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转身的多重面影

蔡 丽

《太阳转身》围绕一个边境拐卖儿童案件，以案件的侦破为主线，讲述了一个身经百战的退休警察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继续奋斗，再造传奇，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正义与邪恶斗争前线的故事。小说紧紧追踪案件的侦破进程展开正与邪的斗争，语言生动明快，情节曲折离奇，故事扣人心弦，正与邪的斗争惊心动魄，主线叙事一气呵成。而在英雄叙事的主线下，作者又以人类学生态多样性的视野和思维，建构了从少数民族地区到城市到社会各阶层物质、欲望、思想、时代精神的文化生态空间，将当下民族地区社会生活多方面、多层次勾勒出来，呈现出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史诗性叙事构建的新视野。而正是在这样一个民族地区生活、当下复杂社会生活“志”的记录中，人们思想、生活、精神意志的多层次转身，就像一曲悠扬高昂的正气之歌，回荡在天地之间。

一

小说所塑造的退休警察卓世民的英雄形象，选择了从一个平常生活陡然跌入断崖之际切入，一生荣光、本该过着平静安逸的退休生活的卓世民被诊断为胰腺癌，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然而，一个偶然机缘，将退休歇业的他卷入一起儿童拐卖案件的侦查。于是他再次出发，重上战场，最终牺牲在边境拯救人质的作战行动中，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奋斗一生的岗位。在整个案件的追查中，作者含蓄地回顾了其一生的奋斗历程，勾勒出了战争时期的侦查连长——和平时期的公安侦查局长——退休的老刑警的一生，尤其突出了老同志为国作战不惜牺牲——为社会除害出生入死——为弘扬社会正气奉献生命的高壮人格。小说撇开了单向度的口号式地歌赞英雄，而是有意识地将英雄形象的塑造放置在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和历史生活之中，展现高壮的英雄人格、坚实的生活背景和精神源泉。卓世民一开始被癌症诊断压得喘不过气，心情极度压抑，正在悄悄地安排自己的后事，他是在家庭亲情的矛盾，尤其是与女婿的冲突氛围之中，在一个自己并不是十分愿意的情况下，参与案件的侦查工作的。毕竟他已经退休了，对城市弱势群体的农民工的同情是其行为动机的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正是在这样一个多方矛盾、内心纠结的情境中，一个身经百战的老警察凭借多年的经验和敏锐的嗅觉，觉察到了案件的非同一般，预感到自己从警生涯中的一条漏网大鱼即将登场，老公安浑身的血液和斗志被激发，使他突破常规办案程序，最终将地方腐败、商场非法、边境长期拐卖儿童犯罪毒瘤一锅端。而在卓世民深入边境地区调查案件的过程中，借助卓世民寻找探望老战友、民兵连长曹前宽的情节，呈现了党的英雄儿女并非孤胆英雄，而是有着光荣的和人民群众心连心、共战斗的伟大历史，从而体现了英雄颂歌内部军民团结、鱼水情深的深厚历史情谊。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小说也贴合实际，充满人情味。作为老侦查员，卓世民有点粗，在诗人女婿教授面前似乎缺少文化气息。由于长期执行秘密任务，神出鬼没，卓世民对家庭、对妻子是有亏欠的。但当卓世民介入案情，像一名黑金刚一样惩恶扬善，他又是那么如鱼得水，对复杂的世道人心洞察秋毫。他随时变换身份，乞丐、花工、司机，精通各项技艺，与社会三教九流往来交道，与各种黑恶势力周旋交锋，体现出老警察超强的战斗心智。这些形象刻画，体现了英雄之为英雄的真实面。在塑造卓世民的同时，作者还有层次地塑造了一生的战斗、生活“陪伴”，真正忠贞不渝的老战友曹前宽和南高荣。卓世民与南高荣是一对情同兄弟的同事，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民兵队长曹前宽，性格耿直、坚毅，以当代愚公的精神带领村民修路，坚决做好国防守门人。他对一生信仰的坚持和对卓世民终生怀念的情谊，正是卓世民英雄之歌最深沉动人的和歌。还有一群追随卓世民、正在成长壮大的后生，体现出英雄精神前仆后继、宏阔壮大的辉煌气势。

二

小说在以卓世民为主线的英雄人物塑造中，随着案件的推进，社会各方人物粉墨登场。这些人物都有着各不相同的人生经历和命运走向，每一个人物又都安排了对应的人物，如同镜子或影子。每一个社会中的人物，遭遇着社会生活的潮流动荡，在生活的困境面前，体现出动摇、迷茫、混乱的情绪，在各方冲突中挣扎着，寻找着“出路”。侬建光和韦小香拼尽全力融入现代社会，他们身上呈现的丧乱感和奋斗精神，并不能掩盖买卖子女的罪责和无奈；曹利群和杨翠华在现实压迫下的犯罪、服刑，悔过之后的努力、失败，以及杨翠华带着侬阳阳逃跑的举动，正是她的最后的自我救赎；林芳和褚志在光鲜照人之下的私欲、痛苦、沦丧、爱情和母爱多重情感的交织；曹前贵和妻子的利欲熏心、苦难和那一丁点的人性之光；曹前宽和卓世民的战友之情，以及各自面对各自命运的努力与挣扎……体现了作者对当下复杂多元的社会中人的理想、情操、价值观的思索。《太阳转身》的另一层深意，表达了在一个生活层次异常复杂、各方矛盾尖锐突出、价值观激烈冲突的社会时期，“转身”就是一种选择。

在《太阳转身》这篇小说中，大部分人物的出场与命运安排在故事环环相扣与叙事悬念周密下有序完成。这个社会中既有官场的黑白交杂的浮沉，也有商界出生入死的险恶；有民工阶层涌入城市生活的艰难与无奈，也有乡村社会的破败现实与人们无力的挣扎、反抗。当下社会的弊病在案件的不断升级中暴露，在官场中，有着卓世民这般充满正气的英雄存在，同样也有着如朱正这般为金钱所迷惑、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的败类腐蚀着社会。而在商界，有林芳这样即使为一己私欲犯下过错，但凭借一丝良知及时悔改，在人性挣扎中幡然悔悟，开始积极承担社会责任的商人；也有如“五孃”这样的亡命之徒，游走在黑色边缘，将财富的积累建立在无数家庭的骨肉分离之上。作者关注着社会问题，对商界黑白浮沉、道德底线溃败一面做了深沉的考量与观照。在乡村，曹前宽这样的人物在条件极端恶劣的情况之下坚持修路，是一种民兵连长的英雄气概，也是对父亲身亡、兄弟远赴他乡的命运安排的一种持续的反抗，但更多的是存在着如曹前贵这样的人贩，宗族的伦理压不住个人的背叛，南山村恰似拐卖儿童的罪恶之地，人们在苦难之后走着一条肮脏、无底线的江湖路径。乡村社会中英雄力量的反抗和灰暗力量的腐蚀，与农民工在城市生活中的无奈挣扎，也是体现脱贫攻坚的艰难和势在必行的必要性。而在命运面前，走向正道还是走向邪道，走向光明还是走向阴暗，都需要每一个人做出选择。弃暗投明，才能真正摆脱贫困；破除自私和财富迷信，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才能建立亲情；弘扬英雄正气，发扬光辉的革命精神传统，才能走向真正的新时代生活。

三

一篇长篇，容纳的内容不会是一个单一的故事，不会是一个简单的线性结构。《太阳转身》就是一个在线性推动中慢慢铺陈开来的错综复杂又息息相关的当下社会，并倚借这样的脉络，叙事的空间不断转换，由春城都市生活转向南山村败落的乡村生活，再转向境外纷杂的黑帮斗争，将边境少数民族地区复杂的社会状态勾勒了出来。

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农民工命运、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一系列社会话题引出，人物的不同选择也在印证着转身背后的社会内蕴，“转身”不仅是个体的选择，同样也是社会的“转身”。侬建光和韦小香看似质朴纯真的爱情背后却是因为寒酸与赤贫的无奈，引出了骨肉离散导致的悲剧：二人拼命想要融入现代社会，纯朴的种田能手靠出卖骨肉赚得融入城市的资本，又凭借勤劳与老实，获得城市中一丁点生存空间，体现了一代代的农民工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奋斗与艰辛、心酸与无奈。与这对夫妻相比，曹利群和杨翠华这对夫妻的挣扎却是失败的，此中有个人性格因素也有现实因素，现实中疾病的缠身、贫苦的无奈与性格上的怯懦贪婪让他们在苦难的人生中选择了无道德底线的拐卖之路，赚取到了人生的快钱，也失掉了人性的最后一丝光辉。但杨翠华最后实现自我救赎，侬建光和韦小香在与林芳和解之后回到家乡参与乡村振兴，明显体现出作者在强调个体的“转身”之外，还想要表达一种社会的“转身”之意。

可以看出，闭塞的村庄，即使有着厚实的宗族历史、肃穆的祖宗祠堂，有着为国浴血奋战的光辉历史，有着少数民族神秘文化的滋养，也无法逃脱贫困的现实与生存的无可奈何。而国家政策的扶持是对这些陷入泥沼的人由堕落之境转向正途的有效救赎。无可奈何的现实问题是仅靠个人的奋斗，能力是有限的，如曹前宽史诗般的修路史，带着些悲壮的色彩，资金缺乏与技术有限的现实困境时常导致人员伤亡与村民财物损害，但是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政策的帮助下，农民奋斗的意愿变得可行、有希望。这不仅是个体的“转身”，增加了一层社会“转身”意蕴，还是集体的拯救，也是对苦难中人性的救赎。

四

作者借由卓婉玉对壮乡民族文化、民俗研究和人类学研究的田野考察，对侬建光、韦小香、林芳的理解、反对和想办法促成他们之间的和解，描绘了一个学者的人文精神和原则底线，小说更借此呈现出壮族丰富瑰丽的民族文化底蕴，呈现出了贫穷、偏僻的边境地区未被现代工业文明侵蚀的“田园牧歌”的一面。

在小说中，人类学文化学者卓婉玉有两层使命，一是帮助农民工侬建光找回女儿，二是展开南山村的民族文化调研。当卓婉玉深入到南山村，介入侬建光家丢孩子事件，卓婉玉即开始深度参与这一场意蕴深厚的“救赎”。如果说卓婉玉的父亲卓世民是在现实生命物质层面救人，作为人类文化学的学者，卓婉玉则是在精神层面履行文化人的职责，启蒙民心，实施文化救助。卓婉玉的启蒙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围绕孩子展开。侬建光夫妇因为贫穷而养不起孩子，林芳夫妇无子而有钱；林芳夫妇买来的孩子长大，却患上了白血病，需要直系血缘的血液才有活着的希望，林芳夫妇由此实施拐卖，将侬建光夫妇的女儿抱走，从而陷入黑帮的敲诈。侬建光夫妇为失去两个孩子悲痛欲绝，而林芳夫妇也因孩子一病、一被绑架而濒临崩溃绝望。小说中有一句话，林芳感叹：“一个孩子，以他的绝症呼喊他的血缘亲人，这是命运的安排。”层层困境之中，卓婉玉从中两面做思想工作，解除双方内心的心结，将仇视的双方引导到和解、相亲的氛围中，共同关注孩子的命运，以血缘和财富结亲的力量来完成孩子最后的救助。当两个孩子牵手站在英雄的墓前，这场救赎真正呈现出温暖、欣慰、美丽的人生景观。这，才是救赎的最终目的。

卓婉玉的另一个使命，是人类学文化工作者的职责体现。通过卓婉玉深入南山村，和侬建光一家在一起生活，展现了壮乡历史悠久、深沉美丽的民族神话和创世史诗，揭示了壮族山乡当下生活中的民族传统精神气韵和生活习俗，伴随着一支支美丽的古歌，壮族青年男女在田野山间辛勤劳作，在月光下唱歌跳舞，美丽的爱情、悠久的情意回荡在山野之间。这是还没有被现代工业技术文明污染的田园牧歌，还没有被农药化肥毒害的庄稼作物，它既体现了穷苦边地被遮蔽的文明底蕴，同时也给边地生活的改善、给脱贫攻坚提供了思路。范稳在创作《太阳转身》时，曾多次长时间前往文山州，而在之前，他已经在云南跑了十多个村寨，最后才选定文山。置身于乡野之间，对当地生活生产、风土人情有着真切的个人体验和感受，这种深入边地生活的创作态度，使其作品显得更为厚重可靠；这一条叙事线索，构成了与卓世民的救赎相辅相成的另一条救赎线。

历史与现实、民族与时代在这里交汇，给作品添加了一种厚度与质感。侬建光与韦小香相识、相恋，在卓婉玉视角的有力加入下不断消解着二人出卖孩子的罪恶色彩，悔恨、痛苦、怯弱情绪地交织，在边地神秘边境的渲染下，洗涤着人性的阴暗面，呼唤着人性的光辉。边地少数民族文化的叙事不仅增加了文本的厚度与质感，还平添了一层治愈人心的力量。也就在这样大的社会背景下，卓世民、兰高荣、曹前宽不同程度的奉献与牺牲有了英雄色彩的悲壮与伟大。繁复纷呈的人物、事件、民族文化、农民工命运、社会弊病、拐卖儿童、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等一系列宏大命题，呈现出历史与文化底蕴的向美、向善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