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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变了

2022-10-14姚佳南

上海戏剧 2022年5期
关键词:莲娜音乐剧话剧

□姚佳南

话剧《青春禁忌游戏》(原名《亲爱的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是俄罗斯女作家柳德米拉·拉苏莫夫斯卡雅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的一部有强大力量和世界性影响的剧作。我十分好奇,这个话剧剧本会被如何改编成音乐剧。上海音乐剧市场似乎并不偏爱由话剧改编的音乐剧,喜闻乐见的,往往是西区或百老汇出品的成熟且畅销的音乐剧、近年来热度颇高的韩国音乐剧,以及相对应的这两者的中文版制作。以上音乐剧改编的蓝本通常是小说。而《青春禁忌游戏》是一部严肃的话剧,创作于苏联晚期,剑锋直指当时的社会境遇,主题复杂,底色浓重。

这是一部20世纪末的《父与子》,柳德米拉·拉祖莫夫斯卡娅的《群魔》。时代裂痕伴随着内心信仰的消逝,这个剧本是俄国文学的魂魄再现。情节骨架很简单:一个夜晚,四名中学生以给教师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庆生为幌子,试图从她那儿拿到保险箱的钥匙,调换试卷,篡改成绩,以获得大学的入学资格。剧中的五个人物显然首先以代际分为两个阵营,而此间的代际问题无疑牵涉到社会政治背景。叶莲娜,成长于苏联解冻时期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是一个政治环境相对宽松、理想主义仍颇有实现希望的年代;而她的四个处于青春期的学生,却正值“解冻”破产后,他们见证了怀揣着理想的上一代人的中道崩殂。他们目睹了理想大厦的倾颓、对理想的虚幻本质了然于胸的年轻人,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实用主义和精英主义的怀抱。下一代的变形,上一代难辞其咎,只是他们或仍沉醉于往日胜景或不以为意。拉祖莫夫斯卡娅对叶莲娜的情感是深切的同情。叶莲娜的教育方式已然过时了,她对面前的四个年轻人的狂言妄语手足无措,那套冰封在“解冻”时期的、关于信念、热血与劳动的说辞对下一代而言,只是一纸空谈。

而这便是这个剧本在内容层面上难以被改编为音乐剧的原因:它反映的是时代的矛盾和症结,是“精神危机”。它不像其他音乐剧那样具有倾向性,能够顺利地推进观众的情感,为观众提前做出判断。比如《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假托小人物的生命,来反思和控诉苦难的根源,表现或昭示那生机勃勃的新时代面貌。《青春禁忌游戏》既不迎接新时代,也不追忆旧时代,因为它们都未给出胜利的答案。这个剧本是赤裸裸的悲剧,不歌颂,不给读者和观众希望。而这与时下音乐剧所要迎合的市民趣味和娱乐风尚背道而驰。

那究竟是什么支撑起了这台音乐剧呢?

扁平化了的戏剧性。急转直下的故事情节,标签化的性格人物,这些表面因素造就的冲突。音乐剧版删减了大量的对话,那关于两个年代的人的特质的讨论,对上帝和信仰的讨论,乃至剧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安提戈涅情节的有来有往的短兵相接都被简化和省略。与之配套的歌曲也同样如此,它只为情节、为塑造角色个性而服务。诚然,这“戏剧性”令这出音乐剧呈现出了可见的张力,但也只浮于表面。剧本中立体的时代不复存在,完全删除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也完全没有问题。“戏剧性”抹平了一切,“爽”“震撼”覆盖了一切隐秘的灰度。它本不是一部给予判断的剧本,却提前做出了判罚——以瓦洛佳为代表的学生们是恶的,以叶莲娜为代表的教师是善的。这部音乐剧的宣传文案是这样写的:“秉承了原剧本善恶博弈的情节结构和人性思辨的深刻内涵,并在其基础之上,与时下具有话题度的青少年教育的社会议题相结合,赋予了音乐剧题材少有触及的社会关切。剧中的学生不仅是单纯的施暴者,同时也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善与恶、青少年教育、原生家庭,这些都是时下热议的话题。这些话题固然赋予了作品某种深度,但知剧本所以其然的观众自然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和错位,不知其所以然的观众,大概会觉得演出对这些议题的探讨并未淋漓尽致。

这台演出究竟希望观众思索什么呢?

顺藤摸瓜——“善与恶、青少年教育、原生家庭”,思索这些吗?误会!角色或许在引导我们观察我们自身和家庭,但重要的是洞察人、家庭这些微小单位与当代社会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再从中寻找到个体的意志。《青春禁忌游戏》话剧版本在国内首演时(中央戏剧学院99级本科班毕业公演),导演查明哲在访谈中谈道,“(这个剧本)当代性很强,它触及的很多问题恰恰可能就是中国当下生活中所遇到的。探索的是我们今天在关注、在困惑、在痛苦着的、亟待我们也来认识的问题。……同时我感觉到了一种穿越意识,我想我能否在这个当代性基础上向更深层次的人性穿越……当下生活中的人性,我们切肤之痛地能感觉到它的内涵。”而在音乐剧版本中,只见人性而不见当代性。

烦忧的是,音乐剧似乎本身并不需要为此负责。因为它适用于另一套“当代性”。这是一种削足适履。时尚、消费、体验,大势所趋。它适用于另一套评价体系,歌曲好不好听,是否符合情节的发展、贴合角色的性格,舞台呈现是否完整,演员表演是否到位。观众能够就这些因素做出好坏判断,但审美的限制就在于无确定标准,人人都能自圆其说。对于那些经典音乐剧来说,以上都是最基础的要求,但“金曲”难得,金牌卡司难得,散场后剧院大厅里自发的合唱更加难得——这些歌曲已经突破了个体,具有一种群体性号召的力量。

音乐剧《青春禁忌游戏》这个案例,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当下中文音乐剧处理复杂议题的困难。多么残酷,就像剧中瓦洛佳对叶莲娜说的“时代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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