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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善兄,依旧瘦骨嶙峋否?

2022-10-22山东刘增人

名作欣赏 2022年28期
关键词:叶圣陶

山东 刘增人

2017年末,华东师大陈子善兄大寿,我写了一篇小文章(《贺子善兄“荣退”》)祝贺。主要部分如下:

华东师大陈子善教授今年69 岁了,大约是根据“过九不过十”的京中风俗,他的朋友和弟子们开始热情地祝贺七十大寿。那些祝寿的朋友,一般都是学历显赫、成果斐然、供职名牌的新锐学者,我不好意思混迹其中,怕的是成为当代东郭。但作为老朋友之一,还是有些往事值得回忆,姑且择要说两件以示从众云尔。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现代文学界曾经出现过几组编纂现代作家研究专辑的“双打选手”:江苏的是曾华鹏(扬州)和范伯群(苏州),上海的是王自立(上海教育学院)和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山东的则是冯光廉先生和鄙人。他们有的是同学兼朋友,有的是同事兼朋友,唯独我们是单一的师生关系。因故他们在做完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发起的现代作家研究资料专辑后,基本上就“各自为政”,自成家数。我则一直跟从吾师,从学生升格为助手。直到我退休以后,才开始专心致志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例如搞点文学期刊研究,例如胡乱写几篇怀人忆旧的随笔,等等。在这些朋友中,我和子善兄交往最多。我在上海,最主要的“依靠对象”就是他。记得在徐家汇藏书楼,大概一是因为我实在太土气,穿一件旧棉袄,戴一顶蓝色的“解放”式棉帽,一句上海话也不会说;二是因为我“胃口”太大,总是一下子开出太多太多的索书单,而且看得特别快,一会儿递交一批,一会儿又递交一批……人家的工作量自然难免要大许多。我自己感觉就是那里最不受欢迎的人。遭受白眼倒无所谓,总是不给取书或故意拖延取书的时间,真的受不了。经费有限是一方面,时间也是耗不起的资源!我万般无奈,只好向子善兄“诉苦”。他立马同那几位穿着考究、精干利落的馆员用上海话叽里呱啦交涉一番,然后笑逐颜开地对我说:“勿啥问题了,明遭再喂(明天再会)。”果然我的借阅速度加快许多。我非常好奇问他诀窍何在?他说:“几张内部电影票子呗,统统搞定了哦!”对子善兄能力的崇拜,于是又上了一个台阶。临行前,子善兄热情邀约到他家“用便饭”,我没有谢绝的理由。到得陈家,才发现许多值得羡慕的情景。陈老伯是上海汽水厂的高层管理(子善兄不同意这一“阶级划分”,但我以为确系高管无疑),子善兄是独子,住在父母的房子里,用高堆至房顶的书作为屏风,分开两代人的居室。子善兄一家三口的食宿,完全由父母提供。他和太太的工资,基本用来买书。连儿子也是由老太太负责养育。和我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贫下中教”的生活状况,堪称天差地远!陈伯母对我恩宠有加,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至少十几种。每种一碟,全都极其精致。绿豆芽是把两头剪掉,醋溜后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鸡毛菜在嫩绿中泛起柔柔的油光。带鱼是先去掉骨头和刺,纯净的鱼肉剥成比筷子略细的长条,用鸡蛋面粉糊糊裹好,油炸后再浇上糖醋汁,摆成“金字塔”的样式。颜色和味道,统统那么诱人。桌子中间是一大钵盂鸡汤,汤的表面,没有一点点黄色油脂,纯粹是清清爽爽的白汤,而清香的味道,却一阵阵飘过。那是我在上海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饭,所以至今难忘!唯一的不足,是他们家盛饭的碗太小,我吃到第三碗时不过半饱,而主人们都已经放下碗筷。陈伯母见状笑嘻嘻又给我尖尖盛上一碗,我只好比较虚伪地说真的已经吃饱了云云。在子善兄和上海语言环境影响下,我居然也半生半熟地学说了几句“上海话”,例如公交车上说“郭与臧(一角一张)”,食堂打饭说“塞酿(三两)”,与人再见说“明早再喂(明天再见)”……虽然半生半熟,但办事效率明显提速不少。

小文章主要叙述事情的经过,并且表示对子善兄的感激。写完后寄给子善兄主编的《现代中文学刊》,本以为事实清楚,合情合理,发表没有问题。但子善兄立马回信说文章对他的好话说得太多,不好在他主编的刊物上发表云云。这使我更加敬重这位瘦骨嶙峋的老朋友。

现在又回忆起几桩另外的往事了:

1990年5月,山东大学孔范今先生召集学术研讨会,请北京、上海、南京当然主要还是山东的现代文学研究者聚会,共同讨论他主编的“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同时还有山东现代文学研究会的换届选举会。我和魏建、子善,都在济南空军第一招待所留下了合影。

1991年底,子善兄在为台北的业强书店组织一套“中国文化名人传记”丛书,想起我曾经编过《叶圣陶研究资料》,对于我的文风笔致,也还欣赏,于是就向我约写一部《叶圣陶传》。子善兄说他组织的这套书,有几样体例上的具体规定:一是全书十八万字的篇幅,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是执笔者分内的任务,应该没有问题;二是每本均需有一位名人作序——这就使我觉得颇有难度。我此前虽然也曾出版过十几本书,但从来没有麻烦过哪位名人。其实,笔者虽然相当的幼稚,又何尝不清楚名人效应的重大和切要?但自忖人既卑微,书更平庸,唯恐请托时让百忙中的名人为难,所以就从来不作此想。子善兄知我为难,就代为聘请了叶老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同事、著名散文家张中行先生(那时中行先生的通讯处好像是在北京大学,我的台湾版叶传结语中提到此事时说“北京大学张中行先生”云云,盖缘于此)。得到这一令人鼓舞的信息后,我连忙给张中行先生寄去了拙编《叶圣陶研究资料》和已经发表的几篇有关文章,以及开手写作的几章传文。寄出后还颇为忐忑地等待了一些时日。也许是那时的中行先生还不像后来那样忙碌,也许是子善兄的贡献和影响已经风靡于海内外,连中行先生这样的文坛大家也不好推辞,更多的可能大概是叶老的人格风范深入人心,叶老的巨大影响在文学界如风行草偃人人敬仰,于是我居然迅速地收到了中行先生专门为拙著撰写的序言。张序当然给拙著增添了不少光彩,这是我永远深心感激的。但是后来再版时,出版家没有另外设序的要求,张序就未能继续留在拙著之首,这是万分遗憾的。现在,中行先生已经驾鹤西去,我就更有义务有责任把这一扶植后学的懿行义举公诸天下,并不仅仅是为了略表一己的感戴深情。张序如下:

青岛大学刘增人先生著《叶圣陶传》,以及主编这套传记丛书的上海陈子善先生,都写信来,希望我为这本大著写一篇序。让我写,想是因为我与叶圣陶先生有较深的关系。说起这较深关系,可以概括为时间与道术两个方面。时间是自一九五一年与他初相识起,直到一九八八年送他往八宝山止,近四十年,没有断过交往。道术指他文的成就中的一个方面,语文,比如认为,要有什么样的内容,如何表达才算好,我们是同道。这样说,所谓较深关系的深,我只能考个中等。能考上等的,限于我的师长,也不少,如朱自清先生、顾颉刚先生、俞平伯先生,可惜都先后离开这个世界了。较深关系还有单方面的,是他品格稀有,我敬仰。也就因为敬仰,就在他辞世的那一年,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叶圣陶先生二三事》,发表于《读书》一九九零年一月号。其后不久,我又写一篇,标题为《叶圣陶》,编入《负暄续话》。为什么又写一篇?后一篇的开头有说明,主旨是,前一篇是说公话,由恭敬的角度写;后一篇是说私话,由怀念的角度写。恭敬加怀念,表示我有话说,而且可能说得对头。刘、陈二位先生大概是这样想的,所以我辞谢而未能获准;新老世故都说,人不能不识抬举,所以只好写。

写,作文抄公总不好,纵使是抄自己的。那就由远及近,暂躲开人,先说史传。记得某有名文人说过:“与其读经,无宁读史。”其意是,听教训不如看事实。这说得很对,理由显而易见,事实胜于雄辩是也。但是章实斋在《文史通义》中说:“六经,皆史也。”这也对,因为见诸文字都是有所记,所记当然是史。史是记往事的,以人的活动为中心,何以值得读?先说最切要的,是我们生而为人,要活,而且要活得好,就不能不重视生活之道,而这道,其形成,要以昔人的为材料,其评价(据之而定取舍),要以昔人的为参考。其次,也与生活之道有关,只是松散一些,是鉴往而知来。还可以再退一步,有如我们在河道的下游漂浮,如果同时也能熟悉上源的情况,必当有些意思。读史正是这样,以小之又小的事为例,茶余饭后,想到很远的,庄子和惠子曾经在濠水之上抬杠;不很远的,侯方域和李香君曾经在秦淮河畔调情,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不是也很好吗?史,有以记事为主的,如记事本末之类就是。有以记人为主的,《孟子》《晏子春秋》之类也可以算;但最典型的为太史公司马迁所创,由《史记·伯夷列传》起的多篇列传是也。(本纪为帝王之传,系大事多,性质特殊。)由上面提到的读史的几项用途方面衡量,读以记人为主的传,所得会更多,因为生动、亲切,有利于“能近取譬”。

传,可取之点不尽同。有的属于“殷鉴不远”,今语所谓反面教材一类,如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魏忠贤的乱杀良善,等等,不值得耗费笔墨,可以不表。只说正面,可以流芳的。流芳,也可称为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说:“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遂久不废,此之为不朽。”这三不朽的说法,精神是力争上游,所以反面人物,如魏忠贤之类就不能算;一些稀见的,或称为奇人,或称为怪人,如张宗子《五异人传》所记,张潮《虞初新志》所收的一部分人也不能算。我的看法,读传,泛览,范围无妨放松些,就是说,也读《五异人传》之类;如果时时不忘取法乎上,那就还是听信三不朽的说法为好,只读,至少是多读,真正流芳的。

这看法,显然,对写传的选人就会有较大的影响,具体说是,为魏忠贤,为五异人,都无妨立传,但总不如为孔子,为管子,为荀子,因为这三位,有的立了德,有的立了功,有的立了言,是不朽或说流芳的人物,如果读时意不止在于知往昔,而且在于取法乎上,他们正是值得取法之上。由这个角度看,刘增人先生为叶圣陶先生立传,就算做了一件大好事,因为选人不只是选对了,而且是双料的对。这样说,理由可以用简单的加法,是叶圣陶先生的出类拔萃,竟有许多流芳人物难于企及的,是三不朽中占了两项,立德和立言。不说立功,是依旧说,他不是廉颇、蔺相如那样的人物。关于立言,他不只著作等身,而且方面广,由板着面孔的论文,直到哄孩子的童话,几乎无所不写,印为各种集,陈列于各种书架,举目可见,可以不说。关于立德,就不像立言那样,举目可见,尤其是同他没有交往的。在这方面,我在那两篇纪念文章里谈了不少,这里只抄几句概括的:

中国读书人的思想,汉魏以后不出三个大圈圈,儒释道。掺和的情况很复杂,如有的人是儒而兼道,或阳儒阴道;有的人儒而兼释,或半儒半释;有的达则为儒,穷则修道,等等。叶圣陶先生则不掺和,而是单一的儒,思想是这样,行为也是这样。这有时使我想到《论语》上的话,一处是:“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一处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两处都是孔老夫子认为心向往之而力有未能的,可是叶圣陶先生却偏偏做到了。

也就原于有这样的认识,几十年来,我总是把叶圣陶先生看作人之师表,高山仰止,纵使我还有必做不到的自知之明。自知做不到,而又高山仰止,所以听到刘增人先生为叶圣陶先生立传,我很高兴,因为有了详细的传,就可以使许许多多比我年轻的,也会高山仰止。我同刘增人先生不熟,但我知道,他是研究叶圣陶先生的专家,曾经编印《叶圣陶研究资料》(与冯光廉合编,一九八八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写了一些有关叶圣陶先生的论文。这本传的原稿我看过一部分,觉得材料丰富翔实,叙述有重点,评论能深入,所以可以断言,出版以后,一向喜欢读叶圣陶先生著作的,研究现代文学的,以及一般喜爱传记文学的,都将看作一本既有价值又有兴趣的读物。

张中行

一九九二年六月六日于京郊燕园

张中行先生的文章,早已名满天下了。但这篇序文,好像知之者并不多。任其淹没,当然是一种罪过!更何况文章的字里行间,既充满着对叶圣老的真诚的敬仰之意,又洋溢着那么令人心折的提携后进的深情!

当时子善兄还嘱咐,必须在副标题“叶圣陶传”之前,另拟一个书名,且限在四或五个字之间,而“人格”“人品”等已经被人用过,必须另辟蹊径。我于是想到了宋代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以为那“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话,庶几乎近之,就把“山高水长”一语,移用来作为台湾业强版《叶圣陶传》的正题。

书稿写得异常顺利,1994年准时在业强书店问世。书更是出得非常考究,无论是纸张还是印刷,开本还是版式,绝对是我的所有著作中的“豪华版”。但也有遗憾,大概是因为彼地当局的规定,叶老在20 世纪40年代与国民党政府对峙而步履坚实地走进民主运动前列的内容,被删节无余。这就不是我心目中的完整的叶老了!我向子善兄诉说了自己的“委屈”,他说这是“港台版”,你还可以出“大陆版”嘛!于是,在江苏文艺出版社郭济访先生的帮助下,“大陆版”也于1995年顺利问世了,补足了被删节的部分,成为一部较为完整的叶老传记。

由于体例的关系,南京版的叶传,与台湾版的不同,一是删去了中行先生的序言,和我自己简短的引言与结语;二是另写了一篇较长的引言,较为概括地综述了我心目中的叶老;三是按照出版的要求,增加了三篇附录,为的是给对叶老还不太熟悉的读者提供一些基本的研究资料。字数也从18 万增加到22 万了。

1998年,我已经奉调到青岛大学好几年了。忽然得到子善兄大函,说香港著名学者林真希望我代购几种山东版图书,我立即照办寄上。子善兄立即汇来书款,并且问我寄书的邮费几何,他或林真先生要补汇,结果被我坚决谢绝了。但不久,就收到他挂号寄来的林真先生的墨宝,道是“修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这是珍贵的真迹,更是传世的嘉言,所以一直挂在我的房间最醒目的墙壁,意思是要与孩子们共勉。

2006年6月,“中华文化史料学会近现代分会”在河南大学成立。经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徐迺翔、张大明等著名学者推介,我和子善、晓风兄等都光荣地充当了副会长,刘福春兄虽然也是副会长,但他是常务的、驻会的,与我们还是有差别的。12月,重庆师大举办抗战文学研究会,我和子善兄都应约赴会,并且住在一间客房里。子善兄一顶鲜红的贝雷帽,一袭也是鲜红的羽绒服,再加之仙风道骨的身材,上海学者的风采非常引人注目。白天是满满的会议,晚间是满满的聊天。大约十一点了,才回到房间。也许我已经非常老了,回去便想躺下,躺下便迷迷糊糊矣。但子善兄还在一个封面特别考究的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记录。我爬起来问他忙什么,他说好脑子不如笔杆子,这些年来,每天都要把经历的事情的来龙去脉记下来,以备检索。我长叹一声,躺回床上,一下子想明白了这些年他在学术界风生水起的个中缘由。临行前,我们觉得此行还有点遗憾:没有任何纪念品。子善兄说重庆的蜡梅开得正好,福春兄说我有办法了。于是我们每人都多带了一个狭长的纸箱,保护着其中沁人心脾的腊梅,好歹冒充了一回“雅人”。

今天,公元2019年3月31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为已经荣退三个月的子善兄补行仪式。通知我早就见到了,当时也憧憬着与会祝贺的喜悦。但仔细一想,立马冷静下来。我知道届时前往的,不是海内大咖,就是门生故旧,论水平我显然不够高,论关系更说不上铁,在那样一个充满鲜花与赞誉的热闹场合里,我算打什么家什的呢?“我的朋友胡适之”呀,“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呀等故实也拉拉杂杂涌上心头——不去也罢。同时也未免为我们的故乡稍微感到一点稍纵即逝的惭愧:从山东现代文学研究会第一任会长田仲济先生,到山东鲁迅研究会第一任会长孙昌熙先生,都没有什么“荣退”的仪式……唉!

今天春和景明,薰风徐至,我在遥远的礼仪之邦,向子善兄问候一句:依旧瘦骨嶙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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