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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的光与山谷

2022-06-30张斐斐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来访者

张斐斐

摘要:蔡东对人性的勘探之深,让阅读成为一场“意识”的进阶之旅。蔡东是有能力与读者建立起本源性关系的作家,她对人间烟火气的眷恋,她探触到的痛苦的深度,她心底的勇敢与光明,让她的作品拥有了三个宝贵的面相:饱含热忱,疗愈内心;温柔勇敢,热爱日常;明亮包容,温暖承载。本文拟通过对《来访者》《她》和《月光下》三篇小说的解读,浅谈蔡东小说这三个面相。

关键词:蔡东;来访者;她;月光下

小说或许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奇观式的,突破人们想象力的极限,阅读时你会惊呼,哇,还可以这样!另一类,是在突破共情力与人性探索的极限。蔡东的小说更偏向于后者。一种深深地被“觉照”的感受,是我阅读蔡东小说最深切的体验。心里的某些角落,是身边至亲未必能看到的,蔡东洞然明了。她对人性的勘探之深,让阅读成为一场意识的进阶之旅。她的作品亦为读者提供一个静默而寂然的空间,念头,评断,情绪,纷纷滑落,那一刻我是和自己在一起的。阅读这类作品时,我想对作家说,谢谢你,我爱你。

蔡东曾说,对日常持久的热情和人生意义的不断发现,才是小说家真正的家底。她的力量与慧见,对人性的理解与同情,被充分地灌注在她的文字中,由此,她的作品与读者建立起一种本源性的关系。她对人间烟火气的眷恋,她探触到的痛苦的深度,她内心的勇敢与光明,让她的作品拥有了三个宝贵的面相:饱含热忱,疗愈内心;温柔勇敢,热爱日常;明亮包容,温暖承载。

本文擬通过对《来访者》《她》和《月光下》三篇小说的解读,浅谈蔡东小说这三个面相。

《来访者》——饱含热忱,疗愈内心

我记得江恺第一次坐在我对面时脸上的表情。我熟悉这样的表情,练过瑜伽了,修过佛打过坐了,老庄和张德芬都看过一遍了,还是不行。

几乎从阅读第一段文字开始,就已经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感联系。那是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加缪的《鼠疫》、克尔凯郭尔的《爱的作为》时,相同的情感联系。蔡东写作《来访者》时,她相信有我这样的读者需要她的文字,饱含热忱与关切的文字;我满怀信任地阅读时,《来访者》的诚实、准确还有在此之上对人无限的怜惜和爱,悄悄流进我的血液里。在我翻开小说的夜晚,我们互相明确了彼此的意义。这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得体的关系。我喜爱蔡东的作品,每一篇都有精妙之处,气息迷人,质感丰富,尤其善于在狭窄中拓出阔大之境,曾让我深深沉浸其间,感叹甚至流泪,但征服我的那一个,是《来访者》。

“跟人相关的工作,只能耐住性子”。蔡东一篇一篇地写,一锤又一锤地敲击人心外面那层厚厚的冰壳。到了《来访者》,是突破性的一击。里面有些文字让人心痛,有些文字让人心碎。心碎、心痛都不可怕。王尔德说,可怕的,是心变成了石头。蔡东知道,人的心永远不可能变成石头,它不过是被厚厚的冰冻住了。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和耐心,只要有足够的暖意,人的心是会复苏的。

阅读《来访者》时,你会感受到那种复苏。有些字句会自然而然地落入心间,时时浮现,长久地陪伴着你。我不时想起江恺和庄老师关于卢舍那佛像的对话,想起在庄玉茹眼里,大佛的通肩袈裟像随手捋起水的波纹,想起江恺说,石头凝固下来的,是松弛。当它们来到我的意识里,我的牙关就放松了。

细雨萧萧,一灯如豆,木桌木椅,酒菜温热,门外传来鸟儿振翅飞过的声响,过后天地俱寂,更是悠然神远。他(江恺)环顾四周,说,我这些年,就是这样的时刻太少了,太少了。

蔡东深知,这样的时刻,在现代人的生活里太难得了。她悄悄准备了许多这样的时刻。翻开小说,似乎有了充足的时间和情致,去看看在洋红风铃木下卖菠萝的夫妻,去凝神分辨伯爵银针里的矢车菊和金盏花,去细细捋出米酒香与桂花香的层次。这是一个深爱生活之人写出来的小说。看到于小雪把白而轻的一片布披在江恺的肩上时,我忍不住挥动手臂做出相同的动作。极简单的一句话,却如芭蕾一般柔美轻灵。

蔡东一定是在最澄明清净的心境里写下了《来访者》。查看心底沉积的伤与痛,很容易围上一团团忿恨、憎恶和怨气,蔡东站在更高的维度驱散了它们,她完成了一件很难的事。即便如此,文字里没有丝毫的优越感,看着它们自由奔流,你有的只是抚心赞叹和幸福极了的泪水。蔡东多么爱她的读者,建造出了《来访者》这座秘境。它让你慢慢松弛下来,把眼耳鼻舌身意慢慢收复回来。在那里,目光所及之处,是自然、生命、生活和文字极为妥帖的美好。

作者温柔守护着读者,在你知道和不知道的时候。即使江恺撞见妈妈那样压抑紧张的时刻,她也让你抬头看见半空中一颤一颤的白玉兰。她陪着你练习健康观看世界的方式,她把支撑自己的隐秘力量也传递给了你。你随时可以回到这座秘境。艺术的美妙就在于此,《来访者》里体验思索的也开始在你的生活里氤氲开来,细雨如丝,沾衣欲湿,一种柔和的抚慰和影响。

坦率地说,我是因为蔡东才离文学越来越近的,而《来访者》更坚定了我对文学的信心。我是父母的女儿,也是一个小女孩的妈妈,我必须跟她们建立起深刻的生命联结,这个过程里有欢欣满足,也不乏痛楚。《来访者》对现代人的精神世界有真实的关切,它切近了我当下的生命体验,贴合了我的困惑和隐痛,把我一直体察但难以诉诸语言的精神处境用文学的方式透彻入骨地表达出来。

我曾在横跨星空的银河里辨认出南十字星,那是在南中国的夜空里可以被肉眼识别出的星座。当夜航的水手失去了那最亮的星——北极星的指引,他们可以依靠南十字星来判断方向。它隐藏在银河由无数的恒星发出的光里,可只要有一次你辨认出了它,就永远能找到它。下一次抬头看夜空,在万千星辰里会一眼认出它。看着属于它的四颗星星在夜空闪烁,我想起蔡东笔下的故事,想起《来访者》。《来访者》帮我辨认出了我的生命问题,它言说了我无法言说的那个部分。

你的生命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人,从泛泛的同事圈、朋友圈、社交圈走出来,用纯粹本真的情感先爱了你?应该记得,有人平白无故就先爱了我们,这是世间最大的美善。2F6349E3-D931-49DF-A750-59716140C8B9

蔡东用某种方式保住了那原本应有的自然而充沛的爱。这真正的爱想要点亮些什么。拥有这爱的人很美好,却不会让你有一点自惭形秽的感受。那是一种照见,是一种相互的显明,让你知道,那种光亮和美好,你的身体里也有。治愈心灵的秘密,就隐藏在这样的爱里。《来访者》就是这样的爱。

《她》——温柔勇敢,热爱日常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是不是总能从心底里涌出真正的快乐,不过,我们都清楚这个事实——真正快乐的人,远没有我们以为的多。

看完蔡东的小说《她》,很多天走不出来,我像小说里的老连一样舍不得“她”。我想象着舞台上被一束光追着的她,篝火旁月光下像流水般起舞的她,提着一兜蔬菜欢欢喜喜走过来的她。

我终于明白,老连为什么舍不得她。不是因为生活需要她照料,老连不是《都挺好》里的苏大强。老连可以把自己照顾好,早餐能给自己做热面条配腌黄瓜,还能帮助女儿打理家务。他爱她,是爱生命最本真的美好,因为她全然的灵动和欢乐。

到头来,我们都会发现,快乐欢喜是人类世界最稀缺的情绪体验。

为什么文汝静能有快乐?

我看见她和老连,像在梦境中那么真切。珠玉洒落,是以往我对蔡东文字的形容,颗颗精美却安然自在。到了《她》这篇,却字字如青烟般消散,化为梦境。这梦境,当然是一种因作家技艺纯熟而带来的沉浸式体验——我仿佛在清明月光下,一路跟随老连停留辗转,看见开花的树,看见转过来的那张让我背脊发凉的煞白鬼脸,看见葫芦形的湖泊。这清明真切中,另有一种朦胧意味。

如诗如梦的更深一层原因,是超越了感官体验的。《她》的气质和价值,与真实的梦境相同,就是我们每个人在自己梦中经历过的,那种比现实更深、更基础的真实,那是命运赠与我们的礼物,呈现出生活内核的寓意。

女儿的家,温泉小镇,青林泽湖泊,最后回到他们自己的家,这些地方串起来,我看见了文汝静。文汝静,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她,那就是“野孩子”。世界上所有的孩子,本都是“野孩子”,像蔡东描述的那样——风吹,日晒,雨淋;天然,快乐,恣意;跳跃、旋转、摇摆。他们本身就是发光的物体,吸饱了日精月华,自行发光。

慢慢的,野孩子们大都不再野,不再爱,不再发光,也不再快乐。

为什么文汝静还有快乐?为什么生活和生活中遇到的那些人允许她野?

没有人允许她野。“搞文艺的女人,开放,不安分,哪有心思好好过日子呀”,“扭胯,抖啊抖,不知羞”,“图她什么,穿得露,会扭屁股?”她明明纯净美好,有着舞者才有的小巧明净的额头,腼腆,不善调笑,可赤裸裸的恶意没有绕道而行,或者说,更明确地瞄准了她。那是平庸的人对美和才华近乎本能的恶意。那时,连海平怜惜她,更想对她好,想和她像其他年轻夫妻一样,恩恩爱爱过日子。他们勤恳工作,养育了一个女儿,从平房换成楼房,“粗看细看,这都是一个幸福的家”。

可生活总会有考验。女儿刚上幼儿园,忽然有几个旧日的朋友来找她,想拉她一起去排舞。连海平在里屋听,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舞蹈,他曾被它感染过,被它澎湃地撞击过。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艺术,是力量,是美。那晚,他看见她翻出演出服和头饰,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他不可能不知道舞蹈对她的意义,可他决定一句话也不说。那个时刻,他的爱变成了怕。他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不做声。他清楚,可他明智地不问。“如果能让你更快乐,你去。我信你。”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在用意义明确的沉默,杀死她身上曾经吸引他的那个部分。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是生灵之翼。

西蒙娜·德·波伏娃七十年前曾指出来,女性对自己魅力和才华的自觉,往往会在男性身上引起不安和敌意。

这里是小说的最高冲突,但蔡东的藝术处理将我们一下子拉起来,进入到另一重境界。文汝静没有多说话,她把演出服收好,连海平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不再登台表演,不再提起舞蹈。这里很容易被写成两种女性模型,一种无私奉献,伟大又可怜;一种委曲求全,却心怀怨恨。文汝静同样身背重负,她是家庭生活中的全能角色,保障丈夫和女儿的世俗幸福,她身处残酷的、消磨灵性的生活中,一个多么真实的女性,但同时,她不在俗套之内。这显示出蔡东超越性的认知,对艺术和生活的更高认知,她清楚要打开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她对文汝静的理解,是一位艺术家对另一位艺术家的理解。

生灵之翼,有些人没有了,文汝静秘密拥有。她不允许任何人折断它,也没有任何人能折断它。她没有反抗男性,没有抵抗世界,甚至没有作对的姿态。他们容不下她,可她容得下他们。因为她早已在世界,在他们,在他面前辨清了自己,实现了独立,她的精神像她的舞姿一样飞扬自由。她没有作势对抗,而是选择了另一种坚持,隐秘而有力。

那个无声的夜晚,她不止考虑了自己,也考虑了他。或许这样表达更准确,她不止考虑了他,她也为自己和舞蹈明确了出路。

文汝静从足尖到指尖的动作里,一定隐藏着某些东西,不会没有意义。老连几次被问到她跳什么舞,他说不上来。文汝静的舞蹈,确实没有办法用一个种类来框住,那是生命和激情最直接和猛烈的身体呈现。她的舞蹈不是娱乐,不是表演,而是生命能量的自在闪烁。在这些被定义为舞蹈的动作里,文汝静把握住了生命的力量与自由。

真正的艺术家明白,艺术的归宿不在聚光灯下,不在艺术馆里,也不拘囿在书籍中。艺术最终的归宿,是化为了生命的光。所以她看淡名利的幻光,甚至也不需要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舞台;所以收起舞蹈服后,她没有怨,没有悲,仍旧欢欢喜喜地生活。

特别喜欢月光下湖水边的那个片段。篝火正旺的时候,文汝静从游人形成的大圆圈上把自己解下来,悄悄靠近火堆,独自起舞。像“大水从高处落下来,涌向弯曲的河道,迂回蜿蜒地流过去,前进,拐弯,回旋,随着河道的形状和地势的下沉抬升,水流曲尽变化。除了四肢,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起舞,包括脊柱、血液和魂魄。她的身姿越来越柔软,好像快要化作雾和烟,乘风而去。”连海平过去拽住她的衣角,她没有停下来,挽起他的手,带着他旋转,他“抗拒的身体渐渐变得松弛,跟上她的步伐,宛若随水漫流,涨涨落落。”这个时刻,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响起,把我淹没。风烟满抱,江流奔涌。2F6349E3-D931-49DF-A750-59716140C8B9

我清楚连海平抗拒的身体,那像是穿着厚重的铁衣,我们太多人穿着厚重的铁衣,展不开手脚。他想拽住她,可在月亮和舞者之间,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止舞者起舞。

走进婚姻时,她已是自觉的女性,她不会成为谁的女人。生的力量,没有谁压制得了。舞台上,在生命诞生的那一刻灯光熄灭,没有关系。即使不再上台,她也清楚,她是自己的主角。“她”,一个在回忆和思念里逐渐变得清晰的女性,是我近年阅读感触最深的人物,“她”是一个真正复杂的女性,没有逆来顺受的蒙昧,不见一走了之的肆意,她来自我们熟悉的“烦恼人生”,却在这人生中暗自保有清明通透;过日子,食人间烟火,身心却并未沾染腐朽、恶浊、消沉之气,她的人生境界跟男权标准下所谓的贤良淑德,呈现出质的不同。《她》也是一部像生活本身一样复杂的小说,绝无二元对立的简单,而是在混沌中生发出无限的可能。

老连后来意识到,舞蹈从来不曾离开过她,她无时无刻不在秘密起舞。“她晾晒衣服,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柔美的弧线,她剪脚趾甲,抬腿,收腿,宛若仪式。”就算离开舞台,也可化作星月之光,照在他身上,她清楚,他也是生命的主角。

蔡东的小说集名为《星辰书》,腰封上有这样一句话:山重水复,忽见辽阔繁华。这句话用来形容《她》这篇小说再合适不过。《她》在琐碎逼仄的婚姻生活里,也拓出了清明开阔的境界。一部不过万余字的短篇,竟对生活、艺术、女性作出如此深邃新颖的书写,墨色深透,余韵连绵。尤其意蕴上的开阔清新,不是仅凭小说技术就能造就的,这后面深藏着作家对人世的理解和认识。

蔡东是女性作家,《她》,不消说,是一个女性色彩的题目。不过蔡东从不以女性作家的身份对性别厚此薄彼,她的作品亦有非常优质的男性读者。所谓辽阔繁华,必然有着接纳与懂得,他和她,不是敌人,是旅伴,是亲人,是一样的生灵。《她》的故事,摆脱了受害者的怨怒,超越了“他好可恶,她好可怜”的剧情。

“以赤诚的情诗中丈夫热爱妻子的方式,不用她开口,我就自愿化作她需要的任何东西,腰间的一根银链,手腕上的一束飘带,一束追逐她的光,甚至是她足底的一双舞鞋,如果她张开双臂仰起脸庞,说来一场雨吧,我就化作一朵云彩,飘到她头上,为她降落一场温柔无声的细雨。”

艺术的力量与美好,最终在他的身上生根发芽。

回到开头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文汝静能有快乐?不仅因为她宽厚有情,愿意体验生命的不同角色并为此承压,关键在于她保护好了自己的生灵之翼。诗人鲁米说,万物生而有翼。这么多年,作为蔡东的读者,我清晰地感受到艺术的力量与美好也在我身上生根发芽。我常常想,跟随一位作家,其实就是选择了一条道路。

小说戛然而止的地方,生出连绵不尽的韵味,让人沉浸其中,反复回味。愿《她》如月映万川,愿你击碎铁衣,轻盈起舞。

《月光下》——明亮包容,温暖承载

《月光下》是一篇什么样的小说呢?就是阿兰·本内特形容的:阅读时,仿佛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你的手。当晓茹握住刘亚的手,我的手也被温柔地握住了。

我在哪里,现在什么时候,闹钟响是为了什么?被闹铃唤醒后的三连问。几秒种后,意识清醒,身体立刻从床垫上弹起来。

从第一句开始,我已一步落入蔡东营造的情境。读这篇小说时的气息,更舒缓,平静。像看着月光下静默宽阔的河流。目光顺着流水,每一个走向,每一道弯度,都自在,自然。我想,蔡东是没有太强控制欲的作家,笔触里留下许多空间,没有把读者抓得很紧。她是留了一部分信任给读者,一部分信任给天意,那是笔魂文心。《月光下》的内核亦有关信任,那是生命内在的转化,由怀疑,愤怒,疲累,弃绝,转化为对生命和爱的全然信任。

杜拉斯说:爱,是这个平凡世界中的英雄梦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月光下》是一篇關于英雄的小说。小姨李晓茹,就是这个世俗世界中的英雄。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认为,英雄的成长之旅包含三个仪式性的阶段,启程——启蒙——归来,这也是李晓茹在《月光下》完成的历程。

“快走快走,姥爷不行了。”当刘亚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恨不能马上拽着小姨飞回家去见姥爷最后一面的时候,身后竟没有动静,转过头去,小姨摇晃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她说,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

“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这是一句“危险”的话,它能威胁到一个人为自己构建起的世俗人情的安全框架。但李晓茹还是说出了口,这是她对原本生活其中的世界的告别,也是她英雄之旅的启程。

刘亚在这句话制造的真空中窒息了,迷迷糊糊感觉到,不知哪里裂开一个大口子,轰隆隆地,涌出来一些她还无法理解和辨别的东西。这是小孩子最单纯客观的直觉。不过,这个“无法理解”还是有倾向性,偏向了世俗世界会扣在小姨头上的帽子——不孝、大逆不道、非蠢即恶。所以“我和她之间多了一个秘密,一个真正的秘密,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说出去”。刘亚觉得有必要庇护小姨。

李晓茹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是小说最深透有力的地方。它不仅呈现出人在特殊情境下的恍惚,怀疑,也暗藏着一种极具力量的反叛与决裂,体现出人性和生活高度的复杂性。多少生活的磨难都可按下不表,我已经看到一个极疲惫、绝望、困顿的人。

撼动别人的,驱动别人的事情,无法再撼动她驱动她了。这一刻,她确知了自己与周围世界的不相容。她甚至在以某种力量破坏那个世界,她不再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了。无论她曾经相信过什么,她以为她找到的某种意义,最终都瓦解成了谎言——都不重要了,都没有它显现出来的那么重要了。

“冗长的葬礼进行到众人齐嚎只出声不掉泪的阶段,只有她这个小女儿低着头,真哭,没声音,有眼泪。”那是真切感受到的痛苦,是一个生命为整个生命的哭泣。

之后,她离婚了,离开了。有传言说她在马戏团演飞天女。她独自“穿过旷野”。

多年之后,刘亚再次见到小姨。“她的侧影,利落的短发,干净的墨绿色针织衫,背是挺直纤瘦的。”这是英雄的归来。蔡东太懂看人,这再次见到的第一眼,不写容貌,写背。一个人的背部,很能反映其生命状态。人到了一定年纪,背容易变厚,生命一直以来背负的某种不得纾解的东西,沉积在了那里。晓茹的背,挺直纤瘦,那是一个人顶天立地的姿态,她已消解了别人在背后指点评判的目光。2F6349E3-D931-49DF-A750-59716140C8B9

看到“透明杯子里绿阴阴的,薄片正舒展成嫩叶,有的芽头朝上,立于水中,有的缓缓落下,躺在杯底”,李晓茹倒吸一口气,赞叹着好看。“她还那么爱美,拿起手机拍杯中碧色”。曾经,她也无所谓过——“眼神呆滞,手脚迟钝,头发披下来,用我妈的话说是跟疯子一样。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哈喇油气,白袖套也很脏。”这么多年过去,她是怎么又活过来的?怎么能够比起同龄人来仍显得年轻?

能瞬间影响到别人的,是一个人真实的存在状态。刘亚再次见到小姨的那一刻,已听见心底的声音,“如之前的某个人生阶段,现在的我也需要她”。如坎贝尔所言,英雄归来是会赐福于人的。

刘亚的回忆,朦胧飘迷。我如梦者一般,来到杏烟河边。月光倾洒,草木生长。杏树枝的疏影,夏日的蝉声,英俊的狼狗,河面上晃荡的浩浩月光,李晓茹弯腰为刘亚摘裤脚上的苍耳。蔡东落笔之处,是可以进入禅思的地方。

在杏烟河边,“我”知道了小姨恋爱的秘密。尽管看到照片时,“完整的失望在心底悄然升起”,“我” 仍旧为她高兴,以为“大好的日子在等着她”。那个时候,“我”和小姨都不懂,大好的日子,不会因为爱情而到来。结婚后,某一天,他又把内增高皮鞋拿出来穿了——他又有了想要取悦的女人。

很多年过去了,李晓茹这些年奔走多地,最早做保洁,后面学古法经络,专治亚健康,前些年开始做育婴和产后康复。而关于“我”心中的那颗刺,“她无意于站在另一个角度重述,以完成自我辩解”。

由此,疑惑的答案逐一呈现。

英雄曾获得的启蒙,如今赐福于人的启示,从“一切已无需辩解澄清”开始。

无意辩解,因为承认。她承认了生命的所有经验,面对接纳了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放下了说过的每句话。生命并不真正犯错,也总会找到自己的路。“她说,城市人需要什么我就学什么,说不上人们忽然开始信什么,不求稳定,跟着市场一直都在变呢。”她只是这样顺势而为,信任生命,顺遂命运。她做的事,哪一样都辛苦操劳,可她却没有挣扎感,苦寒感。虽辛苦,但不自虐自苦,她已然松解了作茧自缚的冲动。

她等着“我”也说点什么,想知道“我”的近况。她的眼神是急切的,“是与比较和窥探无关的”。社会中几乎任何一个圈层,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比较,但她已明白,生命是不拿来比较的。无意比较和窥探,单纯的关心,是心对心交流的起点,珍贵而稀少。我体会过太多言辞周旋间的伤害与损耗,那种沉浊之气,需要数日凝神静息去拂拭清理。意识到太多的言语行为,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以邻为壑,也就越来越警觉自己的话语,也越来越快地识别出交谈的变味,尽早切断离开。

“李榕添是衣柜,周细龙是餐桌,董娟玉是电脑”。她知道了“我”给衣柜、餐桌和电脑都起了名字,先是睁大眼睛,嘴唇抖动,复又平静下来,抓住“我”的手握一握。那一刻,她们的视线坦然相接。早先月光下杏烟河边,亲密又自然的关系已復苏。

李晓茹曾经最明确的痛苦,源于最亲密的关系。可当她归来,在刘亚犹豫要不要与她微信联系的时候,是她主动加了刘亚。两人终于见面,也是她数次破局,主动拉近距离。“关系的秘密”是李晓茹带来的另一个启示。

多年前她离开,切断了一切关系,一颗心千疮百孔。也许,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她终于发觉,月亮虽静默无言,却从未离开,那是另一个自己。也终于发觉,在心中的某个角落,一如月光下的杏烟河水,风平浪静,毫发无伤。

在不可言说的漫长而持久的痛苦中,她终于心甘情愿地宽恕了一切人与事。把内心的障碍,罪疚感,一个个移除,她终于不再是自己的敌人。在刘亚的回忆里,她总是分不清月光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李晓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而今的李晓茹,也终于成为月光般明亮包容的存在。

“但有件事情我打定主意,不计较了,我先来”。当两人的目光坦然相接,刘亚一定解读出了小姨“关系的秘密”。那是在一切关系中的沉静自如。一切承接,一切原谅,同时又极真诚地珍视自己。那是无条件的先与自己亲密起来,再也无须他人满足自己的虚荣与寂寞。当一个人如月光般清明空阔,此时进入的关系,也不过是反照其内心的平衡圆满。

“生活精粹出来的正当反应,主动表露感情是何其不明智的行为”,也不过是被英雄击碎的又一个世俗谎言。

茶已放凉,推开门走出去,刘亚和李晓茹撞进金桂的香气里。李晓茹指着前方,说,快看快看。刘亚循着她的视线,看见一道喷水车留下的小小彩虹。英雄的启蒙,就在这道小小的彩虹里,那只绿阴阴的茶杯里,更在对一切细微美好之物的“看见”里。

“饭店门口的台子上放着菜牌,她拿起来翻看几页,大大方方放下,往前走出去一段路才对我说,钱不是这样花的。”这“大大方方放下”,是历百千劫后的心境,却也是当下即可做到的简单。终于一颗心不再上演纷纷剧情,越来越诚恳,清晰,光明。所有恐惧已放下。清楚,真正的力量,只在我这里。

她问,你家里能做饭吗?我点点头,能做,就是东西不全,不太像话。她试探着问,要不去家里看看?我想起那个进门堵着一堆鞋子的住处,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

英雄归来传递的福祉,促发了另一个奇迹——刘亚又完成一个内在转化。她发觉,就算门口堵着一堆鞋子,也并不是问题。

我跟着她拐进旁边的小超市,她问,现在爱吃什么,我说,你做的都好吃。她在货架上细细挑选,把散落的白菜豆腐五花肉归拢到一起。她一抬头,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声音里透出欣喜,刘亚你比我高了。走啦,我拎起袋子,挽紧她的胳膊,往灯火更深处走去。

这是我珍藏的文学镜头。“细细挑选”,“把散落的白菜豆腐五花肉归拢到一起”,简单日常,却那么撼动我,以至眼泪夺眶而出。我看到了,那种把生命注入到生活中的样子,它让我们所过的每一个平凡日常,闪闪发光。

月光下幸福的结尾,不是对普遍存在的悲剧性的否认,而是一种超越。进入不惑之年,我更为同意,唯有真正乐观的,才是真正深刻的。“我拎起袋子,挽紧她的胳膊”,橙色月光下,没有“更多”,那只是完美得刚好。

蔡东曾在访谈中说:我能做的,是用文学的方式去勘探痛苦。《来访者》《她》《月光下》,从人生的不同境遇里探触到不同的痛苦。然而蔡东的文字之上,总有一轮明月“散射出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满感情的光,安抚夜空,慰藉人世”。

为天下谿,是《道德经》中的话,做世界的山谷。蔡东的小说亦如承载悲欢的初春山谷。那里有破碎,疼痛,颓败,而一切也终将以某种形式转化为生与爱。我们永远可以在蔡东的小说中,期待光明与美妙渐次铺展开来。2F6349E3-D931-49DF-A750-59716140C8B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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