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璞归真的结构艺术

宋家宏

一

范稳推出了他的新作《太阳转身》，这是他新世纪后推出的第七部长篇小说，是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一部作品的艺术风格表现在多方面，这里我只想就这部小说的结构来说说我的看法。长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最重要的是处理好结构问题。结构处理不好，哪怕有再好的材料，也只是一堆建材，或者是一座歪三倒四、残缺不全的建筑物。

优秀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大都追求呈现某个时空的百科全书式的书写，描绘人物的人生百态。这样一来，往往人物众多，线索纷繁。如何确立主线，围绕主线处理好重要辅线，交织好其他线索，让小说形成一个恢宏而完美的建筑，成为长篇小说创作最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结构问题。范稳在创作上是有理想的作家，在艺术上他不断地探索，对长篇小说的结构问题深有研究。在《太阳转身》之前，他最好的小说是《水乳大地》，那是一部从两头起笔、向中间合拢的结构，是他对长篇小说结构的一种探索。《吾血吾土》则反过来，从中间起笔、向两头展开的结构，是又一种探索。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刻意。《吾血吾土》给读者造成的阅读障碍与小说的结构有密切关系。尽管给文学研究提供了谈资，但普通读者却很难认同。而文学作品，说到底是要给普通读者阅读的，尤其要考虑到中国读者的审美趣味。

《太阳转身》却不同，范稳在进行了长篇小说结构的多种探索之后，返璞归真，几乎是按主要线索发展的时间顺序来完成，朴素而自然。小说描写了数十个人物，其中有十来个性格鲜明的人物，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变迁、性格差异；从高官到普通百姓，构成了青山州的百态人生。故事扣人心弦，悬念迭出，人物的命运，故事的情节在不断地反转。小说开篇就是主人公卓世民被告知身染沉疴，他如何对待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成为小说的悬念。英雄般地再度出山，奔赴破案战场，破案前又得知被误诊的消息，最后却又牺牲在现场，人物的命运跌宕起伏。有的章节写得惊心动魄，线索纷繁，却又紧紧围绕主人公卓世民重出江湖解救被拐女孩的主线来完成。曹前宽率领南山村村民坚韧顽强地修路十二年，脱贫攻坚的故事线；侬建光、韦小玉的爱情与婚姻，他们逃离山乡又重回山村的故事线；禇志与林芳个人生活和创办企业过程中的矛盾，他们的犯罪与悔过；卓婉玉对壮族历史与民间文化的研究……成为小说的重要辅线。还有曹前贵、杨翠华、魏老虎、马洪琪等和各自走向罪犯道路的故事线，自然地与主线融合为一体，让读者身临其境，似乎不是在读一部虚构的小说，而是目睹了云南边地的现实人生百态。这样朴素而自然的阅读感受，证明作家有强大的写实能力和结构能力。

二

许多作家的创作经验证明，要解决好长篇小说创作的结构问题，深入研究类型化的作品，吸收所谓“通俗小说”的经验非常重要。范稳对通俗小说并不排斥，他还创作过比较纯粹的通俗小说。在《太阳转身》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类型小说对范稳小说创作的影响。好莱坞大片中常有因各种原因退出江湖又重出江湖、再创辉煌的英雄故事，范稳的《太阳转身》主体结构是这一类型故事的洐化，但是范稳把它写成了一部纯文学作品，一部边地世相的百科全书。说它是一部“书写脱贫攻坚的主题创作”，当然可以，因为这也是小说的重要内容。南山村一部分人因贫穷而走向犯罪，老村长十二年带领村民在山崖上修路，只为了改变贫困的命运。南山村人最终在新的时代，在党和政府的支持下，在有识之士的帮助下，完成了脱贫攻坚的艰巨任务，走向新生。这样的故事近年来发生在南山村，也不断地发生在云南大山中、中国大地上，《太阳转身》典型地写出了这一时代巨变。但说这部小说是一部书写英雄的故事，也未尝不可，而且，贯穿小说始终的主线就是老英雄卓世民重出江湖解救被拐女孩的故事。作家把脱贫攻坚等生活中正在发生的重要内容与一个英雄故事自然而完美地融为一体，让读者在被英雄的壮举深深吸引的同时，又被南山村人为改变贫困的顽强精神而振奋，为社会与时代的变迁而欣喜。小说中风情与民俗的描写同样吸引着读者，它们不是外加的“为民俗而民俗”，风情、民俗与南山村最终改变贫困命运息息相关。小说写道，正是这些快被人们遗忘的风情与民俗，成为南山村人改变贫困命运的宝贵资源。这就与好莱坞的类型故事有了根本不同，又与其他同样写脱贫攻坚题材的“主题创作”小说有了鲜明的区别。这部小说像生活一样朴素而丰富，有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极大地拓展了这部小说的阅读空间，这正是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的特征。

三

范稳的小说创作，历来重视历史与现实的相互映照，历史与现实在他的笔下常常是一个整体，现实是历史的延续，历史却隐藏着今天。从结构上看，他常常把历史与现实交织起来书写，或者隐藏着相互的关照，只不过在不同的小说中有不同的侧重而已。《太阳转身》之前的几部长篇小说侧重历史，这部小说则侧重现实。说范稳在这部小说中“转身”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比喻，并不十分准确。《太阳转身》写的是当下的现实，主要人物与故事皆与40年前那一场边地自卫反击战有密切关系，而且在小说中也是重要内容。把历史与现实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是优秀长篇小说的必然要求，是小说具有历史纵深感，从而产生阅读的厚重感的必然要求。而把历史与现实内容处理得恰到好处，自然地融为一体，考验着作家对历史、对生活的理解，也考验着作家的结构能力。

人物关系的设置也是一部长篇小说重要的结构问题，人物众多，往往是多条线索推进情节发展，现实主义作品的人物关系设置不合理，会使长篇小说的情节发展也不合理，变得生硬、突兀。《太阳转身》的人物关系的设置合乎生活的逻辑，情节发展也就有了现实的逻辑性，非常自然。两位老英雄，一个是边境战争时的侦察连连长，一个是支前的民兵连连长，他们在战场上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之后各自战斗在不同的岗位，恪尽职守。又由他们连接起了贫困山区与城市生活中不同的人物，由此展开解救女孩、脱贫攻坚、发现民族文化等内容，青山州尤其是南山村的人生百态都围绕两位“连长”来设置，这两位“连长”实际上成为小说的核心人物，其他人物都与他俩有合理的关系设置。小说中十来位人物的关系设置都合乎生活的逻辑，就是出现不多的挂职副县长叶晓阳，作家也把他设置为老英雄卓世民女儿卓婉玉的初恋情人，使情节的发展顺理成章。人物关系的设置非常精心，使我们读一本虚构性的长篇小说像读一本真实性很强的纪实文学作品。

小说的人物与故事皆有历史感，有人性的深度，不仅英雄人物有历史的渊源关系，就是犯罪分子也有其走向犯罪道路的历史原因。卓世民能坦然面对生命的最后阶段，因为他经历过40多年前的那一场战争，目睹了战友的牺牲，始终觉得自己已是幸存者。他自己也曾身负重伤，与死神擦肩而过。小说着力刻画他的正义感、责任心，在被告知身染沉疴的状态下，还重上打拐战场，正是居于他的正义感与责任心，罪犯“五孃”未归案，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他长期生活在与罪犯打交道的环境下，个人的性格也与常人有所不同，面对家人时这种性格有时就难以让人舒适。与自己的女婿看法不同，他竟然抬手给了女婿一个耳光。这一人物写得非常朴素，没有什么华丽的色彩，正是这样朴素的英雄，才受到今天的读者的欢迎。尤其是几个犯罪分子曹前贵、杨翠华、魏老虎，小说都写出了他们走上犯罪道路的历史原因，当年的饥饿与贫穷当然是他们走上犯罪道路的主要原因，小说更写出了他们为什么会在今天社会已经开始走向富裕的时候进一步滑向深渊。小说写出他们在犯罪的道路上也曾犹豫，事后也有悔恨，而外部世界强烈的物欲更进一步刺激起他们人性中的恶，驱使他们走上犯罪道路。把历史与现实综合起来考察人性，使小说中描写的人性有了深度。这也是当前一些小说的人性描写欠缺的。

这里仅从结构上来说《太阳转身》“朴素而自然”的整体风格，叙事的笔调、人物性格的刻画、主题的多重意味等等方面，也体现了这部小说“朴素而自然”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