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重溯武陵源
2022-10-14李良子
□李良子
《牡丹亭》是当前昆曲最大的IP,杜丽娘超越生死的“至情”数百年来感动了无数观者,长演不衰。从《牡丹亭》诞生之日起,它就不断经历各种各样的改编和重塑。时至今日,各大昆剧院团还在不断推出不同版本的《牡丹亭》。这样一个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还能否翻出新意?《重逢〈牡丹亭〉》编剧罗周以艺术家的敏锐,回归汤显祖的原作,从“梦”入手,重新梳理组织了《牡丹亭》的故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照经典的新视角。
关于“梦”的重组
“梦”在《牡丹亭》中的重要地位可以说是显而易见,古往今来无数戏剧家、评论家、学者都反复强调了这一点。罗周却并未满足于前人成说,而是深入文本,关注细节,敏锐地捕捉到杜丽娘、柳梦梅的所谓“同梦”中存在着一个时间的“戏法”:“(汤显祖)剪断、重组了时间线形成了时空的封闭循环:杜丽娘不见柳梦梅,就不会有梦中之欢、不会伤情郁郁、不会青春而夭葬于梅花树下;而若无死亡,便不会有丽娘之魂入柳生之梦、不会有柳生入丽娘之梦,不会有那致命的、少女的梦中欢会。”在这个循环中,“柳梦梅之情,是破解杜丽娘生死的唯一钥匙”。这个时间的“戏法”与罗周本人擅长时空变形结构的创作特色不谋而合,也使得这次改编跳脱出常见的折子串演的窠臼。
从出目上看,《重逢〈牡丹亭〉》似乎与常见的折子串演并无太大出入,但编剧在内容上进行了大胆的糅合改编。第一折《叫画》中融入《游园》,第四折《回生》中融入《惊梦》《寻梦》,将本剧主体包裹在杜丽娘的“梦”中。从杜丽娘的角度来说,经历了《幽媾》《冥誓》之后,《惊梦》中柳梦梅与她就不再是初见,而是“重逢”。这才有了杜丽娘寻梦的失落与痛苦,柳梦梅寻而不得的迫切,并最终促使柳梦梅冒死开棺,成就杜丽娘回生。而对于柳梦梅来说,《叫画》《幽媾》《冥誓》本身就是一个“重逢”的过程——重逢梦中的美人。杜丽娘与柳梦梅的“重逢”,并非日常意义上旧识的重遇。否则,如何解释柳梦梅心心念念追随梦中美人,又对着丽娘春容日夜呼唤,却不能认出她的相貌?杜丽娘既已经与柳生盟誓,《回生》中又为何说出“那生素昧平生”?他们的“重逢”,是用“至情”拂去障目尘烟后达到心灵的共振,是“相看俨然”,是熟悉的初遇,是陌生的重会,是跳出线性时间规律之外的。序幕《梦梅》在铺垫柳梦梅梦境的同时点出杜丽娘已死,倒置因果,将两个人的“重逢”错落地镶套在一起,突破线性时间的制约,产生出奇妙的和弦:柳梦梅的梦与杜丽娘的梦何者为先?谁是因谁是果?编剧并不试图将这些问题解释清楚,而是将之构建成一个无内无外、无始无终的循环。同时,序幕也透露出柳梦梅在这场莫比乌斯环式的循环中所起到的作用:他既是始,也是终。
作为“钥匙”的柳梦梅
作为“钥匙”的柳梦梅,在本剧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刻画。原作中,柳梦梅的形象虽至诚可爱,但杜丽娘“至情”的形象太过璀璨夺目,柳梦梅相形之下难免失色。某种程度上,他只是杜丽娘实现“生生死死随人愿”理想的一个“工具人”。此次改编所选的《叫画》《幽媾》《冥誓》都属于柳梦梅较为吃重的戏份,也是塑造他人物形象的关键。《叫画》有着扎实的传统折子基础,《幽媾》《冥誓》则有较多的发挥空间。
原作中,柳梦梅的转变显得相对简单,得知杜丽娘是鬼之后虽也表示惧怕,但听完她的剖白后很快表示“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并积极询问杜丽娘回生之法;《回生》时毅然挖坟开棺,毫无迟疑。以往的演出中,常着重于表现柳梦梅知道杜丽娘是鬼之后的惊恐和盟誓之后的决心,前后对比强烈,戏剧性较强。本剧中却花了不少笔墨去描写杜丽娘与柳梦梅印证对方之梦的情形,不但点题,更让柳梦梅的转变显得逻辑顺畅。而《回生》中柳梦梅见到棺木时的迟疑,则给他的形象增添了一个新的侧面,从而更加饱满。柳梦梅形象的丰富,也让杜丽娘的生死至情被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生生死死随人愿”的理想并不会因为有前定的因缘而必然实现,这让她的因梦而亡显得更加凄美与决绝。
关于“梦”的舞台表现
为了充分体现虚实难测的“梦”,本剧充分调动了各种舞台表现手段。如《叫画》《回生》中表现杜、柳二人的“重叠梦境”时使用了昆曲传统中所没有的“二重唱”来体现两人的时空差异。舞台布景中大面积使用镜面,甚至杜丽娘的春容也处理为一片镜面;景片灰色的背面朝向观众,有色彩的一面则映照在镜面中,暗示真幻难辨。《魂游》一折中,杜丽娘的魂魄被困在镜面之中,表现杜丽娘被困于梅根之下。《回生》中则通过演员映照在布景上的影子营造虚实相生的氛围。不少设计都颇具匠心。加之戏曲表演本身时空自由的特性,使本剧对“梦”的情境营造颇为成功。
但值得注意的是,戏曲表演的虚拟性和写意性决定了演员的表演本身具有很强的表意能力,身段配合唱词,基本就可以满足情感表达和情景展示的需要。传统折子《游园》《拾画》皆是其中典型。本剧《叫画》一折糅合了《游园》《拾画》,杜、柳二人本不同时的“游园”被压缩在同一空间中,通过两人之间若即若离的调度、“视而不见”的表演即可充分表现出两人的时空区隔。本剧在这段表演中多次景片移动,当是为了表现两人“游园”中空间的变化,但在表演完全能够满足表意需要的前提下,这种直观呈现就有冗余的嫌疑。
又如《魂游》中,虽然只有杜丽娘与引路鬼两个角色,但台上有大面积的镜面装置,并不会显得空旷。或许为了增加鬼魅气氛,此处增设了一条悬空的红色灯带,且一直在上下移动。这样一个持续移动的发光体,难免会分散观众的注意力。相较之下,《回生》一折相对简约的布景和人影交错的布置呈现效果更好。本折移植传统折子表演的部分相对较少,尤其小生的表演空间有限,单靠演员会显得比较单薄。布景上的影子放大了亦真亦幻的效果,也使舞台呈现的层次更加丰富,舞美设计与表演和主题融合更加和谐,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服装方面,本剧的设计花费了不少心思,尝试通过服装图案等的变化来突出主题。但与舞美类似,在表演表意充分的情况下,观众很难在有限的时间里面面俱到地关注过多外在符号的堆砌或变化,加之剧场观演距离限制,绝大多数观众无法看清服装上的细节,致使设计者的许多精心安排在舞台上完全被淹没,很难达到理想的效果。配乐方面同样存在过满的问题,几乎贯穿全剧始终,鲜有留白。舞台布景、灯光、服饰纹样和配乐等元素过满,都易造成观众的疲劳。此外,有些细节的处理也还可以再细腻。譬如《回生》中柳梦梅因触到杜丽娘的棺椁而入梦这一环节表现得不够清晰,有强行入梦之感。倘能再推敲一下,当会收到更好的效果。
本剧所选的折子都比较“大”,对男女主演的能力要求较高。张军和单雯两位演员都很好地完成了任务,配合默契,人物塑造生动准确,展现出了扎实的表演功底。特邀演员蓝天、李鸿良、奚中路、高枫虽然戏份不多,却也一丝不苟,在调节剧场氛围、转场衔接等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本剧虽然出目不多,但单折长、角色少,因此演员对时间的把控和配合是否严丝合缝、转场是否流畅都直接影响全剧的呈现。所有演员都呈现出了很高的表演素质,无论戏份多寡,拧成一股绳,充分体现出“一棵菜”的精神。略有遗憾的是,或许是为了控制时长,有时表演节奏稍快,且串场时间有限,特邀演员没有太大发挥空间,例如大花神的段落,与剧情的联系也显得不够紧密。
《重逢〈牡丹亭〉》的改编,拈出“梦”中的时间“戏法”,对“至情”进行了更为深入细致的阐释。不惟突出了“至情”超越生死的巨大力量,更点出了其难求与珍贵——即使是传奇里的圆满也并非必然。这种不确定性非但没有削弱“至情”的力量,反而造就了更为真实的柳梦梅和更加无畏的杜丽娘。经典改编不同于原创,掣肘更多,不但需要面对老观众先入为主的习惯,也要考虑新观众的接受。本剧回归原作,深挖文本,让熟悉剧情的老观众能够很快跟上剧情并抓住其中的创新点,体会结构变化带来的新视角;新观众也能够通过本剧感受到“至情”超越生死的动人之处,把握“梦”在《牡丹亭》中的重要作用,不至于对原作精神的理解产生太大偏差。可以说,本剧做到了在充分尊重原作的基础上翻新出奇,编剧的创作和经典作品水乳交融,是一次很有价值的尝试。这不但是杜丽娘与柳梦梅的重逢,也是经典与观众的重逢。“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且伴梅花幽香,再入梦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