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和左偏置结构的词汇—函数语法对比研究

何贞慧

语言学研究

话题和左偏置结构的词汇—函数语法对比研究

何贞慧1,2

（1. 湖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外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125；2. 湖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2）

词汇—函数语法通过函数结构和成分结构两个平行结构建立句法模型，取消了句法生成和转换等规则，f-结构是没有跨语言差异的内部结构。运用该模型，汉语话题结构中的TOP和OBJ同时映射到f结构的同一个节点，所以两者是等同关系，而左偏置结构中的TOP和OBJ分别映射到f-结构中各相应节点，两者是约束关系。话题结构和左偏置结构句法限制和分布并不完全相同。这一研究方案进一步解释了话题结构和左偏置结构中语义或指称的非对称性。

词汇—函数语法；左偏置结构；话题结构；复指成分

20世纪70年代，生成语法研究迅速发展的同时，又疲于处理和应对繁琐的句法转换操作。语言学家和计算语言学家在坚持Chomsky的语言哲学的基础上，提出了词汇—函数语法理论（lexical- function grammar，简称LFG），大胆地取消了句法生成和转换等规则，而将句法操作置于词项中，极大地减少了句法转换等各种操作。本文尝试运用LFG分析和解释汉语话题结构的生成机制。分析表明，不仅话题结构无需引入生成语法中的移位或删除操作，而且话题与左偏置也是不同的句法结构。

一、词汇—函数语法与句法建模

LFG的句法建模由平行的函数结构（function structure，简称f-结构）和成分结构（constituent structure，简称c-结构）组成[1,2]。f-结构是语言的内部结构，是没有跨语言差异的形式模型，如SUBJ、OBJ和PRED等。在数学模型中，f-结构是属性和值之间的配对集合，属性是符号，如SUBJ和OBJ等，值可以是值或语义形式，称之为函数，源于唯一性条件（uniqueness condition）：每一个属性都有一个独特的值（不同的属性可以获得相同的值）；c-结构指语类结构（category structure），它表征为短语结构树，确立语序、支配和句法范畴等，其终端节点在形态上是完整词汇。

代码描述（codescription）是从c-结构映射到f-结构的普遍规则，语法因而不需要预先设定一个运算程序（从c-结构推导到f-结构），而只存在一个求解算法（solution algorithm），求解算法分三步：首先以适当的函数值注解c-结构，然后对函数值生成函数描述（functional description），最后通过构建最小f-结构，求解满足函数描述的联立方程。函数描述方程确定了模型，因而称为定义方程。有些特殊情况下，还需要基于等同关系（=）的约束方程（如英语中动词和名词的一致关系）。

c-结构和f-结构的映射关系首先是定义f-结构函数。语法函数认为是c-结构到f-结构的关联子（relator），每个函数（如SUBJ、OBJ、ADJ等）映射一类c-结构表达式到论元结构，这种映射是可预测的，但需要对词项具体化，如SUBJ和OBJ都不是单一的普遍结构形式，这两个函数称为核心函数（core function），核心函数与动词表达的事件性的中心参与者相关，而OBJ、ADJ、COMP、TOP和FOC等是非核心论元函数，核心函数和非核心函数形成函数等级（function hierarchy）或关系等级（relational hierarchy）。所有非论元函数允准多重例化而不违反f-结构的独特性条件。

(1) a. John will watch the movie

根据以上介绍和讨论，一个相对完整的c结构和f结构可以表示成(1b)和(1c)。以此为理论起点，本文将运用这理论模型讨论汉语中的左偏置结构（left dislocation）和话题（topicalization）结构。

二、话题结构与左偏置结构

（一）话题结构与左偏置结构的句法分布

左偏置结构是一个名词短语位于句首位置，且与后句中的复指代词或描述性短语有共同指称或照应关系的句法结构。左偏置最初是作为一种复制形式提出来的，其主要证据是，在德语和意大利语等语言中，左偏置结构与人称代词等复指成分有格选择限制[3]88，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等语言中的动词和形容词直接管辖左偏置结构[4]，如例(2)，句首介词短语依然受动词控制，意味着介词短语是从动词后移位到句首位置。例(3)中，句首介词短语不能允准疑问算子，表明左偏置结构是动词的论元结构。可以认为，这些观察不能成为左偏置结构移位说的证据。从根本上说，这些语言事实上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左偏置结构，而是话题结构。这种观点源于WH-移位和话题化同为论元移位的观察，两者有共同的深层结构[5]，都从基础生成位置前移到CP的指示语位置，[Spec, CP]。

(2) a. On/*Of/*To this work, I can’t concentrate.

b. Of/*With/*To my children, I am proud.

(3) a. Through the kitchen streaked several hobbits.

b. *Did through the kitchen streaked several hobbits?

c. *Through the kitchen did several hobbits streaked?

汉学界很早就有专家注意到汉语中的左偏置结构[6][7]99-121，由于左偏置和话题结构有共同主谓结构等部分相同的句法特征，因此很多研究主张不区分两种结构，认为话题结构是左偏置结构的省略形式，有意或无意将左偏置看成是话题结构的一种特殊形式[8]133。国内外相关研究大多采纳了王力[7]249提出的复说法，包括复主位、复目的位和复附加语等[7]304。

(4) a. 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给他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

b. 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

c. 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弄这个的。

但是，笔者认为，话题和左偏置结构的句法分布并不完全相同。首先，在话题和左偏置结构中，当关系从句修饰主句主语时，如果先行词有[+有生命]特征，则关系从句的主语或宾语可以违反孤岛条件（island condition）或邻近条件（subjacency condition）。名词的[±有生命]与话题、左偏置结构有不对称句法分布。一般说来，如果充当动词宾语的名词有[-无生命]只有话题结构，而不能出现在相应的左偏置结构中，由于(5c)中的先行词是[-无生命]特征，因而不能有左偏置结构。但当关系从句修饰动词或介词宾语时，关系从句的主语和宾语都不能有话题化结构，而相应的左偏置结构却合乎语法。

(5) a. 张三，（他）认识的人很多。

b. 张三，很多人不喜欢（他）。

c. 那本书，读不懂*（它）的人有很多。

(6) a. 徐教授，我读过*（他）写的书。

b. 那个学生，我正在找教过*（他）的老师。

c. 这本书，出版社已经给写*（它）的人付了稿费。

量化名词短语一般有话题结构，但不能进入左偏置结构[8]339。类似的，反身代词和相互代词可以进入话题结构，但不能有左偏置结构。

(7) a. 这本书中的每一篇文章，我都喜欢（*它）。

b. 班上的每一个人/学生，我都喜欢（*他）。

c. 班上所有的学生，我都喜欢（*他们）。

d. 三个朋友，我在音乐会认识的（*他们）。

(8) a. 他自己，张三从来没有想过。

b. *自己，张三从来没有想过他。

c. *他，张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一些没有太多意义的介词短语，如“至于”“关于”“就”等，可在话题结构之前，但放在左偏置之前，则不符合语法。因为这类介词的作用是使之成为附加语，但左偏置结构的复指成分本来就是附加语，添加这类介词就显得冗余。

(9)a. 张三，我喜欢

b. *至于张三，大家都喜欢那小子。

c. 至于张三，大家都喜欢。

与此相关的一个证据是垂悬话题结构。根据石定栩[9]的观察，垂悬结构与主句之间并不一定有必然的语义指称对应关系。这与我们对左偏置结构的观察结果一致。左偏置与复指代词的句法照应关系更像话语照应（discourse anaphora）或话语一致（discourse agreement）关系。与左偏置结构不同的是，垂悬结构与宾语没有语义照应关系。

(10) a. 西红柿我炒了鸡蛋。

b. 生物伦理学我是门外汉。

c. 这件事你不能只麻烦一个人。

以上对话题和左偏置句法分布的观察表明，将话题结构和左偏置结构看成同一结构并不完全符合语言事实。如果左偏置和话题是同一种结构，那么，两者就应该有相同的话语功能，在不同语境下也应该可以替换。而事实是，在很多情况下，二者不可互换。笔者认为，话题和左偏置结构的句法要求并不完全相同。在多数情况下，如果删除话题结构，句子结构往往不完整，甚至不符合语法；如果删除左偏置结构，在没有语境的情况下，虽然有些情况下语义指称变得不明确，但句子仍然符合语法。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左偏置结构是位于主语前的一个外围结构。更具体地说，左偏置和复指成分并不是同一句法结构的两个非连续组成部分，相反，左偏置和复指成分原本就是两个独立的句法结构，但语义和指称有约束关系。

（二）左偏置结构的LFG模型

根据上一节的观察和讨论，笔者认为，如果主句有显性复指成分，即为左偏置结构；否则就是话题化结构。为了进一步揭示左偏置结构的句法本质，首先建立话题结构的LFG模型：

(11) a. 这件事，[我觉得[伍老师会同意]]

左偏置结构与话题结构的差异是，在话题结构中，空名词与话题是等同关系，即f-结构中的相关成分同时映射到c-结构的同一个成分（参照上图，为节省篇幅，以下仅标示c结构，不再标出f-结构的映射关系）。在(11b)的左偏置结构中，TOP和OBJ两者是约束关系（如实线箭头），分别映射到f-结构中各相应节点。

(12) a. 张三那小子，我喜欢。

b. 张三那小子，我喜欢他

尽管汉语中左偏置与话题结构并存，但两者句法的分布并不相同。上一节已经指出，如果没有左偏置成分，句子的语法性不受影响；但如果没有话题结构，在没有具体语境的情况下，语义指称往往不明确，甚至句子不合语法，所以左偏置更像一个外围结构。更确切地说，这个外围结构类似于一个附加语，而附加语在LFG中属于ADJU。无论(14a)是话题结构还是左偏置结构，都能满足完备原则，但(14b)违反了该原则，所以不合语法，也就不能得到合法的f-结构，如(14c)。

(14) a. 张三那小子，我喜欢（他）

b. *我喜欢ф

介词短语、复杂名词短语（如名词所有结构）、从句附加语和关系从句等结构的话题化受孤岛条件限制[10]。如果这些结构转换成话题结构，介词或从属连词在原位搁浅，导致句子不合乎语法，但相应的左偏置却合乎语法。也就是说，复指成分是挽救话题结构的最后手段（last resort），即在话题化过程中，论元移位后，如果不能生成合法的语法结构，就必须使用复指成分。很显然，这实际是把左偏置结构看成是话题结构的一个特殊种类。但复指代词并不能做单纯的句法移位解释，因为它还携带了格外的语义，各种孤岛已经形成了稳定的封闭句法结构，随后的句法操作并不能打破原有结构，即坚持LFG中的结构维持原则，这进一步说明了句首的复指成分是附加语。因此，例(15)中的c-结构表示为：

(15) a. 李先生，我除了*（他）不认识其他任何人。

b. 他母亲病了，因为*（这个原因/这件事）他没有来上学。

类似地，复杂名词短语已经构成了一个成分，随后的句法操作不能破坏其原有的c-结构（x POSSION），所以省略主句中的领有名词不合乎语法，句首的名词成为一个附加语。但是，如(16b)和(16c)之类的分裂话题结构却合乎语法，分裂话题是一个结构的部分成分话题化，其余部分滞留在原位。关系从句和形容词有相同句法功能，因而在LFG中被分析为形容词。

(16) a. 鲁迅，我喜欢*（他）的小说。

b. 小说，我喜欢鲁迅写的。（比较：小说，我喜欢鲁迅写的《呐喊》）

c. 语言学书，他买了三本。

以上LFG模型表明，话题结构和左偏置结构的内部结构并不相同，二者具有不同的句法结构和表征形式，因此，在语法研究中有必要将二者分别对待。

（三）左偏置结构与话题结构的指称对比

早期生成语法研究Ross[3]38认为，左偏置和话题化都是移位生成的。所不同的是，左偏置使用了复制规则（copying rule），所以在原位有复指成分，而话题结构使用了删除规则（chopping rule），所以原位为空，形成语缺（gapping）。但语缺不一定与话题有同指关系，语缺不能是某种指称机制，不能有指称解读（referential reading），语缺指称解读实际是语言理解过程中产生的一种构拟效应（reconstruction effect），而复指代词却有严格的指称解读限制。例如下句话题结构中的语缺只能与前面的“序言”共指，而不能与“这本书”有共指关系[8]49。

(17) 那本书，我读过序言i；这本书j，我也读过ti/*j。

跨语言事实表明，复指代词没有格外的形态、音系和句法等特征，因而只能看作是普通代词[11]。笔者认为，这种解释并不充分。语言中“一身两职”的情况并不鲜见，而汉语等没有曲折变化的语言，许多结构成分往往身兼数职。如汉语中的代词做主语和宾语没有形态差异，但并不能因此否定主语和宾语的语法差异。将复指代词简化为普通代词掩盖了许多深层次问题。事实上，复指代词与先行语之间不存在成分统制（c-command）关系，但有约束关系，即复指代词只能从先行语获得语义指称解读。早期研究观察到，先行词与代词有歧义，如例(18a)，即使代词和先行词同标，代词he依然有约束变量和指称两种不同解读，但左偏置结构的复指代词却只有指称解读[12]。这也意味着左偏置结构中的复指代词并不是普通代词。

(18) a. Only Johnilikes the girl hei/jis dancing with.

b. Johni, Mary likes himi/*j.

左偏置结构与话题结构语义或指称具有非对称性。左偏置与复指成分者类似于镜像关系，形成单调语义照应，这种照应一般只能从左偏置成分获得语义解释，而不能相反。这些语义关系有整体与部分、上下义、领属、时间和地点等，如例(19)。特别是，汉语中的右偏置结构或反话题结构，其中的复指成分也只能从偏置结构中获得语义解释，两者之间仍然是单调语义照应关系，如例(20)。

(19) a. 这三个伙伴，两个是买马的客人，一个是牙子。（《老乞大》）

b. 这黄布，高的九钱，低的五钱。（《老乞大》）

c.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雷雨》）

d. 这长安城，遍地都是钱。（《红楼梦》第6回）。

(20) a. 你批评的那个学生，他昨天来过办公室。

b. 他昨天来过办公室，你批评的那个学生。

语言事实表明，左偏置结构的复指成分可以是代词，也可以是性质名词短语（epithet phrase）或“类名”充当复指成分。性质名词不能分解成“代词+同位名词”之类的语义解读。与一般的指称语不同，性质名词往往具有情感语义（affective meaning）。虽然(21)都符合语法，但两者的语义明显不同，(21b)明显带有强烈的情感意义。

(21) a. 张三，我喜欢他

b. 张三，我喜欢那臭小子

根据上一节结论，左偏置结构和话题结构的f结构具有不同的表征形式，进一步比较，可以发现，在话题结构中，OBJ作为变量，受TOP的约束，因而OBJ和TOP的指称相同（如23a），而在左偏置结构中，OBJ是由另一个f结构构成，其语法属性是论元（agr）算子，TOP则是外围结构（如23b），这样，TOP可以赋予情感等更多语义值。这就是导致两种结构语义差异的根本原因。

(22) a. 张三那小子，我喜欢。

b. 张三那小子，我喜欢他。

三、结论

本文在词汇—函数语法框架内分析了汉语中左偏置结构和话题结构的f结构，结果表明，左偏置结构和话题结构并不完全相同。在话题结构中，TOP和OBJ同时映射到f结构的同一个节点，所以两者是等同关系，而在左偏置结构中，TOP和OBJ分别映射到f-结构中各相应节点，两者是约束关系，从而解释了左偏置结构的句法限制。这一研究方案进一步解释了话题结构和左偏置结构中语义或指称的非对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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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Lexical-Functional Grammar Contrast between Topicalization and Left-Dislocation Construction

HE Zhen-hui1,2

(1.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Foreign languages, Hunan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125, China;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12, China)

The lexical-functional grammar (LFG) is the syntactical model formed by two parallel structures—the functional structure and the constituent structure, which gets rid of the rules for syntactic gener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The f-structure is an internal structure which is attuned to all the languages. The TOP and OBJ are mapped onto the unique node of the f-structure in the topicalization structure. In this case, the TOP is equal to OBJ. However, the TOP and OBJ of the left-dislocation structure are respectively mapped onto their corresponding node. Meanwhile, the TOP and OBJ form a binding relationship. Therefore, it is easy to conclude that the syntactic restrictions and distributions of the topicalization structure are not equal with the ones of the left-dislocalization structure. In addition to the above point, the study also illustrates the semantic or referential asymmetry between the topicalization structure and the left-dislocation structure.

lexical-functional grammar; left-dislocation structure; topicalization structure; resumptive constituent

H0-05

A

1009-9115(2022)02-0022-05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2.005

湖南省社会科学规划课题（XJK18QGD010)，湖南省社科基金外语联合项目（18WLH18)，湖南省科技厅优青项目（18B121），湖南省教育厅优青课题（20B287），湖南省普通高等学校教学改革研究课题（HNJG-2020-0338），湖南农业大学课程思政建设研究项目（2020-6）

2021-03-19

2021-10-09

何贞慧（1983-），女，湖南衡阳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理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责任编辑、校对：朱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