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配算法

邝立新

一

成败在此一举，拜托了！小舅说。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近五旬、双鬓染白却仍在为生计奔波的男人，不由感慨良多。想到母亲说的话，涌上心头的情绪逐渐战胜理智，让我之前的想法也动摇起来。我知道这件事情不好办，但是不忍拒绝千里之外赶来的小舅。我说，试试吧，但不一定能成。小舅的眉头舒展开来，有你这句话就行，来，干杯。还没等我举起酒杯，他仰起头颅一饮而尽。我也把白酒倒进喉咙，体内涌动起灼烧般的感觉。

说来也怪我多嘴，不该把牛总开模具厂的事情告诉小舅。当时在电话里吹牛，小舅说他的工厂如何艰难，我说我有个朋友也做汽车模具，做得还不错，筹备上创业板。牛总的厂位于东部沿海，而小舅的厂只是内地山区的小作坊，无论是经营规模、产品档次还是技术实力都差好几个层级。小舅遇到技术上的难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从未谋面的朋友。也许在我不无夸张的描述中，我的朋友牛总已经是一位技术精湛、无所不能的模具专家。其实说起来，我对汽车这一行业并不了解，连开模、冲压、注塑这些术语都搞不太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小舅把他当作救命稻草。所以当务之急，我要跟牛总联系，委婉地表达小舅的愿望。小舅眼巴巴等着我的消息呢。

牛总是我为数不多匹配成功并且至今维持良好关系的客户。相比于那些打着婚姻中介幌子却行交易之实的APP，我们这家婚恋交友平台是比较正规的。我坚持线上线下结合，每一位登记在册的用户都安排员工走访调查，确保信息真实有效。牛总跟我年纪相仿，十几岁出来工作，不到30 岁已经是模具冲压这个行业的技术大牛，拿过全国技能比赛名次。10 年前，他从工厂出来，联合几个投资人创办这家公司。但这些年忙于打拼，没顾上谈女朋友。到了35岁这个年纪，同龄人早已成家，甚至有了两个孩子，父母也开始催婚。我跟他在老乡聚会上碰到，说起我的职业，他开玩笑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帮我找个对象呗。我借着酒劲拍胸脯表示，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等我第二天酒醒过来，才发觉这个任务没那么简单。像牛总这样事业有成的外地人，在本地事业单位上班的女孩不一定愿意，而工作不稳定、长得好看的外地妹子他不一定能看上。我设置几个条件，从公司数据库里筛出五六个女孩，又从里面精挑细选出两个，外貌、性格、学历之类应该都符合他的要求。安排他们见面，后续却没有继续交往。他也没说为什么不行，只是委婉地表示这种事情靠缘分，不是从数据库里找几个人就能成的。后来我还是做成了，至于具体是怎么做的，容我以后再说。反正因为这件事，我跟他有了私交。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给我打电话、发微信。他和他的妻子也成为我孩子的干爸干妈。在客户和老乡之外，我和他多了一层更为亲密的关系。

所以他接到我电话时，只是迟疑几秒钟，便爽快地应允。他说，按常规做法，这种单子我们一般不接，也不能接，因为涉及同行商业竞争，但你的小舅不是外人，过来一趟也不易，你让他来找我吧，有什么事当面谈。小舅得到消息，说了几句“谢谢”便挂断电话。我几乎能看到他喜形于色的神情，看到他兴冲冲爬上那辆福特越野车，往牛总工厂方向飞驰而去。虽然有些难为情，我还是松了口气，总算完成一项母亲交给我的任务。

二

母亲再三叮嘱我的，自然是小舅的生意。她关心小舅的工厂、家庭、身体，以及跟小舅有关的一切。我有时候甚至嫉妒小舅，虽然我也知道这种嫉妒毫无来由，因为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关心我。我觉得母亲对小舅的关心，尤其是对一位年近五旬的男人的关心，超出了应有的限度。他们不像姐弟，更像是一对母子。每次到小舅家里做客，母亲都会自己做饭，甚至会把他的家里彻底打扫清洁一遍才离开。她似乎不是去做客，而是去做钟点工。

母亲最为牵挂的，还是小舅的婚姻。近几年，他跟舅妈之间磕磕碰碰，一直闹着离婚。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母亲心里。她的精神受不了刺激，只好通过那些琐碎之事去释放情绪。根据小舅的说法，小舅妈之所以不待见他，跟他的工厂经营有很大关联。说白了，就是没赚到钱。不过话说回来，小舅也没那么纯粹，据说当年有一个快要结婚的女友，但是碰到小舅妈后，很坚决地转移目标。听母亲说，并非小舅妈多有魅力，而是她家有生意资源。她的父亲是老国营汽车厂的采购经理。在老岳父的运作下，生意很快上了正轨。但老岳父退休后，那只看不见的操控生意的手彻底不见了。后来因为工厂经营的事情，又牵扯出感情纠葛，反正里面弯弯绕绕，我也说不大清爽。

母亲在电话里交代，小舅好不容易接到一批新订单，但是当地工厂做不出这种模具，没有模具就没法生产，没法生产就没法完成订单，完不成订单就留不住舅妈。母亲说：“这个忙你能帮要帮，不能帮创造条件也要帮，这关系到你小舅后半辈子幸福哪！”言辞之恳切、真诚，让我难以拒绝。但是我还是觉得母亲操心太多。夫妻间感情出了问题，绝不是一两个订单能扭转局面的。这是正常人都明白的道理，只是母亲沉溺情感难以做出判断。

其实我对小舅妈的印象还不错，虽然我跟她接触不多。几年前，我带着孩子回老家，照例去看看外婆和舅舅。小舅妈忙前忙后的，陪我们说话，给孩子准备红包，还主动提出带我们去参观当地有名的景点。旅途中，她几次争着抢着埋单，最后还是被我抢先付了。我离开后，她托母亲寄来一幅龙飞凤舞的书法横轴，说是请当地有名的艺术家创作的，要送给我这个读书人，寓意如何如何。我看写得也不怎么样，便胡乱塞在书架里，但心里还是蛮感激她。只是偶尔觉得她太过热情，不像是亲人间应有的状态。不过在小舅生活的这座城市，人与人之间本就流于虚伪的应酬，所以也见怪不怪。

母亲跟我说过这话的第二天傍晚，小舅就出现在我生活的城市。考虑到将近1000 公里的路程，而他又是自己驾车过来，这让我极为惊讶。我问他为什么来前不跟我联系。他说，你妈让我来的，她说跟你说好了。又说他急着赶过来，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车，也没得及跟我打电话。我想小舅一把年纪，做这么多年生意，怎么还这么不稳重，母亲也惯着他。我在附近找了家快捷酒店，安顿下来，又请他去吃夜宵。吃到酒意朦胧，我问他跟小舅妈怎么样。

他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也吃不准她在想什么，不过我能做的，也只能尽可能把工厂弄好，如果她一定要走，也没有办法，不管怎样，她总会顾忌你表弟的感受吧，话说都十几岁了。说着说着，他竟然放声哭起来。眼泪从沟沟坎坎的脸上哗哗流下，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默默地把目光移开，却发现周边的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我转回头，抓起桌上的香烟盒，叩出两支，给小舅点上。烟雾弥漫，小舅的脸渐渐模糊。

三

小舅跟牛总的沟通还算顺利。小舅后来跟我说，牛总对他很客气，带他参观办公室、生产线，又请他吃海鲜大餐。虽然初次见面，牛总却一口一个舅舅，叫得他很难为情。至于小舅说的模具设计，牛总没有一口应承，而是说要回去试试，尽力帮他做出来。小舅言下之意让我再跟牛总打个电话，或者当面说说，确保这个事情能做成，也不枉费他大老远跑一趟。说完这些，他就要上车跟我告别，说回去继续抓生产、搞经营，小舅妈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我望着渐渐驶远的福特，笑着摇摇头。

几天后，我正好到牛总的城市出差，便提前跟他联系见面。他听说我要来，也放下手头的事，说不去外面饭店，就叫你嫂子炒几个菜，我们在家喝几杯。我忙完公司的事儿，黄昏时分赶到牛总的住所。之前我住在这座城市，经常跟牛总喝酒聊天，一晃五六年过去，彼此都经历许多事情，聊起来便有诸多感慨。说起小舅的事，牛总说你这舅舅还挺有魄力。我说，怎么啦？

牛总说，他自己工厂都做不出来的产品，竟然也敢接订单。我跟他说我有现成的生产线，直接帮他生产，价格低一点给他，大家都有得赚。这边配套齐全，做东西成本低。但是他不乐意，一定要我帮他做模具，回去自己生产。你知道的，我们一般不帮别人做模具，模具就是我的核心竞争力，就好比做网站的代码或算法，这个东西一般不能给同行的。万一他用我的模具生产出来的零件不能用或者不好用就麻烦了。不过，既然你跟我说了，他的工厂规模不大，又不在一个地方，跟我构不成竞争，我就答应他了。

我自然感激不尽，接连敬了他几杯酒。我本想跟他说母亲、小舅妈这些事，想想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就没说出口。牛总跟我聊起我的公司，说要拓展思路、做大做强，争取早日上市。我说，别开玩笑，我这种公司哪里具备上市的条件？牛总说，那倒不一定，要看你怎么运作。他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吐出一口烟雾。也许是混迹生意场的时间久，他的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不经意间眼神却透露出某种锋利。

他盯着我说，你觉得你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我想想说，大概是我的客户资料吧，真实可信。他摇摇头说，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刚才说到模具、算法，我突然想到，你们可以研究一种算法，综合考虑两个人的年龄学历、性格脾气、家庭出身、工作单位、生活经历等因素，以一种数学模型的形式表达出来。通过大数据研究幸福婚姻模式，把最适合结婚的人撮合在一起。现在许多人不愿意结婚，就是有很多顾虑，怕遇到渣男（女）。我们就是通过科学的算法，降低结婚风险。考虑到人性善变，你当然不能保证100%成功，但只要有80%以上的成功率，毫无疑问，就能在这个行业做到老大，而且没有一家对手能跟你抗衡。因为这种商业模式具有唯一性，赢者通吃。我敢断定，除了我还没有人这样想过。他越说越兴奋，眼里闪着光亮，仿佛已经看到我在纳斯达克敲钟的模样。

我打断他说，老兄，这可是两个人结婚生子，一辈子的事儿，不是生产一种标准件，也不是攻克什么技术难题，什么算法能保证两个人过得幸福？

他说，你不能小瞧人工智能的能力，你应该听说过AlphaGo 打败人类的事吧？在此之前，围棋被视为人类智慧的巅峰，人工智能难以抵达的领域。但最终把柯洁这样的世界顶尖高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们靠什么，还不是算法？什么深度卷积神经网络、蒙特卡洛搜索树，人工智能左右互搏、日夜不息，它们每一秒，不，每一毫秒都在成长。谁说婚姻不能用算法解决……

那天晚上牛总跟我说了很多算法和模型的事，第二天酒醒后，好多我都忘了。当然，我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种事情吹牛还行，要是信以为真，那就是脑子有问题。且不说我不可能跟谷歌这种超级公司一样花钱研究算法，即便研究出来也难以付诸实践。如何采集海量样本，如何定义理想婚姻，这些都是问题。我还是老老实实把客户资料做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四

有一段时间没有小舅的消息，我也没跟牛总联系。在这个每天都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的时代，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之间已经沟通好，模具开发出来，并在小舅的工厂调试成功。完成这批订单，小舅就能收回货款，母亲担心的事情也就不会出现。但愿如此，虽然现实常常跟我的愿望背道而驰。不过这些事我都顾不上，我的公司也碰到棘手问题。

一对客户通过我们的平台匹配成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男方数据资料造假，说是某国企的正式员工，实际上只是劳务派遣。在这种企业里，身份、编制不仅仅意味着收入的悬殊差距，还意味着职业发展会受到极大限制。女方自然不肯，但是双方家长都见过面，连结婚请柬都发出去了，不知该如何收场。客户找上门来，提出20 万元的经济赔偿。我找到经办员工，他说当时找到该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核查，当时人家说这个人就是正式员工。我问有没有书面材料。他说那倒没有，人家不肯给，说是没有义务提供给我们。我估计这个客户跟他们公司人资部私下沟通好，故意给我们提供虚假信息。我也不好责怪我的员工，但是20 万的赔偿不是我所能承受的。我做这么一单生意，也就赚两三千块钱的中介费，还不包括公司运营的开支。如果走法律途径，胜算也不大，毕竟提供给客户的都是书面资料。我提出，可以继续给他们服务，不限次数，成功为止。他们还是不肯，坚持要经济赔偿，还威胁说要把这起事件发到网上，说我们欺骗客户。事情就这样陷入僵局。

还有一对夫妻是公司的成功案例。每次有客户来咨询时，我们就会把他们的资料调出来，展示给新人看。包括他们如何到这里来登记，我们如何上门去调查走访，两个人的资料如何匹配，以及他们后来的交往、举办婚礼、装修新房、生育一对儿女，系统里都有详细的材料。当然，这些照片和视频都经过他们的同意，我们也支付相应的费用。男方身高超过1.8米，在南方人中是绝对的高海拔，已经做到单位中层领导。女方是芭蕾舞老师，身材、面孔都是演员级别，性格也很温和。新客户看到他们，都有些动心。这样一对模范夫妻，却发生出轨事件。听说第三者是男方同事，两人在工作中结下深厚“友谊”，经常相约一起出差，进而发展到床上谈人生谈理想。女方掌握证据后，到男方单位大吵大闹，搞得沸沸扬扬。最后以离婚告终。双方为了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还闹上法庭。这种事情本来跟我们关系不大，但毕竟曾经是公司的样板和案例。这让我感到沮丧，也让我怀疑这项工作的价值。

在那些焦头烂额的日子里，我又想起牛总对我说的话。按照婚恋中介公司常规做法，一般以学历、工作、长相（身高、外貌）、性格等作为参考条件，双向选择，两个人觉得合适再安排见面。后续能不能成完全看他们自己的想法和意愿。除此之外，有没有别的办法能改进匹配度或提高精准度？牛总说的算法、模型究竟有没有可能性？也许可以做些尝试。就算短期做不出来，也能作为大数据前期积累的样本。要是样本足够大，总能发现规律性的东西。我躺在床上反复思索这些事情，脑子越来越清醒。外面天光熹微。我干脆起来发微信给牛总，问他有没有起床。就在此刻，我接到小舅的电话。

五

小舅有时冒冒失失的，但这个点打电话给我还是头一回。我估计没什么好事。要么家里出了什么意外（母亲的身体），要么工厂出了问题。他在电话里语无伦次说了半天，我才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说一收到牛总寄过来的模具，立刻调试生产。他和几个合伙人都很兴奋，看到亮铮铮的零件从流水线上一批批出来，仿佛看见一沓沓崭新的钞票。但是东西送到订货商那里，人家却反映装不上去，估计模具有问题。他刚开始不信，到订货商的工厂去看，才证实人家所言不虚。他直接打电话到牛总那里，牛总坚持说自己的模具没问题，严格按照对方提供的图纸生产的。如果有问题，那也是图纸有问题。他想让牛总派个工程师过来指导，吃住费用他负责。牛总却不愿意，说工程师走不开，可以把模具和零件寄过来。小舅抱怨，零件不是一个两个，这样寄来寄去，且不说成本高，时间上也受不了。他只好再次求助我。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当初帮他们牵线搭桥，就怕出现这样的事情。一边是亲人，一边是好友，又牵涉到经济往来，说错一句话，说多一句话，都容易得罪人。我对小舅说，这个事情真不是不帮你，是我不好说什么，你们最好自己协商解决。小舅说，你不能见死不救，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成败在此一举啊！我最终也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说还要考虑怎么说。

母亲的电话也打过来。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小舅如何不容易，承受多大压力，苦苦支撑，你看他一把年纪，后方又不稳定，小舅妈还要闹离婚、分家产，无论如何跟你朋友说一声，帮人帮到底。我心里乱糟糟的，控制不住，对电话那头喊：这个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自己的事情都管不过来，谁爱管自己去管，你以后别跟我提什么小舅小舅妈，烦都被你们烦死……

说完这些，心里又有些后悔。母亲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跟她较什么劲？她就一个操心的命，谁让她有一个不省心的弟弟？我犹豫了半天，最后摁下牛总的电话。那头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我想人家是不是知道我找他什么事，不愿意接我电话。脑子里胡乱想着，他的电话却回过来。他的说法跟小舅陈述的意思差不多，工程师的确脱不开身，这边好多订单排着队生产，随时要调试设备、解决技术问题。我说，找你主要还不是这个事情，上次跟我说的算法什么的，我后来想想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正好公司经营碰到些问题，想当面再请教。牛总听到这句话，倒是来了兴趣，很快敲定碰面时间。

坐上高铁，我很快收到牛总发来的定位。那是一家熟悉的茶室，记得牛总和他妻子欧阳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里。为牛总多次配对失败后，我情急之下想出奇招。事先并没有跟他商量，我估计跟他说不一定愿意。没想到他的资料发到网上，前来应征的女孩竟然不少，各行各业都有，还有外地的。前前后后收到四五十份简历。我们挑了一部分面试，发现大部分女孩都是冲着他的财富来。最后选中三个女孩，我才告知他我的计划。牛总说，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富二代，搞得多难为情。我说，不存在，都是你情我愿。也许目的性太强，这几个女孩也没有跟牛总擦出爱情火花。

三番两次不成，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也许真的缘分未到。一天，牛总却主动跟我联系，问我公司新来的小姑娘欧阳哪里人、家里什么情况。我一听有戏。欧阳上过大学，但专业比较偏门，一直找不到好工作。朋友把她推荐到我的公司，那年她25 岁，人挺机灵，属于眼里有话的人。每次牛总过来玩，都是她端茶倒水做服务。有次下雨，牛总外套沾了雨水，皮鞋也浸湿。欧阳特意用毛巾擦干净，用吹风机把皮鞋和袜子吹干。牛总走的时候有些惊讶，特意问是谁帮他弄的。可能这些点滴小事给他留下了好印象。

但在我看来，两个人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条件都相差悬殊，根本不合适。牛总说，这些都无所谓，我也不需要她去挣钱，只要把家里管好就行，我看她能持家，人也细致，吃得苦，耐得烦，现在这种女孩不多，她跟我的性格、脾气和家庭还挺匹配的。我安排他们在那家能吃饭的茶室见面。欧阳以为自己过去做服务的，不停地在边上招呼我们喝酒、吃菜。酒至中旬，我让欧阳也坐下，给牛总敬几杯酒。欧阳是聪明人，我稍微暗示几句，她心里就明白。后来也顺理成章成为我的嫂子，以及我孩子的干妈。因为这件事，我对牛总多出几分敬意。他虽然这方面经验不多，但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六

看到牛总还是那副举重若轻的模样，我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我在他身上能看到好的婚姻如何让人变得豁达、宽容和知足。这也是我当年创业的初衷：帮助年轻人找到好的婚姻。只是这样的事情往往可遇不可求，就像牛总跟欧阳的结合，也不是我所能预料到的。我跟他说起这段时间碰到的困惑。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起他看到的一篇文章，里面谈到匹配算法。

我问他什么是匹配算法。他说，所谓匹配算法，就是一种稳定婚姻方案。比如在一场相亲活动中，有多位男性和多位女性，每个人都有自己偏好的对象。当然有可能存在多人喜欢同一个人的情况。科学家Gale 和Shapley 发明的匹配算法（GS 算法），就是让他们形成最优组合，以达成更多的稳定婚姻。他继续说，这已经是20 世纪60 年代的算法，现在社会环境有很大变化，这套匹配算法也要与时俱进地修正。如果真要做这个事，我可以找几个朋友投资，请国内顶尖数学家来设计模型，通过大数据来验证算法有效性。现在好多互联网大公司，像百度、抖音、字节跳动，都靠一套算法打天下。好多人相信自己的感觉，但结了婚以后又后悔，某种程度说明人的感觉并不那么可靠。就像自动驾驶未来必定取代人类驾驶，匹配算法也将成为人们择偶的重要依据。到那时，我们的公司就是下一个Facebook，哦，不对，下一个Meta！

我被他说得有点动心，又跟他探讨一些具体问题。牵涉到投资，我有些迟疑。那是一笔如果做不成足以让我倾家荡产的投资，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牛总说，这个不是难事，只要你敢想，就有人敢投。现在那些天使基金手握成百上千亿资金，天天在市场上寻找好项目。我们这个项目符合国家二胎政策、造福年轻人，又有广泛的市场基础，不就是天使基金热衷的项目吗？

饭局接近尾声时，我跟他提起小舅的事。跟那些虚无缥缈的愿景相比，这才是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牛总没想到我还提这个事，似乎有些扫兴。他说，你这个舅舅真不好对付，早知如此，直接让我帮他生产，我早就说过异地开模容易出问题。我说，老兄，你就帮帮他吧，这不仅仅是一桩生意，还牵涉到小舅的婚姻。我把母亲跟我说的话添油加醋对牛总说了一遍，最后的结论就是帮小舅也就是挽救一段姻缘。话说到这个份上，牛总也不好拒绝。他说，这样吧，工程师的确走不开，我反而自由一点，不如我陪你去一趟，帮他彻底解决问题，你也就能放心跟我干大事。我说，对对对，那再好不过。

小舅得知牛总亲自出马，自然喜出望外。他从机场接了我们，就说先去喝接风酒。牛总说不要浪费时间，直接去工厂。小舅说这怎么好意思，你们过来都是客。牛总说，等我干完活，我们去你家吃吧，你让小舅妈做饭，我们去家里坐坐。小舅没想到牛总提这种要求，迟疑片刻才回，好吧。到了工厂，牛总要来大号游标卡尺，测量产品和模具尺寸，又调出原始图纸查验，跟厂里的工程师交流。小舅刚开始还问牛总需不需要帮忙，但牛总不怎么搭理他。我看一会儿也觉得无趣，便拉着小舅到厂门口抽烟。我问起小舅妈的情况。小舅说，最近态度有所好转。我说，夫妻就是一个伴儿，有些事情也别跟她计较。小舅说，不是我计较，是她要计较。我说，那你多哄哄她。小舅说，真是难为情，要你这个晚辈来关心我的事。我说，这是我的专业。

牛总最后的结论是机床精度不够，生产出来的产品尺寸有偏差。小舅一脸惶恐，那怎么办，不至于换机床吧？那可是一大笔钱。牛总说，通常是要换设备，我碰到过类似问题，发现有一个简便方法，可以通过后台程序修改来避免这个问题。小舅缓了一口气。牛总打开电脑，专注地操作起来。我看着那些蝌蚪般的代码在屏幕上跳动，不由得感慨隔行如隔山，还好牛总亲自过来了，工程师来都不一定能解决。又过了半小时，牛总说OK 了，先去吃饭。小舅还有些不信，这就弄好啦？牛总说，你还不相信我？小舅满脸赔笑道，您是行家，您说行肯定没问题。走之前，他交代工人把机器开动起来。

七

时隔多年，我再次见到小舅妈。她烫了头发，穿着一件浅绿色风衣，白皙的脸上没什么皱纹，看起来也就40 岁不到，与小舅的邋遢和沧桑形成强烈对比。她还是那么热情，招呼我们吃喝、抽烟。这种过分的热情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这才是家乡应有的人情。牛总笑眯眯说，你看，还是在家里吃舒服，只是辛苦舅妈。小舅妈说，哪里哪里，你们都是贵客，能来家里吃饭都是我的荣幸。小舅招呼我们坐下，三个人一杯接着一杯喝起来。

我们一边吃，小舅妈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不断有热菜端上来。其间，厂里打来电话说，新的零件做出来，订货商那边质检也过了。小舅听到这个消息，彻底放下心来，端起一大杯酒要表达心意。牛总伸出手去拦，小舅却咕嘟咕嘟灌下去。小舅妈这时也上了桌子，说是按规矩也要敬我们的酒。女主人上来，我和牛总当然不好推辞。她一杯，我和牛总也一杯。喝着喝着，我们都喝多了，但是喝得都很尽兴。我也算完成母亲交代给我的任务。

到了酒店，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早上，头还是昏昏沉沉。小舅和小舅妈早已在酒店大堂等候，说要带我们去天河景区逛逛。小舅妈说天河是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风景绝佳，很多人去那边拍婚纱照。传说天河庙的老爷十分灵验，好多人来许愿，单身的很快会找到对象，结过婚的感情更牢靠，离过婚的还能焕发第二春，人人都能得到天河老爷关照。尤其是像你这样做婚恋行业的，更应该去沾沾气运。我和牛总本来订好机票，在小舅妈的再三坚持下，只好改签。就这样，我们又延宕两日，游山玩水、吃吃喝喝，每天晕晕乎乎的。最后在小舅妈的挽留和遗憾中，逃离般登上飞机。

万米高空上，牛总嘬着一杯橙汁，漫不经心地问我，你小舅和小舅妈平时相处得怎么样？我说，就那种普通夫妻吧，吵吵闹闹的，谈不上多么恩爱，但也不至于怎么样，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凑合着过日子呗。牛总说，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有点别扭，怎么说呢，就是不够真实，太像是一场表演，一场精心排练的演出，特别是小舅妈。我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牛总说，我也说不好，只是一种直觉，也许是我想多了。我想到母亲跟我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只好随便应付几句，便进入睡眠模式。

模具问题解决后，小舅不再烦我，我也开始忙公司的新业务。牛总与我商量如何实现他的想法。第一，是数据的收集和分析，收集足够多的理想婚姻样本，研究他们之所以稳定或幸福的根源。第二，要建立一个数学模型，把基础数据输入进去，就能得出结论，两个人能否达成理想婚姻。第三，将这个模型付诸实践，看实际结果能否验证推演结果。项目第一阶段，我们就碰到问题。在网上匿名调查中，几乎没有多少人对自己的婚姻完全满意，或多或少都有些缺憾。有些人称，之所以到现在还维持着婚姻，主要是离婚的经济代价或道德成本太高。我们开始转换思路，是不是不存在理想婚姻，而只有稳定婚姻？算法应该追求稳定婚姻，所谓稳定婚姻就是以不离婚、不出轨为衡量标准。但是牛总不认可我们的想法，说还是应该以幸福婚姻为研究对象，否则就失去了意义。又举出他自己的例子，这样的婚姻如何如何。

无数次讨论后，我们终于达成共识：陪伴时间的长短，或许可以作为衡量幸福婚姻的一个量化标准。无论是陪对方逛街、旅行、散步、看电影，还是待在家里说话、做饭、带娃、追剧，只要愿意花时间陪对方，可以认为他们彼此是相爱的，这样的婚姻也相对幸福。当然也有分居两地的，他们通话的频率、通话时间的长短、社交平台互动的活跃程度等，也可以作为评判依据。在此基础上，再去分析陪伴质量的高低、特殊情形下的表现等。

八

母亲的一通电话，证实了牛总的直觉。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舅和小舅妈的婚姻终于破裂。我原本对这个事情有心理预期，但上次回去看到小舅妈的言谈举止，加上小舅的工厂起死回生，以为事情或有转圜余地。母亲愤然道，王XX 在外面有个相好的，估计勾勾搭搭好几年了，之所以拖这么久，还是财产分割的事情没谈拢，你小舅也是没脑子，想把工厂保下来，因此掏出一笔现金给王XX，好不容易缓口气，又背上新债务。母亲絮絮叨叨的，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一一陈述出来，以此说明小舅妈一无是处。

我本想为小舅妈辩护几句，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母亲正在气头上，说这种话等于讨骂。夫妻之间的感情本来就说不清楚，谁知道小舅妈和小舅之间发生了什么。从内心深处说，我仍然欣赏小舅妈敢作敢为的性格。到了这个年纪，还敢于追求爱情（不是爱情又是什么），为此不惜受人谴责。在那个保守的内地县城里，离婚终究不是光彩的事。想归想，我还是打电话安慰小舅，让他想开点，先把工厂弄好，家里的事情从长计议。小舅反复跟我说，我对她不差，她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呢？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牛总得知这一消息，也觉得有些意外，三个月前的天河之行仍历历在目。他追问小舅和小舅妈当初怎么在一起的。我便把小舅当年如何转移目标、如何做生意的故事跟他说了一遍。牛总若有所思道，这就对了，他们在一起的目的不是婚姻幸福，而是生意，生意做不成，自然就散伙。牛总继续说，不要因为这些挫折就放弃研究算法，正因为婚姻生活的复杂、深邃和难以量化，才值得我们持续为之努力。他又跟我说起他在国外期刊看到的最新文章，一位英国科学家提出，借助于房间传感器、智能机器人、可穿戴设备、手机APP 等，及时跟踪、预判和干预婚后生活，能有效提升婚姻幸福感。他说，这可以作为我们那个项目的延伸。我们不仅要帮助人们寻找理想对象，还要帮他们过上高质量的婚后生活。某种程度，这是匹配算法的2.0 版本。

他让欧阳也参与到项目研究中，说她有过这方面的工作经历，又是结过婚的女性，或许能提供一些好的建议。欧阳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只不过她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实习生，而是代表资方参与公司运营管理。我把店里的事情交给她，自己出去走访客户、收集资料，跟工程师讨论模型和算法。大家都像打了鸡血，每天工作到很晚。欧阳大约是张迷，她为新APP 贡献了一个文案：千万人之中，千万年之中，遇见所爱之人，相信算法的力量。

在牛总的推动下，新业务有了起色。有几家天使基金找上门来，要给我的公司投资，出手极为阔绰，动辄500 万、1000 万，一线城市全面布局，二线城市有选择地推进，未来他们会安排上科创板，打造成为国内婚恋板块第一股。代价是让出部分股份，并签订对赌协议。我犹豫着要不要签，风险如何控制。牛总说，送上门的钱不要，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多少人盼着这一天，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必想这么长远？欧阳也来做我的工作，说经过仿真实验，算法已经达到65%的成功率，未来有望提升至80%。“我们解决了一代年轻人不愿结婚的难题，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她的格局也提升了。

他们说过这些话没多久，母亲主动跟我联系。她说，你们公司搞了个什么数学公式，专门帮别人找对象的？我说那不是公式，叫匹配算法。母亲说，我明白，跟你老叔外公给人算命差不多，只不过你的更科学更高级一些。我说，算——是吧。母亲跟我说了许多家里的事情，包括小舅离婚后的生活，她没有忘记谴责王XX 如何虚伪、如何败坏。东拉西扯说了好久，她才不经意地说，你能用那什么算法帮小舅找个对象吗？他各方面条件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