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小说密林中的现实世界——读阿尼苏中篇小说《独角白鹿》

布仁巴雅尔

没有生活就没有文学。文学作品来源于现实世界，这是无须证明的事实。学界把文学创作分成了无数个主义和流派，但归根结底，文学反映的永远是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只有一个主义，那就是现实主义；只有一个流派，那就是生活流派。

目光放到内蒙古作家身上，前辈作家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已有大量的文学作品呈现了内蒙古草原的迷人风光和人文精神，大草原不再令读者感到陌生而神秘。如果当下的青年作家只是单纯地继续重复这些，则很难产生具有时代意义的好作品。内蒙古的青年作家们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的创作正力图反映当今的复杂生活。

在这些青年作家中，来自科尔沁草原的阿尼苏是一匹特立独行的黑马。他的故乡西日嘎闭塞而荒凉，他从小在蒙语环境中长大，12 岁才开始学习汉语。大学毕业后，他摆过地摊，当过押运员、老师……这些丰富而坎坷的经历，没有在他的文学作品中留下苦涩的呻吟，反而成为向上的力量。

《独角白鹿》是阿尼苏小说中极具特色的作品。如果说，他以往的作品中，更多的是深刻地揭示人的单纯和善良，那么在《独角白鹿》中，他的侧重点是人性的复杂。

从语言来讲，阿尼苏的小说语言是诗性的，这在他发表过的小说中都有所体现。到了《独角白鹿》，更进入了另一个层次。他的语言带着呼吸感，很好地把故事和思想融在了语言中，让语言自身产生的收缩和膨胀来服务于小说。正如这篇小说的编辑杨静南老师所言，《独角白鹿》“语言如同诗歌，蕴含着对生命、时间、灵魂的独特感受，具有民族叙事诗的味道。”于阿尼苏而言，汉语创作理应是他的短板，但他却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子，这是值得研究的。

从故事来讲，小说开始，白鹿家族天然地认为，它们就是这片绿洲的主人。而两个猎人却认为，他们走过的地方他们说了算。当两个猎人杀掉独角白鹿的父母，看到惨烈的新生后，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悲悯，他们扔下猎枪去远方修行。而在母亲死亡那一刻出生的独角白鹿，每天在石头上打磨独角，等待猎人的重新出现，它要为父母报仇。可当两个猎人真的再次出现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们来绿洲是为了赎罪。这让白鹿对人心的复杂有了初步的认识。绿洲第一次有了人家。再往下，绿洲来了另一户人家，于是这篇小说最重要的两方对立阵营产生了。他们结束流浪，成为绿洲上的第一代住民。先来者依自然而居，后来者主张划分领地，人性中贪婪与险恶的一面开始显现，绿洲动荡。可他们无论怎样折腾，也抵不过突然来袭的一群更加彪悍而野蛮的猎人。到这里，小说拥有了故事层面的高潮。而“我”这头独角白鹿，不仅成为猎人们的目标，更具有了人性。它从开始的复仇和逃遁，再到捍卫这片绿洲，愿为善良的人们去战斗，经历了思想上的蜕变。但作者不是只想写一个完整的故事，当白鹿显现出神性特征时，预示着这篇小说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结构来讲，这篇小说以一头白鹿的第一视觉进行叙述，时间、空间和人物隐藏在一个魔幻的世界里，不是绝对的存在，却给人极为真实的阅读体验，仿佛是这头集人性、兽性、神性于一身的独角白鹿，在给我们讲述那两家人的恩怨情仇。作者借白鹿之口，描写了在自然环境中生活的人的困境，以及无法预料的人生遭遇，就是所谓人的命运。小说以一片绿洲上四代人的恩怨纠葛为轴线，演绎了一段掠夺与苦难、矛盾与救赎的人间缩影。恍惚迷离的叙述，魔幻与现实的交融，展现了最纯粹也最复杂的人性。结尾所有的恩怨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湮没，绿洲看似归于平静，而一切似乎又要重新开始。人间就是如此的循环往复与难以捉摸。

从思想来讲，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考量是这篇小说的核心思想。白鹿是整篇小说主要的思想来源。它既是小说的叙述者和参与者，更是作者向读者传递思想的窗口。在白鹿的视角下，也就是在作者的视角下，人类善于自作聪明，且经常吃尽聪明带来的恶果。而能给人类带来美好的，恰恰是看似笨拙的善良。这就又回到了阿尼苏小说一贯坚持的品质——单纯。小说结尾，当一切归于平静时，却出现了耐人寻味的话，“我看到一辆马车正缓缓地朝着绿洲驶去……”阿尼苏想表现的单纯从来不是表面意义上的单纯。

这篇小说在当下“史诗性”叙事小说中有很好的辨识度。写此类小说，作者不仅需要胆识，更需要阅历和对生命的思考。而这篇小说中隐藏着的那些随处可见，却似乎又无处可寻的暗语，就像文中的那片密林和沙坨子，时而明亮，时而阴森，时而密集，时而舒朗，一面给我们带来阅读的快感，一面又令我们陷入沉思。作者保留了小说该有的拧劲，同时注入了自己的思想——生命是一场看不见的轮回，只有善良的人才能拥抱温暖的阳光。

阿尼苏生长在内蒙古东部草原。这几年，他勤奋多产，靠坚韧的毅力进行创作，并在《民族文学》《小说月报》《长江文艺》《作品》《草原》等重要文学期刊上发表多篇如《西日嘎》《浩林潮尔》《米尼安达》《夜牧人》《扎穆沁》等气质独特、语流舒缓的佳作。他的作品中单纯而高贵的品质受到了读者们广泛的关注和认可。

从早期的迷茫追寻，到现在的深沉思考，阿尼苏在小说创作中呈现出来的探索令人欣喜，他的小说始终在变化中前进，每一篇都有思想在闪光。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不重复他人，亦不重复自己，阿尼苏已经具备成熟作家的魅力与品质，正在形成属于他自己独有的原创性的表达与风格，期待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