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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做新型文艺的“充满激情的观察者”

2022-06-30夏烈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3期

摘要:本文以思想随笔的方式,漫谈了上世纪90年代至今不断发展的中国大众文化和网络文艺,其与社会生活的现代性、未来技术与哲学、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的联系和博弈。文章始终围绕当下人文知识分子和文艺家的观念和态度展开批评与建议,提出了如何才能做一个波德莱尔所说的现代的“充满激情的观察者”,并从文学未来学、文化权力中的时间争夺等角度构建出新型文艺的工作场景与伦理,展望了时代新审美坐标建立的可能。

关键词:网络文艺;人文知识分子;文学未来学;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首先,还是生活。今天我们描述20世纪90年代及至2000年初的新世纪,固然一些坚定的观念在历史的卷帙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总的讲,说社会生活层面“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也是合适的形容。

马克思此语的语境是19世纪中期的欧洲,但像“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1],这与我们改革开放、经济建设背景以来的如火如荼的场景有所仿佛,昭示着一种全球现代性的降临。并且有趣的是,建设的激情/创新的契机;改革开放/自由民主;市场经济/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科教兴国/科技产业;义务教育普及/大众文化的兴起;网络化和信息化/电子商务与网络文艺……在时代的国家语法和民间语法之间,一直有着目标和实践的奇妙张力,人们寻求着积极的、弹性的、灵活的切换,社会生活正是由这样的进程及其切换主导的。

知识分子的叙事在其中扮演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我说的是人文知识分子,但很快现象大过于所知所想,生活所提供出的方案和细节放在传统思想的砧板上,“厨师”每每失去了下刀的工具,至少,所制作的食物越来越严肃有余而活力不足——在物质愈益丰富人们被极大满足、资本推动着产业全球流动性地供应文娱产品、大数据和算法介入所有平台并控制到最日常的终端时——人文知识分子的策略却是呆滞的,主张和行动历久而不新,心理状态也许是从惊讶到沉郁到悲壮到躺平到自我圈囿和画地为牢,以至于事实的场域召唤我们出场时,总体上缺乏激情、力量和崭新的主体性的训练,无法面对纷繁的世界而时时给予介入式的指点、对话和塑造。

究其原因,我以为,一是觀念的借来而非沉降至生活独立捧出。换言之,对生活不了解(虽然自己圈层的生活也是生活)、不热爱(没有时间好好来爱你)、缺乏长期的田野调查和民间体量,仅仅从观念(简化为西方理论)出发剪裁生活、强制阐释、操演论文术等,恐怕是比较集体性的伦理问题。事实上,社会生活不会要求人文知识分子离场,边缘化的总是知识分子自己,而即便是西方理论,也有强烈的介入性、实践性和在地性。在此意义上,不了解事实中的时代审美和民间审美变迁,以及这审美文化中透露的权力博弈及其思想史价值,就是典型的有知识没文化、有理论没思想的伦理缺陷。所以,在时代的人文和审美工作中,我时常感觉糟糕的是我们学习了那么多借来的观念,却无法通过实践行动了解和理解国民文化和审美的问题,然后落实为创造性的改造和运用——虽然传统的启蒙立场、方法早有过时之嫌,但生活对我们的启蒙和我们被启蒙过的心智如何回归生活,依旧是人文知识分子内在的不竭的光芒,然而很遗憾,它常常被遮蔽并极易倒向具体生活中“精致的利己主义”。

二是有关于时代和审美的关系,我们有精神上的懈怠和倦怠。如果说20世纪末基础于先锋文学、寻根文学和新写实主义这样的文学实践,在中国语境的经济现代性、制度现代性之外形成了自己一定的人文和审美现代性,但那种“充满激情的观察者”的身份很快在2000年以来的新兴文艺中耗散了。换言之,在中国社会生活不断变化发展的同时,人文和审美的意见与新兴文艺脱节了,甚至有要求脱钩的嫌疑。回到波德莱尔的现代美学论述,他说:“美永远是、必然是一种双重的构成”,“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它是时代、风尚、道德、情欲……如果你们愿意的话,那就把永远存在的那部分看作艺术的灵魂吧,把可变的成分看成它的躯体吧。”[2]他通过推崇画家居伊,表达了一种时刻游逛在现代都市中做有激情的观察者的艺术态度,认为社会生活的现代性是艺术现代性的原因和内容,而那个“充满激情的观察者”正是两种现代性的桥梁,一个现代人。汪安民曾就此阐释道,也就是说我们“无权蔑视现在,无权蔑视现代生活,无权蔑视现代生活中过渡的、短暂的、变化如此频繁的成分,无权蔑视现代的‘风尚、道德、情欲,无权蔑视现代生活中的全面风俗。那些对现代生活进行全面描绘的画家,堪称‘现代生活的英雄。”[3]确实,我们应该具备波德莱尔所形容的对现时生活充满孩童般体验兴趣的现代人的现代性,其主要目的并非要对现代生活马上作出价值判断,而是从中提取“美的成分”。

而这方面的问题在于,我们常常全无兴趣。如果说知识分子总要站在大众的、商业的反面,那也是说立场,而非行动力。几乎所有的时代的风尚、道德、情欲都沉淀在大众文艺之中,并且由于技术和教育的普惠,当今大众用文艺方法、手段、元素自我表达和演绎已然蔚为壮观,网络文学、短视频、直播、网络音乐这些无须复杂加工的领域涌现了全民创作或者说“人民写”的浪潮,这一宏大景观的业余、粗鄙和创意、个性混杂闪烁,其中的生命哀乐与技艺的新形式交互渗透,展览着时代“新民间”文化的狂欢化长廊——这与当年19世纪的欧洲作家、画家们所目睹的巴黎、伦敦的细节一样有异质化的勃勃生机,足以刺激我们研究和记录的兴趣,足以通过我们的注视呈现出美或转化为美——当然有人会认为这些时代大众文艺的评价机制已经扁平化而没有专业评论家什么事儿,但其实一切新的审美都是生活创造的,没有生活兴味的人当然无法参与,也就束手无策。

所以,关键并不在于2000年以来的大众文化、网络文艺与过往的经典文艺的远近距离,必要的是须重拾我们对现实生活的兴趣和介入生活、回馈生活的能力与伦理。1CE2F947-6350-4905-9E15-54953747A3AF

还有一个维度,是未来,或者说未来感。我在2013年初有一篇文章叫作《文学未来学: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4],十年过去了,并未过时,反而更加应验和迫切。

我在那里基于1998年这一年份所形成的两个时代文学创作现象——新概念作文即80后作家群,以及“网络文学元年”,来说一个更大的哲学—文艺问题,其中援引了克尔凯郭尔的一个比喻,认为时代文学场仿佛在大海中航行,评论家作为领航员“置身于大海,船和大海都处于运动中”,“他必须测定方位、找到方向、定位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这种视角发生在一个动态的和流动的情形中,因此必然是相对的。然而,对领航员来说,这种情形却是常态。”——“我们应该在文学的海域中确立自己领航员的‘常态伦理”,我这么说。同时,我还引用了陈思和的话,他在说到“新世纪文学十年”时讲,“并不在意他们(青年作家)将站在什么立场上反对主流,而是希望通过挑战和争论来激活当前文学的超稳定状态,我期待的是我们的时代应该出现新的美学观念上的断裂的跳跃发展”,然而新世纪文学十年也许“不足以产生新的自我审视、自我批判的青年先锋因素”,又或者大家在“社会环境的熏陶下变得圆滑而温顺。”[5]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提出了“文学未来学”的概念,后来又在《网络文学发展大趋势》[6]一文中进一步明确了“未来”在文艺的哲学性上的作用:“我们一贯的习性,向历史要办法,尤其是帮助我们纾缓当下的焦虑”,“文学世界是很少谈‘未来的,这是物理学教我的”,“如果把思考的轴从‘过去—现在的二维拉到‘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维,甚至特别看重‘现在—未来的链接,我想,我们的心态会更健全,视角会更开阔,范式会更有活力,设计会有所前瞻。”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预测说,“在文学未来学中,必须看重人与宇宙、人与自然这两个维度的位置。科幻文学、奇幻文学、生态文学因此都应该进入主流文学视野,而不因其‘怪力乱神或‘非我族类加以排斥。中国重要的文学作品将诞生于此,这类文学作品将直接使中国作品与世界作品同步。”并提醒,“未来的文学创作将会要求我们提升到一个新的智力水平和知识结构”,“如果物理学猜想上的十维空间成为未来科学、技术和哲学不断探索和模拟的对象,那么必然和关乎灵魂的宗教、神话、传说重新接榫。世界性的文学必然会关注身体、灵魂、语言(文字和声音)三者在科学与神话的双重火焰中的表现力和表达力,幻想,将成为科学和神话共同的财富,而人性,将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幻化出更加不同的故事。”

之所以復述十年前的言说,是因为其中的一部分已成为中国文学创作与研究的事实,比如科幻文学以前所未有的情势弥漫在我们的文化生活和审美前沿,并且仍会扩大范围、长期存在。刘慈欣讲“中国有世界上最强的未来感”,他所说的正是最近十年来愈益加强的社会生活与科技的全面连接,以及国民对科幻在内的未来感文艺作品、信息源的敏感性与注意力。人们相信“未来已来”,所有人类科技都厉兵秣马、陈兵疆界,只待新的现代观念和制度的放行。而在此之前,文艺创作和人文探讨理应是最重要的准备,一些过去非主流的审美形式比如赛博朋克(Cyberpunk)、废土朋克(Wasteland Punk)、克苏鲁(Cthulhu)、太空歌剧(Space Opera)等成为带有特殊技术—主题的审美内涵的新关键词。这跟十余年前我们讲宅、萌、基、腐应成为当下大众文化和新兴文艺(一种文艺理论和文化研究)的关键词一样,社会生活不断充实着这部严肃研究和“充满激情的观察者”必需的“破壁之书”。

而“文学未来学”的另一部分还未被正视。那就是我在《文学未来学》文末追问的:“汉语叙事或者说汉字化文化想象力,能做好准备吗?”事实上,通过网络文学近30年的发展,我们观察到它作为互联网时代的诸多文艺样式中最古早的“文字中心主义”代表,尽可能地保留了它与传统文学——中西通俗文学和经典文学的丰富关系。固然从精英视角来考量网络小说,依旧好像简陋不堪,但它其实是将人类文脉的最大公约数“故事”作为核心遗传了整个文学传统的绝大多数,成为文学迈入未来最好的当代方式之一。过往文字和印刷文明所构建起来的精微的文学语言不再是新兴文艺终极的评价标准了,而改易为更具生命力和可翻译的“故事”来继续文学的基因图谱,不得不说是文学创作应对未来性的“生物变异”。所谓的故事的可翻译性,不仅指它的通俗特征可以转化为各种外语、供全球人们分享,更在于这一核心可以最顺利地“翻译”(改编)为下游的影视、动漫、游戏和其他衍生产品,借用时代科技、文化工业和全球商业等当下和未来的文明特征,保留和发展人文和审美介入新世界的能力,通过时代强势的“媒介”完成自己的美学孕育,然后在此基础上再来谈美的进化和价值的引渡。

所以,当“疯狂”的想象和技术近期提出“元宇宙”的概念和构想,而科技和哲学的想象又全面逼近“后人类”处境之时,文学或者说文学性、那些借由文艺所创制的跨文明阶段的“作品”,必然不会以旧有的纸质文本或者建设了百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这样的方式跃进了,而是另有“身体”。甚至于当下依然流行的电影、电视、视频等强势的文艺也将以“灵魂”和“元素”的方式拆解—结构、解码—编码。

接受这种人类社会生活的变迁不意味着传统的美和文艺形式将全面放弃,成熟的现代社会既以转化艺术“身体”的方式保存繁衍艺术的“灵魂”,也以文化遗产的方式保护旧有艺术的传承;接受新媒介和新技术修改的社会阶段蓝本也不意味着时刻必须迁就文艺的外部条件而无法精微地发展文艺自身,理论上讲我们正处在媒介、技术、观念和经验的巨大裂变带上,稳定下来的“地壳”能带来新的稳定的耕耘和积累。

但是,当代社会生活与文艺的关系确实存在很多不确定性。比如来自媒介、技术更新迭代的“加速”问题,如何发展新兴艺术美的部分,使之诞生“作者”和“文本”,全面建设出新“型”艺术,需要更多的稳定性,而数据可见的事实是一切的更新迭代太快,往往不足以使人“悠游”;比如将一切都无所不用其极地商品化、消费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正在全面包揽文艺生产和消费的游戏规则,通过互联网、手机、APP、元宇宙、网红IP、饭圈顶流等等进行流量变现、同质化繁殖,更为直接地统治着新媒体世界和新社会生活,影响着本来属于个人和民间性的大量创作者的价值观、审美观。所以,支持积极介入和富有激情地观察时代文艺,与不假思索的接受、同资本媾和捆绑,是完全不同的。人文知识分子和文艺家的立场始终是警惕和防止被反人文、反艺术的东西麻痹吞没。1CE2F947-6350-4905-9E15-54953747A3AF

在此意义上,有助于我们思考文化权力的博弈所争的到底是什么。就现代社会的发展趋势看,“时间”正是各方争夺的关键。当人类文明及其各种现代性发展出来时,同源力量间的同室操戈在所难免,观念和现实力量的差异显而易见——它们各自争取着自己的合理性与条件,以影响人们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和审美观——唯有一个条件是相同的:时间。如果你把更多的时间用于赚钱,用于艺术悠游的时间就会减少;你把更多的时间用于直播带货,那么读网络小说、看影视剧的时间就会减少。对于文艺所要求的状态“悠游”而言,貌似谈的是艺术条件和艺术境界问题,其实是个时间问题,即要有足够的时间去经营时代美学。

现代社会生活由于全面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绑架,并通过全球化和消费社会四处感染,带有晚期资本主义性质特征的996、007、24/7[7]等“过劳”工作、“睡眠的终结”造就着新的残酷的异化和剥削,这种“环境披着一层社会世界的外衣,但实际上它是典型的机器世界,生命停摆,世人不会知道的是,为了维持其有效运行,人类需要付出多少代价。”“24/7的世界昼夜通明,消除了阴影,是资本主义后历史(post-history)的最后幻象,作为历史发展动力的他者性被祛除了。”[8]文艺在这种结构里只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工具和安慰剂,这样就跟艺术自觉、文化自觉以及文艺对人性的悠游的观察和最终的解放背道而驰。

而在社会主义中国,这还涉及了更为马克思主义和道德理想的哲学政治追求;并且由于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运命,国际间意识形态和综合国力的竞争,在看待上述现代生活与现代艺术中还包含着一个需要不断现代化的国家—民族生存发展权的问题。

所以,重建新时代文艺的主体性、自觉性变得很富挑战,是一项需要长期建设的事业,而它在现代社会(包括互联网和未来技术世界)中的位置及其瞄准的博弈对象也愈发明确,这对人文知识分子言才是该干的活。只有在实践中建立起的美学坐标才是凝结了丰富人性力量和审美力量的血肉碑刻,它将再次接通文艺(文艺批评)与时代社会生活的深刻关联。

[注释]

[1][德] 马克思, 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0—31页。

[2][法]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75—476页。

[3] 汪安民:《现代性》,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75—76页。

[4] 夏烈:《文学未来学: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南方文坛》2013年第1期,以下出自该篇的引文不另注釋页码。

[5] 陈思和:《期望于下一个十年:再谈对新世纪十年文学的理解》,《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6] 夏烈:《网络文学发展大趋势》,《光明日报》,2014年8月15日。

[7] “24/7”这一概念由乔纳森·克拉里在他的著作《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中提出,具体指的是一周7天,每天24小时,资本主义每时每刻都在操纵我们的生活,睡眠作为最后的抵抗,也难逃被终结的命运。

[8][美] 纳森·克拉里:《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许多、沈清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2020年项目“网络文艺新型文艺特征及其评价体系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YJA760088。1CE2F947-6350-4905-9E15-54953747A3AF