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舞台艺术的影像转化与创新
2022-10-14周丽萍
□周丽萍
1953年问世的尹派名剧《何文秀》,演绎了善与恶、真与假、义与利、忠与奸、爱与憎等多重矛盾冲突,阐释了善良、忠诚、自强、见义勇为、惩恶扬善等各种传统道德品质。全剧人物性格鲜明、情节跌宕、艺术精湛,“桑园访妻”“哭牌”“算命”等重头戏深受广大观众喜爱,长演不衰,也成为了尹派后进必学、必演的剧目之一。
笔者师承宋普南老师,后得越剧表演艺术家、尹派第一代传人之翘楚尹小芳老师的亲授,30多年来对尹派艺术做了系统的学习和忠实的传承,在多部尹派剧目中任主要角色,包括《沙漠王子》(饰罗兰王子)、《盘妻索妻》(饰梁玉书)、《鸳鸯渡》(饰柳之青)、《五女拜寿》(饰邹士龙)、《春香传》(饰李梦龙)等,并出版了尹派艺术音像专辑《浪迹天涯》。对《何文秀》,笔者在其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上同样做了长期研究和大量实践,拥有了不少心得与体会。众所周知,传承与创新是艺术发展的两翼,这对任何经典作品都是适用的,更是必须的。笔者认为,鉴于一代创造、二代加固与三代传承,越剧《何文秀》的舞台表演艺术已臻成熟、审美已充分定型,对该剧的进一步创新可通过向影视艺术的转型来实现。由于种种原因,尹桂芳先生未能完成一部完整的影视剧作,这在主观上是一件憾事,但在客观上为后人留下了空间、提供了机遇、带来了挑战。
出于上述想法,由笔者发起、由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等制作的越剧电影《何文秀》经3年多创制并公映。作为该片的出品人和主演,笔者从该片的酝酿直至完成全程参与,始终坚持其创作目的不仅是以影像留存名剧,也不仅是以改编电影向尹桂芳先生致敬,更重要的是要尝试和探索《何文秀》在从舞台向银幕的转型过程中,如何更好地处理戏曲与电影、继承与创新的双重、综合关系。从效果看,该片似已达到了笔者的初衷,获得了包括杭州市文化精品扶持项目和第三届中国戏曲电影“优秀戏曲电影奖”的肯定,还参与了浙江省庆祝建党百年展映、北京市“观民族电影、忆百年党史”展播、第28届大学生电影节特别单元等等。下文分别从剧本转型、定位转化、主创配置、实景表演、流派传承等五个方面具体阐述。
一、剧本转型
该剧的故事源于明人传奇《何文秀玉钗记》,20世纪40年代越剧本问世,经尹桂芳先生调整、演出后定型。一方面,该剧丰富的情节为影视改编提供了良好条件;另一方面,该剧美妙的唱做为银幕表达增加了许多难度。盖因戏曲与电影、舞台与银幕的艺术属性和审美特质距离甚远,尤其是虚拟与写实的相差过大。越剧电影《何文秀》如何既避免成为“超长故事片”,又避免“戏曲纪录片”,使电影观众和戏曲观众各取所需甚至皆大欢喜,首要工作在于戏曲剧本向电影剧本转型。因此这一工作与其说是“改编”,不如说是“创作”更加恰当。
在情节安排上,电影剧本在不影响故事主线和人物塑造的前提下,削去旁枝,对戏曲剧本的前4场“遇霸”“中计”“狱中”“私访”做了删减,使长度控制在常规的110分钟左右;对后4场“访妻”“哭牌”“算命”“雪冤”则基本保留,前半段加快进戏速度,符合电影创作原则;后半段则使影片的重点与戏曲的重点保持一致。
在节奏处理上,电影剧本对戏曲剧本的人物关系和对话做了精炼,对唱词做了删减并转化为对话,为此还调整了部分音乐和唱腔设计。这样做一为避免舞台节奏缓慢、观众代入感弱的现象,二是依靠对话和表演代替唱词表现戏剧冲突、表达人物情绪。这是电影区别于戏曲、银幕艺术区别于舞台艺术的要点,对演员的生活化表演有较高的要求,尤其是在演绎何文秀悲惨遭遇的时候。
二、定位转化
传统戏曲片大多是对舞台剧的记录。具体表现为剧本以台本为主、场景以室内为主、导演以舞台剧导演为主、演员以程式表演为主等等。这种方式至今沿用,旨在尽可能忠实地保存和展示戏曲本身。笔者认为,越剧作为年轻地方剧种,与许多古老剧种相比,在剧目、表导演、音乐、舞美及整体风格上的“非遗”元素远低于创新因子。越剧诞生以来,始终处于戏曲改革主流位置,仅有唯美风格和时尚追求没有变化。舞台艺术如此,它的转型更当如此,《何文秀》作为“戏曲电影”“越剧电影”的定位不言而喻。
因此,为与电影剧本改编相匹配,该片全部采用实景拍摄,写实镜头不仅符合电影创造需要,也使场景更为漂亮灵动。笔者认为,戏曲艺术电影也是电影,必先用足、用好电影艺术语言,显示、展示电影艺术本体,并在此前提下显示越剧艺术的特征、尹派表演的精髓。正是“电影主导”的定位,该片的观众定位主要是影院观众(影迷),次要是戏曲舞台观众(戏迷)。
三、主创配置
追求戏曲艺术电影的创新,拉开与传统戏曲片的距离,关键是对主创人员的挑选及配置。该片没有使用有传统戏曲片摄制经验的导演,而是邀请了一位具有新锐意识并尊重传统戏曲的年轻电影导演,以求在生活化、快节奏、时尚感的电影创作中体现戏曲的思想艺术魅力。年轻的导演及摄制团队与比较年轻的专业越剧演员,不同专业跨度叠加、相似年龄层次合作,共同指向了电影本体、戏曲表现,也共同指向了年轻的电影和戏曲观众。
值得注意的是,拉开与传统戏曲片的距离绝不意味着让戏曲一味迁就镜头、牺牲本体属性。我们的愿望是以电影艺术语言为主,弘扬戏曲的特性和越剧的魅力。这要求两支力量都凭借专业素养、文化包容和年轻活力,达到求同存异,实现创新的目标。事实上,在具体摄制过程中,由于电影摄制团队缺乏戏曲审美经验、越剧表演团队习惯传统表演思维,依然产生了许多碰撞甚至争执。这是正常的,也是需要克制和体谅的。因此,笔者要求两个团队不仅要有属于自己的专业技能、足够经验,而且要有跨界融合的意识、包容和谐的心态及求变创新的理想,否则“宁愿多换人,不可选错人”。不仅对于导演,且在对演员、摄影、服装、音乐、道具、美术、灯光、配音的选择上都是如此。例如摄影,先后进入主创视野的摄影师人选有近十位,笔者听取了他们对剧本的理解、用镜的理念和取景的打算,尤其是对戏曲的看法,直到认为符合要求才确定人选。又如服装,考虑到有利于演员表演又不影响电影的表达,经过再三权衡,最终选择越剧团提供的专业服装。
四、实景表演
首先,实景拍摄是电影的基本叙述语言。为此,主创先后赴横店、新昌、上虞的自然山水、江南园林进行摄制,并在取景、镜头、用光上体现越剧唯美、明快、雅致的风格。为拍摄“访妻”的桑园场面,主创专门做了补拍、后期调色,目的就是确保场景的真实感。其次,生活化是电影的常规表演手法。处于实景中的戏曲演员,除唱段外基本去除了舞台程式化表演,改为了自然生活化表演。这也是经反复实验和比较作出的决定。例如何王私奔场面,主创分别拍摄了小幅度台步与大幅度奔跑两段,经比较和讨论,从体现人物紧张感和情节紧张感出发,主创最终选用了后者。又如何文秀被押送的场面,演员除了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更将面部做了血污臃肿处理,以表现人物九死一生的危险和宁死不屈的骨气。再次,坚持生活化表演并不意味着将生活用尽和做足,否则将会失去越剧的美感和戏曲的虚拟性。同样经反复实验和比较,主创在某些场面采用了生活化与戏曲化夹杂的做法。例如张堂调戏兰英的场面整体采用生活化演法,但在张堂几次扑向兰英时,则采用了舞台式的做法,从观影效果看,此段处理令人会心,并无“出戏”之感。
五、流派传承
在越剧中,甚至是在整个戏曲中,尹派最适宜表现儒雅、潇洒、风情万种的青年男子形象。尹桂芳先生对何文秀这一角色付出了大量心血,在扮相、表情、唱腔、身段上都作了大量创造性和定局性的贡献,后经尹小芳老师的传承、加固和完善,终成尹派艺术的代表人物形象和保留剧目之一。作为第一部传承尹派越剧表演艺术的戏曲电影,传承尹派艺术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在“狱中”“访妻”“算命”等重头戏中,尹派艺术不仅得到充分展现,且通过镜头得以放大和延展。
笔者拥有一定的电视剧表演创作经验,认为在实景中、镜头前的唱做既要中规蹈矩,又要根据时空条件,在写意与写实间灵活调整和转换,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创作境界实现继承和创新的双至、戏曲与电影的共赢。此次通过电影创作实践,笔者关于“微缩和去夸张”的创新表演理念及方法再度得到了验证、丰富和巩固。
所谓“微缩和去夸张”,具体是指演员虽着戏服表演,但须将台步、身段、水袖用法加以微缩,减少多余动作,降低动作幅度,向“想象中的古人生活状态”靠拢;按镜头的需要,着重使用眼神传情达意,避免运用其他夸张表情;按实景的情况,根据人物性格、思想、情绪的需要,酌情、随机地采用生活化或程式化或两者结合的肢体语言。由于剧情变幻剧烈、人物悲欢命运无常,这对惯于舞台表演的戏曲演员,尤其是对主演来说是很大的挑战。以笔者饰演何文秀为例,从人物的不同境遇、情绪、言行出发作了不同的处理——在“访妻”“算命”等重头戏中偏重传承,在“中计”“获救”等次重头戏中偏重创新,通过传统与创新的交替、融合,成功地表现出人物的变化和剧情的进展,体现了尹派艺术“含而敛”的气质、“清而腴”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