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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读中国现代文学史札记

2022-10-22上海陈子善

名作欣赏 2022年28期
关键词:译本郁达夫胡适

上海 陈子善

1922年的鲁迅与胡适

整整一百年前的1922年,鲁迅与胡适都在北京。由于鲁迅1922年的日记在抗战中失落,这一年两人交往的记载,在鲁迅这方面阙如。幸好胡适和周作人等人的日记尚在,可以从中钩沉该年鲁迅(豫才)与胡适交往的许多有趣细节。

胡适日记1922年2月27日记云:“到周启明家看盲诗人爱罗先诃。蔡先生请他星期演讲,要我翻译,故我去看他谈谈。……与豫才,启明谈。”胡适上午有课,还去探望病人,到周家已是下午,这天周作人日记云:“下午……适之来。”而在教育部上班的鲁迅下班回家才见到胡适,他们一定谈得投机,胡适晚八时才赶到外国友人家吃晚饭。

同年3月5日下午三时,胡适又至周家访爱罗先珂,“请他把明天的演讲先说一遍”。周作人日记云:“下午适之来。”这天周六,鲁迅应早归,胡适又与周氏兄弟畅谈,日记甚详:

与启明,豫才谈翻译问题。豫才深感现在创作文学的人太少,劝我多作文学。我没有文学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冲动。我这几年太忙了,往往把许多文学的冲动错过了,很是可惜。将来必要在这一方面努一点力……

次日爱罗先珂至北大演讲《世界语是什么和有什么》,胡适翻译。周作人日记云:“上午同爱君至北大三院讲演。”胡适日记则写明他并不赞成世界语,这场翻译只是奉蔡元培之命的“唱戏”。当天中午宴聚,但胡适和周作人日记均失记。幸好也参加了演讲会的钱玄同的日记明确记云:“午前听爱罗先珂讲演《世界语及其文学》,适之翻译。午蔡先生宴爱氏,同座者为胡适、孙国璋、周豫才、幼渔、士远、我、启明诸人。”这天鲁迅与胡适又同席。

到了1922年8月11日上午,胡适演讲《国语教学的兴趣》毕,又去访周氏兄弟。这是胡适日记中关于周氏兄弟的记载最详细最有意思的一次:

讲演后,去看启明,久谈,在他家吃饭;饭后,豫才回来,又久谈。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赏鉴力与创造力,而启明的赏鉴力虽佳,创作较少。启明说,他的祖父是一个翰林,滑稽似豫才;一日,他谈及一个负恩的朋友,说他死后忽然梦中来见,身穿大毛的皮外套,对他说“今生不能报答你了,只好来生再图报答。”他接着谈下去:“我自从那回梦中见他以后,每回吃肉,总有点疑心。”这种滑稽,确有点像豫才。

豫才曾考一次,启明考三次,皆不曾中秀才,可怪。

该日周作人日记很简单:“适之来,下午三时去。”实际上这天下午鲁迅与胡适还谈到《西游记》及其作者,因为8月14日鲁迅就致信胡适,“录奉”关于《西游记》作者事迹的材料“五纸”,这在胡适该日日记中记得一清二楚。8月21日,鲁迅又致胡适一函,一方面归还向胡适借阅的“同文局印之有关于《品花》考证之宝书”,另一方面赞扬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大稿已经读讫,警辟之至,大快人心!”这两封鲁迅的信,胡适都粘贴在日记中。

此外,在许寿裳抄录的鲁迅《一九二二年日记断片》中还有2月1日“上午得胡适之信”和次日“午后寄胡适之信,并《小说史》稿一束”的记载。因此,1922年是目前已知鲁迅与胡适交流频繁、见面次数最多的一年。

从胡适与郁达夫的合影说起

日前见到一张合影,已泛黄,有相当年份了。照上有席地坐、椅坐和站立三排人,椅坐者正中,胡适(右三)和郁达夫(右二)两位赫然在矣。这是一张摄于武汉的极为难得的合影。

胡适和郁达夫原先并不认识,而且还打过笔仗。1923年5月25日,胡适与郁达夫、郭沫若等在上海首次见面,“结束了一场小小的笔墨官司”(引自当日胡适日记)。同年10月,郁达夫到北京大学讲授统计学课程。1924年1月5日胡适日记云:“到聚餐会,是日到会的只有陈通伯、张仲述、陈博生、郁达夫、丁巽甫、林玉堂。但我们谈的很愉快。”这或是胡、郁在北京交往之始。而从周作人日记和钱玄同日记又可知,此后胡、郁又数次共同参加在京新文学同人的宴聚。

1925年2月初,郁达夫应国立武昌大学校长石瑛之请出任该校文科教授。4月30日,郁达夫与同在武大执教的杨振声(金甫)、江绍原联名致函胡适,代表石瑛诚邀胡适到武大演讲,此信至今犹存(收入《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8 册,黄山书社1994年初版)。半年之后,即9月27日至10月5日,胡适终于有武汉之行,同行还有周鲠生、王世杰、马寅初等。据1925年9月胡适日记《南行杂记》,胡适先后在武昌大学做了《新文学运动的意义》《谈谈〈诗经〉》《读书》《中国哲学的鸟瞰》(一、二)五场演讲,还在国立商科大学、省立文科大学、华中大学、武大附中等校演讲。已知郁达夫出席了胡适9月29日在武大的首场演讲《新文学运动的意义》(据蒋鉴章:《武昌师大国文系的真相》,1925年12月《现代评论》第3 卷第53 期)。

胡适在《南行杂记》中又记曰:“此次在武汉见着许多新知旧友,十分高兴。旧友中如郁达夫、杨金甫,兴致都不下于我,都是最可爱的。”但合影中杨振声并不在场。当时也在武大教书的张资平却对胡适此行评价不高,他1944年7月16日至9月1日在上海《中华日报》连载《中期创造社》,其中写到胡适等名流“翩然的到武昌来了”,“胡适之的讲题是《读书》……都是平平无奇的通俗讲演”。对胡适的其他几次讲演都未提及,也许他根本没去听。

除了留下这张在武汉的珍贵合影,胡适此行还有一事不能不提。他的《南行杂记》中明确记载曾与郁达夫、杨振声等一起去汉口的妓院考察,以前从未引起胡适研究者和郁达夫研究者关注:

有一天夜里,小朋、达夫、金甫和我把周老先生(鲠生)拉去看汉口的窑子生活:到了一家,只见东墙下靠着一把大鸡毛帚,西墙下倒站着一把笤帚,房中间添了一张小床,两个小女孩在上面熟睡。又有一天,孤帆得了夫人的同意,邀我们去逛窑子,到了两家,较上次去的清洁多了。在一家的席上,有一个妓女是席上的人荐给金甫的;席散后,金甫去她房里一坐,她便哭了,诉说此间生活不是人过的,要他救她出去。此中大有悲剧,因是意中的事。此女能于顷刻间认识金甫不是平常逛窑子的人,总算是有眼力的。那晚回寓,与达夫、金甫谈,我说,娼妓中人阅历较深刻,从痛苦忧患中出来,往往more capable of real romance(擅于谈情说爱),过于那些生长于安乐之中的女子。

这段记载太有意思了。至于这张武汉合影具体摄于何处,除了胡适和郁达夫两位,另外那些合影者到底是哪方豪杰,还有待进一步查考。

胡适、郁达夫又一合影及其他

日前又得见一幅早已泛黄的九人合影,经与友人反复辨认,认出八位,即左起:胡适、林语堂、陶孟和、凌叔华、陈西滢、丁西林(中坐者)、郁达夫、周作人和XXX。右第一人一时难以认定,只能以XXX 代之。照片粘贴于白纸上,右侧空白处还有一行毛笔小楷:“聚餐会(在中央公园)”。此照原由照中人陈西滢保存,毛笔字应出自陈西滢之手。也就是说这是在北京中央公园的一次文人聚会合影,胡适与郁达夫第二次同框,已认出的其他六位也都大名鼎鼎,这就又引起了我的考证兴趣。

首先,照片中的八位都穿着厚厚的冬装,只有丁西林穿西服,这幅照片摄于冬日的北京应无疑。郁达夫1923年10月9日自沪至京,执教北京大学统计学课程。1925年2月4日离京赴武昌,就任武昌大学文科教授。那么,郁达夫在北京度过的冬天只有1923年末至1924年初和1924年末至1925年初,这幅照片的拍摄时段也只能是这两个之一。其次,经与而今的北京中山公园(中央公园后改名中山公园)实地核对,这幅照片的拍摄地点,就在园内有名的来今雨轩附近。第三,从照片中又可知,胡适、陶孟和、凌叔华、陈西滢、丁西林以及郁达夫,至少有六位都是北京现代评论社成员,周作人和林语堂虽未在《现代评论》上发表文章,但他俩与现代评论社诸公大多是朋友。因此,这幅照片与现代评论社活动相关的可能性极大。

《现代评论》是郁达夫到北大执教后与原太平洋社同人合作创办的一份综合性刊物。郁达夫在1924年5月19日上海《创造周报》第52 号(终刊号)上发表《〈现代评论〉启事》,明言该刊为成就“强大的变革”而产生,“分政治文学两部”,执笔者为“太平洋杂志社及创造社同人”。此前和此后,现代评论社曾多次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聚会商讨或宴请邀稿,周作人、钱玄同等都参加过。1924年12月13日,《现代评论》周刊创刊,创刊号上发表了胡适的《翻译之难》、郁达夫的《十一月初三日》、西林的《叫化子》和西滢的《“非利第思”》等文,照片九人中有四人在创刊号上亮相。

由于1923年末至1925年初的胡适日记不全,所以这幅照片具体摄于何时,只能到周作人日记中去寻找线索。大致符合人数九位、时间冬天、地点来今雨轩附近和现代评论社同人这些要素的,有下述两条:

一、1924年2月2日记云:“午至来今雨轩聚餐,共九人。”

二、1925年1月30日记云:“午至忠信堂赴现代评论社约餐。”

1924年2月2日这一条,时间、地点和人数均符合,尤其人数正好“九人”,颇具说服力。但1924年2月2日这个具体日期却似乎早了一点,其时现代评论社似尚在酝酿中,所以不敢确定。1925年1月30日这一条,时间和现代评论社已无疑问,但人数不明,更重要的是,忠信堂是否在中央公园里,也不明。因此,同样难以确定。总之,这幅照片中九人的这次聚会,可能是1924年2月2日,也可能是1925年1月30日,甚至还可能是这两年里的其他时间,有待继续查考。

世事真奇妙。胡适与郁达夫有合影存世,以前毫无所知。而今竟接连出现两幅,由此又牵出两段有意思的新文坛交游故实,不能不令人高兴。

新文学蓝印本

蓝印本,本是古籍中的称谓。明清雕版印书,一书雕版初成,先以蓝色或红色试印若干部,待校订无误,再墨色印行。久而久之,也有专印蓝印本或红印本行世的,尤以词集为多。无论红印本还是蓝印本,均因印书稀少,历来为藏书家所珍视。

民国以后,铅印书也时有蓝印本。手头就有一本天津民俗学家姚灵犀编校的《未刻珍品丛传》蓝印本(1936年1月姚灵犀自印本)。那么,新文学勃兴以后,有没有印过蓝印本呢?

答案是肯定的。1926年6月北京朴社初版潘家洵译英国王尔德剧本《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就是蓝印本。此书从封面所印书名、作者名起,一直到书末的版权页,乃至“朴社新出版书籍”广告页,全部蓝印,是一本彻头彻尾的蓝印本。

潘家洵(1896—1989)是新文学初期有影响的翻译家,新潮社和文学研究会会员,以翻译丹麦戏剧大师易卜生的作品而著名。但他的成名作是这部王尔德的名著。此剧最早的中译出现在1918年底。1918年12月、1919年1月、3月《新青年》第5 卷第6 号、第6 卷第1 号和第3 号连载了沈性仁翻译的Oscar Wilde 的《遗扇记》,剧名译得像明清戏曲名。紧接着就是潘家洵的译本了。他翻译的“王尔德著”《扇误》比沈性仁译本晚三个月,于1919年3月刊于《新潮》第1 卷第3 号。剧名“扇误”当然是意译了,拙见比“遗扇记”要好。而七年后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是王尔德这部剧本的重译本,潘家洵在《译者小序》中交代得很清楚:

说到这个剧本,七年前沈性仁女士在《新青年》上头登过它的译文。同时我亦曾把它译登《新潮》。两年前《东方杂志》又登载过洪深先生的改译本,各处剧团同学校用了洪先生的本子排演过多次,并且上海还演过原剧的电影片子。这个剧本在国内既有这样丰富的历史,所以在这里我觉得没有详细介绍之必要。我想说的只有底下这一点意思,就是,有许多人以为Wilde 的长处只是会说漂亮俏皮话,读他的剧本只是学说漂亮俏皮话,这个观念我以为是了解Wilde 的一个大障碍。

至于我重译这个剧本的用意是因为我前次的译文疏忽草率得很,现在重新译过一遍,似乎觉得比从前的好些。这里头含著一点补过的意思。还有一层,我对于译书,不但一向没有那种“海内同志幸勿重译”的主张,并且以为只要自己感觉著有需要或者兴趣,就是一个人把同样的一本书重译一次,或者甚至于几次,亦不是完全没有意思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潘家洵这个重译本直译剧名为“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了。他序中提到的洪深的改译本名《少奶奶的扇子》,比他的重译本提早两年,于1924年1月起连载于《东方杂志》第21 卷第2 至第5 号。洪深的剧名译得更为通俗易懂,《少奶奶的扇子》曾多次搬上舞台。潘家洵主张译书可重译,不仅一部书可多人重译,一个译者也可多次重译。至于沈性仁、潘家洵、洪深三位译者的四个王尔德译本,孰优孰劣,则要待专家仔细比较探讨了。

不管怎样,潘译《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的蓝印本是颇为难得的,虽然它与古籍中的蓝印本不能等量齐观。新文学中还有没有其他蓝印本?不敢遽下结论,但这部蓝印本实可宝爱。

鹤西译《一朵红的红的玫瑰》

《一朵红的红的玫瑰》,译诗集,署“白尔痕斯著鹤西选译”,1928年9月北平文化书社初版。作者“白尔痕斯”,这个译名很陌生,但若说彭斯,就会明白了。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苏格兰大诗人,在英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译者鹤西,原名程侃声(1908—1999),农学家、水稻育种栽培学家,但他同时也是现代诗人、散文家和翻译家。不过,他因与鲁迅进行过一场论争,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退出文坛,以致长期文名不彰。直到我国改革开放以后,他先后出了《野花野菜集》(1987年自印)和《初冬的朝颜》(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5月初版),才又重新被现代文学研究界“发现”。

这本中英对照的彭斯诗选,是鹤西继《镜中世界》(英国嘉莱尔著)、《红笑》(俄国安得列夫著)等之后翻译的第四本书,他晚年在《不幸的书稿》一文中这样回忆:

稍后,又在该社(即北平文化书社——笔者注)出版了《一朵红的红的玫瑰》,是译的彭斯(Burns)的诗,记得封面是请卫天霖先生画的图案,装帧还过得去……

确实,《一朵红的红的玫瑰》是毛边本,装帧素雅。原来封面图出自著名油画家、美术教育家卫天霖(1898—1977)之手,应是他1928年自日本归国后的作品。书之前后环衬的装饰图也颇别致,疑也为卫天霖所作。

《一朵红的红的玫瑰》只选译了彭斯“区区的二十余首”诗,但书前有鹤西所作的长序和彭斯传略。因彭斯的诗富于歌唱性,鹤西强调书中所选“完全是他底歌(Songs)”,“他底最动人的歌”。鹤西以诗一般的语言归纳彭斯的诗,颇为到位:

勇敢得好像情人们互相牺牲的精神,恳挚得好像他们辗转竟夜的相思,甜美得好像他们相遇时的微笑,温柔得好像他们临别的泪珠,这样的就是Burns 底歌了。

作为书名的《一朵红的红的玫瑰》这首诗列在此书卷首,也是彭斯最为传诵的一首爱情诗。鹤西的译文如下:

我爱像朵红的,红的玫瑰,/新在六月里把花瓣吐开,/我底爱是像甜美的音乐,/调儿在弦上正奏得和谐。

你如此地美丽,我底女郎,/我爱你又是如此地心坚,/我爱,我仍要爱你,一直到,/一直到所有的海水枯干。

一直到所有的海水枯干,/我爱,和岩石在日中销融,/我总会爱着你,我爱,只要/生命的水呵还滴在漏中。

哦别了,我底唯一的爱人,/我们且暂别一瞬的时光!/不久我就要回来了,我爱;/那怕相隔在万里的远方。

此诗后来又有王佐良、袁可嘉等名家的多种译本,如果加以比较,一定很有意思。有必要补充的是,鹤西这个译本,比袁水拍译《我的心呀在高原》(R.彭斯和A.E、霍斯曼的诗歌选集,重庆美学出版社1944年3月初版)早了整整十六年,应是彭斯诗歌的第一个中译本。因此,鹤西率先译介彭斯之作功不可没,尽管此书《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和《民国时期总书目》均未著录,流传甚少。

1994年,我为编选《中国现代散文精品文库》,曾与鹤西先生通信,还承他题赠《野花野菜集》。但那时并不知道他译过这本《一朵红的红的玫瑰》,失去了向他请教的机会,真可惜。

戴望舒译《屋卡珊和尼各莱特》

读者熟悉的现代诗人戴望舒,同时也是一个多产的翻译家,1920年代末是他翻译法国和西班牙文学的第一个喷发期。继《良夜幽情曲》(小说集,西班牙伊巴涅斯著,1928年9月光华书局初版)、《少女之誓》(小说集,法国沙多勃易盎著,1928年9月开明书店初版)和《天女王丽》(散文集,法国保尔穆抗著,1929年1月尚志书屋初版)之后,《屋卡珊和尼各莱特》于1929年8月由光华书局初版,列为“萤火丛书”之一。

《屋卡珊和尼各莱特》是关于法国南方某伯爵家僮屋卡珊和异国少女尼各莱特的爱情传奇,产生于12 世纪末至13 世纪前半叶,作者为佚名的行吟诗人。它的体裁很特别,一节歌词接着一节散文独白,依次轮替,类似于我国明清的“弹词”,因此可称作“法国古弹词”。这部古弹词在法国乃至欧洲文学史上相当有名,在中国则得到周作人的推介,在戴望舒译著中也独树一帜。戴望舒1927年下半年翻译这部古弹词,施蛰存作于“十六年十二月”的《序》中,这样评论戴这个译本以及当时翻译这部古弹词的意义:

我相信望舒用纯朴的文句将它移译过来,绝对保留着本来的质素的面目,是很妥善的办法。不过对于传奇之类的文学,在今日译印,或许有人要说太不合时代,我想,在外国,这句话或者不很错,因为文学的赏鉴是有时代背景的,通行着象征派,新感觉派的外国,对于这种笑话的传奇文学,当然久已消亡了兴趣。但在传奇文学的势力还保存着的今日的我国,则这一卷译文,或者尚能适合一部分人的口胃,拿来与我国的传奇作一个比较的赏玩。好在鲁迅先生的《唐宋传奇集》刚才出版,我想,有人如果在梦想着本国的中古期的浪漫情状之余,引起了对于欧洲中古期的浪漫故事的好奇的搜索,则这一本小书对于他准是很有诱惑的。

施蛰存与戴望舒是莫逆之交,情同手足,在文学创作上一直互相支持。这部古弹词戴译施序,当是他俩在文学翻译上首次成功的合作。戴望舒殁后,他的一系列译著,如《洛尔迦诗抄》《戴望舒译诗集》等,都是由施蛰存整理编定的。但施蛰存没有留下关于戴望舒翻译这部古弹词的回忆文字,只在《震旦二年》《我们经营过三个书店》等文中写到他们学习法文、创办同人刊物《璎珞》和《无轨列车》的情形,在《诗人身后事》中写到戴望舒身后著译出版的情形。戴望舒翻译这部古弹词的前前后后,也许施蛰存真的忘记了。有必要补充的是,虽然《屋卡珊和尼各莱特》已经收入《戴望舒全集》(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1月初版),施蛰存这篇《序》却一直散落在外,未能编入《施蛰存全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初版)。如果新编施之全集,这篇精彩的序文不能再失收了。

这部古弹词的装帧也值得一说。封面颇为雅致,书的说明页反面印有“钱牧风装帧”五个红字。钱牧风者,新文学装帧设计家钱君匋是也。而书的前后环衬选用英国装帧名家比亚兹莱的画,也可谓得风气之先。

《屋卡珊和尼各莱特》流传甚少,《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著录此书时,未注明书中有施《序》,可见编者未能见到原书。此书另有毛边本,当更难得。

赵景深说新诗

赵景深的大名我们并不陌生,他是中国戏剧史研究家。但他早年从事新文学创作,出版过新诗集《荷花》,也翻译过安徒生和契诃夫的作品,甚至还要写一部《现代中国文学史》,恐怕就鲜为人知了,而他所编选的《现代诗选》也很有意思。

《现代诗选》1934年5月上海北新书局初版,列为“中学国语补充读本之一”。换言之,此书是中学生的课外读本。话虽如此说,此书不仅适合当时的中学生阅读,放诸今日,仍颇具参考价值。

在《〈现代诗选〉序》中,赵景深把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历程划分为“草创”(胡适、刘复、刘大白为代表)、“无韵诗”(康白情、俞平伯、朱自清、王统照、汪静之、周作人、刘延陵、焦菊隐为代表)、“小诗”(冰心、宗白华为代表)、“西洋律体诗”(郭沫若、徐志摩、朱湘、闻一多、邵洵美、于赓虞为代表)和“象征派诗”(李金发、王独清、冯乃超、穆木天、戴望舒、邵冠华为代表)五个时期,《现代诗选》就入选了这廿五位诗人的诗作。虽然赵景深承认由于“诗末结集,无从选起”,未录沈尹默、饶孟侃等诗人的新诗,“引为憾事”,然而,这样的分期还是较为全面地展示了1920—1930年代初新诗的绚丽风貌。如果把赵景深这个分期与一年多之后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把中国早期新诗分为“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三派的提法进行比较,将会是一件有趣的事。

赵景深自己是新诗人,他说新诗也生动活泼,要言不烦,自有一种文采,且从《〈现代诗选〉序》中摘引几段以示一斑:

汪静之的《过伊家门外》曾被胡适竭力赏识过。《祷告》一诗是我在初恋时期所最爱读的。查猛济的《抒情小诗集》也曾选入此诗,可说是与我有同样的偏嗜。我爱这首诗的温柔甜蜜,当我第一次做着玫瑰色的好梦时,每逢晚间睡眠,总要低声吟唱一遍,虽然我的帐子上并不曾掛有《白莲图》。在《蕙的风》里,大部分是少男的情诗。后来作者做方块诗,出版《寂寞的国》,我虽也读了一遍,总觉得不及《蕙的风》有兴趣……

冰心的《春水》和《繁星》在初出版时疯魔了许多读者,据说《春水》初版,在北大门房一天以内就已经卖完了。其中的确有许多好诗句,尤其是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论小诗》篇中所推举的几首。可惜有一部分说理诗,未免是白璧微瑕。

郭沫若的诗如万马奔腾。如钱塘夜潮,其气象之雄浑澎湃,实为新诗坛所罕见。他受了美国平民诗人惠特曼的很大影响,所以他在《晨安》里歌唱道:“啊啊!恢铁莽呀!恢铁莽呀!太平洋一样的恢铁莽啊!”

徐志摩的确是一个多方面的天才作家。他的诗有秾艳的,有清丽的,也有质朴的;有时用北平话,有时用硖石土白,有时又夹几个西文字。不过,他最擅长的似乎还是秾艳的情歌。朱湘曾以其嗜好盛称《雪花的快乐》(徐志摩在重印《志摩的诗》时,即以之冠于卷首),我现在拿《她是睡着了》来替代。

十八年前,我编了赵景深的《新文学过眼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1月初版),可惜遗漏这篇重要的《〈现代诗选〉序》,以后如有机会重印,一定补入。

《太太万岁》新史料

《太太万岁》是张爱玲编剧的第二部电影,张爱玲还为此写了《〈太太万岁〉题记》。我三十年前就写过《围绕张爱玲〈太太万岁〉的一场论争》予以梳理。然而,《太太万岁》当时公映后产生的反应,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日前见到一组刊于1947年12月上海《时事新报晚刊》的《太太万岁》评论,均为我当年所未曾寓目者。12月18日该报影戏评论副刊《六艺》以几乎全版刊出“太太万岁研究特辑”,这是当时上海报刊唯一的关于《太太万岁》的特辑,《六艺》的《启事》中表示:“今天因出‘太太万岁研究特辑’,所有其余影剧稿件,只能暂停……若读者间再有关于《太太万岁》之文稿,仍盼投寄。”“特辑”共有四篇文章:

评《太太万岁》的主题 陶熊

张爱玲的“杰作”《太太万岁》题记和电影 莫琴

评《太太万岁》中的人物 管玉(未完)

石挥在《太太万岁》中 沈吟

12月19日《六艺》续刊管玉一文下半部分,12月24日《六艺》又刊出忱忱的《也评〈太太万岁〉》。这样,《六艺》先后共刊出五篇评论《太太万岁》之文,单就数量而言,在当时已是首屈一指。

令人意外的是,五篇文章的作者陶熊、莫琴、管玉、沈吟、忱忱均名不见经传,很陌生,应该全部都是笔名或化名。这就有点意思了,难道当时评论张爱玲的电影有所顾忌?

还是来看看这些文章是怎么讨论《太太万岁》的。五篇评论对《太太万岁》都有所批判,从影片主题到片中人物到张氏《题记》到演员石挥的演技,无一不是批判对象,或先扬后抑,或全盘否定。陶熊一文虽然承认:

《太太万岁》的作者就是一位不在“写什么”和“为什么写这个”上着力,而专在“怎么写”和“为什么那么写”上下力的作者。她把《太太万岁》的故事和形式写得很完美,应用的技巧也颇使观众喜欢。但这剧的主题和内容却不像形式和技巧那样的成功。

但接着就笔锋一转,指责《太太万岁》“作者站在自己阶层的立场替自己这一阶级中的丈夫说话,她希望她自己阶级中的太太们,不论丈夫卑劣到如何程度,做太太的应该为他牺牲。作者的目的不过如此。……这主题和内容中,包藏了无量数的毒素”。这个批判是十分严厉了。

莫琴一文同样如此。作者看了《〈太太万岁〉题记》和电影之后,先对张爱玲称赞了几句:

我深深地佩服张爱玲的才气。她文章是写得那么流利,故事是写得那么完整。因而使我知道了她对写作是有修养的,并不是“半瓶醋”似地在胡闹。可是,我读完了流利的题记,和看完了完整的电影故事后,想再看她为什么写这文章和电影的时候,竟使我大大地失望了。

然后此文从七个方面批判《太太万岁》,结论是“用自我陶醉的方法来写文章和电影《太太万岁》是不成的。因为这是艺术,尤其是电影艺术,它必须一方面有银幕效果,另一方面有教育目的……《太太万岁》只有银幕效果和作者的主观思想,没有教育目的和不顾客观反应”。一言以蔽之,这部电影完全失败,一无是处。

张爱玲当时是否读到这组激进的批判文字,不得而知。但此后两年里,她未再动笔,计划中的电影《金锁记》也胎死腹中了。

巴金的《父与子》“新译本”

巴金是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作品的热烈爱好者。他主持了与陆蠡、丽尼合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屠格涅夫选集”(长篇小说六种)的编辑,1936年起陆续出版。巴金亲自撰写“选集”的广告语,其中《父与子》的广告语充满激情地说:

《父与子》是一部轰动世界的名作,在俄国曾激起大的骚动,且被认为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这小说描写着新旧两代斗争的悲剧。这是有科学思想和献身精神的新青年和保守传统的旧贵族中间的斗争。作者第一次使用了“虚无主义”这名词,而且创造了一个典型的青年巴扎洛夫,这是一个不朽的典型。

巴金自己翻译了“选集”中的两种,即《父与子》和《处女地》。《父与子》1943年7月由桂林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1953年5月,《父与子》“新译本”改由上海平民出版社初版,列为平明出版社“屠格涅夫著作集”和“新译文丛刊”之一,扉页上印“屠格涅夫著作集 《父与子》(新译本)巴金译 新译文丛刊”。我所藏《父与子》“新译本”已是1953年11月第3版,半年之内印行3版共14000册,可见“新译本”大受欢迎。

《父与子》“新译本”之新,版权页所印的翻译和插图所据版本就有明确交代。文生社初版据1920年英译本转译,“新译本”则据1946年俄文本、1947年德译本重译,还参考了三种英译本、一种世界语本、另一种德译本和一种日译本,“新译稿中的注解十之八九译自以上各种版本”,而书中所刊18 幅插图分别选自1948年和1950年出版的两种俄文本。书末又“附录”《关于〈父与子〉》(分别摘译自屠格涅夫著《文学与生活的回忆录》,屠格涅夫致斯鲁切夫斯基、非罗索佛娃和某夫人三通信札,巴甫罗夫斯基著《回忆屠格涅夫》和布洛次基作《〈父与子〉解说》)。“新译本”搜集资料之丰富、译者态度,严谨之由此可见一斑。

“新译本”第3 版书末附有广告语一页,即《屠格涅夫著作集·猎人日记 黄裳译》,疑也为巴金所撰,照录如下:

这是屠格涅夫伟大而瑰丽多彩的散文诗篇。他运用清明的智慧和奔放的才华,为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描绘出了一部出色的奇伟的油画。他的笔是那么美,又是那么准确。俄罗斯人民的苦难生活被如实地揭露了出来,虚伪的统治阶级对现实的掩饰被干脆地拉掉了。一直到今天,它还紧紧地抓住读者的心,激起读者的勇气,记住自己的力量,注视着无尽美好的未来,追求人类崇高的理想。

对于这样一部永远征服着读者的心的伟大艺术家的杰作,谨慎的移植,使今天中国的读者能够满意地接受作者天才工作的灌溉,是完全必要的。(本年年内出版)

不过,黄裳译《猎人日记》“本年年内”也即1953年年内并未出版,延至1954年4月才由平明出版社初版。有趣的是,黄译《猎人日记》平装本与《父与子》“新译本”平装本封面一模一样,都是一幅屠格涅夫右手掩耳倾听的头像,只不过换了书名而已。这足以说明巴金对这幅头像的喜爱,也许他想新出的“屠格涅夫著作集”的封面都使用这个头像也未可知。顺便提一下,《父与子》“新译本”封面上的书名和作者名,也很可能出自巴金本人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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