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慢

编剧 廖惟炜 张 展

1.隐蔽的楼梯道 日 内

护士林芳背靠着墙壁正在打电话，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脸颊上是护目镜勒下的一道道印痕，头发被汗水打湿过后一缕缕贴在额头上，眼镜因为口罩起了厚厚的水雾。

林芳轻声地应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嗯，嗯，没事，爸爸你不要担心我。

电话另一头带着乡音的话语絮絮而低沉地回应：娃儿，你老汉我确实是遭不住再来一次了……你妈妈的事有我弄着，你也莫挂念。

林芳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哽在了喉咙，她把电话拿远调整好呼吸，眼镜上滑落的水珠不知是雾气还是泪水。

林芳故作轻松地又把电话拿近：妈，最后有啥跟我说的吗？

电话里老汉的声音颤了颤：她啊，她就是，希望你平平安安嘛，喊你照顾好自己，不要熬夜，在那边要注意，莫被感染了，没啥子了，没啥子了……

林芳的身体慢慢滑落，她坐在冰凉的地面上，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无声地哭泣着，滚烫的眼泪和着汗水打湿了她的脸颊。

2.护士休息站 日 内

林芳低着头回到休息站，沉默着，进行消毒。同事张璐边吃饭边看手机里的搞笑视频，看见林芳进来便热情地招呼林芳。

张璐冲林芳招手，眼睛却不离开手机：林芳，快过来看，这个视频好搞笑！

林芳疲惫地摘下口罩，佯装无恙地冲张璐笑：好啊。

林芳亮出笑脸之后，心里又涌起一股浓浓的孤独和疲惫感。眼下护士休息站里同事们各自在吃饭，各自欢笑聊天，没有人特意去看林芳的表情，而林芳自己也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笑脸了。林芳转身到洗手台假装洗手来安抚自己的内心。冷水冷得刺骨，但是让她心中汹涌的情绪有了些许平复。她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红肿着眼睛，白皙光滑的脸上是一道道护目镜和口罩叠加的深深勒痕，嘴角沉重地下垂着，一张疲惫而悲伤的脸。林芳不自觉地又叹了一口气，用沾水的手指对着镜子里自己，缓慢而坚定地画出一个笑脸的表情。随着她的一笔一画，镜子里的林芳也缓缓笑了起来，只是这份笑脸夹杂着苦涩，比哭脸更加难看。

3.病房 夜 内

林芳手中端着便盆从411号病房出来，正巧遇到张璐带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姑娘过来。林芳的眼镜蒙上了水雾，看人看不太清，行色匆匆地便要走开，张璐倒是先一步冲林芳打招呼。

张璐：林芳！

林芳被吓了一跳，眯起眼睛看清张璐防护服上的名字：哎，是你。

张璐有些得意：谁叫你不理我呢？

张璐伸着脖子看了看林芳手中的便盆，担忧地皱眉：又是四号床，不是说这两天情况好点了吗？

林芳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反反复复吧，李大爷总是强撑着，有个什么不舒服也不大愿意说出来。

张璐不赞同地摇摇头：不说是对他自己不好。

林芳若有所思：也许是他当过兵，所以他才总是想着让我们去多照顾其他人，不自觉把自己的病情往后放。

张璐想到躺在床上的李大爷，心里不大好受，无意地拍了拍身边小姑娘瘦削的肩。林芳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小姑娘身上，虽然她的眼镜上还有水雾，但不妨碍林芳发现这个小姑娘虽然体形瘦弱，但是眼睛却炯炯有神，充满了与其他人不同的活力。

小姑娘看见了林芳向她投来的目光，十分自然地冲林芳咧了个笑脸，露出自己还缺了一颗的门牙。林芳在口罩下的嘴角也不自觉上扬，轻轻冲小姑娘点了个头。

林芳：那我去把这个盆清了。

张璐点头：嗯嗯，你先去忙，我先把小叶带去411。

林芳继续向前面走，原来那个小姑娘叫小叶，她不自觉地想着，但随即关于母亲的噩耗又沉重地压上她的心头，像是幽灵一般时刻缠绕着她。可林芳安慰着自己这样想：也许只是因为戴着口罩和面罩才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4.病房 日 内

林芳让自己以往常一样的状态进入411病房，为里面的病人做一些例行检查，询问病情。虽然知道戴着口罩没有人看得见自己的表情，但是林芳还是在进病房前就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和上扬的语气。

林芳端着盐水袋和针头来到四号床：李大爷，准备打针了哈！

躺在床上的李大爷笑着看向盐水袋，隔着氧气面罩：饮料。

林芳愣了愣：啊？

李大爷指了指：是饮料。

林芳笑了出来：这饮料也不能喝啊。

李大爷配合地伸出手让林芳打针，林芳看着李大爷干瘦的胳膊，心里不禁有些担忧。李大爷感受到林芳动作的停顿，安抚似的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林芳的胳膊。

林芳帮李大爷换完盐水，检查调整好氧气面罩：今天感觉怎么样？

李大爷点点头：好得很，我旁边床的小姑娘一直在陪我聊天。

林芳转过头看隔壁床，发现是昨天的小叶：是你啊。

小叶坐在床上，停下手中的剪纸动作，冲着林芳露出笑脸：你好啊……

小叶微微偏头看到林芳防护服上写的名字，补充道：林芳姐姐。

林芳贴心地帮小叶掖好被子后要离开，小叶活泼地朝她挥挥手道别。看着小叶可爱的笑脸，林芳不知不觉也朝她轻轻挥手。

5.配药室 日 内

林芳在病房里认真写下关于病人的今日情况，拿着病情记录册到护士站，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与其他医生护士交流。屋里负责分配药剂的医生贴着玻璃，逐字逐句地看林芳本子上的话，迅速地在本子上写字回给林芳。

林芳眼镜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珠，她几乎要看不清字迹了，只得眯着眼睛贴近玻璃去看医生回的话，看完后冲着医生点点头，领完药剂便急忙要去病房。林芳身后响起两三声轻轻的敲击声。林芳回过头，原来是玻璃后的医生冲她竖了一个大拇指朝她加油，林芳笑了笑。林芳冲医生比了一个同样的手势：加油！

6.病房 夜 内

林芳来到411病房做今天交班前的最后查房。林芳进入病房，看到各个病人要么在互相聊天，要么便是看着手机吃晚饭，看起来一切都还正常。林芳询问了一圈，感觉今天病人的情况都还正常，便转身要离开病房。

小叶：林芳姐姐，李大爷呼吸不太对！

林芳不敢马虎，转身到四号床看李大爷的情况。刚刚李大爷的呼吸明明是平稳状态，然而现在却出现了明显的呼吸不畅。李大爷凹陷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睁开往日有些浑浊的双眼，此刻李大爷的眼睛里亮得吓人，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与恐惧的情绪交织在眼底。

李大爷颤抖地抓住林芳的手：小林，我会死吗？

林芳的手心也出了汗，但是她紧紧抓住李大爷的手：不会的，不会的！

林芳一面以冷静的口气打电话告诉医生状况，一面自己运用知识排查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李大爷如同攥着生命稻草一般攥着林芳的手，平时乐观坚强的他此刻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也许自己随时都会死去。

李大爷可能是害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絮絮地说起话，口齿带着乡音：我这次要是没有撑住，小林，你劝劝我老伴，让她不要老是哭，本来眼睛就不好，越哭越不好。我儿子还在部队里面，别让他回来，回来干吗啊……

林芳的灵魂与她的身体似乎被分割开来，耳边李大爷的叮嘱与记忆里母亲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母亲的声音低低地说：让她回来干吗啊，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囡囡你别听你爸瞎说，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你回来就给你做蟹黄包……

林芳分明听到自己在恸哭，但是身体又如此冷静，和其他的医生护士一起将李大爷的床移到急诊室去。在出病房之前，林芳不经意一瞥，一双掺杂着恐惧和悲哀的眼睛烙进了林芳的脑海，那是小叶的眼睛。

7.病房 夜 内

大抵是记挂着之前看见的小叶的那双眼睛，帮助李大爷稳定完病情的林芳鬼使神差地走到411门前，推开了房门。

病房里一片安静，像是所有人都睡着了，又像是所有人都满腹心事，无人入眠。林芳轻轻走到小叶的床前。窗外的月光很亮，照清了病房里小叶颤抖着的肩膀，病房里的声音很轻，能听见隐约的抽泣。林芳无意让小叶知道自己的无助被发现，她悄悄在小叶床前放上一颗贴着便签的水果糖，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糖上的便签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上面写着：加油！

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夸张笑脸。

8.病房 日 内

林芳第二天来到病房，病房里意外热闹，病人以小叶为首讨论起出院后的规划。小叶一边剪纸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回家还是要吃顿饺子，这次被折腾得连过年饺子都没吃成，我要一口气吃个十几二十个！

隔壁床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那可不！妹子我跟你说，吃饺子你和着山西醋，这儿的醋都不够香，你要吃饺子买点山西本地醋。

对面床上的胖女人也不甘示弱：光有醋有什么用，蘸酱吃大葱才好，小妹你回去试试，我家儿子口味随我，每次过年都要先吃点大葱再吃饺子。

角落床上的太婆碎碎念起了从前：还是现在时代进步了，我们当年困难起来哪里还吃得上这些，但是那个时候年味儿也重，各个家里还要走人户……

林芳笑着旁听病人们说话。天南地北的人聚集在一起讨论着各自不同的习惯，难得的轻松气氛都使人忘了这是在医院。林芳回想起过年时，母亲总会为着自己做一蒸笼的蟹黄包。母亲的蟹黄包和外面卖的不一样，面团和得格外劲道，蟹黄的味道也浓郁。想到母亲后，林芳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这声轻轻的叹息被小叶发觉。

小叶扯扯林芳的衣角，说悄悄话似的：林芳姐姐，你是不是难过了？

林芳笑着摸摸小叶的头：没有，我只是也想起过年的时候了。

小叶眼神澄澈地看着林芳，似乎能透过护目镜直直看到林芳的内心：昨天是林芳姐姐送的糖给我打气吧？

林芳诧异于小叶的敏锐：这都被你发现了？

小叶有些得意地摸摸鼻子：姐姐你走的时候我看到了。姐姐，你等下，我把这个折好送给你。

小叶的双手灵活得像是小松鼠一般，将手里的纸折叠几下，便在手中变出一朵百合花来，并将百合花放到林芳手中。

小叶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是我给姐姐的加油。

9.宿舍 夜 内

林芳照常做着工作。她陪着诊室里的李大爷聊天，给他念他老伴写来的信；她记录病人病情，交给医生做进一步诊断；她在空闲时间与小叶一起折纸。

林芳在护士休息区里摘下脸上厚厚的护目镜和口罩，看着镜子面前被勒出一道道痕迹的脸庞，疲惫而无奈地笑笑。同事热情地叫她过去吃饭，林芳笑着点点头。

晚上和其他护士一起回到宿舍，林芳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清清冷冷的月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朵小叶送给她的百合花。纸折的百合花边缘有了些磨损，泛出了毛边。

林芳喃喃自语：妈妈，你现在在看着我吗？

林芳说完之后，却又觉得自己像是说了什么傻话似的，摇头笑了笑。

林芳低头摸了摸百合花：最近可能是太忙了，我都在说胡话了。好想回家啊……

10.病房 日 内

同事张璐推醒了林芳。林芳睁开蒙眬的双眼，还犯着困意。

张璐：林芳、林芳，你怎么还没走啊？

林芳慌张地起身：完了、完了，我睡过头了吗？现在几点了？

张璐疑惑地看着林芳：没有睡过头啦，反正现在疫情结束了，你随便睡，但是你不回家吗？

林芳瞪圆了眼睛：结束了？

张璐笑着戳了戳林芳的脑袋：是啊，快起来吧。对了啊，小叶和李大爷在外面等你。

张璐冲林芳摆摆手，便走了出去。林芳急忙穿上鞋追上去，正好撞见了门口的小叶和李大爷。小叶被林芳撞着脑袋，眼神故作哀怨地看着林芳。

小叶：林芳姐姐，你冲那么快干吗啊？

林芳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小叶的额头：对不起啊，我冲急了些。

李大爷乐呵呵地拍了拍林芳的肩膀：小林啊，我老伴今天过来接我了，我也要出院了。以后你有空多来我家坐坐，我叫我老伴给你炖个大猪蹄子吃！

林芳看着充满活力的李大爷，欣然一笑：好嘞！我一定过去！

小叶扯扯林芳，递给她一朵纸玫瑰：林芳姐姐，我也要出院了，今天我家煮了饺子，得赶紧回去吃。你妈妈还在走廊那里等你。

林芳目光一转，母亲果然在走廊的尽头等着她。她没有与小叶和李大爷告别，便迫不及待地奔跑着扑进母亲的怀里。

林芳嗅着母亲怀里一如往常的皂角的香气：妈妈，你怎么来这里了？

母亲嗔怪着拍拍她的头：我不是来接你的吗？

林芳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但是她也不愿深思下去：那爸爸呢？

母亲轻轻环抱住她：你爸去你寝室收拾东西去了。我待会儿还要买点螃蟹和面粉，回去做蟹黄包……

11.宿舍 夜 内

张璐蹑手蹑脚地从上铺下来，去上厕所。张璐路过林芳的铺位时，听见林芳在梦中喃喃自语。张璐好奇地凑近去倾听。

林芳弱弱地说着：妈妈，我想吃蟹黄包了……

张璐脸上好奇的神情变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温柔地帮林芳掖好被子。

张璐：会吃到的，很快了。

张璐轻轻推开窗户，天空中正挂着一轮圆圆的皎月。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