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的诗性与戏剧性互补
——《被遗忘的春天》与《金银潭实拍80天》比较研究
2022-10-20陈志敏
○陈志敏
新冠肺炎疫情是百年来全球发生的最严重的传染病大流行,至今仍然是世界瞩目的焦点话题。近两年,该话题也成为中国纪录片创作的热门题材。几乎所有重要制播机构都从不同角度制作了疫情纪录片。据笔者不完全统计,2020 年以来,国内以新冠肺炎疫情为题材创作的具有相对传播影响力的纪录片达38部之多,创作主体包括以央视和各省级电视台为代表的官方媒体,以二更、梨视频等为代表的自媒体,以及独立纪录片导演等。这些纪录片从不同的立场、视角和切入点,以不同的语态和叙事方式记录了中国疫情不同时间段、不同层面的真实情况,并完成各自的主题表达。其中由澎湃新闻联合独立纪录片导演范俭制作的纪录片《被遗忘的春天》,和湖北广播电视台出品的纪录片《金银潭实拍80天》,这两部作品之间的差异性和共通性,引起了笔者对纪录片诗性与戏剧性话题的思考。
一、纪录片的真实性、诗性与戏剧性
真实性常常被认为是纪录片的本质属性。而随着纪录片创作实践的发展和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入,这一判断也被不断深化。如学者吕新雨认为,真实,只是纪录片的前提,它的目的应该是反映社会现实和事件中人的心态和人性。纪录片是人类的生存之镜。诗性和戏剧性,作为纪录片这一艺术载体从文学和戏剧中汲取的艺术手法,似乎与真实性这一前提相矛盾。事实上,诗性和戏剧性本身也是社会现实生活的客观存在,是对生活某一侧面的如实反映或投射。如果纪录片忽视或舍弃诗性和戏剧性,这种做法本身就是不客观的,同时也是纪录片艺术价值的极大损失。
纪录片的诗性表达,指利用真实影像、剪辑技巧和诗味的解说词或同期声,在反映外在事件的同时,侧重于表现人物的主观心态、情感和意志,并营造出情景交融的意境,从而达到对客观现实更深层次的真实反映。纪录片的戏剧性,是指借鉴故事片和叙事文学的叙事技巧,在不违背真实原则的前提下,更注重故事的讲述技巧,注重典型人物的塑造、人物关系的变化、矛盾冲突的集中、故事线的起承转合以及细节的挖掘,从而大大增强纪录片的观赏性和对本质真实的表现能力。
纪录片与电影、电视剧等其他影视艺术一样,其艺术形态仍有很大的发展可能和表现潜力,诗性和戏剧性的注入,使得纪录片艺术表现手法更加丰富多样,同时具备了更强的观众共情能力,从而有利于这一艺术形式的良性发展。
二、《被遗忘的春天》《金银潭实拍80天》两部作品的比较
之所以对这两部作品进行比较,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的题材接近,还因为在众多疫情纪录片中,这两部作品之间存在一些共通的特质和追求,从而为比较研究提供了基础和可能。
第一,拍摄时间存在部分重合。两部作品均拍摄于疫情期间,《被遗忘的春天》从2020 年3月中旬开拍,持续到4月,而《金银潭实拍80天》则从1月底开拍,同样持续到4月。
第二,它们都选择了群像的拍摄方式、叙述方式,和平行剪辑的剪辑方式。《金银潭实拍80天》是记者在疫情最为严重的时候,深入武汉市金银潭医院ICU 隔离区蹲点拍摄的纪录片。主要拍摄对象为王枫姣、敖慕麟、肖军、彭博、李超等新冠肺炎感染者及其家属。《被遗忘的春天》选择在武汉丹水池社区进行拍摄,主要拍摄对象为身患肾病的杜进、黄冲夫妇,新冠肺炎感染者老潘一家,社区副书记陈琦一家,及其他普通居民。
第三,它们都采用了限知视角叙事的方法。《被遗忘的春天》作为独立纪录片,采用了导演最为熟悉的限知视角叙事,没有解说词,纯粹用影像语言传达事实和情绪,观众所了解到的,就是镜头所拍到的。《金银潭实拍80天》尽管由官方媒体出品,在解说词和音乐的运用上仍然有电视专题片的影子,但是它并没有和《武汉战疫》《中国医生战疫版》《英雄之城》等官方纪录片一样采用全知视角,而是采用了作者内视角,只讲述创作者在金银潭医院看到的听到的,几乎没有涉及医院之外的事实。
两部作品之间尽管存在以上共通性,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艺术特质和观赏感受,笔者认为,这主要是由创作者对于纪录片的“诗性”和“戏剧性”的不同理解和追求所致,以下从这一角度对两部作品进行比较分析。
(一)选题的典型性与日常性
直接电影的先锋罗伯特·德鲁说过,“在每个故事里,人们总是面临紧张、压力、意外或抉择挑战的时刻。正是这些时刻,最使我们感到兴趣。”在2020 年的疫情风暴中,最早集中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金银潭医院,毫无疑问成为“风暴眼”,一无所知的全新病毒、超负荷工作的医护人员、生死一线的病人、物资紧缺的困境,构成了天然的典型性和戏剧性场景。纪录片《金银潭实拍80 天》几乎全部在金银潭医院拍摄完成,所选择的五组人物,也都是新冠肺炎患者及家属。典型的拍摄场景和拍摄对象,为该作品提供了大量的戏剧性冲突和故事素材。
与《金银潭实拍80天》不同的是,导演范俭把镜头对准了疫情期间普通社区里的普通人的生活,他想看到“灾难下的日常生活,以及在这特殊时期人与人的关系会有怎样的变化”。
由于选题的日常,《被遗忘的春天》整部作品并未出现强烈的戏剧冲突,或者说,冲突更加内化、温和。如新冠肺炎感染者老潘一家,老潘爱人遇到的最大困境,是来自社区邻居们的“敬而远之”,她与邻居最激烈的冲突,也不过是在家里发发牢骚,以及某些邻居对她的“教导”。然而,作品里的日常,并非纯自然主义的素材堆砌,而是在精选的素材中闪烁着日常的诗性,加深了对人物心理的刻画、情感的表达。比如杜进在医院的那段采访,当再一次意识到死亡的逼近时,他放下了一直刻意维持的尊严和克制,把内心最真实的情感表达了出来,“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留恋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在纪录片大部分时间里沉默寡言的杜进,突然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坦露了出来,让观众体验到了真实的情感表达。
(二)故事性的取舍
《金银潭实拍80 天》主要拍摄了五个患者及家庭的故事,每组人物都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线。在后期剪辑中,运用了故事片的编剧技巧,五条故事线平行剪辑,五组人物的故事相互穿插,草蛇灰线,结构出悬念和叙述节奏。
如记者敖慕麟这条线:他在疫情期间接受此前就职的凤凰卫视邀请,承担现场报道的任务。父亲担心他,就为他当起了司机。此举却为父亲带来了灭顶之灾,在陪同儿子报道期间不幸感染新冠肺炎并离世。敖慕麟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懊悔,并艰难地选择捐献父亲的遗体。这个故事包括了戏剧情境的建制,冲突的发生和升级,高潮和结局。如肖军这条线:从肖军对插管治疗的抵制,到郑霞医生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随后出现转折——郑霞医生随队返回江苏,到情感升华——郑霞医生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仍然每天跟肖军视频通话,了解她的病情,到最后肖军能够独立行走,这是一个患者从质疑到信任医生,最终携手对抗死神的故事。
《被遗忘的春天》则淡化了故事线的完整性,而重在表现人物所处社会关系的微妙变化,及对心理、情感状态的捕捉。如老潘一家的故事很简单:老潘感染了新冠肺炎,他的老伴受到小区居民的“歧视”,老潘治愈出院后,这种歧视仍然如影随形。从老潘的老伴和女儿的日常生活中,在老潘及老伴与邻居的接触中,从他们的表情、言语及行为细节中,观众可以体会到他们内心的波澜。该片淡化的是外在的故事线和行动线,而人物内在的情感故事线则编织得很绵密。老潘的老伴一直在为邻居的“歧视”焦虑和气愤,因此与女儿之间发生分歧,在老潘回家之后,老潘的乐观影响着她,她渐渐地适应着邻居的“歧视”,内心的焦虑和气愤也慢慢得以排解。
如果说《金银潭实拍80 天》遵循的是外在行动的起承转合,那么《被遗忘的春天》便是遵循着内在心理的辗转起伏,前者表现出戏剧性,后者则显示为诗性。
(三)人物塑造的符号化与立体感
在2020 年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期间的一次采访中,当谈到作品的主题时,《金银潭实拍80 天》导演谭海燕给出了五个关键词:责任、亲情、信任、选择、重生。“其实我们在做后期的时候,给每一个人定了一个主题词儿,按照每个人的关键词去整合素材。”“这五个关键词组成了五个故事,我们希望故事背后能够体现这几个关键词的内在价值。”
片中敖慕麟的故事围绕“责任”展开,他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奔赴最前线进行现场报道,担负起本已不属于他的工作,体现的是作为一名记者的职业责任;他强忍着失去亲人的伤痛决定把父亲的遗体捐献给研究小组,体现的是作为一名公民的社会责任。肖军与郑霞的故事围绕“信任”展开。郑霞通过自己的专业救治和医者仁心赢得了肖军的完全信任,“传递出疫情之下医患关系的良好互动”。左双贵对患病的妻子王枫姣无微不至的关怀,体现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患难见真情,关键词是“亲情”。彭博与死神的艰难抗争,体现的是“重生”的希望。李超的故事则围绕“选择”展开,他在一连失去三个亲人的悲痛中,选择继续做志愿者,选择将家人的遗体捐献出去。
这五个关键词的确定,使得作品主题具有多重性,但笔者认为,也对作品艺术效果造成一定的影响,一方面使得整部作品的主题缺少统一性,以至于主题表达散而不深,另一方面造成人物形象呈现符号化倾向,缺少立体感和人性更深维度的挖掘。比如彭博的故事并非靠一己之力战胜病魔这么简单,他患病初期被收治在武汉中心医院,爱人千方百计帮他转到了一床难求的金银潭医院,他说他最感激的就是他的爱人,他的第二条命是爱人给的。为了表达“重生”这一主题,片中舍弃了这一情节。比如王枫姣的故事也并非只有患难见真情这一条线,她在采访中反复表达过自己对未来的担心——她是在自己就职的武汉某医院感染的,她很担心自己出院后的工作问题。这条线在后期剪辑中被舍弃。
对于一部纪录片来说,创作者对素材的选择自然是为主题服务,但为了诠释某一主题而舍弃其他有价值的真实故事线,则可能会不利于真实的传达和人物形象的丰富性。
《被遗忘的春天》主题具有统一性,即疫情之下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三组主要人物的故事都是在探讨这一主题。主题的集中有利于深度的挖掘和人物形象的多维度塑造。比如肾病患者杜进,随着镜头的推进,观众对他的认识逐步加深:一开始,是一个一言不发、痛不堪言的重病患者;背上的关公像则预示着他的某些性格特质;他对妻子的依赖显示出他柔弱的一面;从妻子的表述中我们得知他曾经是跆拳道高手;最后通过杜进面对镜头的倾诉,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杜进的故事并不复杂,但是他的人物形象有血有肉,丰满立体。
《被遗忘的春天》更关注人物的内在世界,从日常的琐碎中,求得诗性的升华。
(四)影像与解说词的选择
《金银潭实拍80 天》尽管在总体上追求戏剧性,但是在空镜和解说词的运用方面也追求诗性的余味。比如在李超前往公墓看望已经离世的亲人那个场景中,巧妙地加入一个石狮子的空镜头,蒙太奇效应下,狮子雕塑狰狞的表情使观众感受到李超内心的极度痛苦。在彭博的故事中,解说词讲到“彭博的第二个孩子再过一个月就要出生了”,彭博用手机跟临产的妻子说,“你莫急啊,等着我出来。”在这段叙述之后接一个病房窗户的空镜头,随着镜头从病房内推向窗外的武汉街景,观者自然能感受到患者盼望着早日出院、与家人团聚的心情。
该片解说词在平实、内敛的风格中同样追求一种诗性的表达。比如“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每一位逝者的底色都填满了孤独。”“直面生死,直面一个又一个无力的现实……这是逝者留给他们最后的温暖。”“敖慕麟回到父亲生前的病房,这是纪念,也是正式的告别。”优秀的解说词可以大大增加叙事效率,精简相对冗长的事件过程,使得戏剧性更加密集,从而加快纪录片的叙事节奏,并为之赋予一种独有的诗意和叙事腔调。
《被遗忘的春天》无解说词,纯粹用影像叙事。影像叙事可以避免解说词的“主观性”,更充分地调动观者去拼接和思考故事,从而产生影像的“言外之意”。该片对于空镜的运用几乎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诗的境界。比如杜进在医院袒露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之后,接了一组春花绽放和春苗破土的空镜头,死的绝望和生的期冀,观者从中感受到的,远大于镜头内容本身,而这正是诗性表达所产生的艺术效果。
结语
在对两部作品进行比较之后,笔者认为,《金银潭实拍80 天》偏重于追求戏剧性和观赏性,却在主题意蕴和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有失诗性的韵味、深度和多义性,而《被遗忘的春天》长于洞察人物内心,重在以诗性关照超越生活的庸常,却因缺少戏剧性而难免会让观者产生沉闷的观赏体验。在纪录片创作中,应该在真实性、诗性和戏剧性之间求得一种艺术上的平衡,从而释放出更大的表达空间和潜能。
[1] 樊启鹏.2020 年中国纪录片产业观察[J].电影艺术,2021(03).
[2] 吕新雨.人类生存之镜——论纪录片的本体理论与美学风格[J].现代传播,1996(01).
[3] 克里斯汀·汤普森,大卫·波德维尔.世界电影史[M].陈旭光,何一薇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 范俭,杨深来,印雪.在被遗忘的春天,我想做个柔软的人[Z].(微信公号)DOCO热记录,2020-07-10.
[5] 谭海龙.不为感动而感动/专访《金银滩实拍80天》导演谭海燕[J].(微信公号)广州国际纪录片节,2021-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