞车房,每一位绞车司机都得坚守在操作台上。井下传出提升信号,就开始操作,提升一次得用十多分钟,近的片盘也要5分钟左右。林佳言悟性很高,看着师傅操作,再听师傅介绍操作要领,几分钟便懂得怎样操作绞车了。师傅叫杏花,姓什么,林佳言不懂,大家都叫名字,没带姓地叫;杏花估摸有30 岁,是一位年轻的矿嫂,很善谈很热情的年轻妇女,她教林佳言操作绞车可谓倾囊相授。毕竟男女有别,林佳言掌握操作技能后,便时常躲到井口调度室里讨茶喝,调度室里的调度员从来不会拒绝林佳言,毕竟这些人都不是傻子,一般人特别是年轻人,能到矿里辅助岗位上班,肯定来头不小,这些调度员都会和林佳言开个小玩笑。当然,如果是调度主任或什么值班领导在室内,林佳言便不敢僭越,他知道林上仁的级别与调度主任一样,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做出什么错事来,怕坏了伯父的名声。
师傅杏花根本不知道林佳言已经掌握了操作技能,她没让林佳言上台独立操作过,自然不知道。她以为矿嫂培训绞车操作至少要一个星期,有些都得半个月一个月的,林佳言这吊儿郎当的样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去。而林佳言才培训了一个早上,认真算起来,也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已经掌握了。在杏花意识中,时间就是最好的计算器,培训时间够了,什么技能便都能掌握,她忽略了人的悟性和人的知识底蕴、人的接受能力。
培训的第三天,林佳言上班时,早早地来到绞车操作台上,等师傅杏花启动机器,他便大摇大摆地往调度室内走去。师傅杏花也没说什么,毕竟培训时间是由接受培训的人决定的,学不会就继续学,学会了就直接上岗,培训有培训费的,林佳言一天有80 元补贴。等到午饭时间快要来临时,林佳言才慢悠悠地走回绞车操作台。林佳言进矿时,矿里刚刚实行绞车岗位配送班中餐制度,每到饭点,班中餐食堂都会送来饭菜。回到绞车台,杏花正捂着肚子在操作,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林佳言不知所以然,以为师傅只是胃不舒服。
“我来吧,你去休息一下。”他看着师傅难受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叫杏花到调度室楼下的家属工更衣室休息,然后就准备上台操作。听林佳言关心的话语,杏花感到有一股温暖从心底向上涌,同时很是怀疑地看着林佳言。杏花让出了操作台,等看到林佳言完美的操作后,她才急匆匆地跑下操作台。之后,杏花便会很放心地让林佳言操作绞车,她多数会跑到调度室楼下和倒煤卡矸的家属工闲聊,或是晒晒太阳。
2
提升井口的轨道在阳光照耀下,闪射出一道又一道光芒。刚到绞车台培训时,林佳言就盯着这双轨道感到好奇,这一双轨道就这么无限延伸下去,尽头是什么?轨道延伸的方向是哪里?这一洞可都是坚硬的岩石,轨道怎么走下去?黑乎乎的井下,轨道不会迷失了方向?没见过煤矿的林佳言心中有万千疑问,他甚至难以想象一个人是怎样熬过这一洞的幽深,怎样消除那份恐惧?
刚到矿井时,林佳言对煤矿的认知就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什么脏、黑、粗鲁、野蛮等,但凡丑陋、肮脏的词汇,林佳言都会与煤矿挂上钩。林佳言在沿海的乡村长大,远离山区,自小习惯了海的色调,习惯了海的声韵,而福建煤矿多处在山区,抬头是山,低头也是山,生活环境比较单一,脚下是褐色黑色的煤炭或煤矸石,前方是绿色的山林,再远些还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色山峦,这与林佳言生长的环境有很大差别。如果不是张艾琴父母的逼迫,林佳言绝对不会与煤矿结缘的,也不会离开他熟悉的海边生活。
张艾琴是林佳言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高中毕业后又一同进了一家私人工厂打工。林佳言喜欢张艾琴,张艾琴也喜欢林佳言,爱情这东西,就这么简单,你有情我有意,对于年轻人来说,一切总是那么甜美。
林佳言当时打工所在的工厂,规模并不大,这样的小工厂在城郊很多,大都是制鞋、制衣类的轻工业工厂。在这样的工厂干活收入并不高,普通员工也就两三千。这工厂正在大量招收流水线员工,男女都招,但多数男性员工不会久干,一个月后基本就跑光了,劳动强度大,并且工资收入实在太低了。在这里培训与实践操作同步进行,工资按计件结算,干多少活拿多少钱。
林佳言和张艾琴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林佳言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张艾琴分开。每天下班,两个年轻人便是到附近的小市场里买菜,回租房煮饭炒菜。这是一个温馨的小家庭,在张艾琴看来,这样的生活很温馨很甜美。
没多久,林佳言在外打工的父母知道了这事,特意给林佳言好几千元,叮嘱儿子给未来媳妇买首饰。林佳言带着张艾琴去了首饰店,但张艾琴就不肯挑选,叫林佳言把钱先存着,以后再买。
新年即将到来,厂里要放假了,林佳言对张艾琴说,春节,我去你家吧?张艾琴点了点头,告诉林佳言自己父亲母亲的喜爱,该买些什么礼物,该怎么说话。林佳言说,放心吧,这些东西我懂。
张艾琴家与林佳言家隔不远,是隔壁乡镇,车程要一个多小时。现在交通发达,很早以前,搭班车要好几个小时。住在一起后,林佳言把父亲转来的钱给张艾琴报名学车,两个人一起学车。不论是林佳言还是张艾琴,家的温暖已经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并且这个家已经把两个年轻人的心拴在一起了;林佳言认为,筑牢这个家很简单,上班赚钱,下班休息,没有什么东西能破坏这个规律。
新年到来,林佳言租了辆车,就开往张艾琴家,他和张艾琴都在年前拿到了驾驶证。而这次出行,他没有向父母透露,以为这只是简单的走访。当然,林佳言父母根本不知道儿子的行踪,老两口在外打工,就没有回来了。
一到张艾琴家门前,张艾琴便出门迎接,还有两个弟弟。张艾琴的父母也在外地打工,他们每年春节都会回来。当林佳言从后备厢拿出礼品时,张艾琴的母亲才走了出来,笑呵呵地拉着林佳言进屋。
张艾琴家是刚盖的二层小楼,是毛坯房,红砖裸露着,还未装修。房间里面的电线是临时拉的,一条条杂乱无章。看见林佳言进门,正在抽烟喝茶的张艾琴父亲这才缓缓起身,似乎对林佳言并无好感。
林佳言恭敬地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长辈,不敢说什么,忐忑不安地坐着。张艾琴父亲就开始探问林佳言的家境、家庭经济状况等;林佳言很诚实,每个问题都如实回答。了解完林佳言的家庭状况后,张艾琴父亲便借故离开了。
在阳台上,张艾琴便告诉林佳言,前些天,有媒婆到家里提亲了,对方是镇里有名的企业家,家里的房子就是在镇中心最大的楼房,城区还有两套房子。林佳言惊诧地看着张艾琴,她的眼眶有些红丝。张艾琴说,父母原本是要同意这门亲事的,但自己说了,有意中人了,父亲才没当场答应了下来。
临走前,张艾琴还告诉林佳言,父亲说了,没有30 万彩礼别嫁出去!
3
春节过后,厂里开工了,林佳言父母趁着单位闲时,回来了。
林佳言的母亲叫柯妹,她自然是想见儿子的对象,一回来,就请林佳言、张艾琴到城里最豪华的牛排店吃饭。然后,林佳言和张艾琴请了一天假,回家里和父母团聚。林佳言父亲叫林上德,见了张艾琴满脸笑容,还给了张艾琴一个红包。母亲则是张罗着丰盛的晚饭,张艾琴随着林佳言在门前溜达。林佳言家所在的村庄比张艾琴家更靠海,走到山包上就可看见大海,在小山包上就可以感受到巨大的海风,一阵一阵的。从小山丘往林佳言家里看,这房屋显得很小,周围很多人家都是装修完成的小楼,林佳言的家和自己家一样,也是毛坯房,不同的地方,就是房间内已经开始装修了。林佳言说,自己家今年就准备全部装修。
晚饭过后,林佳言告诉母亲张艾琴父母的意思,父亲一听彩礼数额,顿时陷入了沉思。林佳言知道,父母在外打工赚钱也不容易,这几年积攒的钱都花在房子上,哪有什么钱呢?父亲说:没事,只要你们好,这彩礼我想办法!
张艾琴坐在客厅外面,看着门外的风景;而门外不断有孩子往张艾琴身上看,一些邻居也都走了过来,一边扯着孩子一边认真地打量着张艾琴,然后就是窃窃私语地离开。
不一会儿,一位男人叼了一根烟,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朝张艾琴点了点头,大咧咧地喊着:“三弟,三弟……”
林佳言一家赶忙出来。
“大伯。”林佳言立马打了招呼,眼前这位老男人是林上德的堂哥,准确地说,林佳言父亲的爷爷与这男人父亲的爷爷是亲兄弟,这男人叫林上仁。林上仁很早就跟随他父亲去煤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福建是缺煤的省份,要搞经济,就必须有能源,没有能源就没办法搞起来。于是,县里组织了找煤队,找到煤了,就组织挖煤队,跑到很远的山区里去挖煤。村里有好些人都报名去了,过几年,基本上都跑回来,村里就剩下林上仁父亲在煤矿。回来的人说了,煤矿脏就不说了,主要是太累了,从山里挖个洞,点个煤油灯,一筐一筐地背出来,这腰都搞垮了,有的还被石头淹没了。之后几十年间,村里就没人敢去煤矿了。林佳言知道煤矿在很远的山区,也知道煤矿是挖煤炭的地方,但从来不敢谈及煤矿,很早以前,村里人说了,煤矿不仅很脏很累,还很危险。早些年,林上仁父亲从煤矿退休回来,没过一年就死了,据说是得了什么职业病。
林上仁朝林佳言笑了笑,对林上德说:“三弟,还是你家阿冬有眼光,找了这么俊俏的媳妇。”阿冬是佳言的小名,村里人都叫孩子小名。张艾琴听了心里很舒服,林佳言自然也美滋滋的。林上仁也有一孩子,叫林佳树,年纪比林佳言大好几岁,早已成家了,林佳言见过几次,叫了几声堂哥,但林佳树是在矿里长大的,连家乡话都说不清楚,自然很是与林佳言难以接触。林佳言听父母聊过,林佳树找了个外地媳妇,是煤矿附近村庄的女人,和林佳树一起读书的农家女孩,在那里买了房安了家,林上仁每个月的工资都得拿出来还房贷,新房到手了,林佳树媳妇愣是不让公公婆婆住进去,时常把孙子丢给住在矿里的林上仁夫妇带,林上仁还挨了几次儿媳的打骂,不是嫌老人肮脏就是嫌老人啰唆。林上仁喜欢喝点小酒,特别是回到这里,总喜欢喝两口,喝了酒什么话都说出来,当然,如果林佳树带着媳妇回来,他就不会这么爱喝酒,至少不敢这么敞开地说话。
林上德不喝酒,不是不会喝酒,是在外打工习惯了不喝酒;他泡了茶,请林上仁喝茶。
几个菜一上,林上仁便放开了话题,从家乡聊到煤矿,有说不完的话。张艾琴则与柯妹在厨房里聊天。
很快,林上仁说到了煤矿的薪酬收入,他说在煤矿一线干活,一个月能赚个几千上万。林佳言只是沾了沾酒,听到林上仁这么一说,心里便有了一种想法:去煤矿。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佳言记住了煤矿的收入。
“不是说,煤矿很危险吗?怎么还有人挖煤?”林佳言插了一句。
“那是早年的煤矿,现在煤矿哪有那么多危险,只是干活环境差了一点。”林上仁很不屑于林佳言的说法。
这收入,让林上德也有些动心了。
“那煤矿收不收我们这年纪的?”
“老头子了,哪吃得井巷的苦,不收!”
林上仁喝了酒便会不停杯,一会儿又叫了两三个亲戚,越喝越热闹,林佳言早早地躲了起来。林上仁哪肯林佳言离席?没几分钟便叫唤起来,大家都知道林上仁的酒品,便开始劝酒,林上德解释说,孩子明天得上班,一早要开车,让孩子早些睡。林上仁问林佳言一个月能有多少薪酬,林上德不知道,随口说,有五六千吧。林上仁醉醺醺地喊了起来:这还不如挖几车煤呢!林上德不知儿子的薪酬,只是随口说的,他知道在小工厂干活,收入并不高,一个月只有3000 元左右,只是碍于面子,就往高处说,只要不离谱就可以。这里很多工厂都差不多,少则三四千,多的也有大几千上万的,在工厂能有万元收入的,即是管理层岗位的。
林佳言和张艾琴在自己屋里,听得清楼下的话语。
张艾琴正收拾着床铺,房间很大,有20 多平方米,但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新床,林佳言母亲抱了一套被褥进来后,便关了门走出去了。
林佳言喝了几小口酒,脸色有略微泛红,但没有丝毫醉意。看着张艾琴脱下了外套,林佳言想到了父亲、母亲说的话,他知道张艾琴跟着自己受了许多委屈。张艾琴掀起了被套,准备爬进被窝里。
“艾琴,等等。”林佳言轻轻地叫。
张艾琴爬下床,走近林佳言问:有什么事?林佳言本想征求张艾琴的意见,自己想到煤矿去干几年,把彩礼钱赚回来。可林佳言又怕张艾琴不同意,怕惊到父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4
从老家回来后,张艾琴发现林佳言有什么事瞒着自己,总是心不在焉的。她倒了一杯水递给林佳言,但在看电视的林佳言居然视若无睹。张艾琴把杯子贴到林佳言手背上,林佳言这才被烫得回过神来。
“想什么?这么认真,当初读书这么用心,早上清华北大了。”张艾琴笑着问。
“我想去煤矿干两年!”林佳言说出了心里话。
“什么?去煤矿?”张艾琴异常吃惊,瞪着大眼看着林佳言。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千万别告诉我爸我妈!就两年,我赚到了彩礼钱,就回来娶你!”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张艾琴问。
“我想干完这个月,就去!”林佳言说。张艾琴没有说话了,有些伤心地整理被褥,然后拿了衣物进了洗浴间,一会儿便有了水流声。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转眼到了月底。
一大早,林佳言就离开了张艾琴,踏上去煤矿的班车。从未远离家乡的林佳言坐了三个小时的班车才到达煤矿。
到了煤矿,林佳言就找到了林上仁,说明了来意,并央求伯父千万别告诉父母。林上仁答应了,并带着林佳言到了办公楼办理入职手续。然后就是帮林佳言找宿舍、领取劳保等。林上仁的老婆在城里照看孙子,所以,林上仁便在矿里食堂弄了几个菜招待林佳言。
进煤矿,林佳言是去学开绞车的。林佳言培训时才知道,这开绞车是家属工,收入很低,和矿里的卫生工差不多,劳动强度不大,很安全,一个月有两三千元。从培训到正式上岗,就两个月,林佳言就不干了,央求林上仁换工种,林上仁问林佳言要干什么,林佳言说,去挖煤。来煤矿后,林佳言听说了,煤矿工种有很多,就挖煤的工资最高,有的职工能达到月薪万余元。林上仁说,这个工种不行,我不能帮!林佳言直接跑到矿办公楼里找到了招工的部门,要求调换工种,签了字,就到一线去了,林上仁无奈地干瞪眼。
林上仁不让林佳言去一线,是有原因的,毕竟井下一线作业环境比较差,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自己就是林家的千古罪人,对堂弟无法交代,对祖宗没法交代,更关键的是林佳言是林上德的独生子,万一有个闪失,林上德家就会陷入一场无法弥补的灾难!他没想到看似文质彬彬的林佳言比林上德还倔强!他想不通,林佳言哪来的勇气去挑战井巷的幽深!
知道林佳言去一线采煤后,林上仁立即到采煤队长家里,非常严肃地交代了任务,指定林佳言的带班人选,采煤班班长必须是叶光一!这叶光一是矿里出名的采煤汉子,他所在的班组,好些年都没有发生一起安全事故。当然,这安全事故指的是没有人伤亡。事故有很多种,有人员伤亡的也有没有伤亡的,有损坏设备的经济损失的,还有造成煤炭资源流失的等,有成为事故的,也有未遂事故的。叶光一是出名的采煤能手,能保证安全的采煤带班员,曾多次获得采煤能手称号。南方的煤矿多是在地层深处开采煤炭,还是爆破开采,没有什么机械化开采,开采工艺很简单,条件比较差,能做到这点,说明叶光一在采煤上是有些水平、有些门道的。
第一天下井,林佳言被井巷的幽深吓着了,跟着叶光一到作业现场时,已经是汗流浃背,工作服的背后是湿漉漉的,是一身冷汗!这个样子被班组职工讥笑了好一阵子。在作业面走了一圈,叶光一就摊派任务:今天没有进行采煤作业,而是进行井巷材料回收!林佳言和一位老职工就负责在井口接收材料。第一天的工作就这么轻松,这让林佳言有些意外。
5
井巷里,尽是一幕又一幕的黑幕,几盏矿灯就像黑夜里的星光,一闪一闪的,瞬间就被黑暗吞没了。
叶光一是林上仁带出来的徒弟,对师傅的交代遵若圣旨,安排工作时,特别照顾,让林佳言在煤眼口负责装车,他的理由很充分,说林佳言开过绞车,对运输比较熟悉。其实,这些职工都是老采煤工,一个矿井就这几百号人,哪怕跑进一个孩子,职工都会发现,更何况林佳言这位英俊的小年轻人,太显眼了!矿里太缺年轻矿工了,井下一线几乎找不到像林佳言这般年轻的人了,30 多岁的年轻人倒是有一个半个的,一线职工大多数是40、50 岁的男人。在培训绞车司机时,大家都把他的底摸清楚了,能让林上仁招待的新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这几年,矿里招来好几位像林佳言这么年轻的人,都是从偏僻农村来的,初中都没念完就到处混的年轻人,刚进到井巷里就跑了,最长的在一线也就干了一个月。
一线作业,就像战场一样,各有各的战斗位置,班组作业需要精细的配合,才能最高效地采煤,一车煤就能赚30 多元钱。首先,上班到井巷,每一位班组成员需要扛上支护材料,每人扛一根或两根2 米左右的木质支护材料爬上煤眼。一到作业现场,这项任务不需要班长叶光一下达指令,大家就很自觉地扛上木柱,爬上了煤眼,林佳言见状也赶忙抱起木柱,学老职工的样子,弯下腰,把木柱抱到肩膀上,准备往煤眼上爬,班长叶光一跟在了后面。
林佳言刚爬上煤眼,头上的矿灯矿帽就掉了下来,煤眼很窄,也就1.5 米左右的高度,林佳言只能低下头前行,头一低下来,矿灯矿帽就自动脱落了。没了矿灯矿帽,前方便是漆黑一片,林佳言只好放下了木柱。叶光一赶了上来,帮林佳言系好矿帽的扣子,帮着把木柱抱到林佳言肩膀上。200 多米的煤眼,就好像家乡几公里的路程,林佳言只能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地缓慢爬行。眼看快到煤眼迎头了,肩上的木柱好像突然之间增重了,他艰难地移动步子,有些顶不住肩上的重压。还没等脚步挪近迎头,林佳言便身子一弯,肩膀一滑,感觉肩膀连着木柱一起掉了下去,跟在身后的叶光一赶忙向后退,丢下木柱去扶林佳言。
“这煤眼的活很累人,不行就别干了,今天工钱我照样算给你,怎样?”叶光一抱着木柱劝说林佳言。这是林上仁编的剧本台词,叶光一只是如实地背诵出来。林上仁在一线干了20 多年,叶光一也干了十多年,年轻人到井巷里干活,哪个环节最辛苦最难熬过去,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其实,这道扛木柱的工序,就像新兵入伍时的第一次训练一样,适应了便是小事一桩,可就是这个适应过程最难熬,年轻人没有耐性,没有足够的坚强意志,这是林上仁编台词恫吓林佳言的缘由。
“不了,我能干!”林佳言谢绝了班长的好意,他往后退了几步,抱起叶光一丢下的木柱,爬上了煤眼。
“小林,你可记住,矿帽要戴正,顶上的煤块会松动的,掉下来脑袋就会被砸出一个洞!”叶光一在迎头检查了一下,便开始组织人员打钻了。林佳言蹲在煤眼向周围查看,背靠临时支护木柱,顶上偶尔有响声发出,还有一粒一粒的煤炭从顶上掉落。
电煤钻响起来了,钻杆“吱吱”地往煤壁穿进去,叶光一和职工们弯着腰顶着电煤钻,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步子,煤粉很快弥漫出来,风筒内的风呼啦啦地吹着。林佳言感觉喉咙有些痒,但不敢发出声了,生怕再次引来叶光一等人的嘲讽。
等到钻炮孔完成了,大家收拾好工具,便是填装炸药,叶光一带着班组人员都下去了,只留下爆破员在现场。走下煤眼便轻松了,林佳言这才认真地看着煤眼的构造,一条煤眼两侧都是木质支护柱子,有很多柱子已经承受不住压力,断成了两截,这些断柱边上又重新补上了柱子。这样的场景哪有不害怕的?林佳言也害怕,但他还是跟随着老矿工的脚步缓缓走下煤眼。到了下方巷道时,林佳言蹲在巷道边上,耷着脑袋不吭声,老职工则开始闲聊起来。叶光一用矿灯扫视了一下人员,便拿了一块板皮坐在轨道上。很快,爆破员下来了,准备爆破了,启动爆破器几秒后,煤眼上部便陆续响起一阵阵巨响,然后便是“扑通”的重物滚落声音,也有重物砸在木柱上的声音。过了几分钟,煤眼口冒出了白烟,这些白烟飘在巷道上,顿时迷糊起来,看不见了人影,只有头顶上矿灯的光线在白烟中出现。林佳言被这炮烟熏得难受,赶紧用胳膊捂住了口鼻。
白烟很快散去,叶光一再度爬上了煤眼,大家也跟在了后面,林佳言站起身也跟了上去。爬到眼上,林佳言鼻子非常难受,这煤眼上的炮烟还未完全散尽,有一股难闻的硝铵味道,矿灯的光线无法穿透还在弥漫的炮烟,很难看清脚下的路,上边时不时会滚下煤块。
“佳言,你上来干啥?”好不容易爬到迎头,却被叶光一斥责。
“我……”林佳言不知道自己该在哪,茫然地看着叶光一。
“我不是叫你在底下装车吗?”叶光一说。林佳言不知在哪装车,原先的聪明才智都被煤眼的场景惊吓走了,等叶光一斥责了,他才想起自己在培训绞车时提升的一列列矿车皮,就转身往下走去。叶光一从煤眼上返回,跟在林佳言后头,他担心林佳言不懂得安全操作,这煤眼口装车也有些安全问题。
到了眼口,叶光一开始卸掉眼口拦煤的板皮,煤炭便呼啦啦地落在了矿车里,几分钟便装满了一车,一旁的林佳言这才知道,自己该怎么干。
“下去推车呀!”叶光一拿起木板拦住了煤眼口的煤炭。
林佳言赶忙爬下去,推着满满的一车煤炭,但怎么使劲就是推不动这车子。
叶光一下来推开了林佳言,反向推了一下车子,在车轮底下扫了扫铺在轨道上的煤粒,之后再推车子,这车子服服帖帖地向前滑行。
“会不会干?”叶光一问林佳言。
林佳言点了点头。叶光一交代林佳言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别上煤眼,上面的人在耙煤,根本不会知道下面的情况,贸然爬上去,很容易被煤块砸到,说完就爬上煤眼,留下林佳言单独操作。
装了七八车,还算顺利,林佳言觉得这强度不算很大,装车间隙还有休息的时间。到了第九车的时候,由于轨道接头松了,推出的重车车轮掉出了轨道。这重车掉出了轨道,就走不了,后面的车子就难前进,这个道理林佳言知道,他培训绞车时学到的知识。林佳言试图以自身力量处理这个故障,弄得一身汗水,衣服湿漉漉的,还是无法让掉道的车子上轨。
过了半个多小时,进来作业面拉煤车的电瓶车司机,看着林佳言的窘样,就帮着他解围。等到林佳言把这辆掉道的矿车复轨后,班组人员已经爬下来了。林佳言大汗淋漓地准备过去再装车,被叶光一扯住了衣袖:“过去干啥?要放炮了!”原来,煤眼迎头已经完成了第二茬的爆破作业,就等爆破员启动起爆器。林佳言走到巷道边上,拧开保温饭盒,拿出了热水瓶往嘴里狠狠灌了几口。太累了,掉道的矿车少说也有一两吨重,林佳言用尽了全身力气,车子都纹丝不动,好在有那位电瓶车司机帮忙。林佳言刚进矿,不知道这其中的经济利益关系,一般情况下,每一位司机都会主动帮忙的,这些司机指着作业面多出煤,他们就能多拉车子。电瓶车司机和绞车司机一样,都是计件结工资的,以车为计算单位。
林佳言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啥,看着大家拿起饭盒吃饭,便也坐到巷道边上吃饭。叶光一走了过来,对林佳言说:靠边点!林佳言就挪了挪屁股,往边上靠,以为叶光一要坐在自己身边,哪知叶光一说完就走了,和其他职工挤在一起。林佳言感觉叶光一应该发现什么问题,把头抬了起来,头上矿灯照到巷道顶部,钢筋支护的顶部有些石头露了出来,倘若垂直掉下来,就会正中林佳言脑壳。吃完饭,林佳言忘了向叶光一报告轨道问题,累了一身汗的林佳言吃完饭就忘了这事,以为处理完了便没事了。炮烟散尽,大家便爬上煤眼,叶光一慢悠悠地收拾饭盒。林佳言知道,班组又得开始工作了,自己也得赶快装好煤炭。
推车,爬上煤眼口装车,这工序太简单了。叶光一就坐在巷道边上,看着林佳言操作。等车皮即将装满煤炭时,他走了过来告诉林佳言:别装太满,等电瓶车拉出去,煤炭都撒在巷道边上。
林佳言没有回应,急忙推出重车,车子到了那处轨道接头,车轮又掉了出去。电瓶车又不在,单凭自己和叶光一怎么能撬得动这一两吨的重车?林佳言喊了叶光一:班长,这车跳轨了!原以为叶光一会紧张地帮忙处理,或者把眼上的人都叫下来,聚众人之力或许可以处理好;哪知,叶光一一边推着空车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你赶快处理呀!
这时的林佳言听到叶光一的话立刻懵了,他不知怎么办。林佳言想,就是李元霸再世,这么重的车子肯定也挪不动。他无奈地走过去,以哀求的口吻对叶光一说:班长,我撬不起来……叶光一爬上煤眼口取下了挡煤板,一边装车一边说:想办法呀,干不了咱就不在这里干了!这话语还是林上仁的台词,还是刺激林佳言的方法。林佳言一言不发地走向掉轨的重车前,叶光一偷偷地瞄了一眼,继续装车。
十多分钟过后,叶光一装完车子,便走上前查看,林佳言兀自傻傻地用钢钎撬着,虽然一脸汗水,但车子一点都没动。叶光一走近看了看,便就近抱来了一根短柱横在了车子前方,再到巷道里找来了一根4 米长原木,伸进了矿车底下。他爬上撬起的长原木上,两只手顶在巷道顶上,身子一沉,这么重的煤车就服服帖帖地按照叶光一的方向挪动,一下子就复轨了,几乎没花什么力气。站在一旁的林佳言看得惊诧万分,回过神来,才想到这是活生生的杠杆原理!
6
出井了,叶光一还交代爆破员向矿里汇报,叫巷修组派人维修轨道。
下班是晚点的,矿里规定8 小时制,早班是早上7 点下井,下午3 点下班。可上班要早起准备的,一般都得6 点左右起床的,洗漱、吃早饭等,下班会因为生产关系,大家经常推迟时间下班。就比如今天,现场生产条件好的情况下,接班的班组到了,叶光一还在组织大家干活,等到接班班长生气了,叶光一才带着大家出井。林佳言算了算,今天装了26 车,全班4个人,每个人有6 车多,一车能分多少钱,林佳言不知道,但知道个大概数字,应该有大几百吧。走出井时,一边算着钱一边走路,便不会感觉到累。还没下班前,林佳言已经累得快撑不住了,但下班后,便感觉没那么累。
林佳言也有休息日,一周一天。班组人员轮流休息的,一个班五个职工,包含班长、副班长,爆破员就是副班长,如果没有休息,班组全员上班就是5 个人。
下班拿考勤时,叶光一告诉林佳言:明天该你休息了。
林佳言问:“可以不休息吗?”
叶光一疑惑地问:“你不休息吗?”
林佳言回道:“不,我不休息。”
旁边的一位工友立即向班长叶光一请假,说是要去城里喝酒,叶光一没有同意,只是叫他跟林佳言调班。那工友告诉林佳言说,休息日可以私下调换,这样比较方便。林佳言点头答应了。
进入煤矿以来,林佳言都是被动地接触事物、被动地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他还未完全了解煤矿,所以,很多事物都会处于被动处境。培训绞车时,他根本不知道绞车是什么东西,也不知绞车司机为什么是清一色的女性家属工,也不知道师傅杏花是矿嫂,更不知道杏花是孩子的母亲,等等。下井了,他不知道叶光一是班长,更不知道一起干活的人叫什么名字,反正人家喊什么,自己就干什么,从来不敢主动而为。下井前,林上仁告诉林佳言:下井干活,都听班长的,自己别乱跑。林上仁还讲了个事例,有一个矿井,一个年轻人想偷懒,躲到一条没有通风的煤眼里,结果就永远地睡过去了,再也没醒来。林佳言经过培训的,自然知道是瓦斯中毒。
在林上仁和叶光一的意识中,林佳言绝对难熬过7 天。为了达到这个判断目标,叶光一按照几十位年轻人下井后迅速逃离的方案来应对林佳言,工作中不留一丝照顾,该干的必须干,没有人帮衬。但林上仁也给叶光一出了一个难题:必须保证林佳言健康、100%安全地退出一线队伍!在井巷一线作业,很难做到100%的安全!一块煤炭砸到就得住院好几天,一根钢钎反弹也得躺几天,现场干活,他是班长,哪顾得了细微之事?所以,叶光一在给林佳言派发任务时,还得注意林佳言的操作细节,尽可能地保证林佳言100%安全。当然,叶光一简单地认为这个100%安全的保期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这个结果经过近年来进矿的百多位年轻人印证,失误率仅为1%。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随着时间向前推进,叶光一越来越焦急了,林佳言干活越来越顺手,不再是原先的二愣子干活模样,脑瓜越来越灵活,一点就通。等到一个星期后,林佳言还学会了现场支护、炮孔布置、钻眼打炮,但凡一线职工会的,林佳言也都掌握了。有人说:会游水的比不会游水的危险,因为会游水的人敢下水,不会游水的人不敢下水。叶光一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更害怕林佳言什么都会,什么都会了,什么活都能干都敢干,危险也随之而来!叶光一之前有好些个同事就是这样的,从不会到都会,从不敢干到蛮干,最后导致危险到来。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在时间的催动下,林佳言越干越有信心,对那笔彩礼越来越有信心,每天下班,他都会把当天完成的生产任务记录下来,睡前总要复核一遍,然后才安心地睡下去,有时候,也会在梦中想起和张艾琴缠绵的美好时光。而对叶光一来说,林佳言的每一次进步对他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不怕林佳言的现场技术水平超越自己,是害怕自己越来越无法完成师傅交代的任务!一个月结束了,林上仁的计划破产了,叶光一无奈地对师傅说:“这林佳言就是二愣子,一个月31 天,他上了30 天,真是傻人干活,不知好歹。”林上仁摇了摇头说:“随他吧!”嘱咐叶光一安全第一。
工资出来了,林佳言拿到手的工资比班长叶光一少了1000 多元。要知道,叶光一还享受矿里队里的职务补贴,还有零星工程的收入,这些就得好几千元。林佳言看着这1 万多元的工资,脸上露出了满满的幸福表情,他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几百元钱是林上仁的介绍费;矿里有制度,谁能介绍一位一线工人,便有介绍费。发工资的第二天,林佳言向班长叶光一请假了,还向工友讨要休息日,他告诉叶光一自己要请假两天。叶光一等着林佳言请假呢,哪能不同意,还问两天够不够。林佳言说:够了,够了!便连夜赶班车回去。林佳言算好时间的,连夜回去,是早班下班走的,这一夜不算请假时间,班里每10 天调一次,大后天是上晚班的,深夜11 时左右下井,自己有充足的时间赶回来上班,这样算来,有4 天时间在张艾琴身边。离开张艾琴两个月了,对林佳言来说,是十分难受的,更主要的是他拿到了这么高的工资,值得在张艾琴面前炫耀。
回到租房,已是夜里8 时许;林佳言在锅里热了一碗面,便急匆匆地走向工厂,去接张艾琴下班。进了房,张艾琴仔细地盯着林佳言看,离别两个多月,林佳言明显消瘦许多,也显得成熟了许多。
“快点,趁热吃了。”林佳言端上了面条,催促张艾琴吃。等张艾琴吃完后,林佳言就叫张艾琴换衣服,去城里逛逛。张艾琴问林佳言,坐车不累吗,等明天再去逛吧?林佳言说,不累,先逛一会儿,再回来休息。
到了城里,林佳言就带着张艾琴走进了手机店,挑了一台3000 多元的女式手机,张艾琴说别买了,太贵!林佳言执意买了下来。
回去,张艾琴还责怪林佳言乱花钱,林佳言拿出了工资条给张艾琴看,那个数字让张艾琴瞠目结舌:“这么多呀!”林佳言笑着说:“干两年,就可以买头猪了……”张艾琴没有细想,便问:“什么猪那么贵?”林佳言说:“找你爸买你这头猪……”张艾琴这才恍然大悟,林佳言原来说的是自己,一双纤纤玉手便在林佳言嘴边轻轻捏了一下。
洗浴完,张艾琴就爬上床,搂着林佳言的脖子询问煤矿的情况,煤矿对于张艾琴来说,非常的陌生,而对林佳言来说,煤矿也是陌生的。尽管,现在他已经是一名煤矿工人了,但林佳言还是陌生的,他不知道福建煤矿是什么时候建设的,也不知道煤矿在社会发展中起到什么作用。林佳言能告诉张艾琴的东西,就是自己亲身经历的煤矿生活,比如绞车师傅杏花、比如班长叶光一等这些肤浅的认知。才说了一会儿,林佳言便靠着张艾琴的胳膊睡着了。张艾琴看着林佳言这么香甜地入睡,猜想林佳言一定是很累的,她很想知道林佳言在煤矿究竟是干啥活,会累成这样。看着他消瘦的脸庞,有些心疼,张艾琴当然知道林佳言付出努力,皆为了自己,为了明天的幸福,她不知道这个明天什么时候到来,但她坚信有林佳言的努力,那个幸福一定会来到的!
7
矿里,叶光一正和林上仁坐在办公室泡茶。今天是转班日,有了空闲时间。叶光一问林上仁,这林佳言会不会回来?林上仁说,我这辈子都在煤矿,对家乡的这位侄儿一点都不了解,来不来真没底!叶光一说,应该会来!林上仁嘀咕了一句: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些时间里,林上仁一直想告诉林上德,但怎么也出不了口。毕竟是自己回去时开的口,祸端总归是在自己身上,他只希望林佳言主动离开,林佳言是签了合同,自己也无法干涉的。好在林上德还没使用通信设备,和自己也没有联系,只能在春节或其他重要活动时,才能碰面。林上仁想好了,只要林佳言还留在矿里,自己就先不回去,以免遇见时尴尬。
“要不要培养林佳言当班长?”叶光一问。
“什么?”林上仁听到叶光一这么问,很惊奇地盯着叶光一。
“现在这活累不着他,让他当班长,增加一点难度?叫他知难而退。”叶光一说。在一线作业,班长是一线的最终端管理员,打钻、支护、出煤等,每个管理环境都得班长负责,因此,班长才有职务补贴,当然,一线班长干的活也最累。这几年,矿里一线班长严重短缺,很多人宁可少拿那份班长补贴,也不愿带班。没办法,队里只好强制任命了班长。有的人申请不再担任班长,很难获得队里批准,即便现场管理水平较差的,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先带班,等替补。
“胡扯!我是想方设法地踢他出煤矿,你这馊主意是想把他留下来?”林上仁责问。
“师傅,那就没辙了,听天由命……”叶光一说。
“什么听天由命,再怎么干,都得替我看好,算师傅我求你了。”林上仁语气软了许多。
叶光一的提议是有考虑的,他既希望林佳言留下也希望林佳言脱离一线队伍,脱离一线队伍与师傅想法一致,留下则是出于公心。一线工人太缺文化人了,在这么多的一线工人里头,真正初中毕业的都寥寥无几,更别说高中生了,有文化、悟性又好的则几乎没有。林佳言是叶光一眼中最有潜力的人才,到一线这么短时间就基本掌握了操作技能,班里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有这悟性。
林上仁把精力都花在了林佳言身上,一门心思想让林佳言退出一线队伍。如今煤矿管理严格了,安全有保障,一线作业环境不同于早些年,林上仁绝对相信矿井的安全管理制度和管理措施。他一再叮嘱叶光一,就是怕在管理制度外发生什么意外,毕竟是在黑漆漆的井巷里,有些不确定的因素或者人为的因素也会产生意外。因此,林上仁始终觉得只有林佳言退出一线,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林佳言退出一线,自己回家乡也可炫耀,对堂弟林上德也算是一件功德好事。
黄昏时候,林佳言才到矿的,刚好在矿里食堂关门前,吃了饭便回去补睡了一觉,等到晚上10 时起床,草草洗漱了一下,抓了几颗从家乡带回的荔枝就到井口去。这几年,矿里也给晚班的职工添了夜宵,就在班中餐食堂,每一位职工都发了餐票。说是夜宵,但职工们更乐意用餐票换些牛奶面包什么的,带到井下去,等到凌晨3 时左右,填饱肚子干活才有力气。所以,班中餐食堂会准备很多糕点面包牛奶。
班组人员都到班中餐集中了,林佳言掏出了荔枝,每人分了几颗,叶光一接过荔枝一边吃一边问:“佳言,怎么不多玩两天?”林佳言回了话说:“要上班,不能多玩。”叶光一听了满意地微微一笑,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林佳言的一份责任心和一份坚毅,这就是叶光一欣赏林佳言的地方。班组职工开始夸林佳言带的荔枝很好吃,说这荔枝比市场上卖的更有味,更香更甜更有水分。林佳言笑着说,宿舍还有,下班到我宿舍吃。临上车前,林佳言就在路边的荔枝树下买了100 多元一筐的荔枝,连筐带荔枝都买下来。林佳言老家没有荔枝,这荔枝是靠近城里的郊区才会生长。林佳言知道,自己老家靠海,风大,荔枝树很难生长。虽说相隔几十公里,但环境相差很大,自己家乡只适合种些花生,弄些海味什么的。
到一线上班这么些日子,林佳言已经融入了班组中,这些班组成员也都喜欢上了这位年轻人;平日,林佳言很尊重这些前辈,虽然这些老挖煤人文化不高,却也容易沟通。
下井时,林佳言帮叶光一拿了助行钩子。叶光一是班长,换完衣服要到井口安全信息站了解自己作业点的安全隐患等信息。原先矿井没有安装助行器,职工下班出井要爬几百米的上山台阶,这几年,弄了台绞车,矿工下班就拽着钩子往上走,轻松很多。
走到作业点,林佳言也会爬上煤眼迎头,煤眼口装车已经不是林佳言的专利;叶光一轮休时,上煤眼指挥操作的也只有林佳言比较稳重,比较全面,其余的老职工宁可少拿些钱,也不敢靠前瞎指挥。渐渐地叶光一也就没有限制林佳言的作业范围,能教的也都教了,但特别叮嘱林佳言必须按规程操作,这是保障安全的第一要素。叶光一害怕林佳言像那些有过失的老矿工一样,学会了现场操作,就不顾危险,蛮干抢干,这样就容易发生大问题。每次,林佳言上煤眼时,叶光一都要求林佳言向上爬必须先检查煤眼上的支护,上下左右都得仔细检查,哪根柱子断了就得及时补上,不能有一刻的松懈!林佳言很认真地听了叶光一的话。来煤矿,林佳言当然听说了叶光一的传奇,所带班组没有重大事故,没有重大伤亡!这就是厉害的地方。林佳言来煤矿就是想赚到那30 万彩礼钱,当然知道安全的重要性。可林佳言不知道,这井巷安全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不是哪个人发生事故时会不知道危险,也不是哪个人想去冒险的。特别是在采煤现场,有些人在利益面前往往会忽略了安全,那么几秒钟的忽视就有可能造成终生悔恨。下班无聊时,林佳言还经常翻阅安全生产知识,每次参加矿里举办的安全会议,都很认真地听着,尽管很多职工听烦了这些条条框框。矿里每年都要举办好几场安全知识培训活动,但林佳言还是坚持听,床头的那本安全作业规程,他几乎都能背出来。很多一线职工认为文字始终与生产现场很难融合,有些规程与现实有些差距,但并不影响这些安全规程的指导作用,只是职工在文化水平及理解上出现了偏差。林佳言对这些枯燥的文字有了全新的认知,也慢慢地在现场作业中寻找到了结合点,一步一步地把这些规章制度融合到现场生产中。有时候,林佳言会因为一个操作规程被职工们嘲笑,说林佳言是“榆木疙瘩”,这丝毫不影响林佳言对安全规程的认知,以及对生产知识的渴求。
8
在煤矿久了,林佳言也渐渐了解了这座煤矿的历史,熟悉了这里的人。
这座煤矿居然是家乡人建设的,林佳言没有想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家乡为了发展经济,组织了队伍到这里找煤挖煤。
下班空闲时候,林佳言也会到伯父林上仁家里坐。林上仁是矿里的管理干部,居住条件较好,一套二居室的楼房,如今就单人住着。林上仁老婆在城里照顾孙子,尽管婆媳关系不好,但还得照顾孙子。
林上仁喜欢喝酒,没事炒两个小菜,就会到处打电话叫人,他不喜欢独饮。他是管理干部,家里装了电话,腰间手机很少使用,这手机要花钱,电话费是矿里出的钱。有时候,林佳言也会在林上仁家里偷打电话,一般是在林上仁去店铺点菜时偷打几分钟。之前,林佳言身上有一部老旧的手机,经常会出现忙音。原本想换新的,但他知道张艾琴没有手机,就给张艾琴买了手机,自己便没换了。听说林上仁家里电话是免费电话后,就告诉林上仁说可不可以借打电话,林上仁告诉林佳言想打就打,不用偷偷摸摸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林上仁经常叫叶光一、林佳言喝酒,有些时候,矿长、书记也会到林上仁家中喝几杯,几次接触后,林佳言对这些矿领导也很熟络了。
林上仁很念旧,喝着酒就有很多的话题。他跟着父亲到这座煤矿来的时候,山头上住的是木板搭的板房,周围的山地也是板房,每一位职工各自搭起的板房,一户连一户的,有空地都被开荒种菜,养猪养鸡鸭什么的。这些矿工很少回家乡,因为交通不便,如今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在那时,要花一天两天,甚至更长时间。有些人错过了班车,回家乡就得走山路,翻过上百个山头才能看到家乡。后来,煤矿统一纳入省管,又经历改革开放,这才有了如今的煤矿。林上仁告诉林佳言,井上的那个山头上就有好些坟头,有的年轻人死在了煤矿,不能拉回去安葬,就埋在了山头上。
林佳言对这些历史知之甚少,心里莫名地感到一股酸楚,对当时的家乡人有了哀怜,有了崇敬。在酒桌上,矿长、书记更关注的还是现场管理。这些年,上面对安全抓得紧,要产量还要安全,产量倒是好办,只要地层深处有煤炭,挖出来就是成绩,可是,要安全就有些问题了,按照安全生产要求,挖煤的速度肯定会降下来,速度降下来,产量就达不到考核指标。上面对安全的重视是越来越强势,发生重大事故,矿长、书记都得被追责。
矿长、书记讨问现场管理时,叶光一只能把自己现场操作的大概经验说出来,林上仁是管理干部,长期在一线作业,对一线的状况更为了解。林上仁说,如今煤矿一线工人的业务技能有欠缺,职业观念有偏差,当初我们建设煤矿是一心想着为国家为家乡多出煤多提供能源,现在,一线工人只是想着赚钱,没有大局意识,两种思想意境不同,管理自然也相对难一些。矿长书记问林佳言,林佳言说,自己年轻,懂的道理不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一线工人都知道安全规程,就是不能深入地执行,这里面有意识问题,也有态度问题,一线职工的执行力相对差了一些。林佳言的话语很精准,获得了矿长、书记的赞许。
第二年春节刚过农历十五,林佳言刚一到矿里,就接到队里的通知,叫林佳言带班!知道这个消息,林上仁跑到队里找了队长、采掘支部书记,责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安排,要求队里取消这项任命。林上仁是矿里的管理干部,采掘队队长、支部书记很无奈地告诉林上仁,队里真找不到优秀的带班员。矿长也赶来了,弄不懂林上仁为什么要干涉队里的工作,林上仁不得已说出了真相。矿长劝了林上仁,说,年轻人不磨炼哪能成才?现在煤矿的基础建设这么好,安全环境也不错,干吗要往坏处想呢!林上仁没得办法,矿长都出面了,自己也不敢造次了,他知道,去年底,矿长就有意让林佳言带班。
就这样,林佳言成了一线带班员。
一线带班员就是班长,和一线职工有很大区别,作业面里的大事小事都由班长负责,打钻、支护、巡查等,每一道工序都得班长把关。特别是安全,每个月还有安全抵押考核,交500 元,无事故则奖励1000 元,有工伤就扣罚抵押金。班长还有带班补贴,一个月也能拿千八百的。对于林佳言来说,这是个肥差,他愿意干。
担任班长后,林佳言更加积极了,干的活也越来越精细。林上仁则是天天把安全挂在嘴上,一开口就是现场安全管理,交代现场安全监督员仔细检查作业面,对林佳言的作业点严格管控。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间,林佳言担任班长已经半年多了,眼看就到了国庆节。
这天下午,林佳言习惯地到井口换了工作服,准备下井,恰好碰见跟班出井的矿长,矿长问林佳言,作业现场有什么问题吗?林佳言说,煤眼可能会与上部采空区贯通,存在危险性。矿长当即脸色大变,问林佳言,有什么征兆吗?林佳言说,煤壁越来越湿,明显上部有水!
“小林!别危言耸听,我们测过了,你的作业点离上部采空区还有二三十米的垂高,怎么可能存在危险性?!”和矿长一同下班的矿井生产技术员小陈立即怒斥林佳言,林佳言的话对这位技术员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哦,对不住,对不住,我瞎说的。”林佳言急忙道歉。一旁的矿长用怀疑的口吻再度询问技术员:“小陈,你们测过了,有没有到上部片盘巡查?”技术员很肯定地回答:“测了,前天刚测过的,我亲自到上部片盘巡查的。”
矿长拍了拍林佳言的肩膀说:“小林,你在现场多观察观察,安全第一!”
林佳言像往常一样,带着班组职工爬上煤眼,准备开始操作设备。这时候,副队长郝得满走了上来,在井口,他听到了林佳言与矿长的对话,觉得林佳言太肤浅了,对现场还是不够了解,但矿长交代他必须在此蹲点。
林佳言刚启动电煤钻,钻杆便出现了卡顿,水沿着钻杆“扑哧扑哧”地射了出来,林佳言紧张地喊了一声:“撤!大家赶紧撤!”
“紧张啥?冒点水,怕成这样?”郝得满走上前阻拦,并斥责林佳言。
林佳言还是要求班组成员都下去,但郝得满在现场,没有人敢撤离现场。
郝得满一边说一边脚步往上挪,想去拔钻杆,他告诉林佳言:“矿里从未发生什么水害事故,一点水怕什么呢?”林佳言反驳说:“没有发生水害,并不代表不会发生!”说话间,钻杆周围的水已经呈现喷射状了!郝得满依旧往上爬,林佳言着急地推班组职工,这些职工见林佳言紧张的样子,赶忙退下煤眼,还没等这些职工达到巷道,上面便像地震一般,晃动起来,水流带着巨大的咆哮声冲击而下!饶是林佳言手脚快了一些,拽着郝得满直溜下去,还是被巨大的水流冲击而下。那些早退下来的职工也都被水流冲击掉下了巷道,一个个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跑向外面的井巷,但没跑几步便被滚滚水流淹没了,大家抓着巷道边上的金属支护才勉强冒出头来。林佳言和郝得满被水流冲击得险些晕倒过去,好在林佳言机智,紧紧抓住煤眼口的支护柱,钩住了郝得满。等到水流小了,林佳言再也支撑不住,眼一花,就掉入了水中。
很快,周围的作业班组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事故,现场跟班领导立即组织抢险,打了电话把这信息向调度室汇报。一听说井巷出了事,林上仁便吓得赶紧拿了矿灯就往井下跑。
郝得满和林佳言是被放在平板材料车拉上来的,到了井口时,两个人脸上苍白苍白的,有人探了探脉搏,摇头走开了,两人已是昏迷状态。这吓坏了矿长、书记,更吓坏了那位技术员。林上仁追了出来,看着林佳言的脸色,顿时搂住林佳言号啕大哭,用手甩着林佳言的脸喊着:“佳言醒醒,佳言醒醒呀!快醒醒呀!快醒醒呀!”救护车拉着笛声开了进来,大家赶忙抬人,可林上仁还是紧紧抱着林佳言,拍着林佳言的胸脯,流着泪水喊叫着林佳言……大家拉开林上仁,把两人挪到了担架上。刚要抬上车,林佳言轻轻地咳了一声,林上仁听得清楚,上前叫了林佳言,郝得满也微微动了动眼皮。神情紧张的矿领导们都听到林佳言这微微一咳,脸上顿时没了阴云,矿长、书记高兴地交代救护车上的跟车医生,赶快抢救!赶快抢救!救护车载着林佳言、郝得满迅速驶离了矿区,大家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等到医院传来消息,说两人平安无事,林上仁思前想后,在自己家里的电话里翻出了林佳言经常拨打的号码,打了过去,是张艾琴的电话。一听到林佳言出事了,张艾琴吓得当场哭了,不知所措地哀哭起来,周围同事被这哭声吓了一跳。张艾琴一边走出车间,一边慌慌张张地把事情告诉了自己父母,告诉了林佳言父母。她已经手足无措了,不知怎么面对这么严重的事态,能想到的只有父母。
到了晚上,林佳言从伤痛中醒来,床边已经被挤满了,自己的父母、张爱琴的父母、林上仁、张艾琴都盯着自己看。
“傻孩子,你怎么跑到煤矿来呢?!”两家父母在路上就听张艾琴说了,慌了神的她把事情原委都说了出来。
“佳言,你这女婿我们认了!不要彩礼了!”张艾琴父亲眼眶湿润了,他宽慰林佳言。
林佳言看着张艾琴,装作轻松地笑着说:“爸,我已经攒够彩礼钱了,我可以娶艾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