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悲剧启示录
2022-10-14曹宇慧
□曹宇慧
众所周知,2011年,英国国家剧院上演的舞台剧《弗兰肯斯坦》风靡一时,这一改编版由尼克·迪尔编剧、丹尼·博伊尔执导,国际著名影星“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和“米福”约翰尼·李·米勒主演,可谓获得了艺术与商业的双成功。2022年9月,上海大剧院上演的中文版《弗兰肯斯坦》,正是源自这一改编版的再创作。整体上延续了阴郁恐怖的氛围,也增添了诸多细节巧思,带领观众经历了一场直击心灵的净化,在娱乐化的大潮下带来了一场久违的悲剧体验。
约两百年前,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的创作生发于一场即兴的“以文会友”,正值第一次工业革命如日中天,于是她借一个被疯狂科学家创造出来的人形生物,探寻科学和伦理的边界,叩问人性的深度,《弗兰肯斯坦》因此被西方文学界公认为世界第一部科幻小说。20世纪以来,该小说被数次改编为影视、戏剧作品,长盛不衰。与小说中维克托·弗兰肯斯坦的第一人称视角不同,该版舞台剧以人形生物为主视角,和第三人视角交替进行,讲述了丑陋不堪的人形生物从觉醒、初次面对人类社会的恐惧与种种不适、独自欢愉地享受自然,到学习人类的语言知识后开始思考也开始痛苦,开始有了情感欲望也开始学会仇恨与欺骗,最终和维克托一前一后在彼此追逐与折磨中走向遥远的茫茫冰原,演绎了一场现代幻想式悲剧。
怪诞美学
在西方美学中,怪诞是具有多层含义的,除了“滑稽”“荒诞”外,还有“怪异”“恐怖”“神秘”等意。维克多·雨果在1827年发表的《克伦威尔》序言中把怪诞从艺术创作的边缘移到中心地位,强调了滑稽、恐惧、丑恶的无限多样化,并且他还将怪诞同现实性联系在一起。从这一点来看,中文版《弗兰肯斯坦》继承了原版的怪诞美学,在科幻外壳下,将舞台与表演塑造出的可怖感与内容上深刻的现实性充分融合。
一开场,人形生物如死物般躺在书房正中央,随着音乐起伏,它逐渐苏醒、开始抖动、试图坐起——失败、试图站起——摔倒、试图行走——再次摔倒,无数次艰难地挣扎之后,它终于能够勉强站立并在书房中夸张地奔跑,同时发出欢愉的怪叫,作为观众仿佛目睹了一场生命的成长。这段长时间的“挣扎戏”,由人形生物独自出演,演员的肢体富有节奏感地扭动,具有极强的舞蹈性,同时它的呻吟经特殊的发声技巧发出,既怪异又逼真,令人在震惊和肃穆中不自觉屏气凝神,丝毫不觉单调漫长。
当人形生物在老人的点化下萌发出对“爱”的憧憬,于幻想中与一位女性生物共舞,那一刻的他们散发着真正的生命活力,尽管可能在他人眼中,他们依旧是看起来怪异可怕的怪物。令人不住想起韩国导演李沧东的爱情电影《绿洲》,用这一刻的纯洁照映现实的丑陋与残酷。
另外,与英国版不同,中文版在维克托与伊丽莎白的新婚之夜,新增了一段以伊丽莎白为核心的群舞。由舞台中央垂下巨大的白纱包裹着身着白色婚纱的新娘,一众仆从在外围包围着她,跳着富有宗教意味的神秘舞蹈,身在其中的新娘则显得孤独无助。这段群舞阴郁骇人的风格与具有喜气意味的新婚情境形成强烈反差,似乎也暗示着新娘悲剧性的命运。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中文版新增了小说作者玛丽·雪莱的形象。一位身着长裙的女性,手捧书简,分别于开场、场中和落幕三个时刻如幽灵般从舞台上飘过,无一句台词,只留无限余味。作者形象的在场,宛如一个具象的他者,不时提醒着观众,多少起到一些“间离”的作用,形式上倒也契合了小说中的第三人叙述者——沃尔顿船长这一角色的意义,不过实际上,从观众的反馈来看,有略显多余之嫌。
哲理性寓言
比起上述形式上带来的感官刺激,《弗兰肯斯坦》最具艺术价值之处在于其主题内核的哲理意味,人形生物在接触、适应人类社会的过程中,在对爱的求索和陪伴的交织中,在残忍掠夺和复仇的过程中,触及了诸多关于人性与社会的命题,如美与丑的定义、本性的善与恶的斗争、他人和社会对个体的影响、自然科学和人伦道德的博弈等,任择其一都是值得反复思考的哲学命题,因此,剧作内核的深刻性使得这一科幻故事不再是一场简单的想象力的飞驰,更是体现着作家对于社会和人类本质的追问,同时也体现出舞台剧版本改编的超越之处。
舞台剧版变换了叙事视角,赋予人形生物强烈的人性色彩,使剧作产生更加浓厚的哲理和悲剧意味。在小说中,大量篇幅以维克托第一人称叙述,在读者面前重点展现一个孤僻的、狂热的科学爱好者形象,由于童年求学未得到正确的指引,受到过时物理学和禁书秘术的影响而痴迷于掌控生命的起源,“一时糊涂”下创造了生命。人形生物残忍杀害弟弟后嫁祸给朋友,他则在追悔和徘徊中逐步失去亲友挚爱,在无奈下才走上和怪物决斗的归途。从这一视角出发,人形生物必然是丑陋而邪恶的,代表着“正义的对立面”或者说“被科学异化的产物”,消灭它也是天经地义。
舞台版以人形生物为主视角,刻画出他虽外貌丑陋骇人,诞生之初却也带有原始淳朴的心灵美,无论是无意之下解救了被骚扰的女陪酒,还是在丛林之中享受阳光与鸟鸣时表现出宛如孩童般的天真。
他虽对人类社会一窍不通,在受到盲人老者的耐心教导后也会暗自帮助阿加莎一家做农活、会对自己偶尔失控的粗鲁而愧疚。他会幻想与美好的异性共舞,会因下雪而感到快乐,也会在看到月亮时感到孤独,因此他强烈地渴求社会的接纳与认可,渴求来自异性的爱与陪伴,向往美好与自由的生活,这不正是大多数普通人都具有的情感需求吗?而这看似平凡的愿望对他来说却是遥不可及。从一出生就因外貌注定被抛弃、被排斥,尽管它从未伤害过谁,上到家境优渥的天才科学家下到一贫如洗的农民,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对它充满恶意。在这样的前提下,人形生物的复仇便显得“顺理成章”,性格也立体而丰满了。
简化的遗憾
作品改编自经典文本并不意味着舞台作品就有了成功的“护身符”。由于舞台对于时空的限制,在改编中无可避免地产生对原文本进行简化,一定程度上会削弱原文本中丰富多元的内涵,导致局部的片面和断裂感。
相较于英国版,中文版《弗兰肯斯坦》在这方面的遗憾显得更为突出。除了人形生物外,几乎所有演员都在一种缺乏灵魂的表演中完成作品,尤其是人形生物下场后的部分,如过场戏一般仓促,弟弟之死、与老弗兰肯斯坦的互动以及伊丽莎白的形象,均是简略又扁平。在舞美上,中文版将英国版中具有工业革命时代重机械感的蒸汽火车替换为类似木制置景的小酒馆,整体上多了一分东方柔和与诗意,却也少了一分震撼与流畅。其次,人物台词的本土化还有较大提升空间,例如,将“Paradise”直译为“乐园”,虽被多处重复提到,但原本具有宗教文化背景的隐喻在翻译中丢失了部分含义,还会产生一些如同译制片翻译腔的刻意,无意中总是提醒着观众,“这里在演出一部来自外国的戏剧”。
另外,作为男主之一,维克托变态科学怪人的形象刻画也较为潦草,不仅删减了他的人物前史、情感变化的过程,他对科学的狂热和对伊丽莎白的爱意都被一笔带过,缺乏了重要的性格和动机,基本上沦为了人形生物的陪衬。尤其在人型生物充沛的情感对比下,他的麻木则显得更为非人了。
回味整部作品,中文版的《弗兰肯斯坦》以严肃的姿态,探究具有哲学深度的主题,尽管在表演、舞美上还存在可商榷之处,但来自中英两国精英主创团队的携手努力已然呈现出破竹之势,不由地期待着我们能够在如此般良性互动交流中,打破思维的壁垒,碰撞出更多创作的火花,不断滋养和繁荣中国的话剧舞台艺术。
注释:
①[英]菲利普·汤姆森著;孙乃修译.论怪诞[M].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02,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